睡穀的傳說/華盛頓.歐文
(2005-11-05 01:41:46)
下一個
---錄自狄德裏希.尼克爾包克爾先生的遺稿
這是一片可愛的土地,人人都愛打盹
巫術的夢幻出現在半睜半閉的眼前
那兒,華麗的宮殿穿過雲層
永遠在夏日的太空盤旋
--------<逍遙宮>(1)
注(1): 英國詩人詹姆斯.湯姆生(James Thomson)最著名的寓言體長詩。
鋸齒形的哈得遜河東岸,有許多寬廣的河灣。其中有一處,河麵異常遼闊,古代的荷蘭航行家把它稱作塔班湖,駛過這一帶的時候,他們總是小心謹慎地把帆卷縮一下:禱告聖尼古拉斯(2),求他保佑。在這一帶有一個小市鎮或者小商埠之類的地方,有些人把它稱為格林斯伯格,不過它還有一個更聞名、更正確的名稱,叫作逗留鎮。據說,這個名稱,是往日住在附近鄉下的那些好心的主婦給它起的,因為她們的丈夫都有個改不過來的脾氣,每逢趕集的日子,總是逗留在村子裏的酒店裏,流連忘返。這種說法隻好隨他去,究竟是不是事實我也不能證明,我不過提一提,說明我的話是有憑有據的。離開這個村莊不遠,大約兩英裏路光景,在高山之間,有一個小山穀,或者不如說,一塊凹地,它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安靜的地方。一條小溪穿穀而過,汩汩的水聲剛好催人入夢。偶爾一聲鵪鶉的輕蹄,或者啄木鳥的得得啄木的聲音,幾乎就是打破這萬籟俱寂的唯一聲響了。
注(2):聖尼古拉斯,紀元三百年左右,小亞細亞的一個主教,是天主教中孩子、商人、航海者的守護神,也稱作紐約的守護神。
我還記得,少年的時候,我第一次去打鬆鼠,就是在遮住山穀一麵的那片高大的胡桃林子裏。我在正午的時候溜達進去,整個大自然特別寧靜,當我聽到了自己的槍聲打破了四周一片寂靜,響起了久久不停、震蕩不已的憤怒的回聲的時候,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要是有一天,我想退隱,逃避紛紜的俗世,在恬靜的夢中度過煩惱的餘生,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會比這個小小的山穀更使我滿意的了。
因為這地方十分幽靜,而且當地的居民,那些最初殖民到這兒來的荷蘭人的後代,又有些古怪脾氣,這個寂靜的山穀,很久以來,一直被大家稱作“睡穀”,連那兒的農家兒童,也給附近一帶的人稱作“睡穀的孩子”。仿佛有一種昏沉沉、令人思睡的力量籠罩著整個山穀,甚至滲透了那兒的空氣。有的人說,這地方是給殖民初期的一位本領高強的德國醫生施了魔法;另外有些人又說,在亨德裏克. 哈得遜船長發現這一帶之前,就有一位印地安酋長,印地安族的一種先知或巫師之類的人物,在這兒行妖作法。有一點是靠得住的,直到現在,這地方也還是受著某種魔力的影響,鬧的好好的老百姓迷了心竅,使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也象是在不斷做夢似的。他們對各種神怪的迷信都相信的不得了,成天恍恍惚惚,容易發生幻想,而且時常會看到奇怪的現象,聽到天空裏有音樂和說話的聲音。整個這一帶簡直到處都是傳說、鬼怪作祟的地點,充滿了神秘的迷信。山穀的上空,流星出現和彗星閃閃一掃而過的次數,比這一帶任何其他地方都多,夢魔和她的九個小鬼(3)似乎把這裏當作了她們最喜愛的遊樂場。
注(3):見莎士比亞劇本《李爾王》,第三幕第四場
可是,那個常到這個魔力籠罩的地區來作祟,而且似乎是空中一切神怪的領袖的主要精靈,卻是一個騎在馬背上的無頭鬼。據有些人說,它是一個赫賽(4)騎兵的鬼魂,在革命戰爭中的一次無名戰役裏,他的頭給一顆炮彈打飛了。山穀裏的人時常會看到它在陰暗的夜晚匆匆馳過,好象乘風飛奔一樣。他常到的地方並不限於山穀一帶,有時還會跑到附近的路上,尤其是離村子不太遠的一座教堂附近。其實,那一帶有幾位極可靠的曆史學家,已經把關於這個妖怪的許多傳聞的事實,謹慎地收集起來,仔細核對過了。據他們說,這個騎兵的屍身過去就埋在教堂的墓地裏,它的陰魂每天晚上都要騎馬出去,到當時的戰場上尋找它的頭顱;有時它在穿過山穀的時候,所以要用那樣大的速度飛奔,像半夜的暴風一樣,也是因為它耽擱太久了,急於要在破曉以趕回教堂的墓地裏去的緣故。
注(4):德國地名,在美國獨立戰爭中,英國曾雇傭了許多赫賽人作炮灰
這個迷信傳說的內容,大致就是這樣,它已經在那個鬼影幢幢的地方給許多神怪故事提供了材料,全鄉的人家在爐邊閑談的時候,都把這個鬼怪稱作睡穀的無頭騎兵。
值得注意的是,我說提到的這種見神見鬼的癖性,不僅限於山穀裏的土著居民才有。任何人,隻要在那裏住過一段時期,就會不知不覺地染上這種脾氣。不論他們在走進這個睡意沉沉的地區之前頭腦多麽清醒,隻要一會功夫,他們保險就會受到空氣中的這種魔力的影響,開始變得富於幻想起來,做著各種的夢,看到種種的幻影。
我提到這個平靜的地方,就要竭力地讚揚。因為在這種紐約州到處都可以發現的、住著荷蘭人的幽僻的小山穀裏,人口、風俗和習慣都始終不變,移民和社會進步的洪流盡管正在催動這個熙熙攘攘的國家裏其它的地方不斷變化,卻在這些山穀旁邊悄悄地流過,這些山穀就像躲在溪流旁邊的一灣小小的靜水。我們隻會看見麥稈和泡沫靜靜地停在水麵,或者慢慢地在這片靜水的玩具的小港灣裏盤旋,絲毫不受旁邊的潮流的衝擊。如今雖然離開我在睡穀裏昏昏欲睡的濃蔭下散步的日子已經有許多年了,恐怕我還是能發現同樣的樹木同樣的家庭,在它那平安的胸懷裏繁殖。
在這個大自然的小角落裏,在美國曆史上的遠古時期—這就是說,大約三十年之前—曾經有一位可敬的人物,名叫伊卡包德.克萊恩,他在睡穀住著,或者,用他的字眼來說,“逗留”,目的隻是為了教育這一帶的兒童。他是康涅狄格州人,這一州給合眾國提供了許多開發思想和開發森林的先驅,每一年都會派出大批到邊疆區的伐木者和到農村去的教師。克萊恩(5)這個姓,對他的身體來說,也不能說不合適。他長得很高,但非常之瘦,窄肩膀,長胳膊,長腿,兩隻手蕩在袖口外麵有一英裏長,兩隻腳簡直可以當鏟子使用,整個軀幹鬆垮垮的。他的頭很小,頭頂是平的,老大的耳朵,眼睛象兩隻綠色的大玻璃珠子,長長的鷸鳥嘴似的鼻子,因此,這顆頭就仿佛一隻停在軸頸上的風信雞,可以隨風報告風向。如果你在刮風天裏,看見他貼著小山半邊,邁開大步走著,衣服吹的鼓起,在他身體周圍飄飄蕩蕩,你也許會把他錯認為餓鬼出現,或者從稻田裏逃出來的什麽稻草人之類的東西。
注(5):克萊恩(Crane)原意為“鶴”
他的學校是隻有一個大房間的矮屋,是用圓木料草草搭成的,窗戶有一部分嵌著玻璃,另外一部分糊著舊抄書本上的廢紙。學校不上課的時候,就很巧妙地保護起來,用一根柳條纏在門柄上,另外用幾根棍子頂住百葉窗;因此,小偷進去的時候雖然輕輕易易,要出來可就有點為難—這個辦法極可能是造房子的建築師,約斯特.凡.霍屯,從捉鰻魚的籠子的神秘結構上想出來的。學校的地點相當偏僻,但風光很好,它正好坐落在一座樹木叢生的小山腳下,旁邊有一條小溪滾滾流過,校舍的一頭還長著一株粗大的樺樹。在昏昏欲睡的夏天裏,從這兒可以聽到他的學生低低的喃喃的讀書的聲音,就像蜂窩裏的嗡嗡的聲音一樣,打斷它的,隻有那位老師不是之間用威脅或命令的口吻嚴厲的教訓的聲音;或者,偶然,但他督促一個在知識的花徑上蹉跎光陰的懶學生的時候,可以聽到教鞭的驚心動魄的颼颼聲。說句實話,他的確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他一直記住那句極有價值的格言:“疼惜教鞭,慣壞孩子。”事實上,伊卡包德.克萊恩的學生們也的確沒有慣壞。
話雖如此,我可並不希望大家認為,他真是那種以痛打學生為樂事的專製校長;完全相反,他在執法的時候,總是分別對待,而並非一味嚴厲,他常常都是把弱者的負擔加在強者的背上。遇到那些見到教鞭輕輕一揮就縮成一團的孱弱的孩子,他總是容忍地放過算了。但碰上那些強悍的、冥頑不化的、衣襟寬大的荷蘭小頑童,為了維護公道,他就加倍地責打他們。這些家夥,挨了鞭子以後,繃著臉,昂著頭,越來越執拗,越來越使性子了。他把這種種稱作對他們的父母盡責。他每次施罰之後,總是這樣安慰挨打的頑童,說保證他將永遠會記住這次的受罰,並且為此而一生一世感激他。
放學以後,他簡直成了大一點孩子的夥伴或玩耍的對手,遇到假日的下午, 他常常護送那些較小的學生回家,特別是那些小孩有漂亮的姊姊,或者有善於持家並以做得一手好菜著名的母親。其實,他也應該跟他的學生們好好相處。他的學校收入一向很少,本來連維持每天的一飽也不夠—因為他盡管又瘦又長,食量卻很大,消化力簡直和蟒蛇一樣厲害—可是,他有個貼補膳宿的辦法,那就是按照這一帶鄉村裏的習慣,他可以到托他教育子女的農民家裏吃住,他挨班在這些學生家裏,每次住上一個星期,總是照著這個樣子在附近一帶一家一家地輪流下去,隨身隻有一個小包袱,包著他在世上的一切財產。
為了免得過分破費他這些農村東家的荷包,免得他們認為進學校的費用負擔過重,而教書先生又都是些不勞而食的人,因此他也用各種方法,表示自己是有用的,而且是受人歡迎的。他會不時地幫助這些農民在他們田裏幹些輕活,幫著他們割草曬草,修理籬笆,牽著馬去喝水,把母牛從草地上趕回家,還給他們劈上許多冬天生火用的木柴。同時,他也會撇開他在他的小王國—學校裏稱王時的那種惟我獨尊的神氣和那種統治一切的威風,一下子變得非常溫柔,非常討人喜歡。他常常哄哄孩子,特別是那些最小的孩子,以博得母親們的歡心,就像那隻凶猛的獅子,寬宏大量地撫育小綿羊的情形一樣。他會坐在那兒,一麵把一個孩子抱在膝上,一麵用腳踏著一隻搖籃,一連搖上幾個鍾頭。
除了這許多兼職之外,他還是附近一帶的唱歌教師,他常常因為教青年人唱讚美詩而得到許多亮晃晃的先令。每逢星期日,當他率領著一班挑選出來的歌手,占上教堂唱師班的席位的時候,他站在歌手的前麵,那種得意的神氣,簡直不可一世,他會從內心裏覺得他的地位比牧師還要高上一層。這裏麵,至少有一點是靠得住的,他的歌聲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高的多;就是現在也還可以聽到那座教堂裏有一種特別震蕩的聲音,遇到寂靜的星期日早晨,甚至在磨坊水池的對麵,相隔半英裏路的地方,也可以聽到這種歌聲。據說,這完全得到了伊卡包德.克萊恩的真傳。於是,這位可敬的學究,就這樣費盡心機地,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不擇手段”地幹著各種暫時糊口的小差事,倒也勉強過得去,而且在那些不知道動腦筋之苦的人看來,他的日子還過的非常輕鬆。
教書先生這種人,在農村婦女眼裏,通常是相當重要的,她們認為他是一種閑散的、紳士模樣的人物,他的風度和才藝,比粗魯的鄉下小夥子不知要高明多少,而且論學問,他也隻比牧師稍微低一點兒。因此,他一出現,鄉下人家裏的茶桌上往往就會引起一陣小小的忙亂,額外添上一盤糕餅或者糖食,偶爾還會出現一把銀茶壺炫耀一下。因此,我們的這位文人,在所有的農家姑娘笑臉相迎的環境裏,也就感到特別快活。星期日做禮拜,他和她們一塊待在教堂院子裏休息的時候,他那種神氣,就別提有多得意了! 他一時從布滿在周圍樹木上的野葡萄藤上,給她們摘下許多葡萄,一時背誦著墓碑上的銘文讓她們消遣;有時又陪著這一大群鶯鶯燕燕沿著附近的磨坊池塘散步,這時,那些比較羞怯的鄉下佬,都不免妒忌他的高雅的風度和談吐。
由於他的這種半流浪式的生活,他又可以說是一種“流動的報紙”,他總是把一大堆當地的閑談,從這家帶到那家,因此他總是很受歡迎。此外,他在女人眼裏,還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物,因為他從頭至尾讀過好幾本書,尤其精通考屯.麥色爾的《新英格蘭巫術史》(6), 附帶說一句, 他對這本書,相信到了極點。
注(6):考屯.麥色爾(Cotton Mather): 美國有名的神學家,反對巫術、迷信。這裏是諷刺克萊恩的食古不化。
他這個人,的確有點奇怪,說他機靈,他又很老實。他對神怪事物的愛好和領會神怪事物的能力,都和別人不一樣。同時,因為他又住在這麽一個受魔力鎮壓的地區,這兩種性格,更是加強了不少。無論故事多麽粗野,多麽荒唐,他都會聽的津津有味。他常常喜歡在下午放學之後,走過潺潺流過學校附近的小溪旁邊,躺在茂盛的苜蓿叢上,在那兒研究麥色爾的那些古老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一直讀到書上的白紙黑字,在黃昏的愈來愈暗的暮色中,變成了一片朦朧的薄霧。然後他就沿著沼澤同小溪和可怕的森林,一路走到他當時寄宿的那家農舍。在這個迷惑人的時刻,大自然發出的每一種聲音都會煽動著他那已經激發起來的幻想:山坡上灰卜—普爾—畏勒(7)的呻吟,暴風雨的先鋒--雨蛙的報信的叫聲,鵜鵠的淒慘的唬唬聲,或者一群受了驚的鳥兒,突然從窠裏竄到樹叢的沙沙聲。螢火蟲在最黑的地方照的最亮,時而有一個特別亮的小點從他前麵的路上閃過,嚇得他一跳;如果碰巧有一隻笨頭笨腦的甲蟲,瞎飛亂撞地朝他撲過來,這個可憐的家夥簡直以為他是給巫婆的法寶打了一下,嚇得魂不附體。遇到這種時候,不管是為了打消恐怖念頭,或者為了趕走妖魔鬼怪,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唱上幾首讚美詩;而睡穀裏的那些好心人,每逢黃昏中坐在自己家門口,聽到他那夾著鼻音的歌聲,“用美妙和諧的拖長了的調子”(8),從遙遠的山坡上或者沿著昏暗的小路悠悠飄來,心裏常常不由充滿了敬畏。
注(7):灰卜—普爾—畏勒是一種隻在夜裏聽得到叫聲的鳥,這個名稱是從它的叫聲裏得來的,據說那種聲音和這幾個字很相似。 ----作者原注
按:灰卜—普爾—畏勒的字意是: 鞭子—窮—誌向(whip—poor—will),這是一種美洲鳥,通常稱為蚊母鳥,或怪鷗,歐文在這裏用以諷刺伊卡包德
注(8):見彌爾頓《快活的人》
他的另一種追求恐怖的樂趣的辦法,是在漫長的冬夜,當那些荷蘭老媽媽坐在火爐旁邊紡著線,把一串蘋果吊在火爐上麵,讓火烘得焦黃冒泡的時候, 和她們待在一塊兒,聽她們講些神怪的故事,譬如魔鬼、妖怪、鬧鬼的田地,鬧鬼的小河、鬧鬼的橋、鬧鬼的房子,尤其是那個無頭的騎兵,或者用她們有時稱呼它的方式來說,睡穀裏那個騎馬飛奔的赫賽人。他自己也同樣用那些關於巫師、關於最初在康涅狄格州流行的可怕的凶兆和從天上看到的恐怖的現象、聽到恐怖的聲音的傳說,來討她們的歡喜;有時還會嚇唬她們,對彗星和流行作出許多大禍臨頭的猜測,甚至還會告訴她們一個驚人的事實,說什麽這個世界的確是在打轉,而她們有一半的時間都是頭朝下腳朝上!
不過,當他舒舒服服地蜷縮在爐子旁邊,望著爐子裏劈啪劈啪的柴火照的滿室通紅,用不著擔心鬼怪出現的時候,加入說這裏有一種樂趣的話,那麽,這也是他用極高的代價換來的。因為後來在他走回家去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恐怖。在雪夜陰森恐怖的光線裏,該有多少可怕的形象和暗影擋住他的去路! 他的眼睛該是多麽焦渴地望著那從遠遠的窗戶裏射過荒野的顫抖的光線!該有多少次,他遇到一株蓋滿了雪的矮樹,像披著白衣的鬼怪式的擋住他的去路,使他毛骨悚然!該有多少次,他一聽到自己踏碎了凍結了的冰塊的聲音,便不由嚇做一團地縮回去,連回頭張望一下也不敢,生怕會瞧到什麽猙獰的鬼怪,緊緊跟在他後麵;又該有多少次,他碰到一陣狂風橫掃過來,在樹林裏怒嚎,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那騎馬奔跑的赫賽人又在夜裏疾馳!
然而,這種種,隻不過是夜間的恐怖,在黑暗中行路的人心裏的幻想。而且,盡管他一生見過不少鬼怪,在他獨自漫步的時候,撒旦也不止一次地變作各種形狀擋住他的去路,但是,天一亮,一切的鬼怪都消失了,他本來可以不把魔鬼和他的種種伎倆當作一回事,快快活活地度過一生,可是,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卻碰到了一個比妖魔鬼怪和所有的巫師加在一起都更使人煩惱的生靈,這就是說—一個女人。
在那些每星期有一個晚上聚在一起,聽他教授讚美詩的愛好音樂的學生中,有一位卡特林娜.凡.塔賽爾,是一個殷實的荷蘭農民的獨養女兒,她是個年方十八的鮮花似的姑娘,豐滿得和一隻小鷓鴣一樣,那張熟透了的嬌滴滴的紅臉蛋,就象她父親種的桃子。她在這一帶名氣非常之大,這不僅是因為她長得美,而且還有希望繼承一大筆產業。同時,她還有點愛賣弄風情,這一點,就是從她的服裝上也看得出來,那是一種把古代和現代的時裝混在一起的打扮,最能襯托出它的嫵媚。她戴著許多黃澄澄的純金首飾,這還是她的高祖母從紮爾丹姆(9)帶來的。她穿著一件誘人的古色古香的胸衣,此外還有一條惹人動心的短裙子,以便露出那雙在本村最漂亮的腳和足踝。
注(9):荷蘭北部村名
伊卡包德.克萊恩對女人總是懷著一片柔情和癡心,因此,說起來也並不奇怪,沒有多少日子,他就看中了這塊非常誘人的天鵝肉。尤其是在他到她父母的那幢大房子探望了她以後。老巴爾斯塔.凡.塔賽爾完全是一個勤儉、知足而心地開朗的農民的典型。雖然事實上他很少看到或者想到他的田莊界限以外的事情,但是在他範圍以內,樣樣都很舒適、充滿樂趣、井井有條。他覺得自己家道富有,很滿意,但並不因此驕傲;他引以自豪的,隻是他的殷實富裕,而不是他的排場。他這座堡壘坐落在哈得遜河沿岸的一塊綠油油、樹木成蔭的肥沃的偏僻地方,一般的荷蘭農民都喜歡在這種地方安家。一株大榆樹的寬闊的枝葉遮住他的房子,樹腳下有一口用木桶圈成的小井,裏麵湧出一股清冽香甜的泉水,靜悄悄地、閃閃發光地流過草地,注入附近一條在赤楊和矮腳樹間潺潺響著的小溪中。農舍跟前有一座極大的穀倉,簡直可以當作一個教堂,每一個窗口和每一個縫隙都似乎要把農莊的寶物噴出來似的。穀倉裏,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連枷忙個不停的打穀聲;燕子和雨燕在屋簷附近嘰嘰喳喳,來往翻飛;一排一排的鴿子,有的一隻眼睛向上,仿佛在觀望天氣,有的把頭藏在翅膀下或偎在懷裏,還有一些洋洋自得,咕咕叫著,有時又向它們的愛人鞠躬,都在屋頂上麵曬太陽。皮毛光滑而行動不便的豬,在舒適富足的豬圈裏哼哼叫著,從豬圈裏不時會跑出來一群乳豬,鼻子不住地張動,好像是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有一隊壯麗的白鵝艦隊護送著整批的鴨子商船隊在附近的池塘裏慢慢駛著;一群群的火雞咯咯地叫著穿過農莊的院子,珠雞在院子裏大發脾氣,好像性格乖戾的主婦,發出激怒的、不滿的叫聲;一隻英武的雄雞在穀倉門前,高視闊步,象個標準的丈夫、武士,或者風度翩翩的紳士。它拍著光亮的翅膀,滿心得意而快活地啼了起來,有時用腳爪翻開泥土,然後慷慨地喊出它的老吃不飽的妻子兒女,讓它們享用它發現的豐富食物。
這位學究看到這許多準備過冬的奢華食品,不由饞涎欲滴。在他貪饞的想象中,每一隻燒烤乳豬,“肚子裏都塞著一塊布丁”(10),嘴裏含著一隻蘋果在那裏跑來跑去;那些鴿子都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隻舒適的大餡餅裏,上麵緊緊蓋著一層酥脆的麵包皮;那幾隻鵝正在它們自己的湯汁裏遊泳;鴨子一隊隊舒舒服服地躺在盆子裏,仿佛彼此偎得緊緊的新婚夫婦,盆子裏還加上充分的洋蔥汁;在豬身上,他仿佛看到從那兒切下來了未來的肥美的熏排骨和鮮嫩可口的火腿; 他所看到的火雞,隻隻都精致地用鐵簽子串著,脖子塞在腦袋下麵,偶爾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美味的臘腸;甚至連那隻神氣十足的雄雞也直挺挺地躺在盆子裏,作為添菜,腳爪朝天,好像哀求饒命,如果是在生前,憑它那種紳士精神,它一定不屑於這樣作的。
注(10):語出莎士比亞劇本《亨利四世》
當時,歡喜的發癡的伊卡包德幻想著這種種光景,他的一對大綠眼珠,骨溜溜地望著凡.塔賽爾這座溫暖住宅周圍那些肥沃的草原、豐饒的小麥田、裸麥田、蕎麥田和玉米田,以及殷紅的果實累累的果園,心裏不由思慕著將要繼承這一切財產的姑娘,於是他的想象力又發展了一步:他想到這些東西可以輕易地變為現款,怎樣把錢投資在無邊無際的荒野地裏,和野地裏的大木房裏。不僅如此,他的忙碌的幻想還替他實現了一切希望,而且早就把鮮花似的卡特林娜送給了他。她帶著全家兒女坐在載滿家用什物的馬車頂上,車子還搖搖晃晃的掛著許多鍋子罐子;他仿佛瞧見自己騎在一匹緩緩跑著的牝馬背上,後麵跟著一匹小馬,動身到肯塔基、田納西,或者天知道的什麽地方去。
等到走進了那座房子,他的心就完全被征服了。這是一座寬敞的農舍,屋脊很高,但屋頂傾斜得很低,它是按照第一批荷蘭移民傳下來的那種樣式建造的。低低的突出的屋簷形成了房子前麵的走廊,遇到壞天氣,走廊還可以關起來。廊下掛著連枷、馬具、各種農業用具和到附近河裏打魚的網,沿著走廊的兩邊還有許多供夏天納涼用的長凳;走廊的一頭有一架大紡車,另一頭有一隻攪奶器。這些說明了這條走廊可以派各種各樣的用途。信步走去的伊卡包德, 從廊下走進大廳,這間房是屋子的中心和家裏人通常聚集的地方。裏麵的一張長廚房桌上放著幾排光亮的錫器,照的他眼都花了。一個角落裏放著一隻大口袋,裏麵裝滿了就要上紡車的羊毛,另一個角落裏堆著一匹匹剛從織機上取下來的麻毛布; 一串串的玉米和用繩子穿好了的幹蘋果、幹桃子,象結彩似的沿牆掛著。其中還夾雜著許多象是裝飾品的紅辣椒。有一扇門半開著,他可以頭看裏麵那間最講究的起居室,其中的蟠腳椅子和深色紅木桌子亮得像鏡子一樣;壁爐鐵欄同火鏟、火鉗,在壁爐上掛下來的龍須菜之間閃閃發光。壁爐上放著些假桔子同海螺殼作為裝飾品,頂上掛著一串串各種顏色的鳥蛋,房間正中掛著一枚很大的鴕鳥蛋。擺在牆角裏的一隻碗櫥,故意開著,露出許多極貴重的古代銀器同補的很好的瓷器。
伊卡包德一眼看到這些美妙的景象之後,從此就沒有平靜的時候了。現在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怎樣去贏得凡.塔賽爾的絕色女兒的愛情。然而,在這種事業上,他所遇到的實際困難,要比過去遊俠騎士一般所遇到的厲害得多。他們要對付的,無非是些巨人、巫士、噴火的龍,以及諸如此類容易戰勝的對手而已;他們隻要打開一條路,穿過鐵門、銅戶和金剛石的牆壁,深入囚禁著意中人的堡壘;這一切對於一個騎士來說,簡直象我們切到聖誕餡餅的中心那樣容易。到了這一步,那位美人當然就會以身相許了。伊卡包德的情形卻完全相反,他得攻進一個鄉下姑娘的心,而這顆心的周圍又布滿了任性的和反複無常的迷魂陣,這些總是給他帶來許多新的困難,新的障礙;同時,他還得對付那一大批有血有肉的可怕的對手,那無數愛慕她的鄉下少年,他們把守著通到她心裏去的每一扇門,並且用提防和憤怒的眼光互相監視,當時一旦遇到新的對手,他們又隨時都會同心協力地飛奔出來迎敵。
這些人裏,最可怕的就是一個體格魁梧、喜歡大叫大鬧、性情暴躁傲慢的紈絝子弟,名字叫作阿伯拉罕,或者,按照荷蘭人的稱呼,布魯姆.凡.布隆特。他是本鄉一帶的英雄,素以膂力過人同好勇鬥狠聞名。他長得膀闊腰圓,肌肉強健,一頭又短又黑的鬈發,一張粗野但不討人厭的臉,帶著一種滑稽而又驕橫的神氣。由於身材巨大,手腳有力,他得了個綽號,叫作“布魯姆.骨頭”,到處都知道這個名字。 他是個出名的精通騎術的理論與技巧的騎師,騎在馬上同韃靼人一樣靈巧。他每次賽馬鬥雞,總是第一名。凡是一個力氣特別大的人,在農村裏麵,總是有威信的,因此,每逢遇到什麽爭執,總是由他作公正人。他總是把帽子歪戴著,用一種不容申訴和分辯的神情同語調作出決斷。他隨時都準備和人打架,或者跟人開玩笑。不過這倒不是他生性惡毒,而是喜歡胡鬧。盡管他十分粗暴,骨子裏卻是一副愛淘氣的快活脾氣。他有三四個跟他一樣脾氣的好朋友,他們都把他當作榜樣,他總是帶頭領著他們在鄉裏亂闖,凡是周圍若幹英裏路以內有什麽人爭執,或者有什麽熱鬧,他總要趕到。一到冷天,他總是戴著一頂皮帽子,頂上有一根挺神氣的狐狸尾巴。每逢鄉下人在村裏聚會的時候,遠遠看到這根熟悉的狐狸尾巴,在一群勇猛的騎手之間飛奔而來,他們就得站在一旁,等他們像一陣風暴似的過去。有時候,在半夜裏也會聽到他的一幫人吆喝著從農舍旁邊過去,就像一隊頓河上的哥薩克騎兵一樣。那些老太太,從夢中驚醒過來,都要靜聽一會兒,直等到這陣匆促的馬蹄得得聲過去以後,她們才歎息地說道:“唉,這是布魯姆.骨頭和他的一夥人!”鄰舍們用一種摻雜著畏懼、欽佩和出於好心的眼光來看待他,每逢附近出了撒野胡鬧或在鄉間爭鬥的事情,他們總是搖著頭,並且擔保這又是布魯姆.骨頭惹的禍。
這個撒野稱雄的家夥,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看中了鮮花似的卡特林娜,把她當作粗野的獻殷勤的對象;雖然他的那種求愛方式,有點像一頭熊的溫存愛撫。可是局人家暗地裏說,她倒沒有完全叫他失望。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的追求事實上就等於要那些情敵退卻的一種警告,同時,他們也沒有跟一頭正在求愛的獅子作梗的念頭;因此,每逢有人瞧見在星期日的晚上,他的馬拴在凡.塔賽爾家的柵欄上,知道馬主人一定在裏麵求愛—或者,用一般人的說法,正在“獻殷勤”,其他的一切來求婚的人就隻好絕望地走開,把戰爭轉移到別的地方。
伊卡包德.克萊恩所要對付的那位可怕的情敵,大致就是如此;從各方麵看來,恐怕就是比他強壯的人也會退出競爭,比他跟聰敏的人也要感到絕望。不過,他的性格,剛柔並濟,無論從他的身體形狀或者從他的精神來說, 他都像一根藤手杖,雖則易曲,但很堅韌;盡管有時會彎下去,但絕對不會斷;他雖然受到一點點壓力就會低頭,但壓力一去—嘣!他又會挺得筆直,把頭抬的和先前一樣高。
可是,要公開跟他的情敵作戰也不可能,伊卡包德並不是瘋子,他知道布魯姆斯是向來不許別人來妨礙他的戀愛的,甚至比那位狂熱的情郎--阿喀琉斯(11)還要勝過一籌。因此,他在追求的時候,就采取了一種悄悄的、暗中漸進的辦法。他借著音樂教師的身份作為掩護,經常到她的家裏去訪問。不過,他這樣作,並不是怕受到她的父母的討厭的幹涉,這種在戀愛的道路上常會碰到的障礙,並不是他所要擔心的。巴爾斯塔.凡.塔賽爾是個平易近人、對小輩放任的人。他愛他的女兒,勝過他的煙鬥;他就像一個知情達理的男人和一個性情極好的父親那樣,任何事情都隨她自作主張。至於他那位會當家的矮小的妻子,她既要料理家務,又要看管雞鴨,也夠忙的了。因為,照她的英明見解,鴨子同鵝都是笨東西,必須照料。至於姑娘們,她們自己會照顧自己。因此,每逢這位忙碌的太太滿屋子跑來跑去,或者在走廊的一端勤快地紡紗的時候,老實的巴爾斯塔就會坐在另一端,吸著黃昏時的一鬥煙,望著穀倉頂上那個每隻手拿著一把寶劍的小木頭戰士(12),英勇地同風神作戰的舉動。遇到這種情形,伊卡包德就在那株大榆樹下的泉水旁邊向他的女兒示愛,或者在最宜於情話綿綿的朦朧暮色裏,同她一道款款散步。
注(11):《荷馬史詩》中的猛將,為女奴和主帥爭風吃醋。
注(12):指風信針
我得聲明一下,我根本不懂得怎樣才能打動和贏得一個女人的心。對我來說,那一直是一種既叫人納悶又值得驚訝的事情。有些女人似乎隻有一個弱點,或者一扇可通的門,而有些女人又似乎敞開著千條大路,可以用一千種辦法來獲得她們的心。要得到前者隻有本領高強的人才能勝利,但要長期地占領後者,那就得有更大的運籌帷幄的將才才行。因為這樣的男人,他必須千方百計地為他的堡壘在每一扇門和每扇窗戶麵前作戰。因此,一個贏得了成千個普通女人的心的男人,固然值得稱道。但隻有那種能夠把一個擅長風情的女人的心毫無疑問地控製住的男人,才真正稱得上英雄。至於勇猛無敵的布魯姆.骨頭,他當然不屬於這一類。同時,自從伊卡包德開始進攻之後,他的興趣也就明擺著低落了,而且再也沒人在星期日晚上瞧見他的馬拴在柵欄上了。漸漸地,他和睡穀裏的這位教師就結下了深仇大恨。
布魯姆這個人,按照他那有點和魯莽騎士相仿的性情來說,本來可以把這件事提出來公開宣戰,或者按照那些把問題看得最簡單明了的、古代遊俠騎士的辦法--采取一對一打仗的方式,來解決他們為這個女人的爭奪。不過,伊卡包德卻非常了解這位對頭的超人的威力,絕不肯下場和他比武。他曾經風聞到骨頭的一句大話,說是“要把這個教書先生對折起來,放在他自己學校裏的一個書架上麵”,因此,他非常謹慎,絕不讓他有一個可乘之機。這種堅持和平的辦法,的確有點極端惹人動火;它搞得布魯姆也沒有別的法子,隻好把他心裏存的那些惡作劇的辦法盡量使出來,在他的情敵身上粗野地開上許多實際的玩笑。於是,伊卡包德就成了骨頭和他手下的一幫魯莽騎士嘲笑作弄的對象。他們常常攻進他那個一向和平的王國,堵死那兒的煙囪,弄得唱歌學堂裏煙霧騰騰,大家都站不住;有時又在晚上,不管那些柳條和頂窗棍頂得多麽神氣活現,打進他的學校,把一切東西倒翻過來,搞得這位窮教書先生,直以為鄉下的一切妖魔鬼怪,都把這裏當作了他們的會場。不過,最令人傷腦筋的卻是,布魯姆總是利用一切機會,要他在他的情人麵前出醜;布魯姆養了一條惡劣的狗,教會它用一種最可笑的方式哀嚎,並且對她說,這條狗有資格作為伊卡包德的敵手,可以教她唱讚美詩。
就這樣持續了一個相當時期,這兩個情敵的相互情況,並沒有發生任何實際變化。有一次,在一個晴朗的秋天下午,伊卡包德滿懷心事地坐在他的高凳子上,像往常一樣看管著他那小小的詩書王國裏的一切事務。他手裏拿著戒尺,一種代表他的專製權的王笏;執法的樺樹條擱在他的寶座後麵的三個釘子上,一直在威脅著那些為非作歹的學生;從他麵前的書桌上,可以看到各種走私的貨色和禁止攜帶的武器,這都是從那些無聊的頑童身上搜來的,其中有吃了一半的蘋果、氣槍、陀螺、蒼蠅籠子、和成批紙折的、翹著爪子的小鬥雞。很清楚,剛才一定發生過要他狠狠執行校規的事情,因為他的學生都在忙著專心讀書,或者用一隻眼盯著老師,狡猾地用書本遮著臉;悄悄談話;教室裏充滿了一種嗡嗡嗡的安靜氣氛。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個黑人,打破了滿室的安靜。他穿的是一身粗麻布短衣和長褲,戴著一種圓頂的破帽子,就像麥鳩利(13)的便帽一樣;他騎在一匹毛茸茸、野性未馴的小馬背上,用一根麻繩勉強當作馬韁。他“得得得”地來到學校門口,拿著一份請帖,請伊卡包德在當天晚上參加巴爾斯塔.凡.塔賽爾家裏舉行的一次聯歡會;他送信的樣子非常神氣,並且盡力講了許多文縐縐的話,一個黑人在辦這種小差事的時候,往往都要這樣炫耀一下;說完了,他奔過小溪,隻見他向山穀裏飛馳而去,充滿了任務重大、迫不及待的氣派。
注(13):羅馬神話中的傳遞消息的信使。
這個剛才還很安靜的教室,一下子就忙亂騷動起來了。學生都被他匆匆逼著讀完了課文,即使出了小錯也沒有停下;那些乖巧的,甚至跳過了一半課文,也不會受罰;遇到吞吞吐吐的, 他就在他們背上清脆地抽一鞭,催他們加快速度,或者幫他們跳過一個難字,就像一群小妖精似的衝了出去,在操場附近歡喜得大叫大鬧。
接著,多情的伊卡包德就梳妝打扮起來,他在這上麵至少比平常多花了半個鍾頭;他把他那套最好的,實際上也是唯一的褪了色的黑衣服,又是刷又是擦地搞了半天,接下來又對掛在學校裏的一塊破鏡子修飾他的尊容。為了使自己能夠像一個真正的戰士那樣出現在他的情人麵前,他向他寄宿的那個農家的主人借了一匹馬。這個人是一個性情暴躁的荷蘭老頭子,名字叫作漢斯.凡.瑞柏爾;於是,伊卡包德就英武地跨上馬,像一個追求冒險的騎士一樣動身了。我覺得,按照講騎士美人的故事的真正精神,我似乎還應該把我們的英雄和他的駿馬的儀表穿戴稍微談幾句,才比較合適。他胯下的這匹牲口是一匹垮了台的耕田老馬,老的精神力氣全無,隻剩下那個劣性子還沒消磨掉。它長得骨瘦如柴,皮毛零亂,脖子細得像一隻母羊,腦袋小的象個榔頭;汙穢的馬鬃和馬尾亂糟糟的,都給牛蒡結在了一起;一隻眼睛已經失去瞳仁,像妖怪似的露出一片凶光,至於另外的那隻,那就閃閃地,看得出裏麵真正有鬼了。它在當年一定頗有些火氣與猛勁,關於這一層,我們從它用的那個名字—“火藥”上就能看得出。過去它的確也是讓主人心愛的一匹駿馬,性情暴躁的漢斯.凡.瑞柏爾,本來是一位烈性子的騎師,他很可能把自己的精神灌輸了一部份給它;因此,盡管它的神氣那樣衰老萎靡,他肚子裏的妖氣,卻比鄉下的任何一匹小馬都來的多。
伊卡包德自己,正好是和這匹馬配的旗鼓相當的一位人物。他用的是一副短馬鐙,因此,騎了上去,隻好把膝蓋抬的高高的,幾乎碰到了鞍頭;瘦削的肘子像蚱蜢腿似的伸出去;他把馬鞭筆直地捧在手裏,像玉笏一樣;等到這匹馬走起來,他的兩隻胳膊的動作,簡直和兩隻翅膀的拍打差不了多少。一頂小羊毛帽搭在他的鼻子頂上,這是因為他那個前額窄小得可憐,不妨稱作鼻子頂;那件黑上衣的下擺,飄蕩起來,幾乎碰到了馬尾。伊卡包德和他的駿馬踉踉蹌蹌走出漢斯.凡.瑞柏爾的莊門的時候,他們的儀表大致就是如此,這簡直是光天化日之下難得的一種幽靈。
這一天,我剛才已經說過,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天色晴朗而寧靜,大自然披著那種總是使我們聯想到豐收的、富麗的金黃色盛裝。森林已經罩上端莊老成的棕色同黃色的外衣,其中有些比較嫩弱的樹,已經給霜凍染成了一片桔黃、暗紫同猩紅相間的燦爛的色彩。高高的天空裏,開始出現了陸續不斷的一行一行的野鴨;從山毛櫸和胡桃樹叢裏可以聽到鬆鼠的叫聲;有時,一陣陣的,還會從附近剛割好稻的田裏,傳來鵪鶉的憂思重重的啼聲。
小鳥們正在享受它們臨別的盛宴。熱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撲著翅膀,嘰嘰喳喳,遊戲起來,從這一叢灌木跳到那一叢灌木,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在們周圍這片豐富多彩的天地裏忽東忽西。其中還有老實的雄知更鳥,它是小獵人最喜歡的一種獵物,高叫起來,就像和人吵架似的;唧唧的燕八哥成群飛翔起來像烏雲一般;金黃色翅膀的啄木鳥,頂著它的紅冠,套著黑領圈,披著一身華麗的羽毛;連雀,長著紅邊的翅膀和黃尾巴梢,頭上有一頂小羽冠;還有藍喜鵲,那個吵吵鬧鬧的花花公子,穿著鮮豔的淡藍色外衣和白襯衫,叫不停,說不停,處處招呼,一會兒猛然對這個點一下頭,一會兒又向那個鞠一個躬,裝出一副和樹叢中的每一位歌手都處得很好的神氣。
伊卡包德一路慢慢地踱過去,那雙從來不放過每一種意味著廚房裏食物豐富的征象的眼睛,歡歡喜喜地瞭望著可愛的秋天的寶貴出產。他看見四麵八方都是堆積如山的蘋果;有的掛在樹上,多得把樹枝都壓彎了;有的已經收集在筐子和圓桶裏麵,準備上市了;還有許多堆得像小山似的,以便榨汁製酒。再往前,他又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金黃色的玉米穗從裹得密密層層的包皮裏探出來,給他帶來即將有各種糕餅同玉米糊的美景;許多黃澄澄的南瓜躺在它們下麵,朝著太陽挺出它們漂亮的圓肚子,預示著可以得到大量極有滋味的夾心餡餅。 過了一會,他又經過了香噴噴的蕎麥田,聞到蜂房的氣味,他望著它們,不由得覺得一陣舒服的期望襲上心頭,他仿佛看到了許多精美的烤薄餅,上麵塗滿了黃油,還蓋著一層蜂蜜或者糖漿,而這些都是由卡特林娜.凡.塔賽爾那雙纖巧的、肉團團的小手親自敷上去的。
於是,他用許多優美的思想和“蜜糖似的假設”喂飽他的腦子,一麵沿著一片連綿的小山坡走去,遠遠望著偉大的哈得遜河的幾處最為賞心悅目的景致,太陽正在滾動著它的巨輪,漸漸西沉。塔班湖的廣闊水麵平穩如鏡,隻有偶爾的東一片西一片的微波輕搖,把碧藍的遠山倒影拉的更加長了起來。幾片琥珀色的雲彩浮在天空,並沒有絲毫的風來推動它們。地平線上抹上了一片優美的金黃色彩,漸漸變成了清一色的蘋果綠,後來又換成了半天裏的蔚藍。一道斜陽的光輝留連在懸崖的蒼翠多樹的峰頭,它們在沿河的幾處地方聳立著,使灰沉沉和紫巍巍的崖側山石顯得更加深黯。一隻單桅帆船正在遠處徘徊,隨著退潮慢慢地往下落,一麵帆毫無用處地吊在桅杆上麵;當天空的倒影在平靜的水麵射出一片亮光的時候,看上去這艘船就像懸在半空似的。
將近黃昏的時候,伊卡包德才走到凡.塔賽爾的那座堡壘,他發現那兒已經擠滿了附近一帶的光彩人物和鮮花似的姑娘。那兒還有上了年紀的農民,他們全是那麽瘦瘦的,滿臉雞皮,而且都穿著家裏織的料子的上衣和長褲,藍襪子,大皮鞋,還有非常光彩的白銅搭扣。他們那些動作利落、麵色凋零的矮小的太太,都戴著折得很密的帽子,穿著長腰身的短上衣,家裏織的料子的長裙,一副外麵蕩著剪刀、針線包和鮮豔的印花布口袋。豐滿嬌媚的姑娘們,打扮得幾乎和她們的母親一樣的老派,隻有一頂草帽,一根漂亮的絲帶,或者也許是一件白罩裙之類的東西,稍微帶著點城市的改良風氣。小夥子都穿著方下擺的短上衣,上麵縫著巨大的銅扣子,他們的頭發一般都是按照當時的式樣梳成辮子,尤其是那些能夠弄到一張鰻魚皮的人。在這四鄉一帶,大家都認為鰻魚皮是頭發的一種有力的滋潤劑和補品。
不過,這個場合裏的英雄,卻是布魯姆.骨頭,他來參加聚會的時候,騎的是它心愛的那匹馬,“冒失鬼”。這個牲畜和他自己一樣,也是充滿了血氣同惡作劇,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駕馭它。事實上,他正是個出了名的、寧可騎劣馬的人物,他最喜歡那種會使各種壞招、能叫騎馬的人隨時都有折斷頭頸的危險的牲口。因為在他看來,一匹馴良的、容易駕馭的馬是不配作一個意誌堅強的小夥子的坐騎的。
我想,最好是暫且停一停,先描寫一下我們的主角走進凡.塔賽爾的那座堡壘的大房子的講究客廳的時候,那片湧現在他麵前、讓他歡喜的瞪著大眼的令人顛倒的世界。我指的並不是那群鶯鶯燕燕的豐滿嬌媚的姑娘,同她們大賣弄而特賣弄的花粉胭脂,我的意思是指在大豐收的秋天裏,一個真正的荷蘭鄉下人的茶桌上大量的精美甜食!大盤子裏堆滿了糕餅,各色各樣的,有些簡直沒法形容,隻有有經驗的荷蘭主婦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其中有炸麵卷,又軟又糯的豬油煎餅,又鬆又脆的炸糖糕;還有甜餅、鬆餅、薑餅、蜜餅和各種各樣說不清的餅。同時,那兒還有蘋果夾心烘糕,桃肉夾心烘糕,南瓜夾心烘糕,外帶著一片片的火腿或熏牛肉,此外還有許多盆教人看了就歡喜的蜜餞的梅子、桃、梨和榅桲,這還沒提到那些烤鯡魚和燒子雞,以及一碗一碗的牛奶和奶油,又是盆又是碗地交錯擺滿了一桌,大致就像我現在數出來的這樣,隻剩下當中那把茶壺,像老媽媽似的喘息不停地往外噴著一團團的熱氣—天啦,多麽豪華的氣派!這場盛宴本來值得再詳細地描寫一番,可是一則我已經說的喘不上氣了,二則時間也不夠。況且,我又急於想把我的這段故事講下去。幸而伊卡包德.克萊恩倒不象給他作傳的人那樣匆匆忙忙,每一種美味,他都要吃個痛快。
他這個人,真是個好心腸的感恩知德的人物,一旦肚子裝滿了珍饈美味,他的性情就會按照同樣比例開朗起來,他的興致也是愈吃愈高,這就像有些人在喝酒時的情形一樣。當時,他一麵吃著,一麵就不由自主地骨溜溜地轉著大眼向四周掃射,盤算著有一天,他也許會成為這一切幾乎難以想象的奢華同光彩的場合的主人,想到這裏他就不由暗暗得意地笑了起來。接著,他又想到,怎樣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丟開那座學校,當著漢斯.凡.瑞柏爾同其他的每一個吝嗇東家的麵彈一下指頭,以及怎樣把那些膽敢稱他為同道的吃四方的學究們,一腳踢出門外!
老巴爾斯塔.凡.塔賽爾在他的客人中間走來走去,他臉上充滿了稱心得意的神氣,麵團團的,興高采烈,就像秋天的月亮一樣。他的殷勤招待的動作很簡短,但也很生動,僅僅限於握一下手,拍一下肩膀,哈哈大笑一聲,然後就竭力勸客人開始大吃,自個兒動手。
這時候,公用室,或者說,大客廳裏,已經傳來了奏樂的聲音,招呼大家前去跳舞。樂師是一個灰白頭發的老黑人,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在這一帶沿街賣藝。他的樂器和他本人一樣衰老,一樣受盡了折磨。大部分的時間,他隻拉著兩三根琴弦,拉一下弓子點一下頭;頭幾乎彎到了地麵,每逢又一對新舞伴開始跳起來,他就跺一下腳。
伊卡包德對於他的舞蹈,也和他對自己的歌喉一樣自命不凡。他的四肢,他的每一絲肌肉,可以說沒有一處是閑著的。隻要瞧見他那鬆垮跨的架子全體飛舞起來,吱吱咯咯地滿屋子轉,你準會認為那是聖.維塔斯(14),天賜的舞蹈祖師,親自在你麵前表演來了。他簡直成了全體黑人最欽佩的人物,因此,田莊裏和附近人家的黑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湧到這裏來,象一座座用亮光光的黑臉堆成的金字塔似的,站在每一個門口和每一扇窗戶外麵,他們瞅著這種情形,都樂得不得了,白眼珠骨溜溜地亂轉,一個個咧著大嘴,嘴角幾乎碰到了耳根,都在那兒露出一排排的白牙齒直笑。這怎麽能叫這位管教頑童的打手不渾身是勁,不快活呢?他的舞伴正好是他心上的美人,她看到他那種種充滿熱情的眼色,每次都是用優雅的微笑作為回答。而布魯姆.骨頭,卻在熱戀和嫉恨交迫的沉重打擊下,隻好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懷恨不已。
注(14):聖.維塔斯(St.Vitus),古代西西裏島上的一個貴族的兒子,曾經害過一種四肢狂舞的病,後來為基督殉難。西方迷信的人認為他是這種瘋病的救主,就把這種病稱作聖.維塔斯病。歐文在這裏是嘲笑伊卡包德的瘋狂。
跳舞結束之後,伊卡包德就給一群更為賢明的人吸引了過去,他們和老凡.塔賽爾正在走廊的一端坐著吸煙,一麵閑扯著早年的情形,一麵拉雜地講起大段關於戰爭的故事。
這附近一帶,在我說這句話的那個時代,是一個最幸運,充滿了曆史掌故的偉人的地方。戰爭時期,英國和美國兩方的戰線曾衝到它附近;因此,過去它一直是盜匪橫行的地方,受著難民、牧場保鏢以及各種邊疆騎士的騷擾。時間過去的不多不少,正好可以使每一個講故事的人給他的掌故添上一點恰如其分的想象,以及在記得不大清楚的時候,索性把自己說成每一項豐功偉績中的英雄。
這裏可以聽到道夫.馬特林的故事,他是一個高大的荷蘭人,一把大胡子黑中透藍。當初,他幾乎從土壕裏的一門老式的、放射九磅重炮彈的鐵炮,打中了一艘英國戰艦,可惜他那門炮放到第六發就炸壞了。還有一位老紳士,不過他的姓名卻不便說出—他是一位非常有錢的老爺,不好隨便評論—這個人,在懷特平原(15)的戰役裏,他曾經用一把小劍擋開了一顆毛瑟槍的子彈,以至於他當時的的確確覺得子彈是嗖地一聲繞過劍鋒,從劍柄旁邊斜飛過去的。其中還有幾位也在戰場上樹立了同等偉大的豐功偉績,簡直沒有一個不相信:為了使得戰爭能夠歡歡喜喜地結束,他自己曾經起過很大的作用。
注(15):地名,在紐約東北25英裏,1776年在此曾發生大戰。
可是,比起接下來的關於鬼怪和幽靈的故事,這一大堆掌故就算不了什麽了。附近一帶的這類珍聞,非常豐富。鄉土的傳說和迷信,在這種四處都有屏障安居已久的幽僻農村裏麵,一向流傳得最為旺盛。不過,對於占我們鄉村人口絕大多數的那許多流動的人群來說,這些珍聞卻總是被他們糟蹋得不值錢。除此之外,在我們的大多數鄉村裏,妖魔鬼怪也根本得不到鼓勵,因為他們總是還沒有來得及在墳裏睡完頭一覺、翻個身,他們的活著的朋友就已經從這附近旅行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等到他們晚上出來巡夜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麽可以拜訪的熟人了。大概這就是除了我們那些建立已久的荷蘭公民群居的地方以外,為什麽我們從來難得聽到鬼怪的緣故吧。
不過,神怪故事所以在這一帶如此流行,它的近因,毫無疑問,還是因為它就在睡穀附近的緣故。甚至從這種鬼怪作祟的地方吹來的風也都帶著感染力,它簡直把那股多夢多幻想的風吹得每一塊地方都受了他們的感染。當時,凡.塔賽爾家裏,正好有幾位睡穀裏的人物也在場,他們於是照例傳播了許多荒誕神奇的傳說。他們講了許多駭人聽聞的故事,談起附近有一株大樹,當年,不幸的安德烈少校(16)就是在它下麵給抓住的。據說,有人還看到同聽到了鬼送殯、鬼哭喪之類的故事,出現在這株樹的周圍。同時,有些人還講起了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怎樣在烏鴉山的陰暗山穀裏作祟,怎樣常常聽到她在冬天晚上暴風雪要來之前,據說,她原先就是死在那兒的雪地裏的。然而,這些故事裏最主要的部分,還是轉到了大家歡喜談的那個睡穀裏的妖怪—無頭騎兵。最近有好幾次都聽到了他在四鄉巡邏的聲音。據說,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那匹馬拴在教堂墓地的墳堆當中。
注(16):安德烈(J.Andre),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一個英國軍官,被美軍在逗留鎮擒住,以間諜罪處死。
這座教堂,由於環境幽僻,仿佛向來就是怨鬼最愛作祟的一個地方,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崗上麵,周圍盡是刺槐和高聳的榆樹。它的清白的粉牆從樹林子裏羞答答地一閃一閃,就像基督徒的純潔麵孔從隱居地方的綠蔭中微露的笑容。斜度緩和的山坡直通到一片銀光閃閃的水麵,岸邊有許多高樹,從高樹當中可以窺見哈得遜河岸上的青山。一個人隻要瞧見它那長滿青草的墓地,看到陽光這樣安靜地照射在上麵,他準會想到,至少在這種地方,死人總應該可以安眠九泉的了。教堂的另一麵,有一片廣闊的、長滿樹木的山穀,其中有一條大山澗在亂石和倒下來的樹幹當中奔騰咆哮。澗水又深又黑的那一段,離開教堂並不遠,上麵原來有一座木橋。通到橋的那條路和橋本身都在枝葉層層的大樹蔭蔽之下,使得它在大白天裏,也顯得非常陰鬱,如果在晚上,那簡直黑得可怕。這是那個無頭騎兵最愛來往的一個所在,人們常常會在這兒碰到他。當時講的那個故事,是關於老布勞威爾的一個掌故,說的是這個極其邪門外道,最不相信有鬼的人,怎樣碰到了那個騎兵在蹂躪了睡穀之後回來,他怎樣不得不跟在後麵追趕,以及他們怎樣飛躍過荊棘同矮樹,山坡同沼澤,而等到他們奔到了橋頭,那個騎兵卻突然變成了一具骷髏,把布勞威爾一把扔到澗裏,然後在霹靂聲中,躍過樹梢,一下子不見了。
這個故事立刻被布魯姆.骨頭的險遇蓋過了,他講的那段險遇比上麵這一段還要神奇驚險三倍,他一點也不把騎馬飛奔的赫賽人放在眼裏,隻當他是一個惡名昭彰的騎師。他一口咬定說,有一天晚上,他從附近的星星村回來,這個半夜裏亂跑的騎兵追上了他,他於是提議和那個妖怪比賽一下馬,賭一碗混合酒。他本來會贏過這個妖怪的—“冒失鬼”不知要比那匹鬼馬快多少倍—不過,他們剛奔到教堂旁邊的那座橋,那個赫賽人就開了小差,化作一道火光不見了。這一大堆故事,都是用一種含混的、人在黑暗裏說話的語調講的,聽故事的人的臉,隻能一陣陣地從煙鬥一亮當中偶爾得到一絲亮光;這些故事深深地印在伊卡包德心上,他於是禮尚往來地對他們講了幾大段他的寶貴作家,考屯.麥色爾寫的故事,並且添上了許多過去在他的故鄉,康涅狄格州發生的奇跡,以及他在睡穀裏走夜路看到的各種恐怖景象。
這時,飲酒作樂的人漸漸散了。上了年紀的農民都把他們的家眷聚攏來,坐上了馬車,轔轔的車聲在空曠的路上和遠處的山上久久不息。有些姑娘跨上他們心愛情郎的馬鞍後麵的坐墊。她們的輕快的笑聲,摻和著馬蹄的“得得”聲,沉著靜悄悄的山林傳來一片回音,聲音越來越弱,漸漸地就聽不見了--而剛才一片喧嘩熱鬧的場麵,也就隻落得處處沉寂蕭索了。當時,伊卡包德稍微留連了一下,因為按照農村裏的情郎的習慣,他得跟那位將來要繼承家當的姑娘說幾句私房話;他覺得已經有了十分把握,現在他已經登上了成功的大道。至於會談的經過,我不敢亂說,因為我實在不知道。不過,從有些地主看來,我又恐怕一定是出了什麽岔子,因為他的確是待了不大一會就出來了,而且神色相當的沮喪,一直耷拉著腦袋。哎,這些女人呀,這些女人!難道那個姑娘又在玩弄她的什麽風情手段嗎?難道她先前鼓勵這位窮學究,隻是為了把他的情敵降服的牢牢的嗎?難道這是一種詭計嗎?知道這種事情的,也隻有老天爺,絕不是我!總之,隻要一句話就夠了,後來伊卡包德偷偷溜出去的時候的神氣,與其說是像偷了美人心的拐子,還不如說像一個偷雞賊。他一點也沒有像往日那樣左顧右盼地注意他一向垂涎的農家的富裕環境,他隻是筆直地走向馬廄,拳打腳踢狠狠地給了他那匹馬幾下子,毫不體貼地把它驚醒過來,也不管它在舒坦的宿舍裏睡的正甜,正在夢見玉米和燕麥堆成了一座座大山,山穀裏遍地都是牛草和苜蓿。
這時正是魔影幢幢的深夜,伊卡包德心情沉重,垂頭喪氣地一路趕緊回家,這是一條貼著高山側麵的小路,矗立在逗留鎮的上空,當天下午他從這條路來的時候,就別提有多高興了。天時和他本人一樣地陰鬱淒慘。塔班湖在離他腳下很遠的地方,展開了它那昏暗朦朧的荒涼的水麵,偶爾隻見一艘單桅帆船的高高的桅杆,悄悄地停泊在山腳下。在這死沉沉的深夜,他幾乎連哈得遜河對岸狗吠的聲音也聽的出來,但是,聲音非常模糊,非常微弱,隻能使他想到他和這位人類的忠實伴侶隔的很遠。偶爾,還會有一隻無意中醒過來的公雞,拖長著調子咯咯地一叫,聲音好象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遠山叢中的什麽農舍裏傳來—可是,這隻象他的耳朵在夢裏聽到的聲音。附近連一點有生意的痕跡都碰不到,隻有偶爾蟋蟀的一點悲鳴,或者一隻大青蛙從附近的沼澤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好象睡得很不安穩,猛然從床上翻了個身。
他下午聽到的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這時候一下子全湧進了他的回憶。夜色越來越黑暗,星星似乎在太空裏顯得更深遠了,急雲有時把它們遮得一點看不見。他從來沒有感到象現在這樣孤單,這樣淒慘。此外,他又正在走進故事裏常常有鬼怪出沒的那個地方。路中央有一株碩大無朋的鬱金香樹,象巨靈似的峙立在附近的其他樹木當中,仿佛一座分界碑。它的枝子上盡是癤子瘤子,奇形怪狀,大的可以當作普通樹木的樹幹,看看彎到了地麵,卻又升到了半空中。這株樹還和不幸的安德烈的悲慘遭遇有著許多牽連,當初,他正是在這附近被俘虜的,因此,大家也就一直把它也叫作了安德烈少校之樹。一般的老百姓看到它,總是抱著一種摻雜著尊敬和迷信的心情,這裏麵一部分是出於對它的不幸的同名人的同情,一麵也是因為大家講起關於它的故事,裏麵總是提到許多見神見鬼的怪事通陰風慘慘的悲歎。
伊卡包德一走近這株可怕的樹,就開始吹起了口哨。他覺得有人在回答他的口哨—其實,這不過是一陣疾風從枯樹枝當中蕭蕭掃了過去。等到他走近了一點,他又以為他看見樹當中掛著什麽白的東西;他停下了腳步,也停止了口哨,仔細一瞧,才看出那地方是給閃電打掉了一層皮,露出了雪白的樹身。突然間,他聽到了一聲悲歎,他嚇得牙齒不住地打戰,膝蓋不停地拍打馬鞍,其實這不過是一根巨大的樹枝,給一陣風刮得搖擺起來,擦著另一根也在搖擺的枝子罷了。他安全地走過了這株大樹,可是,前麵已經埋伏了新的災難。
離這株大樹兩百碼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橫過路麵,流到一個沼澤很多,樹木茂密,人稱威雷澤的地方。溪上有幾根並排的粗木頭,算是一座橋。在路的那一遍,小溪流到樹木裏去的地方,有一叢橡樹和栗樹,上麵布滿了密密層層的野葡萄架,遮得那兒好象洞壑一般的陰森。要走過這座橋,可是一場極嚴重的考驗。那地方正好是不幸的安德烈被擒的地點。當時,那些身強力壯的義勇騎兵,就是埋伏在這些栗樹和藤葛的掩蔽之下,出其不意地把他抓住的。自從那時以後,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條有鬼怪作祟的河流,一個小學生如果在天黑以後必須單身經過這裏,他心裏總是害怕極了。
他一麵向小溪走攏去,一麵心裏撲撲地跳。 不過他還是鼓足了全部勇氣,一連對他那匹馬的肋骨踢了十幾下,打算飛快地衝過這座橋;可是, 這匹別扭的牲口非但沒有開始向前走,反而來了一個橫動作,朝樹籬奔過去。這一耽擱,伊卡包德心裏更害怕了,他於是把另外一麵的韁繩猛力一抖,用其另一麵的那隻腳拚命地踢起來。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他那匹馬,說句實話,倒真是驚動起來了,但它卻竄到路的另一麵,衝進一片荊棘和赤楊叢生的密林。這位教書先生隻好把鞭子同後腳跟,雙管齊下地打在老“火藥”餓瘦了的肋骨上麵,打得它不停地噴著鼻息直往前奔,不過, 它剛剛走到橋頭就猛地停住了四條腿,差一點弄得這位騎師倒栽了出去。就在這個時候,橋旁邊的爛泥地裏有個沉重的腳步聲音,一下子衝進了伊卡包德靈敏的耳朵。他看見在樹叢的暗影裏麵,在小河的岸邊,好象有一個巨大的、奇形怪狀的、又黑又高的東西。它一動也不動,但又似乎象一個巨大的怪物,聚精會神地埋伏在暗地裏,準備一下子撲到這個過路的旅客身上。
這位大驚失色的學究嚇得頭發都豎了起來,怎麽辦呢?回頭飛跑已經太晚了,再說,難道他還有本事逃出妖魔鬼怪的手掌嗎?如果它真是妖怪,難道他不會駕風嗎?因此, 他就鼓足了勁,表示一下他的勇氣,結結巴巴地質問了一句:“你,你,是,誰?”他沒有得到答複。於是, 他就用一種更為緊張的方式,重新質問了一下,仍然沒有答複。於是,他就再度捶打起頑固的“火藥”的肚子,一麵閉上眼睛,用一種並非自願的熱忱,大唱起讚美詩來了。剛唱著,那個駭人的黑簇簇的東西就行動起來,向前一搶,彎身一跳,到了那條路當中,盡管夜色那樣陰暗,但是,這個不知來曆的東西的形狀,現在還是可以大致看清楚的。他好象是一個身材巨大的騎兵,騎在一匹強大有力的黑馬上麵。他並沒有什麽跟人為難或者討好的表示,他隻是倨傲地在這條路的一側,順著老“火藥”的瞎眼那一麵慢慢走著,這時候,老“火藥”的那種受驚的樣子和頑固的性情,已經都過去了。
伊卡包德一來對這位奇怪的半夜裏的同伴本無好感,二來又想到了布魯姆.骨頭跟那個騎馬飛奔的赫賽人的一段冒險經過,這時就催動了他的駿馬,打算把他甩在後麵。可是,那個陌生的家夥也催動他的馬以同等的步伐前。伊卡包德於是勒住馬,讓它走著小步,想掉在他後麵,不料那個家夥也是這樣。他心裏開始覺得氣餒了。他打算重新用力唱起讚美詩,可是,他的焦渴的舌頭卻粘在上顎上麵,連一小段也唱不出。這個糾纏不去的同伴的陰森,固執的沉默之中,有點神秘可怕。這裏麵的道理不一會就很恐怖地搞明白了。登上前麵的高坡的時候,這位同路旅伴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裏映的十分清楚,他又高又大,裹著一件黑鬥篷,伊卡包德這才嚇得半死地瞧出來他原來沒有腦袋!可是,叫他更加恐怖的卻是,他又看到那顆本應該安在肩膀上的腦袋,卻給吊在身子前麵的鞍頭上麵。他恐怖到了極點,隻好象雨點似的在“火藥” 身上拳打腳踢起來,希望他突然一動把它的同伴甩開—可是,那個妖怪也跟著他全力騰躍起來。於是,他們就一道衝過去,也不顧山高水低,每跳一次,總是蹬的山石亂飛,火星四射。一路上,伊卡包德因為急於逃命,隻好把他的又長又瘦的身體俯下去,伸在馬頭上麵,而他那件單薄的衣服,也就趁此迎風飛舞起來。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轉向睡穀的路上。不過,“火藥”卻象給鬼附了體,衝下山腳,朝左麵奔去。這是一條穿過一片多沙的山穀的路,大約有四分之一英裏路鬥都在樹蔭之下,這條路通向鬼怪故事裏那座出名的小橋,橋那麵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綠油油的山坡,坡頂上正好是那座刷的雪白的教堂。
在這一場奔逐之中,那匹馬受了驚,直到目前,對它的不高明的騎師顯然還是有利的。可是,正在他奔過山穀一半的路上,馬鞍的肚帶偏偏斷了,他覺得馬鞍正在從他的身體下麵溜走。他抓住鞍頭,打算把它扣牢,但沒有用,幸虧他抓緊時機,抱住老“火藥”的頸項,才救了自己一命,馬鞍也在這是掉到了地下,接著,他又聽到了追騎的四蹄踏破馬鞍的聲音。一時間,漢斯.凡.瑞柏爾發起脾氣來的恐怖樣子突然閃過了他的腦海,因為這是漢斯專門在星期天用的馬鞍,不過,現在並不是為小小的恐懼擔心的時候;那個妖怪追得正緊—況且,他自己又是這麽個不高明的騎師!--他得費盡千辛萬苦才能保住那個座位;他一時滑到了左麵,一時滑到了右麵,有時候又在馬脊梁的骨峰上猛烈地顛上去摔下來,嚇得他生怕給劈成了兩半。
這時候,樹叢中有個開曠的地方給他帶來了希望,使他高興起來:教堂旁邊的那座橋就在眼前了。小溪上倒映的一顆閃爍的銀星說明了他並沒有搞錯。他看到的教堂的牆正在前麵的樹叢中隱隱約約地一閃一閃。他想起了這就是跟布魯姆.骨頭賽馬的那個鬼怪不見了的地方。“隻要我能夠奔到橋頭,” 伊卡包德暗想,“我就安穩了。”正在這時候,他又聽到那匹黑馬緊緊跟在他後頭喘氣噴氣;他甚至胡思亂想地以為他感到了他的熱氣。老“火藥” 的肋骨又挨了死命的一腳,它於是一跳就上了橋,像連珠炮似的蹬著回聲咚咚的橋板,終於到了對岸。這時候,伊卡包德就回過頭,瞧瞧那個騎兵是不是沒影了,因為照規矩,他應當化作一道硫磺的火花而去。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隻瞧見那個妖怪踏著馬鐙立起了身子,提起他的頭顱預備朝他扔過來。伊卡包德打算避開這支恐怖的火箭,但來不及了。它已經拍地發出一聲巨響,打中了他的腦袋,打得他一頭倒栽在塵土裏麵,“火藥”、黑馬和騎馬的妖怪就象一陣旋風似的從他旁邊一掃而過。
第二天早晨,大家發現這匹老馬失去了馬鞍,韁繩拖在馬腿旁邊,正在它主人的院門口老成持重地啃著青草。伊卡包德在吃早餐的時候沒有露麵,午飯的時候到了,依然沒有伊卡包德這個人。孩子們聚在學校前麵,懶洋洋地沿著小河散步,也找不到教書先生。這時候,漢斯.凡.瑞柏爾才感到不安,有點擔心可憐的伊卡包德和他的馬鞍的命運了。出去打聽的人於是立刻出發,經過詳細的調查之後,他們終於找到了他的蹤跡。在通到教堂的一段路上,他們找到了那副給踏在爛泥裏的馬鞍。馬蹄債路麵上印的很深,顯然是因為猛奔的緣故。他們一直追蹤到那座橋,橋那頭,在一處溪麵寬廣,溪水又深又黑的岸上,他們找到了不幸的伊卡包德的帽子,緊貼著它,還有一個摔得稀爛的南瓜。
大家在小溪裏打撈了一下,但並沒有發現教書先生的屍首,漢斯.凡.瑞柏爾,以他的遺產處理人的身份,檢查了那個包括他的一切世間財產的包袱。那裏麵共計兩件半襯衫,兩條領巾,一兩雙羊毛襪子,一條舊的厚棉布短內褲,一把鏽剃刀,一本卷邊折角的讚美詩集,還有一隻校正音調用的破哨子。至於學校裏的書籍和家具,那都是村裏公眾的東西,隻有考屯.麥色爾的《巫術史》,一本《新英格蘭年鑒》同一本圓夢算命的書算是例外。在最後的這一本裏,還夾著一張有滑稽帽水印的大紙,上麵有幾處胡亂塗寫的地方,都是寫了半天沒寫好,預備抄來獻給凡.塔賽爾的嗣女的詩句。這些魔術書同亂塗的詩句,立刻就被漢斯.凡.瑞柏爾一把火燒了,從此以後,他就決心不再送他的孩子到學校裏去讀書。據他說,他從來不知道這樣的讀書寫字會有什麽好的下場。至於這位教書先生的錢,他前一兩天才收了季薪,無論多少,那一定是在他失蹤的時候,他隨身攜帶著的。
到了下一個星期日,這件神秘的公案就在教堂裏引起了許多猜測。一群群瞪著大眼和愛說閑話的人,有的聚在教堂的墓地裏,有的站在橋邊,有的就圍著發現了南瓜和帽子的地方,大夥於是想起了布勞威爾的遭遇,骨頭的親身經曆,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故事。當時,他們把這種種情形費心費力地全部考慮了一遍。又把目前案子的各種形跡和它們對證比較了一下,於是都搖了搖頭,一致得出結論,認為伊卡包德一定是給那個騎馬飛奔的赫賽人拐了去。既然他是個光棍,又不欠誰的債,大家也就從此不再為他煩神。那座學校後來便搬到了睡穀裏的另外一個地方,由另外一位學究代替他執教。
下麵這一段也是實有其事。幾年後,有一位老農民到紐約遊曆了一趟,上麵這段驚險的故事,就是從他口裏一一傳出來的。回來之後,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是伊卡包德.克萊恩仍然活著,當初他所以要離開這附近一帶,一部分是他很怕那個妖怪和漢斯.凡.瑞柏爾,一部分也是因為那位將來繼承家私的姑娘把他一腳踢開,搞得他十分狼狽。他已經把他的住處換到了離這裏很遠的一個地方,在那裏一麵開學堂,一麵學習法律,後來就得到了律師執照,變成了政客,奔走競選,給報紙寫文章,最後終於當上了十鎊法庭(17)的法官。至於布魯姆.骨頭,他在他的情敵失蹤之後不久,就得意洋洋地和鮮花似的卡特林娜在神壇麵前結了婚,每逢有人講起了伊卡包德的故事,他總是擺出一副深知其中底細的神氣,而且總是一提到那個南瓜就前仰後合地大笑,這些情形引得一部分人不免懷疑起來,好像他知道的很多,就是不肯講似的。
注(17):指審判十鎊以內案件的法官。
話雖如此,那些在這種案子上斷事如神的鄉下老媽媽,卻直到今天還是認為伊卡包德是給神怪攝走了,這是她們最歡喜的一個故事;附近一帶的人在冬天烤起火來,常常拿它當作談話資料。那座橋也更加成了迷信害怕的對象,近幾年來所以把那條路改了方向,由磨坊的水池旁邊通到教堂,大概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那座學校因為沒人去,不久就坍敗了,據說這位不幸的學究的陰魂還常常在裏麵作祟;在夏天的安靜的黃昏裏一路溜達著回家的種田的孩子,往往會幻想起來,仿佛聽到他的歌聲正遠遠地,在睡穀的安靜寂寞的空氣裏,唱著一首音調淒涼的讚美詩。
(萬紫 雨寧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