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繼續操練/李曉

(2005-11-05 01:39:51) 下一個
一 “這麽說,你就隱居在這個洞裏?” 四眼在我身旁坐下,倨傲地打量著這間辦公室,兩眼珠架在眼鏡上方,象一隻什麽怪鳥。 我說是啊。他滿臉通紅,看來剛喝過酒,可能還嚼下兩打蒜頭。一開口,一股熱騰騰的氣直衝我臉而來,熏得我想噴飯。我忙點上支煙。 “都幹些什麽?” 熱氣又撲了上來,我搖搖頭,往後一仰,噴出一口煙去,看那煙和熱氣糾成一團,好不熱鬧。 “什麽也不幹,黃魚?” “還沒操練到這種水平,”我說,“豎起耳朵,到處轉轉,打聽打聽女明星的成功秘訣戀愛經過什麽的,然後塗幾頁稿紙。四版記者嘛,還能幹什麽?” 他不顧濃濃煙霧湊過來。“隻對女演員有興趣?對教授呢?對蜚聲四海的教授剽竊學生的研究成果,你們有沒有胃口?” 我心裏一動,可裝著毫不在意。“嘿,四眼,我們這裏是一本正經的報社,不來那些道聽途說的醜聞。” “怎麽是道聽途說呢,”他惱了,臉漲得更紅,一對鳥眼直瞪著我,“坐在閣下麵前的真是那個不幸的蒙難者,他受到慘無人道的迫害,卻無處伸冤。天哪,你瞎了狗眼枉為天……” 四眼是我的大學同學。有人說,我們倆都是華大中文係的尖子,想來那些家夥在整體上把我們七七級三班看成個橄欖核。不過我和四眼的感情確實不錯,在一間寢室相安無事了四年,充分證明“物以類聚”隻是句毫無根據的謊言。畢業的時候,不知是計算機短路,還是哪個開後門的弄巧成拙,我被分配到最為搶手的報社,四眼雄心未已,報考研究生,一發中的,被理論研究的王教授收在門下。那以後我們見麵少了,聽說他現在紅得發紫。 “得得得得得,別唱了,你又不攻戲劇史,”我打斷他的興頭,“人都說那王教授把你當成了寵兒,準備為你和他寶貝女兒拉皮條什麽的,怎麽翁婿鬩於牆啦?” “寵倒是真寵,可惜寵過了頭,把我的也當成他的了。”四眼氣勢洶洶地掃視一周,象是要在這小辦公室裏尋仇似的。“我花了半年時間搞出一篇論文,你知道我寫什麽?《紅樓夢》第六十三回怡紅夜宴的座次排列,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哪!桃子被我摘下來了,可化了多大的勁兒,一百六十個不眠之夜,字字看來都是血!”他話鋒一轉,“論文的內容我就不說了,反正說了黃魚你也不懂。” 我笑了,四眼還沒忘記我跟《紅樓夢》的緣分。這部書可說是我四年大學的總結,入學第二天我去圖書館借下,到畢業前一夜才還。倒不是我沒時間看,我常看,幾乎每晚上都翻一頁,特別是期中期末考試前夕,當我神經繃得亂跳時,它簡直就成了我對付失眠的良藥了。 “我把論文呈給王老頭看,心想有老頭推薦,準能在權威雜誌上打頭條。等文章發表時,你猜怎麽樣?” “老頭的大名排在你前頭。” “他的名字排在前頭不錯,可我的名字連屁股後麵都沒有!你明白嗎?!” 他大吼一聲,把滿口熱氣噴在我臉上。我搖晃一下,屏住呼吸,拍拍他的肩。“明白了,老家夥獨吞,連骨頭都不吐。行,看我們同窗四年的交情,我要起草一篇檄文,讓駱賓王的討武照檄比起來象卡西歐電子琴廣告。放心吧,四眼老兄,咱們和他纏上了,非報這一箭之仇不可!” 二 部主任老馬正閉目養神,聽我說了四眼的事,沉思一會,抿了口茶,喉嚨裏響起陣滋滋的聲音。我知道事情要壞,他準提那些陳年爛穀子老帳,要不想個脫身之計,這大半天就算送給他了。 “四十年前, 我在西南聯大讀書,當時教我新聞學的是美國新聞理論權威麥克林教授。他可是真正的權威。開學第一課,麥教授問我:‘什麽是新聞?’我茫然,不知從何說起。麥教授一笑說:‘Very 簡單,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就是新聞。’你聽聽,多精辟,多簡潔,多深刻。可惜汝生也晚。”他翻出眼白,顯然至今對麥教授的風範驚歎不已。抓住這時機,我打了個噴嚏,這一招我練了不少日子,能一連來五個。遺憾的是,隻一個就讓馬頭啞了。 “真對不起。”我手忙腳亂,抓起桌上的揩布想給他擦臉,被他一把推開。“出去!還呆在這裏幹什麽。”他怒目圓睜,“去寫一篇報道,懂嗎?學生抄教授不是新聞,教授抄學生就是新聞。記住,可別讓對麵的搶在你前頭,要再出上個月那種事,你趁早打報告辭職回家賣瓜子去吧。” 馬頭說的對麵,是指街對麵的那家報社。我們兩家是市裏僅有的兩家大報,因此也就成了勢不兩立的競爭對手。據說兩家主編每天睜開眼來第一件事,就是研究對手的報紙,要是哪條消息對方該登沒登我們登了,發稿記者到月底準跑不掉一份好稿獎,要是咱們該登沒登而對手登了,那就該有誰倒黴,至少被上頭提半年耳朵。其實這樣的事也不常發生,頭兒們打仗,小的們可沒打算送死,能得好稿獎固然不錯,可反過來就不是味道了,誰能保證不失手呢。想通這層道理,我們這些跑消息的都和對麵的同行簽下和約,互通有無,榮辱與共。可憐主編主任們還不知道已成孤家寡人,兀自一個勁地擂戰鼓。 和我同跑一條線的對手,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姑娘。從生意上說,我和她言和並不上算,出得多,進的少。不過我還打著個小算盤,小姑娘長得甚合孤意,我正在她身上下功夫呢,舍得花本錢。上個月裏,有個姓溫的中提琴手自海外學成歸來,在市裏開獨奏音樂會,這是分內的差,非去不可。小姑娘的座位跟我隻隔著兩三個人,一進劇場,我便鉤起食指打個問號,問有什麽內部消息,她搖搖手說沒有。大幕拉開,姓溫的自報一番家門,拿起吃飯家夥。說來這小子確實有點才氣, 我從來沒想到還有人能把音樂這東西操練的那麽難聽。鄰居家辦婚事, 請來兩個木匠日夜開工,相比之下,鋸木頭的聲音都象是天籟。 一曲未了,前後左右的人都低眉合目,仿佛喝過白日鼠白勝的藥酒,一個個倒也。我堅持了一會,也昏昏地睡去,醒來時隻見大夥都欣喜若狂,拚命鼓掌,那溫兄在台上頻頻揮手致意,頗有些得勝回朝的味道。 要是將來能有個一男半女,我絕不讓他繼承父業。記者這一行真不是人幹的,受了一晚上的罪,別人回家睡安穩覺,你還得回報社搜索枯腸,吹捧那些心裏想摔地上吐口痰再踢一腳的貨色。每逢這種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係裏分我來事不是存心捉弄我。有一回四眼來報社,我向他訴苦。“你從來沒吃過藥嗎?”他說,“我可是天天吃。眼一閉,頭一伸,咕嘟一口就下去了。 好吧,傳你個秘訣。教詩詞的老師不是常提詩眼嗎?作文章也有個眼,導語正文結論,再不失時機地插幾句四字成語,以示文筆老辣,絕對沒錯。”他給我一本萬寶全書,幾百條如珠妙語,分別按形容音響、畫麵、文辭等等歸類,說這是他從小學五年級起嘔心瀝血收集的。我猜他是吹牛,多半偷了別人的二手貨。可不管怎麽說,這破本子算救了我的命,靠著它我才蒙過了馬頭,讓他覺得我肚子裏還有些正經學問。每次用它,我都懷著一種極虔誠的感情,洗掉指甲縫裏的汙垢,按照四眼的使用說明,閉目點去。“你信手點,無論請出什麽來,我都保你合用。不信你試試,能形容天邊悶雷的,準能形容一百頭牯牛發情亂叫。要是你準頭太差,點錯了分類,效果也許更好,內行看了會說你是高手,懂通感什麽的。”他還真有些研究,你看,我給溫兄點的是回腸蕩氣和餘音繞梁。說男低音、百靈鳥、琵琶、賣冰棒的吆喝、灑水車喇叭、哪怕放屁,這兩句都合適。 第二天到辦公室,看到玻璃板下壓著馬頭的紙條,要我一到立刻去見他,後麵拖著三個驚歎號。我抓過張對麵的報紙,才知被小姑娘坑了。不知她從哪裏得來的靈感,竟說那溫兄是晚唐溫庭筠的三十九世孫,無怪其琴韻如此婉約委致雲雲。 這樣重要的消息居然不告訴我!正想著退路,馬頭打上門來,那眼神就象要吃了我似的。盡管我裝出副最可憐巴巴的謙卑樣,他還是把我弄去拆了一個月的群眾來信。那一個月裏,我想過的複仇手段,足以出一本基度山恩仇記新編,恐怕大仲馬看了也得齒寒。 我們一雞兩吃怎麽樣,四眼老兄,你救你的趙,我圍我的魏?我朝想象中的四眼眨眨眼,便向車站走去。 三 我在華大的南京路上蕩過來蕩過去,腳骨酸得象剛跑完一萬米越野。從報社到這裏,得換兩部車,整整八十分鍾的站樁功。一個足有二百斤的胖女人,把我的大腿當成靠背椅,心安理得地坐了五站。我沒吭聲,並非想著殺人,而是我屁股下也有把“沙發”,原想等那人叫喚,再把胖女人哄走,可他一直不開口。於是我跟“沙發”較起勁來,看爾忍耐到幾時。一較五站路,便宜了胖太太。到華大,我們一塊下車,再看那“沙發”,卻是個精精瘦瘦的小個子中年人,滿臉電車軌道,一副中度營養不良的樣子,真沒想到他耐力這麽好,鄧祿普投胎?進了校門,沙發往辦公樓那邊去,我直奔南京路,這南京路不過是條林蔭道,隻是地處要衝,為係辦公室到教學樓的必經之地,各色人等都從這裏粉墨登場。 來來往往的人中,我看到好些中文係的老少,可都不是我要找的。胖女人的體重這時在我的大腿小腿直到腳底板上完完全全顯示出來了,想坐下歇歇,又找不到地方。校當局禁止在花前柳下置板凳,怕學生讀了西廂紅樓,在這兒風花雪月起來。 戴著校徽的大學生,三三兩兩從我身邊擦過,男的象剛會打鳴的小公雞,女的象剛能下蛋的小母雞,連眼角都不向我掃一下,多半以為我是誰找來修剪冬青樹的臨時工。一看這些狗男女,我心裏就有氣,媽媽的,想當初你爺爺在這裏打天下時,你們還不知躲在哪個幼兒園呢。難道那塊小白牌真有那麽大魔力,讓人戴上就想翹屁股搖尾巴?我可沒這方麵的體會。剛進校時,我有次戴著校徽去食堂打飯,排在後麵的兩隻小母雞指著我脊梁嘰嘰喳喳,“看前麵那個滿臉胡須皺紋的老頭,天哪,他還是個學生呢。”我回過頭,向她們作了個鬥雞眼,亮出一口板牙,嚇得小母雞們不敢吭聲,可我的胃口也敗了。四眼在一邊火上澆油,“都到而立之年了,還學什麽老天真。”我一怒之下,把小白牌丟進套鞋裏。後來在校圖書館勞動,和那班一二十歲的職工混得挺熟。學校給他們的都是紅校徽。他們不好意思戴,說人一看就是冒牌貨,都懇求我們給換個白的,也過過當小母雞的癮。我和四眼成全了他們,從此便掛起紅牌招搖過市,讓那些剛出幼兒園的懂禮貌的乖孩子衝咱們叫老師好,讓近視眼老師以為課堂裏有監聽的同事,緊張得兩手直抖,把嗓門提高了八度十六度。 等的人還沒露麵,我想這世界上大概沒什麽比等人更糟蹋人的了。記得外國作品課上講過一出戲,《等待戈多》,四眼對之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天我睡得正香,被他叫絕叫醒。“是不是地震了?咱們跳窗?”我問。“把心放口袋裏,黃魚,我在看《等待戈多》”“戈多是誰?”“一個永遠等不來的人。”“誰等戈多?”“一群不知戈多是誰的人。”“那有什麽好?”“睡你的大覺去吧,”他說,“跟你說不清楚,你根本不懂。”好像他是戈多的小舅子似的。第二天我從四眼的臭襪子中間把那書找出來看了一遍,按說如果真有誰懂的話,那該是我。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進中文係是誤入歧途,每天聽老師搖頭晃腦地操練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創造社太陽社的文藝主張,看左右前後的老頭老太太小公雞小母雞搖頭晃腦地發出會心的微笑,而自己卻莫名其妙,那種滋味,換上個神經脆弱的小子早就自殺了。雖說我犧牲了自己成天陪別人上課,可所有的考試媽媽的又全都對準了我。那一陣,我真感到自己是華大最不幸的人了。就那樣,我以為這戲狗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四眼喜歡,可他生活裏沒一點能沾戈多的邊,他的目的明確極了。一年級,當王教授的課還能吸引老家夥們提前二十分鍾去搶座位時,他就哼著鼻子對我說,“有什麽了不起,給我幾年時間,你看我把他宰了。”那豪氣,我還以為是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列寧說給我一支布爾什維克的隊伍呢。他計劃是門門課得優,畢業後當兩年研究生,再出國混個洋博士,然後回來發起總攻。迄今為止,他每一步都踏在拍子上。這樣的人,他說他欣賞戈多!我不客氣地勸他別那麽缺德,不能搶走了別人的出頭機會,再去奪旁人的自娛方法。四眼大笑說:“這回你總算有那麽點feeling了。” 什麽話呢,還沒出國就滿嘴洋味。 我的戈多來了。遠遠的,太陽底下有一團東西閃亮,走近看,一個蒼蠅停不住腳的油頭,一副金絲邊眼鏡。我有點擔心,兩年沒見,不知他的脾性變了沒有。 “侯老師,你記得我嗎?我是你的學生哪。我姓李,七七級三班。你給我們上過一年的古代作品,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小倪同學,很久沒見了,你好。”他客氣地躬了躬腰,我放心了,還是那個教書匠。 “畢業兩年了吧,分配在哪兒工作?” “市報社。” “啊報社,很好很好。”他有些心不定,連連用皮鞋後跟刨泥地。我能理解。要跟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攔路者作親切交談,即使對他這麽個好脾氣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一會兒他使勁擰起眉毛,大概想和我說說班上其他同學,可很明顯一時裏找不到他們的名字,於是他換了個話題,說:“近來在讀些什麽書?” “《飛狐外傳》。”我隨口答道。 “啊非……非什麽?” “飛—嗯,是晚明金庸草堂的筆記小說,新近影印的。” “啊,聽說過,很好很好,”他又躬了躬腰,我陪他向係辦公樓走。“很好。沒想,你現在還那麽用功,小餘同學。” “小李,”我也躬了躬腰,“原先我是攻現代文學的,現在想來,還是應該趁年輕的時候,多鑽一些紮實的學問。” “是啊,是應該這樣,”他由衷地表示讚賞。“你還沒忘了母校和老師,很難得。古人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很好,小黎同學。 ” “木子李,”我知道他想用詩經來壓我的晚明筆記,決定姑且讓他一讓。“一方麵前來拜望老師,另一方麵報社也要我來做些調查,學校的一位教授剽竊了學生的論文。” “有這樣的事?”他站住了,摘下氣度不凡的金絲眼鏡,“是哪個係的?” 我看了看前後左右,壓低嗓門說:“就是我們係的。” “真的?!”他也向前後左右望了一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老李,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 我讓侯兄叫了我三聲老李,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說完我拔腿便走,把他丟在原地,激動得滿麵放光,渾身打戰。要是我算的不錯,我的調查可以到此為止了,從今天起,我想要見的所有人,都會自己跑來找我的。 四 “要是你敏感些,要是除開你那身臭皮囊,對外界的事更關心些,要是你老娘懷你的時候多吃點雞蛋和維生素,讓你的破腦袋發育的飽滿些,你也許會明白學校是怎麽回事。”在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的那天,四眼對我說了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你看窗外那些小雞,抖著一身羽毛,飛到東飛到西,神氣活現, 自以為學校是他們的。他們完全錯了。在學校眼裏,學生永遠是來去匆匆的過客,隻有教師,明確地說,隻有主流派的教師才是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就是學校。” “也許他們就是宇宙,就是聯合國,那又怎麽樣?”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從踏進學校的那天,我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曾對著中文係辦公樓暗暗發誓,我要殺進去,紮下根。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我所以遲遲未動手,隻為對中文係榮寧兩府的實力,還沒能作出一個清醒的判斷。在劉老教授和柳老教授之間,我必須作一選擇,選擇誰呢?” “警惕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動群眾鬥群眾!” “榮寧二府源遠流長。兩位老掌門都是著作等身的權威,在學術界的聲望地位不相上下。第一線的實力人物中,劉老的門生王、李教授分掌理論和現代文學二組;柳老的門生張、趙教授分掌古典文學和語言二組,形成割據之勢。觀其第三第四代,也各有一批後起之秀,旗鼓相當,即使進行足球比賽,恐也難卜勝負。是劉,還是柳,這是一個大問題…..” “那位太太結實的肉體……” “經過細致的分析推測,我發現一個不容忽視的信息。劉派弟子運用了嶄新的比較文學研究方法,已經打入柳派傳統的古典文學領域。此外,劉老早年就讀於愛丁堡大學,這對實現鄙人自我設計的第三樂章也是有力之保證。因此,我毅然決定投身王老麾下。我相信,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而且必將對華大中文係的前景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 四眼左手擱在窗台上,右手在空中胡亂比劃。看那模樣,他大概以為自己是美國總統候選人,正對著芸芸眾生發表演說呢。他就有這種本領,一旦打定主意要唱,你即便在他耳邊念妙法蓮花經也無濟於事。我煞了他三次風景,沒擋住他,隻能由著他牛皮哄哄。不過他哄哄裏還有些真貨色,係裏那兩派的勾心鬥角,連我這從不踏教師家門的人都感覺到了。你這邊揚李抑杜,他那邊非揚杜抑李不可,劉字號的下層弟子,如果對趙教授道聲天氣好,就可能被判決有叛變之嫌,反過來也一樣。聽說有過一個助教,因向對方的女研究生求愛,結果被自己人視為異己,被對手視作間諜。其實,跟定旗幟一往直前倒也簡單,隻要鐵了心,有耐心,又能確保比別人活的長,總有一天能爬到教授,苦了的還是那些與兩邊都不沾親的外來戶,係裏大大小小的實惠,全被兩老的門生、門生的門生、門生門生的門生占了,留給他們的隻剩個自甘寂寞,還老被人懷疑成有奪權企圖的野心家。象教我們古代作品的侯老師,在古典文學組向張教授靠攏了二十年,到如仍是出朱非正色。話說回來,聽雙方將士在課堂上拿千百年前的文人騷客打現代戰爭,倒比幹巴巴地背書有趣多了。 “我說完了。謝謝大家。”四眼微微一躬,頗有風度。 “總統先生,能否請你就拜在王老門下一事發表些感想?” “他完了。不知他是否意識到這點,從我考取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請記住這個日子。今天,一九八二年一月二日,華大文學理論界的王時代已告結束,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開始。”他看著光禿禿的牆壁,嘴邊露出殘忍的微笑。 寢室裏隻有我們兩個。分配結束後,同學們都作鳥獸散,本市的回市裏的家,外地的回外地的家,還沒走的也打起了鋪蓋卷,上街去進行最後一次掃蕩。掛了四年的蚊帳一朝除下,寢室頓成了荒山禿嶺,透出一股悲涼味。四眼的演說與這氣氛倒也合拍,隻是顯得不象美國總統,而有些向風蕭蕭易水寒的壯士,不知那會唱小曲的荊軻口才如何。 那天上午,重感情的好孩子們端著從箱底挖出的紀念冊,一間間寢室找人留言。冊子第一頁,多半還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某某題於小學六年級畢業時”。我窮於應對,四年裏攢下的那些格言和貌似格言的陳詞濫調一掏幹淨,最後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類的屁話都操練上了,也沒管它是不是吉利。我臨走的時候,四眼心血來潮,提議我們兩個相互留條偈語。找了半天,寢室沒張幹淨紙,我說不妨學“借東風”,寫在手心上也罷。於是兩人各把左手伸到對方鼻子底下,右手執筆,在臉前的掌心裏寫起來。那姿勢大約很怪,兩個過路的小母雞在窗外覷見,嘴張得老大合不攏,準以為這就叫同性戀什麽的。寫完再看,我和四眼都一笑,我給他留的是“趁火打劫,見好就收”,他給我的是“混字當頭,立在其中”。 五 不出所料,從華大回來的第二天,我那間小辦公室就門庭若市了。除了兩老和兩大組長以外,係裏那些教過沒教過認識不認識的老師都在我這裏報了到。畢竟是知識分子,溫文爾雅,親顧草廬不說,還都不讓我執弟子禮,非稱兄道弟不行。在報社同仁心目中,我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馬頭悄悄把我拉進廁所,承認自己過去門縫裏看人,沒想到我在母校還是高材生,說得我差點想跟他來個大擁抱。 老實說,在華大四年,一千五百天,湊在一起都沒有那麽多教師和我麵對麵地操練過。他們有的要火上澆油,有的要釜底抽薪,人人都說拜托了。我真有些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總算《紅樓夢》裏唯一讀完的那章節給了我些靈感。我睜大眼,張大嘴,想象自己就是大觀園裏的劉姥姥,口中隻說三個字,嗯噢啊,以不變應萬變,居然也讓所有的人盡興而歸。唯一遺憾的是,多半老師都沒弄清得意門生姓甚名誰,有叫小倪的,有叫老俞的,看來不推廣普通話的確不行。 第二天,又有人來找黎同誌。我打開門,不由得一樂。“嘿,你不就是那個‘沙發’嗎?” “對不起?”他驚恐萬分,臉上的電車軌道象是搬錯了岔,都絞到一塊兒去了。“你說我是什麽?” 我忙安慰他,“沒什麽沒什麽,我是說我們見過。不是嗎?在電車裏。” 沒想到“沙發”也是咱們係的教師,照顧夫妻兩地分居,從北大調過來的。那時我已經畢業了,所以沒見到。我請他進屋坐下,可憐的外來戶,在擠車來的時候,不知他是否又被人當作了沙發。 “我從這裏路過,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故來拜訪。”他有些拘謹地說,“太好了,原來我們是故舊。在電車上見過?那電車可真擠,是吧?”嗯,我睜大眼,開始進入角色。“這幾天,係裏大家都在傳頌你的名字,真是平地一聲春雷起,打破了萬馬齊喑的氣氛。” 噢?“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哎呀,中文係現在就象元春省親前的賈府,亂得不亦樂乎。劉柳兩派之間大打出手,劉派內部互相指責,大有把廬山炸平之勢。” 啊!“真的,我一點都不誇張,空氣緊張極了。王教授托病躲在家中,已經幾天沒來上班了。身為教授,理論組長,竟然剽竊自己學生的論文,無恥之極,無恥矣。連他師弟李教授都表示匪夷所思。”啊!“你還不知道吧,要是你來得再晚些,那王,可能已經坐到係主任的位置上了。” 噢?“都內定了。這次係主任改選,柳派明擺著沒份,候選人就這邊的兩位。聽說王李雖同出一門,卻也各不相讓,隻能請劉老欽定。劉老也不好說話呀,最後還是天地君親師,長幼有序,選了王。”嗯。“現在王是不成了,非讓賢給李教授不可。柳派那邊原來悶聲吃癟,可眼下這裏也出了一件醜聞,一比一,換發球,他們那邊也要揚眉吐氣羅。看來鹿死誰手尚不可預料。” 噢?“怎麽,你連那件醜事都沒有聽說過?嘖嘖嘖,你總知道柳老的外甥,就是張教授的女婿,也就是趙教授的學生吧?他在咱們語言組,上個月,他從學校圖書館偷了一部《廣韻》。”噢?“他把書塞進書包便走,沒想到圖書館從西德進口了一套防盜裝置,書裏插有磁片,一到門口警鈴就響。”啊!“門衛知道它的身份,存心給留著台階,說話挺客氣,‘老師,你是不是忘了還書哪?’他斷然否認。人家門衛又說,‘你瞧老師,警鈴都響了,這種科學東西,不象人,不會無中生有。你打開包看一下,要有,還回去不就得了。’他也真是,反倒提出抗議,說是侮辱人格。” 啊!“門衛急了,把他帶進辦公室,一開包,他可就啞然失色羅。聽說柳老氣得吐血,從此一蹶不振。”啊!!“這人太迂,你說是不是?現在又不是‘竊書不為偷’的時代了,怎麽能不相信科學呢?咱中國人吃這個虧還沒吃夠嗎?” 不知那防盜裝置是幾時進口的。反正我們讀書時還沒有。那會兒四眼想搞篇奇文投稿,去圖書館借誰知道什麽版本的《紅樓夢》。磨了半天,人家隻答應他堂看。回到寢室,他發了通狠,說雖無時遷之能,但存蔣幹之心。我便給他出了個計:兩個人一塊去,他借書,我帶個大包,然後,他假裝低血糖腦血栓什麽的暈倒在地,趁別人慌忙搶救,我把書盜走。“這是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參謀長,就這麽決定了吧。”他愣了一會,問失手的話後果如何。“還用說,輕則大過重則開除。”於是他豁然開朗,“咱不作那破學問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後來王教授搬家,四眼硬拉我去新居粉刷牆壁,王老頭為表鼓勵,借了他一套那種本子。打開一看,蓋著圖書館的紅印,原來也是校產。 天黑了,“沙發”要走,我客氣一句,留他吃晚飯。他謝絕,愛人孩子都在家等著呢。“很高興認識你,真的很高興。和你交談一陣,覺得心情舒暢多了。” “別客氣,”我送他到門口,“沒本的生意,想舒暢盡管來找我。順便請教一下,劉柳二老是怎麽成了對烏眼雞的?” “據說事出五十年前,當時他們對《尚書.盤庚》裏的一個‘之’字的釋義起了分歧,劉老訓是,柳老訓適,先是人前人後地爭辯,後又在書上報上論駁,一發而不可收。其實兩老都沒對,按目前公認的解釋,那字是文言虛詞,沒有實義。” “就那麽點小事?” “沙發”眉頭一皺,電車軌又岔了道。“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比這更小的事都引起過戰爭。說到底,人類的曆史不就是從夏娃聽信蛇的挑唆,偷吃伊甸園的禁果開始的嗎?你看那個‘之’字,一點三曲,多象條蛇啊。” “沙發”前腳走,四眼後腳就到。我想他們是商量好了要把我餓死。可是他那模樣也夠慘,衣冠不整,眼睛裏布滿血絲,看來有些天沒吃上好飯菜了。 我慢吞吞點起煙。“不好辦哪,事情有些麻煩。” “怎麽能麻煩呢,”四眼火了。“你這個混蛋,不和我商量就把消息張揚出去,弄得全校都知道我吃裏扒外,把自己的導師賣了。現在你再不替我肅清流毒,讓我怎麽作人?!” “沒想到侯兄的嘴那麽快。”我無精打采地說。 “姓侯的是中文係第一喇叭,遠近聞名,誰不知道。你沒想到?可你想到我這幾天在學校是怎麽過的嗎?整天溜到東、溜到西,象躲動員插隊落戶似的,再這麽下去,我還不如到少林寺出家呢。不行,無論如何你得給我把文章發出去,不好辦也得辦!” “學校有人來報社反映,說事實有出入。是你同意把文章讓老王署名的,你們師生兩個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媽媽的,從哪兒鑽出這麽個諸葛亮,”四眼瞪起鳥眼,“怎麽是周瑜打黃蓋,明明鳩山請李玉和嘛。他說是請你赴宴,可你不去行嗎?” “老兄,你當然有你的道理,但問題不在這兒。馬頭說了,你和我們報社的關係應該象被告和辯護律師那樣,你惹了事,我們替你出頭,哪怕你殺過成百上千人咱也管不著,可是你得把底毫無保留地亮給我們,然後由我們去吹胡子瞪眼賭咒發誓,說你活脫是觀世音轉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麽可能把個大活人給宰了呢?懂麽?這叫互相信任,有信任才能合夥做生意。可你,剛上桌就留了一手,這也太不上路了。為這事,馬頭臭罵了我一頓。” 四眼目瞪口呆,坐那兒象尊佛像。我把笑咽進肚子裏,擠出一副苦臉。說真的,我還沒看到他這麽狼狽過,大學四年,他給人的印象永遠是所向披靡,一帆風順。我說人真是有運氣,運上來躲都躲不過。老四眼順得簡直有點邪門,比如說逃課,明明是他拉我,可是後來倒黴的準是我不是他,我倒不是怪他老兄,那些課非逃不可。讓三十歲的老家夥拍著巴掌聽“排排坐分果果”,凡智商不是零蛋的沒一個受得了。事情怪就怪在這裏,哪怕全班有一半人不在課堂上,老師抽查點名總拿我試刀。於是輔導員回頭就到:“你幹嗎去啦?怎麽不上課哪?”我當然不能拉四眼擋箭,“我外婆的媽病了。”“哦,你外婆有幾個媽哪?去年不已經請過幾天假,給她老人家送了終嗎?”好家夥,記性那麽好,幹嗎不去考博士研究生,胸無大誌。後麵的話就帶著骨頭了。“當然羅,缺課的也不是你一個,可你也得分析分析哪,有些同學缺課歸缺課,可考試卻門門全優啊,你呢--”這不明明借著四眼打我嘛。實事求是,四眼功課的確不錯,問題是他的態度不對頭。我始終認為,對於有些事,人應該是不願為而為之,比如排隊買小菜,過馬路走橫道線等等,考試也是其中之一,“臨事而懼”孔夫子就這麽說嘛。可四眼一見考試,就興奮得直搓手,臉上冒出色迷迷的表情,好象桌上放的不是考卷,而是一盤炒蝦仁什麽的。這能說正常嗎?我好心好意,勸他去醫務室檢查一下神經,反換來白眼。 看來老夫子的話也不可盡信。董仲舒曰“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意者兩其足。”西人則有上帝造物公平之說。按理四眼在功名上得意,情場應當失意才是。狗屁,他一處得意,處處得意,走到哪裏都有一群小母雞圍著搔首弄姿。我自命相貌不俗,蠶眉蛹鼻,麵如淡金, 擱在水滸時代,怎麽也是條擱不落地的漢子。可惜人心不古,幾年來居然就沒一隻小母雞正眼看我。咽不下這口氣,有一回我躲進帳子,竊聽老四眼和小母雞談話,想偷師學藝,結果頓開茅塞。就是那一套,一群不知戈多是誰的人,一個永遠等不來的人,feeling, 再不就堆起惆悵的表情,望著窗外,輕輕吟詠,“記得那美好的瞬間,你出現在我的麵前--”原來他把戈多操練來操練去,就是為了點化情意哪。我惡從心頭起,當場掀開帳子,果真就出現在他的麵前。 一時痛快,後果可想而知。我被趕出門外,而小母雞看四眼的目光中別多一般柔情,我那風流瀟灑的郎君,怎麽消受得這市井匹夫的欺辱。嗚呼,人們對母雞無話可說。 “不管怎麽說,黃魚,你得幫幫忙。”四眼總算回過氣來,“下星期我要做論文答辯,如果報上沒聲響,他們定以為我虛晃一槍,其實沒人撐腰,準照著死裏打我。你總不能忘了,在學校的時候,我幫過你多少次吧?” 我歎了口氣,“放心,我不會忘的。”說實話,四眼可真沒少幫我。我記不清準確次數,反正,要是沒有他,也許我現在還趴在華大的課桌後麵呢。每逢考試,我一籌莫展,四眼便讓小母雞把老師請到我們寢室來,連哄帶騙地灌米湯,等老師走時,考題可就全留下來了。四眼再做出答案,讓我分享成果。憑良心,他可從來沒打過埋伏。此外,所有選修課的考查論文也都是四眼替我寫的。他有滿滿一抽屜被刊物退回的文稿,我隻需撈一把排排就行。他也不小氣,“物盡其用,得一個優給那些勢利眼瞧瞧。”可問題在於,每次幫忙前他都做足了戲。首先他要叫我苦苦哀求,而自己卻翻起鳥眼看天花板,好象是古希臘的哲學家在思考電冰箱是什麽玩藝。等我話說盡了,他便開始唱,從我的智商、敏感、臭皮囊、破腦袋唱到我媽的雞蛋和維生素。想怎麽唱就怎麽唱,我還不能爭辯,不然他會再晾我一鍾頭,把我晾成肉幹。唱完了,他再提條件,比如要我和他一塊去給王老頭粉刷牆壁,或是下次小母雞來寢室,我得自覺站到南京路去喝西北風等等。總之,每次等他答應幫忙時,我都差不多想操家夥問他想吃餛飩還是板刀麵了。 我知道,四眼是真心想幫我,因為他和我一樣,在這班上沒別的朋友。可他每幫我一次,就毀了我一次,讓我覺得自己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如果他知道這一點,我敢說,準和我一樣大傷腦筋。 六 熱鬧過一陣,山門又冷落下來。我把檄文完成了,鎖進抽屜裏,沒呈送馬頭,總覺得靜的太早,群牛亂吼之後,該有聲天邊悶雷才是。果然,華大打來電話,中文係新當選的係主任李教授想和我聊聊,派來輛嶄新的豐田接我。我想這可能是我畢生事業的最高峰了,便用指甲刀在車座套上劃了道口子,以表到此一遊之意。 “你就是小李同學吧?”他還是那副樣子,花白頭發,挺直的腰杆,看上去絕不象已過六十。在他麵前,你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因為他隨時都在顯示自己是精神上的強者,可以寬容你的幼稚,也可以訓斥你的無知,一切隻憑他高興。 “你是哪一屆的?等等,讓我想想。嗯,七七級三班?” “是的。”我敢肯定他翻過學生花名冊之類的東西,幸虧我的檔案不在學校裏了。“那麽我還是你的老師呢,我教過你們班一級。” “無論教過沒教過,您都是我的老師。”我學著四眼的口氣說,“不過我的確選修過您的課。‘《創業史》與荷馬史詩之比較’。” “是啊,你們這批學生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還記得你交的考查論文呢,寫得很有新意,很有見解,我曾想推薦給學報發表。” “您過獎,”我操練起天真無邪的笑容,“您是讓我補考了,說要依著您的本意,連補考都不想給我及格。” 他不動聲色。“有這樣的事?我怎麽不記得了。不可能吧,我……” 別忙,我暗自說,想就這麽溜了沒那麽容易。“您說執教十幾年,從沒見過一個學生象我這樣蠢。您真看得起我,說華大要是出吉尼斯世界大全的話,我可以算上一名了。”這門課,連四眼的字紙簍都沒幫上我的忙,盡管四眼老兄也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題目,去打報刊雜誌的冷門,但“《創業史》與荷馬史詩之比較”顯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您還說,如果知道是誰把我招進華大,一定給他配副三千度的近視鏡。讓您那麽生氣,為此這些年來我一直於心大大地不安。”我模仿電影裏的日本鬼子,向他深深一鞠躬。 “我真是那麽說的?”他總算有點尷尬了,一個勁地理紋絲不亂的頭發。“我真的是那麽說?這可太、太有點誇大其辭了。” 我感到一種近於痛苦的快感,想笑又笑不出來,好象肚子裏裝的是硫酸,把橫隔膜腐蝕得稀裏嘩啦。 李老頭長歎一聲,似乎在感慨往事如煙。“我們都做過不當之事,對不對?也許以後還會做。可以自慰的是,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作,為了學問,為了中文係的榮譽。我聽說你們報社要寫一篇報道,批評係裏的某一教授。這事我也知道了,我很震驚,很憤怒,很慚愧,我已在全係大會上說了,對這種事絕不姑息,不管他是誰,哪怕我的兄長也不行。對於報社,我們深表感謝,無論怎麽批評,都是為了我們係的工作嘛。然而,怎麽批評,既然是為了工作,我們則不妨斟酌仔細,如何批評效果最好,采用什麽方式?選擇什麽時機?你說是不是?” 太是了,我心想,誰都要選擇時機,四眼也要,過了這時機,對他於事無補了。 “難哪,中文係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老實說,在這種時刻誰願意出來當這個主任。可怎麽辦呢?百廢待舉,工作總得有人做。所以我希望你們能給我一定的時間,讓我打開局麵,請注意,不是為我,是為了工作。我想,你也不會眼看著中文係丟人現眼吧,你是我係的學生哪,你的論文—啊,啊,啊”他在我打出噴嚏前把話岔開了,“你們馬主任是西南聯大的吧?和新聞係朱教授同過學,我已經請老朱把這個意思跟馬主任談了。” 糟糕,四眼老兄,他們結成了神聖同盟。 果然,回到報社,馬頭便來找我。 “小李,出於各方麵的考慮,華大那事就不要再搞了。” “不可惜嗎?那可是人咬狗啊!” “人咬狗又怎麽樣?”他頗不以為然,“從古至今,不都是人吃狗肉嗎?” 我估計著華大的那個方向,然後向東北揮揮手。拜拜,老四眼,達達尼昂救不了你了,你得上斷頭台。我們都做過不當之事,對不對,你也做過。可以自慰的是,世上沒有常勝將軍,即便拿破侖不也有他的滑鐵盧?安心地去吧,也許由於你成了殉道者,那些小母雞會更加崇拜你。說到底,你還是比我強。 七 四眼論文答辯那天,我早早趕到華大。答辯地點在教學樓的階梯教室,想必都是為四眼舍身炸碉堡來瞻仰英姿的。我有李教授特許,才得以入內。 靠前的觀眾席都客滿了,隻得在最高處找個空位坐下。前後左右,都有些麵熟陌生,看來無一不是學問中人,男的正襟危坐,麵帶肅殺之氣。 女士們口嚼話梅,不時交頭接耳幾句,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講台上放一張桌,桌後坐著主考,除四眼的指導老師王教授尚無顏見人外,係裏的實力人物全到了場,侯兄和“沙發”戰戰兢兢擠在桌兩頭,可見陣容之強大。我有些替四眼擔心,今天他要做到從容就義,恐怕不太容易。 四眼進來,坐進講台下為他準備的專座。坐定前,他向觀眾席看看,我以為他要找啦啦隊,忙起身向他招手,可他沒看見我,或是看見了不加理睬。他神情泰然,旁若無人,這個亮相贏得在場女士一聲輕輕而拖長的“哦”。要是許我報道,我非給用上回腸蕩氣和餘音繞梁兩句。不過四眼這招可沒騙過我,我太熟悉他了。一見他那對鳥眼眨動的頻率超過了三次秒,就知道他血壓準破二百大關。當然,不由他不慌,就算出我一千塊錢,現在我也不願意跟他交換位置。四眼以前對我說過,答辯隻是個形式,其目的就是要使被考的順利過關,請來的主考誰也不會找考生的麻煩。道理顯而易見,打狗還得看主人呢,跟學生過不去不就是想在指導老師臉上抹黑嗎?如果有哪方宣了戰,好吧,來而不往非禮也,以後你自己的學生答辯,可別怪別人不客氣。這有點象美蘇兩國限製核軍備談判,你要卡我的巡航導彈,我就否決你的逆火式轟炸機,主考們都是學問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聖訓還懂,於是票一段京劇武打,“兀那賊子,端的可惡,呀呀呸,受你爺爺這一刀!”看上去拳拳到肉,其實相隔甚遠。老四眼怕是得不到這方便了,他現在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比孤兒更慘。自己老師那邊已經把他視作仇敵,可在仇敵那邊他還是仇敵,誰都知道揍他不會壞了兩家的默契,樂得通過他揭露對手的腐敗無能。他真是個千年難逢的好靶子,練拳腳的準備在他身上練拳腳,顯聰明的準備在他身上顯聰明,出悶氣又要在他身上出悶氣,還有喜歡熱鬧的,看白戲的,想哭想笑,想領略一種哀豔淒絕情調的,大家都來了,把這教室擠成個古羅馬的鬥獸場。我盤算,要公開拍賣的話,這門票不出五塊大洋弄不到手。 一聲驚堂木,答辯開始,主攻手是張教授和趙教授。看來四眼雖已背叛師門,可李教授倒還念著叔侄情分,不願親手了結他,頭幾個回合,四眼操練得不錯,防守嚴密,還抽空回記冷拳,逼得教授倒退幾步。觀眾席裏,有人暗暗讚歎,有人公開咬牙,我則深深佩服起四眼來。大家都知道他要死,非死不可,主考知道,觀眾知道,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這場較量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要換了我,絕對溜之大吉,跑片未到,讓他們白高興一場。可他卻來了,盡管腳骨顫得像吉他弦,仍然挺出沒有肌肉的胸膛,就衝他這股勇氣,我得為他喝聲彩。 漸漸地,四眼招架不住了。再堅固的工事,也難經輪番的地毯式轟炸呀。他反應開始遲鈍,說話吞吞吐吐,語無倫次,奇怪的是,回答前他還老望著李教授,我簡直弄不懂,難道在這時刻他還指望李老頭拉一把,他老娘到底吃過維生素嗎?果然,李老頭視若無睹,隻顧理自己的頭發。而靠邊的侯兄和“沙發”卻先後加入戰陣,羞羞答答地向四眼身上招呼起來。四眼左推右擋,無法抵抗。他垮了,完全垮了,場上一片歡騰,男士們哈哈大笑,女士們露出鄙夷之色,原來是個草包,這麽不經打。我不忍看下去,這哪還是比賽啊,明明是屠殺。 主考們數到十,把驚堂木敲定。全場肅靜。四眼站起,不向任何人看,走出門去。在他麵前,人群刷地向兩邊分開,讓出條道來,那景象好似摩西過紅海。我想衝到他身邊,但路被塞住了,大家都往前擁,爭著看他的死像。我心裏有點難過,他不該受到這般對待,畢竟是人家偷了他的論文,而不是他偷別人的。無論如何,他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盡管他確實傲慢無禮,盡管他確實可惡可恨…… 夜空劈起一道閃電,黑暗中物體浮凸出輪廓,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是我恨四眼,原來我一直在恨他。就象老煙槍把尼古丁一口口吞進肚,在肺葉裏沉積成黑點一樣,這些年來,我把對他的恨一滴滴積在心頭,凝聚出一顆能醉倒大象的藥丸,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把消息捅給了侯喇叭。是的,我恨他,當班上所有人都以為黃魚和四眼是焦孟不離的好朋友時,我卻默默地,悠悠地,回腸蕩氣地恨著他。 第二件事,是我不再恨他了。我決定要愛他,愛他的小聰明,愛他的勇氣,愛他的牛皮哄哄,也愛他的鳥眼和口臭。也許我本來就愛他。我不能讓他就這麽倒下。我得拔刀相助,哪怕自己兩肋插刀。 我順著南京路,到寢室去找四眼,邊走邊考慮能做些什麽。文章一定得發,不見報沒法給老四眼平反,但馬頭那裏是絕對通不過了。怎麽辦呢?也許……可以在對麵動動腦筋?對,我高興起來,讓小姑娘替我去發。當然,不能說這是被馬頭槍斃了的,得設個圈套叫她鑽,讓她以為是我組織的重頭稿,無意中漏了風,這樣,她會不假思索,拚命搶前。等這報道見了日報,不僅四眼有救,我或許也能得件禮物。如果稿子受好評,我們主編準會內火上升,然後我擊鼓喊冤,讓馬頭挨四十軍棍;如果稿子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就活該小姑娘倒黴,罰她去坐冷板凳,拆半年群眾來信,讓她知道背信棄義的人沒有好下場。這主意真妙,是不是,四眼老兄?有時候破腦袋倒也是個金不換呢。 路旁有人抱著棵梧桐樹,我走上去。 “嘿,四眼,你在這兒幹什麽?這是樹,不是人哪。” “滾開,臭黃魚,我丟了臉,你心裏高興了吧?” “我高興幹什麽?我正要去宿舍找你呢。” “你還要幹什麽?想落井下石?要不是你和該死的李教授,我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地步!”他朝我啐了口唾沫,但中氣不足,落在自己門襟上。 “這事跟李老兒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他拖著哭腔說,“王老頭對我多好,他要當係主任,得發些有份量的文章服人,叫我把怡紅夜宴讓他,他保證給我出國名額,這叫君子協定。要不是李老兒把我灌醉,套出底細,又趁我不省人事,唆使我跟老王翻臉,說他一定給我撐腰,再怎麽也不會去找你這個混蛋。唉,你們姓李的,真把我害苦羅。” “原來是這樣,放心吧,咱們跟他纏上了。走,先回寢室商量商量。”我去拉他的手臂。他想打我,但胳膊軟綿綿的,沒有三兩力氣。 “別碰我,臭黃魚。我操你的媽。” “好吧好吧,我們操他的媽。”我扶他走,他象條水蛇似的扭來扭去,邁起卓別林的步子。我說:“別動,你看前麵誰來了?這班從來沒挨過爹娘打罵的小母雞,個個心象煤球,根本不理解男人也有哭哭啼啼的時候,咱可不能在她們麵前認栽。嘿,挺起腰,讓他們看看,我們是正宗男子漢,頭頂開磚,背枕釘板,走起路來兩卵蛋碰得叮當響!” 我知道我打中痛點了。他的膝蓋象是插進條鐵棒,一下挺得直直。他搭在我肩上,嗬嗬地大聲傻笑,裝著全無所謂的樣子。隻是等小母雞走過,立刻又軟癱下來,把我當成了那棵梧桐樹。 我看到了那間曾棲身四年的寢室,我們離開後,四眼仍留在那裏,沒挪地方。從這點看,他老兄倒還有點戀舊。我忍不住想笑,那時,來找四眼的小母雞都叫它狗窩。這話今天真應驗了,被咬傷的小狗,拖著後腿,夾起尾巴, 逃進自己的窩,一夜嗚嗚地哀鳴,舔著創口;第二天,又從那屋裏探出頭去,翻起嘴唇,亮出雪白的尖牙。 進門時,有個念頭不知怎麽鑽進我腦袋,要是將來能有些小權,我一定要在門上安塊銘牌,銅的鐵的大理石的三夾板的都行,上麵寫:四眼和黃魚,曾操練於此,並於此再度攜手,繼續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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