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路/顏陳靜惠
(2005-11-05 01:35:31)
下一個
素英出嫁的時候,他母親知道女婿是個寡母養大的孤子,生活不太寬裕,把自己手頭的都給了她。素英家裏開的是金子鋪,她母親手頭頗有一些。
素英的婆婆罔市在下嵌莊是個出名能幹的女人,丈夫在唯一的兒子出生第二年去世。她白天挑菜到市場去賣,晚上在市場口擺攤賣米粉湯,養大了廷貴。
廷貴國民學校畢業以後,到一家貨運行跟著卡車當搬運工。到他結婚的前一年,已經升到司機的職位。
素英念到國民學校六年級時,由於空襲太緊沒再念下去,便留在家裏幫忙。十八歲那年,看著隔壁莊高大健壯的廷貴在家門前來往經過,動了春思,就一直等著廷貴家裏來說媒。廷貴二十二,素英十九,有那媒婆到處相機牽線,牽到這兩家。她母親問明素英的意思,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罔市知道兒子娶素英算是高攀,心裏卻嘀咕著廷貴和素英相差三歲的事情。
素英嫁到黃家以後,罔市未開口叫她去市場幫忙,而她自己也不太願意去拋頭露麵。除了每天下午替罔市準備湯水,木炭,碗筷之類以外,就隻待在家裏張羅三餐,做做家務事。市場裏有那多事的問罔市為什麽不叫兒媳來幫忙,罔市“哼”地一聲說:“日也戴金,夜也戴銀,誰敢叫那阿娘仔來幫忙?”
罔市每天近黃昏時分擔了兩個空菜擔子回來,素英雖然想幫她刷洗。罔市卻總是抿著薄薄寬寬的嘴唇,進了門也不放下擔子,一路擔到屋後灶下,自己默默地刷得幹幹淨淨,倒扣在一邊曬太陽,才洗過雙腳到前廳來。掏出口袋裏的零鈔碎銀,每每認真數個兩三遍,頭是連抬也不抬。
罔市回來以後,素英已經生火煮了飯菜,要盛出來給她吃,她卻說自己會去,不教素英沾手。
罔市吃過飯推著攤子要出去時,素英幫她推到莊子口,高出素英半個頭的罔市總是自己用勁不停地推,讓懷著千惠的素英在旁邊推邊跑跟上腳。
千惠出世那天,廷貴剛好跑遠途。他匆匆跑到家,在前廳遇到罔市,罔市看廷貴回來,掀起那薄薄的一張嘴,對著內房揚聲道:“是個查某的喲!”
千惠從小跟著素英,罔市沒給買過一片糕或給過她幾毛錢吃過一塊餅,倒是小千惠一歲的哲鴻,剛滿月,罔市就帶過去跟自己一起睡。
廷貴當了五年司機,手頭有些許積蓄,想和貨運行另一名司機再發合夥買一輛卡車—錢不夠,素英把陪嫁全部貼了出來。
廷貴和再發輪流運貨南北跑,素英留在家裏為廷貴的路上擔心。每當廷貴完成一趟貨回來,把卡車開到再發家門口去停放,素英總是走路到再發家裏等著,與廷貴一起騎腳踏車回來,兩人到了莊子口就一定下來牽著車子走,因為罔市曾背著廷貴對素英說:“兩個人騎一部腳踏車,車子容易壞。” 素英知道是鄰居的女人多嘴。
一輛卡車跑了三年,廷貴和再發又合夥買第二輛;到了三十歲時,廷貴終於獨資開了一家貨運行,素英也陸續生了老三哲彥,老四哲邦。
光複後經過幾年平靜日子,全省的房屋、橋梁、道路開始無輟息地興建,貨運行裏四輛卡車,每天不停地載這沙石、建材去供應各地的需要。
廷貴勸罔市不要再去市場賣菜擺攤,罔市背對著他夫婦倆,用又冷又硬的聲音說:“我沒那麽好命!--不擺攤賣菜,也要有那個命!”
晚上睡覺時,素英第一次在廷貴麵前批評罔市頑固:
“我們又不是養不起她,這個樣子,外麵的人講起來多難聽……”
廷貴假裝睡著,沒搭理她。
貨運行的卡車增加到第五輛時,廷貴在高雄市買了一棟兩層洋房,獨門獨院,建坪五十坪,庭院五十坪。
依照素英的建議,廷貴把樓下兩個房間裏大的一間給罔市睡;夫婦倆和四個兒女則分別用樓上的五個房間。素英的意思是,罔市年紀大了,將來上下樓梯會漸漸不方便;至於樓下和大房間緊鄰的小房間,素英說打算請個煮飯的,就讓煮飯的住在小房間。
罔市在廷貴的懇求下不再去市場做生意,但是,作為交換條件,她要廷貴在庭院裏騰個地方讓她養雞、種菜—罔市說,她辛苦了三十年,一時叫她停止勞動,她過不來……
廷貴覺得罔市說的有理,便答應了她。素英知道了卻很不高興。
素英原是盤算著找造園子的工人來種些四季花卉,順便挖個小魚池什麽的。
“院子裏養雞種菜,要有客人來了多難看!漂漂亮亮的花園她不要,偏要弄得到處是雞屎,又髒又臭……”
素英嘮叨了幾天,廷貴仍然沒有表示什麽,素英隻好委屈地找人來鋪了草皮,種幾株矮矮的杜鵑算了。
素英托她娘家母親在莊子裏替她找了個四十多歲,新寡的女人。一天下午,罔市看見女人拎著包袱跟素英走進樓下的小房間,在女人麵前就罵起素英“請什麽煮飯的,好手好腳不做事,不知節儉、浪費的查某……”
素英由廷貴那裏知道罔市不讚成她找煮飯的,卻沒想到罔市這麽讓她下不來台,忍不住頂罔市:“又沒用了你的錢……”
罔市粗手粗腳地拉女人的手讓她回去,素英拉著女人另一隻手堅持:“工錢是我給的,你留下來做!”
新寡的女人來以前聽素英的母親講過工錢算八百五,這是別的地方找不到的價錢。她用力從罔市的拉扯中抽了身。
罔市戰敗地退出房間,才發覺四個孫子都站在樓梯口看這場戲。她心猶未甘,叫已經上小學二年級的哲鴻去打電話找廷貴,哲鴻卻搖搖頭,和姐弟們一起跑掉。
罔市待廷貴回來吃晚飯時,關在房裏不出來。廷貴敲門,她推說頭昏;廷貴進去看她,卻見她靠在老屋帶過來的木板床上落淚。
廷貴吃驚地湊到床頭,罔市涕淚淋漓,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訴說了一遍,煞是一句一歎息。
廷貴擰了毛巾給罔市擦臉,並出去端了一份飯菜進來等罔市吃過,自己才到飯廳去和妻兒吃飯。
廷貴沒有對素英說什麽,素英也若無其事地就把女人留下來。自此以後,罔市一定等到廷貴回來請她出去吃飯,不然就寧可餓到素英他們全下了桌。
新寡的女人有個兒子在台中念大學,偶爾放假回來看他母親。每次他來,素英便大方地拿些肉鬆肉脯讓他帶走。
“不知節儉的查某!盡在那裏巴結那個煮飯的,好叫自己永遠不必做事。”
罔市在孩子麵前嘮叨,千惠聽了立刻跑去告訴素英。
“歹命底的!小氣!我娘家帶來的錢,要她舍不得。” 素英向煮飯的女人抱怨。
罔市在家裏呆的沒趣,常等下午市場生意較閑的時候,到市場找她的姐妹們聊天;姐妹們羨慕她現在出頭了,她卻把素英的不是拿來罵個不停。
素英有了煮飯的女人以後,往往等廷貴回來吃過中飯一走,她就在腋下夾個錢包,出門坐了三輪車邀上再發的女人上鬧區去逛逛。再發他們這幾年生意也做得很好,素英和再發的太太每個月總要到幾家熟識的委托行去,看看有沒有新貨進來。兩人都漸漸把衣櫥裏的舊衣服送人,換上去一些日本製的洋裝、皮包和包裝精美的脂粉等等。
廷貴作貨運生意,港口幾家拆船廠把拆下來的廢鐵交他承運多年,因此他對鐵工廠的經營也有幾分熟悉與興趣;貨運行賺夠錢以後,他與朋友買下一家鐵工廠,另外又投資一家麵粉廠,而把貨運行賣給下屬去經營。
廷貴生意做的越大,回家的時間越少,罔市在家裏的勢力也就越單薄。於是,她養的雞被煮飯的女人殺了。雞籠子送人,菜也不種了。和幾個收攤不做了的姐妹常留在寺廟裏誦經,有時也為了幫忙節慶祭拜,在廟裏逗留到很晚。
廷貴應酬越來越多,沒有功夫再回來招呼罔市吃飯,但他交待孩子們,罔市在家時,三餐一定要去請罔市。
罔市也不再堅持,孩子來請她就上桌—然而,一頓飯吃下來,她和素英沒交談一言半語。
廷貴有時開車回來載素英去應酬,罔市看見素英穿戴昂貴衣物,總是在背後對孩子們說:
“你們的阿母是金子鋪的女兒,愛慕虛榮……”
四個孩子裏麵三個男的還肯聽罔市的話。文弱善良的哲彥有時也替罔市添飯,而已經上初一的千惠則跟同素英一個臉色,罔市講素英的壞話時,千惠甚至狠狠瞪她,端了飯碗一個人到客廳去吃。
廷貴忙著自己的事業,孩子們的事情都素英由做主,素英對孩子的教育有自己一套理論—女孩子學曆太高反而嫁不出去,象自己這樣懂得看看報就行了。當然,為了將來作個高貴的太太,學曆也不能太低。念個家專再去學點美容化妝什麽的最理想。至於男的,一定要上好的初、高中,將來到台北去念台大,畢業了再到美國去留學,這樣,日後必然出人頭地……
為了這套理論,她替小學六年級的哲鴻和四年級的哲彥找了一位高醫的學生當家教,而為了要孩子們專心念書,甚至教育喜愛運動的哲鴻躲避校球隊,在選拔賽裏故意挨球,以免被選上……
哲鴻年紀雖小,也不願當懦夫。但想到素英堅持起來的脾氣,他知道挨打的時候廷貴也不在,罔市也護不了他,隻好在選拔賽裏迎著球衝出去……
再發的太太結交了一些所謂上流社會的醫生太太、議員太太們,素英也跟著和她們交往起來。這些太太們在一起談論的是飛短流長,比的是錢財家世。素來隻知道黃金是寶貝的素英被她們身上的鑽戒、玉鐲、珍珠項鏈所吸引,漸漸開了眼界,為了不服輸,也花大價錢央她們伴著去買了戴。
這些太太新潮地帶素英去喝咖啡,看電影,素英羨慕她們見識廣,生活圈子大;等大家混熟了,才漸漸聽說她們裏麵有好幾個女人的丈夫都在外頭風流不規矩,有的已經兒女成群,還帶著小女人,抱著出生不久的嬰兒回來要太太認養。
“她們真的願意認養嗎?” 素英好奇地問。
“什麽認養?拿錢叫她死了心!笑話,錢財可以再賺。丈夫怎麽能跟人共享!”那些女人揮舞手勢,有點笑素英土包子的意思。
素英被她們講的忐忑不安,暗暗覺得自己應該開始多注意廷貴的行動……
在認識的友人裏,廷貴一向被認為是標準丈夫,他不抽煙、不喝酒,對素英講話總是和顏悅色,應酬的時候也不隨便勾搭女人。很多人說素英馭夫有術,素英對自己中年發福的身材卻暗暗在乎。
為了看住廷貴,素英要廷貴常帶她出去應酬,而為了應付應酬的場麵,她買了更多的脂粉,添置更多的新裝。甚至學洋雜誌裏情侶裝的設計,托人去夏威夷買來幾匹大花布料,用同樣的花色,做了廷貴的襯衫,又做自己的洋裝。
廷貴高大的個子穿夏威夷裝固然英挺好看,但質樸的個性使他不太喜歡這類耀眼的服裝。不過為了避免素英生氣,他還是勉強穿了。至於素英,矮胖身材加上濃豔的化妝,又配著大串珠寶,穿這種衣服常使人側目之餘有點承受不住。
廷貴對素英凡事忍讓,為求家庭和諧,有時心中縱有不悅,也不形於言表。這些年來罔市多次抱怨素英不孝,但廷貴覺得,婆媳不睦的原因很多,寡母有時也固執了一點,並不全是素英的錯。
話雖如此,每想起寡母茹苦撫孤的往事,廷貴覺得素英多少應對罔市尊重些。他幾次想聲責素英,但最後還是都忍了下來。他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當日靠素英的嫁妝創業,因而無法對素英理直氣壯地大聲說話;倒是,有時候不免也希望,今日的素英仍是初嫁時那副嬌小憨真的模樣。
廷貴不是不愛外麵的女人,他是有一種不愛在歡場跟風塵女子遊戲的傲氣。他雖然出身搬運工人和卡車司機,對自己今天的身份地位都自愛非常。他穿著整肅,舉止文雅,又因近視戴一副細銀框近視眼鏡,文儒的味道重於一般。
廷貴整四十歲,除了素英,他沒抱過別的女人。但是,這年九月底他出差了一次台北,卻也出了一次意外--
湘雲閣的夜裏十點正如菜場裏的上午十點般滾滾沸騰。喧嘩、歡笑、勸酒,夾著各房間裏傳來女人的尖叫,使桌前小樂隊的歌樂也變成哄鬧的一部分。而那些熟悉的日本歌曲、台灣歌曲在這種氣氛下,被賣唱女子的嗓門唱的韻味盡失。
廷貴來台北談生意,而酒家的酬酢,在當時的商場被認為理所當然。在座的除了跟廷貴談成一筆廢鐵生意的邱董事長和他的總經理洪存以外,還特別邀請廷貴在台北的舊識三人作陪。
邱董事長在台北歡場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台北的酒家舞廳當中,他最喜歡湘雲閣。隻要有生意上門,一定到湘雲閣去逍遙一番。以至於有人說,湘雲閣樓下的大柱有好幾支是他掏錢打的—也因為這樣,他在湘雲閣非常吃得開。
小姐們輪番上桌,斟酒、敬酒、陪酒,不到十分鍾又換了一批。她們個個年輕豔冶,使涉足這種場合較少的人真要感到目眩神迷。廷貴開始做貨運生意以後就走遍各地的大小酒家。湘雲閣的場麵雖然大些,倒也沒有拂動他坐懷不亂的本事。直到林俐璿—佳娜進來,意外才一步一步地發生。
佳娜其實是第三天到湘雲閣上班,她由中部一所大學的某係輟學到台北來,也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她穿著純白織錦緞的旗袍,高而窈窕的身材走過其他豐滿俗豔的小姐身邊時,出塵的氣質使象望見一朵幽靜的睡蓮。
她眉清目秀,脂粉薄施,披肩垂直黑發透著歡場裏少見的書卷氣,臉上帶著有教養的微笑。而那笑容又在僅僅抹一層亮光唇膏的唇角讓人看得出自視甚高;最令廷貴一見傾心的是,當她那對大眼睛默默地看人時,眼神裏既有一種貴婦的尊嚴,又帶著少女的委屈。
在場的男客除了廷貴,沒有人特別注意到佳娜進來。每個人醉醺醺的眼裏隻有自己懷中的女人—懷中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和甜甜膩膩的笑聲,使他們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佳娜乍進來,有點不知往哪裏坐,不太熟絡的神色,她朝廷貴無助地看了一眼,又立刻含羞低頭。
廷貴本能地用中年男人的善意示意她坐在身邊。
佳娜也替他斟酒,卻不敬他;也給他夾菜,卻不喂他。那善解人意而又略帶清純的風度,好似她與廷貴早有幾十年的默契。
周遭的嘈雜不再幹擾廷貴的內心世界,這一刻,他心裏隻存一件事—在歡場裏,他第一次想要進一步認識一名女子。
時間已過十一點半,邱董事長和洪存起哄著帶小姐上北投,三位陪客有分寸地表示自己還不能去,廷貴隱隱約約有一股欲望在心中浮現,竟然沒有堅拒這項建議。
吟芳山莊曲折迂回的走廊好長,廷貴模糊而又清醒地裝醉,佳娜默默地扶他,隨著邱董事長、洪存和另外兩位小姐走在一位胖胖的領路“大姐”的後麵。
走完長廊,上了樓梯,一直上到第三層,又折向另一條光線幽暗的長廊……
窗外是山上特有的樹影婆娑,微微的風聲稍解一群人沉默的尷尬。到了三一一號房,“大姐”開了門,洪存把廷貴和佳娜先讓了進去,才說他們另外還開了兩個房間。
室內有一盞色調柔和的罩燈,為了掩飾心裏的不自在,佳娜進了房間便去坐在燈下。
廷貴扭開床頭的輕音樂,站在房間的另一角,凝視窗外一片莫名的昏黑。
唯獨兩人相處,廷貴反而默默恢複他持重的本質;他對這名女子占有的意念逐漸消失—不管這名女子多麽清純不俗,她,仍是一名風塵女子。隻是,廷貴知道自己喜歡與她共處。有了她,這房間內便好象氤氳繚繞,而又暗香盈室……
“黃先生—”
不知過了多久,廷貴聽到一聲輕喚。等他一回頭,她卻又去拂弄裙擺。
“啊—你說,你叫什麽名字—”從相識到現在,廷貴執拗地不肯以“佳娜”稱她。
“林俐璿,人字旁利益的利,斜玉旁凱旋的旋。”
“黃先生--”與在湘雲閣時不同,此刻她的神情香膩醉人。
“……我在想,你不象我平常遇到的—”廷貴思索著適當的字匯,眼前這名女子,撩起自己深深的憐愛,“酒女”這兩個字,他斷斷說不出口。
沒等廷貴說完,林俐璿的臉上已經掠過一絲黯然,她轉頭望向窗外,眼淚一滴一滴靜落下來。
廷貴的心突然象被針刺紮到,他感到失言,慌亂的心情裏竟有自責的痛楚。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雖然一向寡言,畢竟也在商場上縱橫闔那麽久,想要解釋,卻詞不達意。
“我是輟學的大學生……從台中來的;……家父原來在金融界服務,不久前受了犯案同事的牽連……我到湘雲閣才三天……”從皮包裏拿出手帕,那淒亮的眼神再度露出貴婦的尊嚴與和少女的委屈。廷貴不知怎的覺得渾身乏力,他和衣仰臥床上,半晌,又坐了起來,對林俐璿說要送她回去。
吟芳山莊大姐打電話雇來的黑色轎車轉進和平東路巷子底,林俐璿拉拉廷貴衣袖,要他一起進去……
一棟淺灰色小平房,正麵隻有一道窄門和一個左右對開的玻璃窗,林俐璿開鎖進門,廷貴也走了進去。
直到翌日近午,廷貴才迎著耀眼的秋日回到高雄。
這一年夏天,哲鴻由所謂好初中畢業進了雄中,將升二年級;千惠也由素英的主張,在鄰市的家專升三年級。
千惠在通學車上認識成大建築係的李健仁。雖然偶爾一起去看電影或到成大校園散步,千惠回家的時間從不耽誤到無法以“火車誤點”向母親交代。也因為這樣,再發的太太告訴素英在車站看見千惠和男孩子在一起,素英著實吃了一驚。
素英要千惠把男孩子帶回家來,千惠心裏直發愁。苦思多日,千惠想起好幾年前在家,素英曾拿廷貴作例子,講過一番她對女子尋對象的看法—女孩子嫁人應以對方的品格為重,隻要是品格好的青年,即使剛開始窮一點也沒有關係—才在放假時帶李健仁回家。
千惠招呼李健仁在樓下客廳坐定,自己去廚房弄來三杯果汁,極力壓抑不安地等了半天,刻意裝扮過的素英才姍姍下樓來。
素英在暗紅色天鵝絨罩,柔軟的沙發上穩穩坐下,緩慢優雅地把左右腿交疊擱著,再把戴兩克拉五七鑽戒的左手輕放腿上,啜了一口果汁,才開口對李健仁微笑,問了些學校的情形。
聊了一會兒,素英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李先生家裏做的什麽生意呀--”
李健仁家裏開的一爿雜貨店。素英聽了沒再問什麽,斜睨李健仁著對千惠說,她另有應酬。
那天晚上,素英在飯桌上教訓四個孩子:“你們的婚姻將來媽媽會替你們做主。求學期間應該專心念書,今後誰都不可以在外麵隨便結交異性朋友,何況,現在社會上騙子很多……”
夜裏,眾人都睡了,素英還去坐在千惠床頭,講了許多“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
千惠不滿地埋怨:“從前你在外婆家說過,隻要是品格好的青年,即使窮一點也沒什麽關係……”
素英毫不猶豫地答道:“從前是從前,現在媽媽社會經驗多了,才知道人不論到哪兒,都是處處講究錢!沒錢別人哪裏看得起你……!”
廷貴這一年年尾台北的生意做的特別多,有時甚至一樁接過一樁,一個月上台北三四次;而且,即使搭飛機去,也要忙到隔天才回來。
素英對生意從不插手,不過廷貴交往什麽人,做些什麽事,她平時都問的頗清楚。
歲暮了,商場的送禮漸漸進入緊鑼密鼓階段,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六下午,台北瑞華船務的張總經理派他的親信餘主任,專程送了兩大包香菇和一大盒鮑魚來。
張總經理是廷貴在鄉下一起長大的好友,生意上雖沒什麽關聯,卻總不忘每年在歲末的時候派餘主任來黃家走一趟。由於這一層感情,素英在餘主任來時,總多備辦幾樣好菜,再開瓶洋酒請他吃飯。而餘主任每回總在酒足飯飽之後,才搭夜車回台北。
快十點了,餘主任起身告辭,廷貴和素英送他走到前庭……素英正去開門,卻聽到餘主任偶然想起似的對廷貴說道:
“對了,對了,張總經理常誇你介紹的林小姐能幹呢!”
素英沒聽到廷貴回答,隻看到廷貴超乎尋常地伸手搭上餘主任的肩,快步送他出大門。
素英沒聽過林小姐這個人。
廷貴送走後,立刻回房間拿了內衣褲去洗澡,素英於是趁他洗澡時,翻出他西裝口袋裏的小電話簿--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一個小小的“林”。
周日上午,廷貴去打高爾夫球,煮飯女人那學成役畢已在做事的兒子又來看他母親,素英說有事請他幫忙,邀他到外麵吃飯。
臘月二十六,廷貴又要去台北,拿著預定的車票,要素英去買些燕窩、黑棗,說有些地方必須親自去送禮。
廷貴一出門,素英便打電話給煮飯女人的兒子……
那天晚上,煮飯女人的兒子回來,在車站前的咖啡廳跟素英談了許久,還交給她一張寫有地址的字條。
廷貴次日近午回來趕上午飯,飯後素英提著皮包說要去辦年貨,下午廷貴仍回公司上班。
素英到銀行提了二十萬現款,從皮包裏掏出可以折疊的很小的旅行袋裝著,趕搭中華班機到台北找到林俐璿,二十萬買了一個條件。
當晚素英又搭機回高雄,到家前在雜貨店草草買了十幾條香腸。
廷貴自此找不到林俐璿,打電話問餘主任,餘主任答稱她年底辭職了。至於那二十萬,廷貴問起時,素英笑著說,她拿去買了一個新的翠玉環。
黃家第一個參加大專聯考的是哲鴻,哲鴻念社會組,素英指望他上台大商學係,沒想到放榜時哲鴻卻上了一所私立大學的政治係。
素英寒著臉堅持要他重考。哲鴻到台北補習一年,仍然沒上台大的榜,名字出現在北部某大學裏,素英雖然極失望,好歹是個與商有關的科係。也隻好讓他去念。
哲鴻大一正是哲彥高三,哲彥在兄弟裏個性最內向,他老是躲在房裏讀些深深淺淺的哲學思想、心理分析,對學校裏教的功課卻一點不感興趣。
哲彥長的瘦瘦高高,一表人材,四百度的近視眼鏡加上筆直的卡其校服,怎麽也無法令人相信他是個功課不好的學生。他不犯規惹事,放學回來就在房裏看書,可是初中、高中都考不上市內的好學校。
素英不大懂哲彥看的是什麽,隻要看見他捧書坐在桌前就沒話說。她覺得哲彥很用功,初高中考不中隻是運氣差,為了讓他順利考台大,又請人來替他補習。可是,直到高三下,哲彥的成績還是不見進步。
煮飯女人在黃家幹了十二年,由於兒子娶親,請她回去安享晚年,便介紹了十七歲的農家少女簡阿滿來代替。
阿滿高頭大馬,卻一臉憨態;她動作很快,卻粗手粗腳。做的菜配色調味都無講究,與農忙時煮給大批工人吃的沒什麽無兩樣。
黃家老少除了罔市,都是挑精揀肥吃慣了的,對於阿滿煮的野味,幾乎人人倒盡胃口。素英於是先打發她做些擦窗、洗衣、刷地等粗活,準備慢慢才把家人喜好的口味一步一步傳授給她。
對於阿滿,罔市仍本著“素英應該自己做家務”的想法討厭她;廷向不管家務,不曾在乎過她;千惠和哲邦常譏笑她土;哲鴻不在家;隻有哲彥以善良的本性同情她。
哲彥看她爬上二樓窗台擦窗,怕她發生危險,便幫她把窗子拆下來;看她一個人那麽大的房子兩天就刷一次,便背著家人幫她提水……阿滿心裏感激,又怕素英責罵,一再求他“二少爺不要這樣。” 哲彥卻不理會她。
六月初,高三學生已經停課。哲彥每天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到吃飯時間難得出來。
考期愈近,哲彥的心情愈緊張,加上素英時時嘮叨要他考台大,使他整個人像背了龜殼一般抑鬱。為了得到片刻的解脫,哲彥買了一大疊黃色書刊。素英放心地以為他在讀書,豈知他一天有半天的時間,是在看那香豔撩人的刺激。
這天天氣很熱,家裏靜悄悄不見個人影。哲彥吹著電扇仍驅不去暑氣,又從床下翻出黃色書刊……
他越看越煩悶,一種想要發泄的衝動使他直想跳起來搶天大喊……
阿滿正在小房間裏縫衣服,哲彥不聲不響地走進去……
素英回來,看看屋前屋後不見個人,順手便推了阿滿的門—立刻又驚懼地退出屋外。
等哲彥匆匆跑回二樓,素英才又進去找阿滿。
阿滿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床邊,不知是她不懂,還是她覺得不必掩飾,她並沒有拿任何東西去遮蓋床單上的點點血跡。素英從皮包裏掏出一疊百元鈔,數也不數就拿給阿滿叫她收拾行李。
晚飯時千惠和哲邦問起阿滿,素英神色自若地答稱:“她阿母生病叫她回去,下午就走了……”
次日,素英又找了一個阿婆來煮飯。
千惠畢業以後,素英要廷貴利用關係,安插千惠到一家紡織公司任會計;一個月三、四千塊薪水,千惠每每拿在手裏邊甩邊不屑道不夠她買衣服。
千惠過慣舒服日子,對這個規律、單調、職位不高錢又少的工作漸漸感到不耐煩。素英看幾個朋友把女兒送去日本好不風光,便要廷貴托他的日本朋友也替千惠安排。
廷貴近年來又投資一家機械進口公司作總經理,與日本幾家大機械公司頗有往來,很快托人替千惠安排了東京千代田區一所規模不大的語言學校。
千惠走出羽田機場,依約穿了米黃洋裝,白涼鞋,白皮包,還戴了一頂白色寬邊帽。一位矮胖的中年婦女和一位與年紀相仿的少女笑眯眯地來迎她,她們是海老原機械製作會社副社長的太太小林美智和她的女兒明子。
明子是一所女子短期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千惠不懂日語,明子用蹩腳的英語勉強和她溝通。小林副社長並安排千惠住在他東京郊區的家裏。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十二月初,關東地區以北的山上已是大雪紛飛。
明子是個從初一開始就愛上滑雪運動的好手,每年冬天一定和幾個同好者一起去滑雪。千惠連雪都沒見過,明子熱情地慫恿她,帶她去買了全套準備。待十二月底,一放假,明子便和另外六個朋友開了兩部車,帶千惠上新瀉縣的苗場滑雪區去了。
大雪沒頭沒臉地在風裏狂瀉著,千惠冷的全身發抖,原以為滑雪多好玩,到了雪地裏才知道,穿著比身高還長的雪橇,又凍僵著手腳,實在不像電視上看到的選手那麽輕鬆愉快。
明子從最初的雪地行走開始教她,總算使她能夠往上走個五六公尺,再慢慢滑下來。千惠努力練習這最初的一課,明子托她的朋友伊藤清照顧千惠,便和其他人坐上登山纜車到山頂去尋找更寬闊,坡度更斜的好場地。
伊藤高壯魁梧而身手矯健,五官不僅端正,甚至可以說是日本男人裏少有的英俊。而且他的談吐動作給人一種正派、值得信賴的感覺,千惠用粗通的日語請教他時,他都耐心慢慢講解,並親身示範。最令千惠感激的是,每當千惠要往下滑時,他總是先走到坡下去等著,使初學的千惠不至因刹不住腳而跌倒。
千惠知道日本人對初識者—尤其是外國人—都非常禮貌而客氣,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禮貌而客氣,他還帶有一股天生穩重、厚實的魅力。
千惠由冷的發抖練到額頭冒汗,便告訴伊藤她想休息。
伊藤陪千惠去滑雪區附設的餐廳喝咖啡。千惠雖無法完全了解他的日語,但聽懂了他是產茶葉著稱的靜崗縣出身,在早稻田念經濟,與明子是初中同校……
一群人回東京以後,千惠和明子又在聚會中見了伊藤幾次,後來就變成伊藤獨邀千惠去逛美術館或看電影。
滑雪季節過去,三月底是梅花謝盡,早櫻吐蕊的時候,伊藤邀千惠趁春假與他一起回鄉省親……
千惠對日本風俗多少有些了解,她知道這個國家雖然工商發達且許多地方非常洋化,但真正的民風仍然相當保守。這趟邀約非比尋常……
半新不舊的白色小豐田在東名高速公路上向南奔馳,千惠坐在伊藤旁邊,止不住一陣陣遐思,她不太清楚伊藤家裏的狀況,隻斷斷續續聽他提過兩位出嫁的姐姐和一位年老臥病的祖母。李健仁的前例使千惠禁不住擔心伊藤的家境。雖然伊藤有車子,千惠知道二手貨的國產車子在日本的學生社會裏一點也不少見。何況,伊藤自己還有每月三萬日幣的家教收入……
看著伊藤專心開車的嚴肅神情,千惠幾次想發問又開不了口,選了NHK電台的民謠歌曲伴著,就那樣一路開到靜崗縣……
由於時間尚早,伊藤把車子開到靜崗市外的久能山下,先帶千惠去幕府時代建築的東照宮遊覽。
東照宮在久能山山頂,伊藤解釋了這個建築的由來,千惠隻聽懂他說這是德川家康住過的地方。
千惠如同日本女人一般,緊隨在伊藤身後登著石階;伊藤偶爾回頭拉她一把,卻不再象三個月前在苗場那樣禮貌而客氣。對於這個變化,千惠不僅不生氣,胸中反而微微泌著難以形容的喜悅。她明白,日本男人在喜歡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不是變得體貼,反而會故意表現得威嚴和不在乎—風俗如此, 連日本女人對於體貼的女人也說是娘娘腔,敬而遠之。
久能山東照宮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名勝,除了幾位結伴前來的青年學生,看不到多少遊客。
千惠隨伊藤一口氣登到半山腰,氣喘籲籲地走到一處歇腳的石椅旁。伊藤先上來,正望著遠方湛藍藍的海,竟突然回頭命令道:“喂!拿條手帕替我擦擦背!流的一身是汗啦!”
千惠怔了半晌,她麵色潮紅,雙手微顫,心裏一股不能自抑的浪潮翻滾得澎澎湃湃……
她順從地拿出手帕。
為了掩飾興奮,她緩緩掀起伊藤的上衣,輕輕地替他擦拭。然而,與伊藤那汗濕的、淺棕色的、健壯的、男性的背部肌膚的接觸,仍然帶給她無限的震撼—刹那間,她真想把自己的臉,輕輕地貼上伊藤的背……
下了久能山已是傍晚,伊藤載千惠回家。
車上,伊藤告訴千惠,他母親種田養家,並賣祖產的一些地來補貼,二十幾年來地已賣光。隻剩他母親的能力還種得了的一小方田,和祖母與母親現在住的一間木屋……他說,他父親在戰爭時便已去世……
千惠在伊藤家住了一晚,伊藤那滿臉風霜但目光慈祥的母親對她照顧備至,連拿給她用的被枕都漿洗得雪白清香。第二天,伊藤開車載千惠離家時,他母親殷殷地隨著車子走到路口,手裏還抱著兩罐要送千惠的新茶。
……
千惠漸漸減少和伊藤的來往,當她最後一次跟和伊藤出去時,她說出自己不想再交往的心意。伊藤並不多問為什麽,仍用他日本男性的尊嚴來對待失戀。
……
千惠對自己的做法時感悲傷,時又慶幸果斷。卻忽然接到素英來信,要她盡早束裝回國—素英說, 女孩子不好在國外呆太久,要她回來相親……
八月初,千惠依素英的意思,采買了許多可以當作嫁妝的衣物,把手頭的錢悉數花盡,帶著鼓鼓的兩個大皮箱歸國。
“哲彥到台北補習重考,竟然還是沒考上。哲邦不願上平常的高中,跑去考了工專……”回家的車上,素英失意地告訴千惠。
“哲彥是不是該當兵了?--”
“還有一年。我準備叫他明年再考!” 素英語氣極堅決:“……讓兒子念台大的希望,全放在哲彥身上了!……對了,你回去以後,也幫我勸哲邦明年再去考高中—”
哲邦原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他的出生在廷貴開始平步青雲時,又因是個幺兒,素英對他的管教不象對其他三個孩子那麽嚴格,對他的金錢開支也很少加以限製。甚至於在他八九歲時,素英為了趕時髦,還請人每周來教他小提琴。為此,親朋們常說,素英最偏愛哲邦……
千惠去日本的一整年,哲邦在國中三年級的升學班裏辛苦陰鬱地熬著。他在班上成績中等,好好拚一拚不難考上前幾個誌願的高中。但想到哲鴻和哲彥為了考大學,都被素英逼到台北去過那非人的補習重考生活,自己如果再念高中的話,三年以後怕不也是相同的命運?
這個想法在他腦中愈現愈明,終至盤旋不去。他開始敷衍大小考,下課後也不再匆匆趕去補習,反而和幾名不太用功的同學約了女生,到鬧區去泡咖啡屋或看電影。
初三下學期終了,學校團體報考高中的報名表哲邦連交都沒交。導師問他時,他肯定地答道,他要考工專。
高中聯考那天早上,素英才知道這件事情。素英氣得要摑哲邦耳光,卻被廷貴拉住:“既然已經這樣,隻好隨他喜歡了。”
素英在客廳裏邊哭邊罵了一早上,還回娘家去訴苦,直到晚上廷貴去接她才回來。
上了工專以後,哲邦結交了幾名標榜江湖義氣的高年級生。他們雖也抽煙、跳舞、打麻將,但日常行動的重心,則在為被欺侮的弱小同學打抱不平—
公園裏的集體械鬥時有哲邦的一份,家裏常聽見素英的叫罵聲。
一個禮拜五晚上,哲邦在夜裏三點翻牆進來,正要繞到小房間窗下叫阿婆開客廳的門,隻聽客廳裏的燈啪達一聲,素英已經跨了出來。
素英顧不得深夜寧靜,在院子裏便痛斥哲邦;把他拉進客廳以後,更使盡力氣破口大罵—
“要罵明天再罵,不要半夜裏吵得大家不能睡覺!”罔市被吵醒了,不滿地走出來。
素英聽了,隨手摔了一個瓷花瓶:
“我管教兒子,不用你羅嗦!”
罔市氣得大叫廷貴,廷貴沒下來,最後還是煮飯的阿婆勸罔市回房,千惠拉素英去樓上。
哲邦禮拜六沒課,廷貴近午打電話回來,要哲邦去他公司附近吃飯—
西餐廳裏客人雖多,父子倆坐在卡座裏,倒也可以不受幹擾地談話。
“昨晚怎麽那麽晚回家?” 廷貴和藹而冷靜。
“隻是和幾個朋友一起,聊得忘了時間—”
“你年紀不小了,……男人做事要有擔待,以後養家育子還得做子女的榜樣……”
“……”
“那麽晚回來,害的媽媽和祖母吵架—”
“媽媽和祖母不為我也常常為別的吵架…..有一件事我倒覺得不爽快—你說作男人要有擔待,媽媽和祖母吵架的時候……你為什麽躲在樓……我是說你為什麽不下來給她們主持公道?”
“唉,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太太,如何主持公道?……隻怕我一下來,她們吵得更厲害……婆媳的事,誰也講不清……你以後早點回來就是了。”
千惠回國以後,素英費心找人做媒,開出的條件是一要家世,二要學曆,其餘不拘。話雖說的簡單,素英卻還盤算著,年紀不能太大,要長的比千惠高,外表也要過得去……
能夠符合這幾個條件的,遠方近處總有那麽幾個。素英帶千惠去相了幾次,才知道條件都符合的人,還是有不投緣的理由。
母女倆最先相了一位豐原鎮的內科醫生,乍看斯文木訥,忠實可靠,一頓飯吃下來,卻發現他脖子太短,頭部轉動似乎不太靈活—
隔了兩星期,又相了鳳山一位製罐廠的小開,中等身材,能言善道,一望而知是個長袖善舞的商賈。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在好幾家舞廳裏,也是個長袖善舞的知名嬌客。
千惠有點灰心,素英屢屢為她打氣。過了一個月,又帶她到台北相了一家保險公司的副總經理,回家以後素英打電話問媒人,竟說對方不曾出國留過學,自認不敢高攀歸國學人……
就這樣斷斷續續又相了半年多,千惠的嫁妝還是派不上用場,尤其是那架昂貴的名牌相機,也因久不使用而發黴了。
素英為了監督哲鴻、哲彥在台北念書,雖然為千惠的事情忙著,仍然每一兩個月就去看看兄弟倆。
哲鴻和哲彥在杭州南路巷子裏合租了一棟公寓的樓下,素英手上也有一把公寓的鑰匙。她每每提了大包的肉幹、黑棗、進口糖果或蜂蜜等兄弟倆較少去買的食品,隨便找個周末就到公寓來,四處看看兄弟有什麽欠缺,一起出去吃個晚飯,再在公寓裏過一夜。
一個春末的午後,素英在公寓門口下計程車,神情愉快地提著一袋食品和兩件運動衫。她想兄弟也許在家,便伸手去按門鈴—
門開處,竟是一位素衣長裙的少女。
那女孩脂粉不施,清秀無倫,見了素英便微笑問道:“您是黃伯母—”
她把素英讓進客廳,客廳裏居然還有一位正在看報的少女,見了素英也微笑起身。
“黃伯母,我們是姐妹,是哲鴻和哲彥的朋友……哲鴻和哲彥都不在,他們說,今天會晚一點回來……”長裙少女態度嫻靜,語音柔雅地繼續對素英解釋道:“這把鑰匙是的,哲鴻要我們自己先進來,昨天就把這把鑰匙交給我保管……”
“哦,哦。” 素英打開一包柳子軟糖待客,臉上看不出特別的表情。
一會兒,素英問:“你們兩位什麽大名?你怎麽知道我是哲鴻和哲彥的母親?”
“我叫羅苗秀,我妹妹叫羅芬秀。我們都看過你們全家的照片,所以認得出您是黃伯母。”
素英進房間,把一件紅色運動衫放在哲鴻床上,看看房間裏整潔明淨;又走到裏間,也是一塵不染,素英滿意地把另一件淺藍色運動衫放在哲彥床頭。
素英回客廳拿起看過的報紙,坐在姐妹對麵,對姐妹倆不住地打量--
姐妹倆看起來都很有教養,妹妹雖然未發一語,淺紫色花洋裝下的皮膚白皙,體態輕盈,大眼睛靈活轉動,也看得出是個聰明不俗的女孩子。
傍晚,哲彥先回來,看到應門的素英,有些掩藏不住的錯愕與驚慌,兩人剛進客廳,哲鴻也已自己開門進來。
哲鴻態度較坦然,他要給素英介紹羅家姊妹,素英說已認識,並親切邀請姐們倆一起出去吃飯。
“她們兩姐妹念哪裏?家裏在做什麽?--”羅家姊妹回去後,素英立刻興衝衝地問哲鴻。
“她們都念XX商專,父母親都是小學老師。”
素英臉色慢慢轉淡,好半天才又叮囑一句:“學生時代要專心讀書,尤其是,要考大學的人—”
“媽媽對羅苗秀印象怎麽樣?” 哲鴻乘機追問。
素英抬頭看他一眼,想了一會兒,竟微慍道:“你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哲鴻感覺素英的表情不對,隻好悻悻然轉移話題。
第二天素英臨走時,又交代兄弟倆不要隨便把屋子的鑰匙拿給別人……
聯考季節又近了,哲邦在素英的威逼利誘下仍不願重考高中。素英傷心得在房裏睡了四五天不出門。最後,她把哲邦叫來,說今後每月零用錢減為一千。
哲鴻畢業返鄉,等待兵役召集。素英叫他不要老在家裏耽著,沒事陪她到朋友家走動,尤其是楊外科家。素英每次要去就找哲鴻,但哲鴻總是推托不肯。
楊外科是市內最大的外科醫院,車站前一棟六層大樓滿足病房,而刀傷的,車禍的,火傷的和手術的病人和家屬,每天在占地兩百坪的醫院裏川流不息。
楊院長的公館就在醫院後麵,碧草如茵的花園和一棟設計雅致的白色洋房,有著一扇門可以直通醫院。楊院長有一個醫科二年級的兒子和一個音樂係一年級的女兒;而楊太太和素英,已是七、八年的莫逆。
一天,哲鴻拿著籃球要出門。素英抱了一個紙盒,說是一塊日本進口的絲絨,要哲鴻拿到楊公館去送給楊太太。
哲鴻皺著眉,勉強答應:“好吧,我打完球回來就去。”
哲鴻滿頭大汗抱著籃球回家,看見客廳桌上的紙盒,放下籃球,騎了腳踏車便把紙盒送去。
楊家紅色大鐵門緊閉,哲鴻摁了門鈴,聽到猛犬狂吠,低頭一看,樓下伸出半個狗頭,正凶狠狠地瞪人。不久,聽到有個女人把狗叫去綁上,跑出來開門。
“請問—楊太太在嗎?”
“你哪裏找她?”女人上下打量哲鴻。哲鴻臉上滿是汗汙,一件濕透了的汗衫,一條牛仔長褲剪成的舊短褲,一雙破了鞋尖的球鞋,沒有穿襪子。
“黃太太要我送這盒衣料給她。”
“哦,我就是楊太太—等下我會打電話謝她。”
楊太太說完就關了門,一會兒又聽到狗被鬆綁的聲音。
哲鴻回家,告訴素英衣料已送去。
“你就穿這身衣服去啦--” 素英不太相信。
“是啊!” 哲鴻得意的臉上,明顯一副邪門的笑容。
這時,楊太太打電話來,素英對她解釋哲鴻剛打完籃球,沒換衣服就上門,真不好意思……
“哎呀!” 楊太太那邊一聲驚呼,哲鴻站得老遠都聽到了,“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常提起的大兒子,也忘了請他進來……”
……
哲鴻上成功嶺的前夕,楊太太堅持替他餞行。楊家全家都來了,和廷貴、素英、哲鴻、千惠在華王飯店坐滿一桌。
廷貴和楊院長聊得起勁。楊太太對哲邦沒來的事也不怎麽在意,素英把哲邦拒絕前來說成他有事不能來,楊太太聽了“哦,哦”兩聲,便忙著替哲鴻姐弟夾菜。
楊太太象要補償前些日子把哲鴻關在門外的過失,一再笑吟吟地提醒哲鴻:“上了成功嶺不要忘記寫信來啊!”一會兒又加了一句:“跟我們家小妹通通信嘛……”
哲鴻拉拉嘴角笑了一笑,也不顧素英用眼色阻止,埋頭把一瓶拿破侖喝了近半瓶。
聯招和三專先後放榜,哲彥都沒考上,也回家等著應召入伍。
素英對哲彥失望得近乎憎恨,但也隻能盡量不去多想,仍忙著張羅千惠的婚事。然而,沒幾天,素英敏感地發現哲彥每天近午也站在二樓窗口,黃昏也站在二樓窗口,等郵差一來,就下樓找信。
一天上午,素英站在門口和買菜回來的鄰居太太聊天,郵差一來,她便把信接到手。
果然,有一個淺藍西式信封指明黃哲彥。那信封筆跡秀麗,沒寫寄信人地址,隻有郵戳清楚地蓋著“台北”。
素英進了大門,隻見哲彥靠在門邊,背著手。素英對他笑笑,一路走進客廳,哲彥跟在她身後。
“這是女孩子的信?--”素英臉上帶著微笑,手裏拿著那封淺藍西式信。
“……”哲彥低著頭,把手指關節扳得咯咯響。
“還知道你喜歡藍色,……是不是羅芬秀?--”素英仍帶著笑,看不出是得意,還是真的心情好。
“……”
“你不說的話,信不給你喲!”
“……”
“羅芬秀是吧?--” 素英又笑著搖搖手。
“……”哲彥無奈地點頭,眼睛仍朝著地麵。
“哦—你和到底跟她們交往多久了?怎麽認得的?……哲鴻和羅苗秀還聯係嗎?”
“……我不知道--”
“你不說,我就拆這封信看囉?” 素英拿著信去找剪刀。千惠剛好下樓,也湊了過來。
羅家姐妹的事情素英對千惠說過。她找到剪刀,把信遞給千惠,依然輕鬆地笑問:“真的不說?--”
哲彥頹喪地答道:“大概沒有……”
“大概沒有什麽?--”
“……沒有聯絡。”
“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第一年去台北補習,大哥就和羅苗秀在一起。……大哥和羅苗秀去郊遊,……要我也一起去,……羅芬秀跟她姐姐一起來,我們就……認識了。”
“你和羅芬秀在一起多久了?--”千惠感興趣地插嘴。
哲彥很不高興千惠幸災樂禍,本不願理她,但素英也正看著自己,隻好低聲回應:“快兩年了……”
“媽媽說過多少次,叫你專心讀書。你偏和這種不懂得鼓勵你的女孩子在一起!她要是懂得鼓勵你用功,你早就該考上台大了……你記住,我是不讚成你再跟她來往!” 素英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笑容。
千惠把信擺到桌子上,臉上多少有些“放你一馬”的得意。
好一陣子,沒看到哲彥匆忙下樓找信。不久,哲彥也去服役。
哲鴻成功嶺的集訓期滿,下部隊之前有一段休假。就在休假開始的前一天,廷貴在進口公司裏接到他的一封信,哲鴻沒說分發到哪裏,隻說要帶羅苗秀來見他。
廷貴聽素英談到過羅家姊妹,也知道素英對羅苗秀不滿。他沒讓知道哲鴻寫信去公司,隻把當天晚上的應酬一一取消或延後。
哲鴻臨去車站,才把羅苗秀來南部玩的事情告訴素英。
“你和她還在來往!” 素英極不悅。
哲鴻剛走,廷貴回來,一進房間,素英便不屑地說道:“台北的女孩子可真大方!追到家裏來了!”
……
哲鴻和苗秀攜手走進客廳
兩人那愉快的神情,恍若剛由蜜月旅行回來……
哲鴻背著苗秀的旅行袋,古銅色皮膚和微笑的神情一起煥發著自信。
苗秀穿一套白色薄紗衣裙,腰間係一條墨綠薄紗絲巾。一雙白色涼鞋,那極細的鞋帶由白皙的腳踝一直係到小腳肚,襯的她連雙腳都秀氣無比……
哲鴻先對等在客廳裏的廷貴介紹了苗秀,然後他上樓去,在千惠房裏找到素英。
哲鴻又下樓來和廷貴和苗秀聊了好久,素英才懶洋洋地和千惠一起下來……
廷貴次日開車要帶全家去澄清湖野餐,哲邦有課,素英堅持她有事帶千惠出去,隻有罔市高興她可以去澄清湖走走。
罔市一路上拉著苗秀的手,在車子後座拉了好些家常。他們買了些水果、麵包、炸雞腿……到了澄清湖,先開車逛了一圈,才到湖邊的涼亭裏度過一個有說有笑的下午。
翌日吃過早飯苗秀離開,素英睡到她走了以後才起來。
直到哲鴻赴金門,沒有人再提起羅苗秀的事情。
千惠第三十二度相親的時候,素英第一次要廷貴一起去。
在市郊盡是日式房屋的某寧靜巷底,一家廷貴等人未曾來過的日本料理店—
深深的前院花木扶疏,鳥鳴蝶舞……
進門是一條碎石子引出的彎曲小徑,小徑兩旁十來步便植一座高不及膝的石燈,燈盡處,一條清澈的細流橫著流向林木深處,窄窄的紅色木橋靜靜地拱在細流上。
過了木橋,是另一個鋪了石板的庭園,園中的池子裏白鵝戲水,還有一柱細細的噴泉,直逗的鵝兒們興高采烈……
挨著庭園是一棟原色檜木建築的日式平房;紙門紙窗上繪著淡淡的雲和淡淡的櫻,進門處一大塊朽木用日本古流手法插著鬆枝和菊花……
廷貴與素英、千惠走進玄關,兩位著深藍和淺灰西裝的中年男士立刻迎了過來,他們是陳程斌的兩位哥哥顯斌、文斌。而陳程斌正是素英的結拜姐姐李太太介紹的,千惠今天相親的對象。
一個素雅的小房間裏,兩張黑漆檀木矮桌台並在一起,陳程斌和他的祖父、父母成一列,盤膝靜坐榻榻米上。
陳顯斌拉開紙門,廷貴讓了一讓之後先上去,陳家人客氣地紛紛站起,素英和千惠也微笑著進去。
顯斌請他的父母挪到矮桌兩頭,和文斌補上父母原來的位置,大家才寒暄就座。
千惠知道陳家六個人都在打量她,便把眼睛定定地瞅著近處的桌麵。桌麵上除了一杯一杯的清茶,兩碟色彩繽紛顆粒極小而周圍突起的金朱糖之外,便是幾個人的倒影。
刹那間的寂靜裏,不知何處傳來輕音樂演奏的《知床旅情》--千惠雙手捧起清茶,悠悠竟想起伊藤……
……
顯斌打破沉默,解釋李太太臨時有事不能來。文斌把紙門拉開一條縫吩咐上菜。於是大家禮貌地交談、敬酒,並品嚐著極道地的關東味日本菜。
“味道如何?”陳太太關懷地問千惠。
千惠微笑著點點頭。
陳太太滿意地笑道:“聽說你是留日歸國,我才特地費心找到這家料理店,而且,為了避免生意好的時候太吵雜,我要店家特別在上午十點半就先替我們開門……”
素英聽了連忙要千惠敬酒稱謝。
……
那天晚上李太太打電話給素英,說程斌禮拜天來接千惠出去。
約好十點鍾來,素英卻七點鍾就打發千惠去做頭發。由於是母女倆常去的一家美容院,素英前一晚又跟老板娘拜托過,多給一百元小費。也就特別早起給千惠方便。
千惠不象素英長得矮胖,她瘦削的身材看起來比一米五八的身高還高些,瘦瘦的瓜子臉上有一雙動人的烏亮鳳眼,加上她常穿一些經過設計,質料很好的衣服,又懂得適當的化妝。走到哪裏素英都對她非常得意。
朋馳轎車九點五十七開到黃家門口,素英眉開眼笑地等在客廳,這才有機會把程斌從頭到腳看個仔細。
那筆挺的西裝,那勞力士銀表,那隨著他走動而在周身招搖的台大農工係畢業的學曆,還有那顯赫的家世,使程斌約一百六十五公分略為發福的身材和平凡的五官,都透出一層看不見而又非常耀眼的光輝。
晚飯後不多久,千惠在門口和程斌道別。
客廳裏哲邦也在。素英一看到千惠回來,不等她坐下就急乎乎地問:“怎麽樣?你們上哪裏了?相處的怎麽樣?”
“去屏東三地門,隻是開著車子到處逛逛,……才一天,我也說不上來怎麽樣。” 千惠看起來倒沒有素英興奮。
“那他有沒有說什麽?--”素英湊近一步, 坐到千惠身邊。
“談了一些家裏的情形…...他說他祖父那一代開始做青果貿易,賣香蕉到日本……”
“這個我聽李太太說了,從他祖父那一代起,他們家就被稱是台南首富—”
“他說他祖父買了山買了地,到現在有的都還沒理清……”
“那他父親呢?說是又作布匹生意,又開飼料和沙拉油廠—”
“他父親是他祖父的獨子。除了布匹生意、飼料和沙拉油廠以外,還有一家旅館和一家碾米廠。現在他大哥經營旅館和碾米廠,他二哥負責布行,飼料和沙拉油廠仍是他父親的名義,但已漸漸放手讓他接管……”
“那很好呀!……你覺得他對你印象怎麽樣?—”
“他說,他家人都很喜歡我—”
“那麽你對他呢?—”
“他看來是忠厚也實在,可是—”千惠把頭低下來。
“可是什麽?” 素英在沙發上坐直,眼睛睜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
“有一件事,他說他一定要先告訴我……一年前他曾被車子撞傷,兩隻腳的小腿都是接過的—”千惠的語氣轉慢, 表情變得有些木然。
“真的?—看不出來嘛!”
“……注意看他走路就看得出來……而且,在三地門,走個二三十分鍾,他就要坐下來休息……”
“哦?—不過並不嚴重到妨礙他做事吧?他又自己開車,應該不會影響太大。”
“……”
千惠喜憂參半地上了樓,素英跟到樓上,拿了三塊布料到她房裏,叫她送些樣子,明天一起再去做衣服。
此後每個周末晚上,程斌都帶些水果點心到黃家來,不是帶千惠出去吃晚飯、看電影,就是陪千惠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廷貴遇到過幾次,彼此禮貌地聊些話。倒是哲邦,看見程斌最多打個招呼就走開,遇到千惠則不象以前那麽有話說。
過了農曆年,二十六歲。元宵節的隔天,李太太到黃家來提親。李太太說程斌今年三十了,他大哥二哥都已經兒女成群,家裏希望他早日結婚。
“你的意思怎麽樣?” 李太太走後,素英興衝衝地問千惠。
千惠沉吟半晌:“再給我幾天想想……”
“還有什麽好想的?媽媽倒是很讚成……”
“……”
“好吧,再給你幾天想想……提燈籠找不到的對象……”
幾天以後,千惠答應了。
素英迫不及待地把這消息告訴廷貴—
“孩子喜歡就好,不過,對方身體有缺陷的話,最好再考慮一下……”廷貴的憂慮寫在臉上。
素英沒說什麽,當天就打電話要李太太告訴陳家選日子來訂婚。
……
訂婚半年多,陳家請人看了黃道吉日要結婚。千惠要素英回李太太道,兩個弟弟在服兵役,家裏太寂寞,現在還舍不得女兒出嫁。
近年底,李太太又來,千惠仍不肯讓素英答應人家。直到廷貴出麵,勸她既然訂了婚就不可太任性,千惠才答應臘月二十四結婚。
臘月十七,陳家動員上百名員工,把喜帖一份一份送完,每一份帖子還附送兩盒義美的棗仁豆沙餅。
臘月二十三,素英派哲邦以舅仔的身份押三部中型貨車到台南,把各式各樣的嫁妝一件件搬上市區一棟五層樓房的四層。
二十四日上午九點多,六部黑、白、紅、藍、銀灰和金黃色的朋馳二八零,把黃家門前的巷子緊緊塞住。顯斌由西餐廳裏雇來的六人小樂隊,加上長而響亮的鞭炮聲,更引來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潮。
風和日麗,沙拉油廠裏一百八十桌筵席由大禮堂擺到廠內的馬路上。好幾張大紅紙寫著“恕不收禮”四個大字,在大門口的接待處醒目地貼著。十一點剛過,二十多人的歌舞演藝台在禮堂的舞台上布置著,而台下已經來了好些與陳家有生意往來、早到的客人。
三點鍾沙拉油廠的筵席才散,七點鍾在鬧區一家大飯店又坐滿二十桌至親好友。
大小花籃由餐廳一直擺到大門口,含苞的、盛開的、謝了的劍蘭、菊花、玫瑰,把飯店裏外裝飾得好不熱鬧。
千惠與程斌挽手進宴會場時,至親好友們鼓掌歡呼,有的拿預先備在桌上的碎彩紙往新郎新娘頭上撒,有的拿紙炮往天花板上射,讓那紙炮開花,五彩紙條紛亂亂飄下來。
千惠中午已換過三套禮服,這第四套穿的是一件雪白鑲亮片的無袖長旗袍,那亮片鑲著一對龍鳳,由腳下舞到胸前,而龍鳳頭上則教一對碎鑽耳環惡作劇地晃著。腕上兩隻白金鑲鑽的手鐲,襯著一枚晶晶閃閃的大鑽戒。光是那一枚鑽戒,據賓客們猜測,少說也要六七十萬。
千惠敬酒之前,由程斌陪著走出去;再進來時,又換了件淡橘色絲質荷葉半袖晚禮服。
雙方家長領著新人一路敬酒,客人嘴上哄鬧著,心裏卻盡默數千惠身上的各色金子。
最令賓客們歎為觀止的,是送客時千惠的一身翠玉配飾—
那是八塊大小相似、剔透玲瓏的玉佩,每一塊都被精工鑲飾成胸針,在粉紅織錦緞長旗袍的領口,項鏈似的別了圓圓的一圈……
千惠腕上兩隻晶瑩的玉環此時也不再惹眼,識貨的女客們盡用眼角向千惠的領口驚羨不已地瞄著……
……
送完客人,程斌的母親請素英等人到家裏坐坐,顯斌於是親自駕車載罔市、廷貴、素英和哲邦跟陳家人一起回來。
五層樓房的外觀雖然有些舊了,四樓的新房卻粉刷、裝潢的金碧輝煌。
這棟房子房身很長。第一進的客廳、第二進的書房、第三進的臥室,都用整套進口家具用心布置過;最後一進除了浴室、廚房和餐廳之外,還有一間傭人房。而那傭人,在素英他們參觀新房時,已經把精致的茶點,備妥端上—
千惠出嫁以後,四個孩子隻剩哲邦一人在家。
哲邦看家裏冷清得可憐,罔市又年來不便出門,漸漸不再出去鬧事。放了學便盡快回來,最多帶幾個朋友回來聊聊天。
素英高興哲邦的轉變,除了自動增加他的零用錢之外,又買了一部光陽跑車給他。
沒想到過了幾日,哲邦對素英冷然提起:“零用錢多少都無所謂,跑車有沒有也不要緊。隻有一件事,請你尊重我—”
“什麽事呀?” 素英感到意外,強打起笑臉。
哲邦正色答道:“將來,我的婚姻由我自己決定。”
素英愕然,笑容僵在臉上。
……
三月裏,哲鴻由金門調到鳳山,哲彥則由苗栗調到嘉義。哲鴻一放假回來,素英便再三叮囑他退役後立刻準備出國……
兄弟倆有較多回家的機會,家裏也逐漸恢複熱鬧。不料,四月底的一個周末,罔市毫無征兆地突然心髒病發,被送醫急救。
雖然兩天以後罔市漸漸脫離危險,廷貴和素英、哲邦也著實辛苦地照顧了好幾日。尤其是素英,由於廷貴上班,哲邦上學,盡管請了特別護士,她還是時時待在病房裏。
罔市睜開眼睛一看到她,就抿抿嘴要她回去—
“老頑固,家裏親戚朋友那麽多,總要有個家人在,我可不要落得旁人說閑話!” 素英立刻對護士抱怨。
罔市出院回了家,卻整天躺在木床上哼哼唉唉,隻有廷貴回來,她才肯打起精神和廷貴說些話。
哲邦在家時,常來侍奉罔市吃飯。他勸罔市起來走動,罔市總要執拗地歎氣:“不必再起來了,我快回去你阿母最高興……”
有時哲邦堅持扶她下床,走了兩步,她便說頭昏。
一天,哲鴻回來,和廷貴來看罔市。
“趁我還看得見,你要早些娶親啊!” 罔市拉住哲鴻,聲音微弱而懇切。
“阿媽,會啦!我退伍回來就要娶。” 哲鴻麵向廷貴,轉用征詢的語氣,“我想跟羅苗秀結婚……”
“哦,我不反對。不過……要問問你母親的意思……”
……
素英正卸妝,廷貴半躺在床上翻雜誌,狀若不經意地試探:“千惠嫁了,接下來,該輪到哲鴻了—”
“是啊!有適當對象的話,出國前先訂個婚,也免得我們操心。”
廷貴遲疑著還沒搭腔,素英接著說道:“前一陣楊太太還問我,哲鴻什麽時候退伍—”
“……哲鴻好象比較喜歡羅小姐—”
“羅家姐妹我不讚成!” 素英語氣急,又大聲:“我托過台北的朋友去打聽,說羅芬秀個性外向好玩,愛跳舞,還有好多男朋友……”
“她姐姐呢?—”
“哲鴻跟她年齡太接近,而且,她們教師家庭也不適合我們!”
廷貴聽出素英反對的重點,覺得自己再說什麽也是白說,隻好翻過身先睡。
……
哲鴻退役回來,立刻找到廷貴問起有關苗秀的事情。
廷貴苦笑不語,哲鴻焦急追問—
“你和她差幾歲?—”廷貴反問。
“我跟她同年,我比她大幾個月。”
“你媽媽說,你們年齡太接近……”
“這是藉口吧?” 哲鴻沉不住氣,大聲應道。
“……”為了避免引起哲鴻更大的反感,廷貴不願再說什麽。
“同年齡結婚的人多得是!……她真正的理由是什麽?是不是哲彥沒考上大學,她不滿芬秀?那也不能怪到苗秀和我頭上啊!”
廷貴沒想到他會這樣猜測,隻能又苦笑地保持沉默。
……
哲鴻心裏不痛快,晚上找朋友去喝酒,又打電話要苗秀來。
第二天,苗秀來了。哲鴻謊稱去台東找朋友,和苗秀搭船到澎湖過了一夜。
苗秀堅持開兩個房間,哲鴻堅持留在她房裏喝酒。
“哲鴻,心情這麽不好?--”
“唉—”哲鴻滑坐在地板上,又咕嚕咕嚕灌下一杯。
“苗秀,你也去考托福,我們去美國結婚!” 哲鴻仰著頭,眼神寫滿憂戚無助。
“那樣做,你母親不是更生氣?而且,出國也有回來的一天……我們的故鄉在這裏,我們不能逃避一輩子。” 苗秀拂著哲鴻的短發,望向茶幾上的紹興,忽然也渴望長醉不醒。
好久,苗秀扶起哲鴻,“過一陣子再和你母親談談看吧。”
於是兩人相偕去海邊散步,等日出。
當天下午,兩人搭船回高雄,哲鴻送苗秀到車站。
買票之後在候車室坐著,苗秀疲倦地把臉埋進哲鴻雙掌……
忽然,苗秀感到哲鴻不大對勁地動了一下,她抬起頭來,迎麵一個中年女人對哲鴻不太自然地笑著走了過去。
“誰?”問。
“我媽的朋友--”
……
哲鴻回到家,素英已經寒著一張臉。
“你台東的朋友到高雄來了?--”
“……”
“楊太太送她女兒上台北,剛剛打電話來都跟我說了……你這個不孝子!你跟那個不要臉的女孩子到哪裏去了?”
“請你不要講得這樣難聽!--”
“難聽?那個女孩子從台北追到高雄來,又隨便跟男人在外麵過夜,還不夠不要臉嗎?--我早就知道她們姐妹在打什麽主意!把肚子弄大了,也甭想我會讓她進這個門!”
素英那又凶又急的模樣有如潑婦罵街。哲鴻的臉漲成赭紅,他衝動地上樓收拾簡單的行李,在素英麵前昂頭走了出去—
哲鴻在台北的同學家住了三天。為了不影響苗秀的心緒,也不找苗秀,天天夜裏到林森北路巷子裏的酒吧喝酒。
第四天,廷貴打電話來找到他,對他苦心相勸。
“這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還是早點回家。”
……
深夜,哲鴻回到家裏。車庫是空的,廷貴還沒回來。
他窩進客廳沙發,腦中留著連日酗酒後一片昏沉沉的空白……
不知何時,素英已站在樓梯口—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有臉回來!”
“……”哲鴻斜抬起頭來,用布滿血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素英,恍惚地懷疑這個臃腫剽悍的更年期女人,真是自己的母親。
素英邊吼邊走了過來,整個人堵在哲鴻麵前,手已經逼到他鼻尖:
“羅苗秀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要警告她!我不容許她破壞我的家庭!!”
“……”
“電話號碼拿來!……拿來!……你為什麽不敢給我?!”
“……”
“我找人去打聽也可以拿得到!還是—你要我去家裏找她?”
哲鴻心底一驚,仰靠沙發,用喉音緩緩答道:“……這麽晚了……人家睡了。”
“睡了?!我三天睡不著,能讓她好睡?!” 素英大聲嚷,腦後發夾掉落,頭發整個披散—
這時罔市房裏傳來一陣呻吟,哲鴻丟下素英,進去看罔市。
沒想到他再出來時,素英正在撥電話—
哲鴻的旅行袋開著口,電話號碼已抄在素英掌心……
哲鴻一個箭步搶下話筒,冷不防素英惡狠狠地摔了他一個耳光。
哲鴻撫著熱辣辣的麵頰怒視,素英顫抖著手又撥電話,顫抖著聲音說:“……你是她母親?……請你告訴她,今後不要再來找黃哲鴻,我們不歡迎她……我是……黃哲鴻的母親……”
此後,哲鴻寫信被退回,打電話被拒接,直接到台北羅家去,苗秀的母親毫不留情地把他摒拒於門外。
哲鴻夜夜騎哲邦的跑車出去買醉,兩次撞上電杆,一次翻進稻田裏,滿身血水和汙泥地回家,在院子、客廳裏吐了一地—
素英每每皺眉,吆喝煮飯的阿婆去清掃……
罔市看不過去,對廷貴指責素英霸道。廷貴一向不講重話,僅輕描淡寫地勸素英:“這樣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素英聽了當作沒聽見,過去把電視開得更大聲。
八月,哲彥退伍,素英要他自修重考。不讓他再去台北補習,而嘴裏還一再嘮叨要他考台大……
哲鴻坐在書桌前喝酒。
哲彥敲了門進去等不到回答,進去一看,才發覺他淚流滿麵,而桌上,一張張擺著苗秀的照片。
哲彥退出房間,打算替哲鴻去找千惠幫忙,第二天一早便上台南—
五層樓房的底樓是飼料和沙拉油廠的辦事處,哲彥猶豫地走了進去。一位坐在辦公桌後麵的小姐用訊問的眼光望著他。哲彥說明來意,小姐去告訴程斌的秘書,程斌的秘書出來請他去程斌的辦公室。程斌一連接了幾個電話之後,自己帶哲彥上樓。
程斌和哲彥見過麵,他客氣地領哲彥往屋後樓梯走。二、三十名職員好奇地盯著,哲彥些感到耳根發熱,便低頭快快走開。
上了二樓,程斌介紹哲彥跟他母親見麵。他母親親熱地稱哲彥為二舅,又要他有空常來玩。哲彥連連答應幾聲,隨程斌上了三樓。
三樓住的是的顯斌的妻小,孩子們上學去了。顯斌的妻子正無聊地作著針線,也站起來恭敬地稱哲彥為二舅。程斌和哲彥在三樓坐了一會兒,沒等三樓的傭人端茶,就告辭上四樓。
千惠剛起床,程斌請哲彥在客廳裏坐,自己進去對千惠說了一聲,便又匆匆走了。
客廳裏的窗簾深垂。由於隔音做得極好,一點聽不見外頭的市囂聲,加上地上鋪著極厚的地毯,偌大的客廳裏,竟連人走動也靜杳無痕。
“哲彥,你回來了……”千惠穿著素白寬鬆的棉布長衫,不知何時在哲彥背後出現。她的麵容有些蒼白,眼下略現黑圈。“怎麽都不寫信給阿姐—”
“阿姐,你怎麽這樣瘦?媽媽說,你有一個月沒回去了--”
千惠的眼皮緩緩垂下,她淡淡地牽動嘴角,卻牽不成一絲笑容。
……
傭人來報早餐好了,姐弟倆走進餐廳。餐桌上是一盤火腿煎蛋,一籃吐司,一壺咖啡,一瓶果醬,一罐奶油。
“今天要買些什麽菜啊?太太?”是傭人站在一旁問。
“隨便。” 千惠不假思索地答道,回房拿錢給她。
千惠要哲彥也吃一點,哲彥隻要了一杯黑咖啡。
“阿姐,你過得還好嗎?” 哲彥始終覺得這周圍的氣氛肅穆得近乎陰沉,與自己的想象大有不同。喝了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地問。
“好啊,衣食不愁,家務也不必操心—”千惠聲音低低的,邊玩弄刀叉。
“姐夫對你好嗎?”
“好啊,好的我有些歉疚—”千惠猛地住口,慌亂地看了哲彥一眼。急急轉移話題:“祖母最近好些了嗎?”
哲彥點了一下頭:“……祖母說,你結婚半年多了,擔心你是不能生。阿姐……你是不是吃……避孕藥?”
千惠的身子微微一震,掩飾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眼眶竟紅了。
“阿姐—”
千惠吸了一口氣,眼裏閃著淚光。她閉上眼睛,深而緩地點頭。
“阿姐—為什麽?……姐夫他們不想要孩子嗎?”
“如果不是為了爸爸媽媽和大家的麵子,我……真想離婚—”
這下輪到哲彥大驚,他想再問,千惠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千惠擦幹眼淚,喝一口咖啡,鄭重地要哲彥保證不對任何人講這些事。便領哲彥回客廳。
這時,程斌的母親拿來一袋又大又紅的蘋果上來,開朗地招呼哲彥吃蘋果。等傭人回來,她吩咐傭人多備些好菜,又說這個月她和程斌的祖父、父親輪到跟千惠夫婦一起吃飯,要哲彥中午一定留下來。
千惠雖然微笑應對她婆婆,哲彥敏感地覺得她的態度有些淡漠。
傭人進去不久,千惠便說她要幫忙準備午飯,哲彥於是隨程斌的母親屋前屋後參觀。
吃過中飯,哲彥告辭,程斌派車子送他回家。
……
過了一個禮拜,千惠的公婆輪到跟五樓的文斌夫婦侍候。哲彥接到千惠電話,要他來接她回高雄。
哲彥伴千惠下三樓,跟顯斌的的妻子招呼過。千惠對她說明弟弟來接她回娘家。……到了二樓,千惠帶哲彥去告訴她婆婆。……到了底樓,又到程斌辦公室去說了一聲,然後才在職員們的注視下走出陳家。
一出門,千惠抬頭望著天空,重獲自由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
“阿姐,為什麽要我來接?”
“婆婆不喜歡媳婦單獨出門……我又不想讓程斌送……你不要胡思亂想嘛!” 千惠故作輕鬆。
“叫部車子直接回去吧!”
“不要!不要!” 千惠猛搖好幾下頭,“我好久沒搭火車了,程斌剛才要派車子,我也沒答應……”
“那麽叫部車子去車站吧,你以前不是最怕曬太陽嗎?”
千惠還是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阿姐,姐夫他們對你不錯。你上次為什麽對我說:你想離婚?--”哲彥一路走,趁機把擱在心裏的問題講開來。
“我……隨便說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哦。”
“婚姻的事情很複雜,我自己也還不大清楚……暫時不要談了吧。”
上了火車,兩人之間有很長的沉默。
哲彥遲疑很久,終於把哲鴻的事說了—
“哲鴻那虎壯壯的人,羅苗秀要真嫁了他,那倒稱心如意!” 千惠麵無表情。
哲彥覺得千惠的語氣充滿嫉妒,他不明白為什麽,便低頭不再言語。
……
晚飯剛畢,程斌來電話。
隻聽千惠沒好氣地應他:“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會回去!”說完便用力把電話掛掉。
一路走回餐廳,還嘖嘖抱怨:“看得那麽緊,象個犯人似的!”
幾個人聊了一會兒,素英勸千惠早點回去,千惠正準備走,程斌來了。
“家母怕晚上乘車不便,一定要我來接……”程斌似有些抱歉的意思。
素英熱絡地親自給程斌斟茶,並備了兩盒巧克力要他帶回去給侄子們吃。千惠這時倒窩在沙發裏,貪婪地看起電視。
……
千惠回去以後,哲鴻找哲彥出去喝酒。素英看見兄弟倆要出門,收了剛才對程斌那親熱的笑容阻止道:“那麽晚了,你還要去哪裏?”
哲彥為難地看哲鴻,哲鴻理都不理素英,已經開了客廳的門。
“馬上就回來了—” 哲彥鼓起勇氣隨便喊一聲,匆匆隨哲鴻走掉。
哲鴻摟著一個吧女,兩人不停地對飲。
那吧女老練地講著黃色笑話。講完自己咯咯吱吱笑個不停。哲彥坐在對麵,不知做什麽好。
“再叫一個陪你弟弟嘛,好不好嘛?”吧女咬著哲鴻的耳朵,眼睛卻向哲彥亂瞟。
“不要!不要!“哲彥急得連連搖手。
哲鴻卻誇張地大笑:“怕什麽?怕什麽?哈哈哈……”
深夜,哲彥吃力地扶著哲鴻,在寂靜的街上走。
“大哥,媽媽一向聽外婆的話。你何不去找外婆幫你勸勸媽媽?--”
“勸什麽?有什麽好勸的!” 哲鴻痛苦地狂吼,找了一張鐵椅跌跌撞撞地坐下來,忽地又降低聲音,變得極頹喪:“……如今,真正左右事情的,是……她嚴重傷害了苗秀的自尊……”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出國,能不回來就不回來了!……總有一天,我要她感到後悔!”
“……這樣太極端了。大哥,你說的是氣話吧?”
“人從呱呱落地開始,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即使是生你育你的父母,也不應該認為自己能夠控製子女的一生……”
“媽媽哪裏懂這些……”
“我要教她懂……”
……
夜涼如水,兩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哲彥冷得打了個哆嗦。
“大哥,要不要—我去找芬秀?”
原先坐得像一尊石雕的哲鴻把頭慢慢轉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哲彥,半晌,才重新燃起希望地點點頭。
哲鴻退役以後都是從廷貴那裏拿錢,而廷貴每次都趁給錢的時候勸他少喝酒。哲彥的開支仍經過素英,他知道哲鴻並不喜歡向廷貴伸手,便去向哲邦借錢。
哲邦傾其所有,又告訴哲彥,幾天後素英將去北港進香。哲彥於是計劃那天北上—
哲彥由台北回來,一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哲鴻急匆匆跑進來,劈頭便問:“芬秀怎麽說?”
“……”哲彥垂頭喪氣地發呆。
“到底說了什麽!” 哲鴻用力搖哲彥的臂膀。
“……芬秀也無能為力。”
“為什麽?--”
哲彥緩緩抬起頭,聲音沙啞得象要哭出來:“……芬秀說,這整樁事情,已經變得非常可笑……她問我,世上為什麽還有這種孔雀東南飛的事情發生?!”
“……”
“她說她姐姐開頭幾天一直哭,後來變成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有一陣子她姐姐常常又哭又笑,說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犯不著苦苦高攀……”
“苦苦高攀?她為什麽這樣想?--”
“媽媽是這樣說她的……”
“什麽時候?--”哲鴻吃驚地揚起聲音。
“……我不知道……芬秀還說,她姐姐已經死心了……”
哲鴻茫然地看著哲彥,哲彥欲言又止。
等哲鴻走近房門,扭了門把,哲彥才悠悠補了一句:“……芬秀說,她姐姐前兩天訂婚了—”
哲鴻倏地拉開門衝到樓下抓起電話—
電話是芬秀接的,打了四次都說苗秀不在,第五次開始變成通話中—
哲鴻不死心地打了半個多鍾頭。不知打到第幾次時,隻叮當一聲,還沒開始響,對方已經拿起話筒—
“喂—”哲鴻焦躁地喊。
“喂喂—請問苗秀在嗎?我是黃哲鴻。”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抽泣聲。
“喂—,苗秀,是你嗎?”
“……哲鴻,何必……這麽……不死心……”
“……芬秀說你訂婚了?”
“……”
“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
“……我有什麽辦法……我們緣份不夠—”
“什麽緣份!我們出國就有緣份!”
“……請你不要再說了……我們的事情使我母親很傷心……”苗秀說到這裏,“哇”地哭出聲。
“我去跟她解釋!”
“—你就……放了我吧!”
“苗秀,為什麽變得這麽軟弱?”
“……”
“取消那個婚約!你會後悔的!”
“你也許不知道—令堂去學校找過我母親……”苗秀吸著鼻子,盡量抑製哭聲。
“……”哲鴻聽得呆了。
“令堂說,你們黃家若不是靠她,永遠無法由貧困興家……她說,她不願意讓兒子與我們這種教書人家結親,她要你們更……她的意思是,要你們更輝煌騰達……我母親氣得發抖……我不能跟你出國,我不能再傷我母親的心……”
電話由哲鴻手中滑落,他騎了哲邦的車子瘋狂地向屏東方向飛奔,汽油耗盡,他把車子丟在路旁,哭嚎又狂笑地在草地上讓露水凍了一夜……
……
出國前三天,哲鴻接到帖子:“長男讓謙,長女苗秀……”
哲鴻收了想要撕碎的念頭,把雪白燙金的帖子夾進將帶出國的英漢辭典裏,買了一尊水晶玻璃,白霧凝成似的維納絲,在出國前一天送到李讓謙家。
瀟灑的棉布白夾克,襯著渾身上下一股磊落的氣質;高挺的鼻梁上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從容、堅定而自信的態度,使哲鴻一見竟覺得連苗秀比他還要還要遜色幾分。
“黃先生—”李讓謙經他母親告知,在素雅的小客廳裏見到哲鴻,鎮定得體地稱他;不特別親熱,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久仰了,苗秀的相簿裏常看到你。”
“恭喜你和苗秀。” 哲鴻的聲音是失眠後的低澀,“我是送禮來的……我明天就出國,不能來參加婚禮。”
“你的事情苗秀都跟我說了……苗秀說,她還是很敬重你……我們祝你鵬程萬裏,一路順風。”
哲鴻起身,很鄭重地握住李讓謙的手:“……苗秀是我一生遇見過最好的女孩子—希望你好好照顧她……”
李讓謙笑了一笑,隻說一句“你放心”,有修養地把下麵接著想說的“羅苗秀是我的未婚妻”咽回去。
……
哲鴻走了,哲彥考上台北近郊一家三專的統計科。不久,哲邦也入伍服役。
罔市仍舊躺在床上,素英心裏則常掛著千惠的婚姻。
素英看得出,千惠比婚前消瘦了許多。她知道陳家沒有虧待千惠。但千惠回來時,她總覺得千惠再不象往日在家時那麽開朗……
千惠在陳家難得出門。程斌的事業沒的她插手,簡單的家務又有傭人料理,她隻有看些小說打發時間。
睡不著覺的午後,她愛一個人走出陽台去看天空。然而,亮晃晃的陽光竟常讓她覺得昏眩。
她一邊自嘲是養在溫室裏的盆花,一邊又找借口不參加同學們的攜伴聚餐。她的婚姻在同學間原是何等地令人稱羨!她自己知道,下意識裏,她害怕朋友注意到程斌是個雙腳有缺陷的人。
婆婆常常有意無意地瞄著她的肚子,問她什麽時候生個孩子做伴。程斌也問過她要不要去檢查。對於兩者,她都抱歉地搖頭……
好幾個夜裏,她披衣起床,掀開窗簾的一角……
月光下,程斌的睡容顯得那麽無辜。
她跪在地上,隔著布縷輕撫程斌的小腿,喃喃怨道:為什麽那次車禍以後,你不把腿骨接好?……即便在床上,不多久,你的腳就撐不住你的身……
好幾個夜裏,她心裏悠悠地又想起伊藤那汗濕的、淺棕色的、健壯的、男性的背……
千惠幾次想把避孕藥丟掉,但在無法獲得滿足的夜裏,她那憤恨的心就讓她覺得她不要養程斌的孩子。她也知道她在自虐,但因心裏常交戰著要不要離婚,她就更覺得不能有孩子。
她知道程斌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她在想什麽。她希望程斌開口找她談,然而程斌好象對現狀毫無不滿。
程斌的沉得住氣使得她恨,但想到廷貴與素英,她無法主動提出離婚,隻能讓自己寢不安息,食不知味,一天又一天……
哲鴻離開台灣時,廷貴、素英、千惠、哲彥、哲邦,連程斌都來送行。
鬆山機場一片哄鬧,不容誰有心思去多想什麽。兩隻沉甸甸的大皮箱送進去以後,大家沉默地走上二樓。
哲鴻擠出笑容與大家話別,當他來到素英麵前時,素英繼續說道:“……學業大概告一個段落以後,……也該先回來……娶媳婦……”
哲鴻一時笑容凝結,喉頭梗塞,他費力地抬起頭,竟看到素英已淚流滿麵。
上了飛機,哲鴻不停地想著素英那句話。他時而冷笑素英如意算盤打得好,時而又覺得素英已有懊悔之心—
他不知素英的深意何在,隻好一再用力地搖頭,想把整個世界的事情一起搖掉……
哲鴻在漢城換了機,一路喝酒之後昏睡,昏睡之後喝酒……他希望飛機失事,希望飛機掉進海裏……
但是,飛機還是平安飛抵洛城。
哲鴻找到一棟專租中國學生的公寓,每個月花九十美金,租了一個附帶簡單家具的小房間。
他忘了帶電鍋來,又沒有興致去外麵餐廳吃飯。隻有常買些漢堡回來下咖啡,或者胡亂啃幾塊炸雞過一天。實在膩的時候,便到超級市場買速食麵回來衝開水。
公寓裏連他住了四男兩女六名學生,大家共用一個廚房,卻從來不見他在廚房出現。
除了去學校,哲鴻時時關在房裏。直到第二個月底的一個黃昏,他喝過酒正蒙頭大睡,卻被一名女生敲門吵醒。
那女生身材略矮,皮膚略黑,自稱叫康曉梅。她住在鄰室,請哲鴻不嫌棄的話,到她那邊吃晚飯。
哲鴻昏昏沉沉地隨她過去。
她的房間除了跟哲鴻一樣的一床一桌二椅之外,唱機、電視俱全,書籍也擺得井然有序。哲鴻在她的書桌前坐下,惺鬆的睡眼立刻被桌上的白飯和小菜強烈吸引—
那是一盤白煮雞翅蘸蒜泥醬油,一盤荷包蛋,一碟花瓜,一鍋青菜豆腐湯,盡管用的是灰舊的塑膠餐盤和粗陶碗,那醬油香伴在豆腐湯冒出來的白煙裏,使哲鴻不客氣地狼吞虎咽,象難民般的連吃了大半鍋飯。
飯後,康曉梅放了一卷鄉土民謠,泡了一壺烏龍,又拿出台灣寄來的報紙雜誌,與哲鴻共看一整晚。
此後哲鴻在樓下遇到康曉梅也要出門時,她總是極豪爽地邀搭便車。哲鴻學校近,不曾真搭她的車,但也會像個老朋友一樣,走到車旁跟她話些家常。
……
長夏渾渾噩噩地過去,轉眼已入深秋。一天,哲鴻抱著一疊書和幾袋速食麵回來,看到房門上一張字條:“沙茶火鍋,七時恭候。康。”
哲鴻近來較少喝酒,也興致很好地買了一瓶白葡萄酒過去。兩人幹杯如儀,把那火鍋吃的渾然忘我。
康曉梅麵色微醺,談起她是台大外文係畢業,比哲鴻早來一年,在較遠的一所私立學校念比較文學。
“你為什麽想來留學?”她忽然認真地問。
哲鴻隨口答道:“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呀。”
“你何必說得那麽堂皇,你看起來就不象。”她表情怏怏地。
“怎麽不像?—”
“你剛來時整天閉門飲酒,渾身……酒臭。到現在還連自己的三餐都不起勁,怎麽去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
哲鴻被她的率直弄得有些赧然。
這個雀斑臉,單眼皮,頭發短蓬,貌不驚人的女孩子,使他聯想起小學時代鄰座的小女生。但是,她那嚴肅的神情,卻又使人不得不把她講的話當一回事。
康曉梅積極肯定地接著說:“我教你開車,你去考駕照,多出去走走,不要老關在房間裏。在美國不會開車,怎麽行萬裏路?”
朝夕練習,學了一個多月。考到駕照的第二天,哲鴻買了一部三千元的二手福特。為了表示謝意,他請康曉梅去一家廣東餐館吃中飯,回到公寓後,又拉開一向緊閉的窗簾,請康曉梅進去聊聊—
康曉梅一進門,立刻被牆上貼滿的工整大楷字寫的情詩吸引住了。
她慢而仔細地念過一遍,笑哲鴻是個早生華發的多情書生。然後,她看到桌上精致相框裏苗秀的結婚帖子,頓時收了笑,對著相框自言自語:“原來如此……你要把它,擺到幾時?—”
哲鴻把牆上的詩輕輕撕下,把相框整個收進皮箱裏,坐在地上,把苗秀的事情娓娓地講了一下午。
淡淡的冬陽斜斜地照進來,浴著康曉梅象沉醉的夢裏的臉,輕倚哲鴻的肩。
哲彥在台北近郊賃居。雖然素英常去視察他的生活,他還是和芬秀繼續往來。
芬秀的母親曾要芬秀對自己的未來多考慮,但每當哲彥來時,她仍親切地待他。
苗秀回娘家時,哲彥也遇到過幾次,她仍是一身飄逸神采,見了哲彥總先問哲鴻的近況。苗秀非但不阻止芬秀與哲彥在一起,反而鼓勵他們堅持到底,必要時去國外結婚—
“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真正幸福。”當著哲彥的麵,苗秀意味深長地說。
而背著哲彥,她對芬秀感歎:“女人出嫁,象一棵樹木的移植。如果不是為了全心全意的愛,到底終將朝暮懷著悲戚……女人結婚以後的生活,是婚前想象不到的單調的循環,隻有愛可以讓單調變成多彩,否則,便是日夜熬著一份無奈……”
……
這年十一月底是罔市的七十壽辰。
罔市事前說過她不做壽,素英還是有模有樣地訂了一百二十個大紅麵龜來分送鄰居、親朋,又燒豬腳麵線,要夫婦和哲彥回來慶祝。
罔市推辭不過,讓阿婆幫她沐浴更衣出來……
千惠夫婦帶回來一大盒蛋糕,程斌和哲彥努力撐著氣氛。吃了半天,卻是蛋糕隻動了一丁點,豬腳也還有一大鍋。
素英給罔市訂製一件旗袍,一雙繡花鞋;千惠也給罔市打了一枝金簪。罔市把那些東西都擱在一邊,坐了一會兒,又說她頭昏,要阿婆扶她進去。
晚上阿婆去照看罔市,罔市憤憤抱怨:“人好的時候不孝順,到今天才弄這一大堆吃的穿的給別人看!”
千惠當夜走了,哲彥次日一早也回台北。素英一個人對著房裏的梳妝圓鏡坐了好久。廷貴中午回來,素英一反常態,拿寂寥無限的聲音央他,找個時間一起去看哲鴻—
……
已經是三月陽春,洛城特有的豔陽照著路邊迎風招搖的野花,讓人一出門就不知不覺笑眯了眼。
哲鴻到機場接廷貴、素英、程斌、千惠。
廷貴和素英神情激動,程斌仍是往日那般穩重沉著的樣子。倒是千惠,看來大大不如往昔神采。
哲鴻把他們帶到賓館安頓好,又載他們到自己的公寓轉了一圈,康曉梅還沒回來,哲鴻也並不提起她,五個人便去廣東餐館吃飯。
小小的門麵也是雕梁畫棟,漆的這處那處盡是鮮紅。靜靜的餐館裏隻有幾個老美,拿著刀叉,還邊喝雞尾酒。
哲鴻點了菜,女侍先送來一瓶紹興。整整一年沒見麵,他這才看清廷貴前額已禿,素英的眼尾鼻角也盡是脂粉掩不住的皺紋……
素英頻頻替哲鴻夾菜,並一再關懷地問他的近況。盡管如此,哲鴻那愛恨堅持到底的心頭對她仍存芥蒂,再也湧不出深刻的母子之情。他今日之待素英,隻象是對遠道前來的故舊盡點情義,由於這位故舊對自己曾有的傷害,他心裏一時無法完全放棄對她的防禦。
素英從皮包裏拿出兩張照片,說是她替哲鴻留意的人選,哲鴻沒伸手去接,千惠替他傳遞過來。
原來兩個他都認得—兩位朋友的女兒。 高雄商界的二大千金。
哲鴻嘲戲地笑問:“媽媽喜歡哪一個?”
“你要娶太太,你自己選呀!”
“哦—是嗎—”那“嗎”字拖的很長,哲鴻把照片擱回桌上。
由於哲鴻建議洛城景色回頭再瀏覽,第二天一早,五個人便搭機飛往賭城。
在賭城住了兩天,五個人小輸一千多美金。
離開賭城,轉飛紐奧良。租了車,看著地圖由市中心轉進著名的法國方場。
這方場附近盡是法國風味的房子,一家家不是法國餐館便是酒吧、禮品店。酒吧裏傳來黑人樂隊演奏,極悲戚的爵士樂—大家下車選一家進去,才發覺那樂聲在酒吧裏響得人耳聾,不似在路邊聽得有韻味,隻好出來在附近繞了一繞,走向方場上的小公園。
公園外有未成名的畫家替人畫像,有年輕人彈奏吉他演唱,也有成群的鴿子在人腳下爭食……大家瀏覽得有趣,哲鴻卻發現程斌臉色蒼白,無力地扶著公園邊的鐵欄杆……
千惠指了指路邊一張法國式鐵條椅子,陪程斌走過去。哲鴻要去探視,素英卻阻止他:“沒什麽,大概是累了—”
隔天,他們在市區閑逛,開車過了橫跨密西西比河的鐵橋,也坐了叮叮當當招搖過市得有軌電車,直到天黑才回旅館。
素英又拿出兩張照片,問哲鴻中意哪一個。哲鴻笑道:“兩個都中意。”
第四天他們沿密西西比州南部的海岸線直奔阿拉巴馬州。依旅行指南的指示,在阿州南部的一個小鎮裏找到一座寬闊美麗的花園。
那是一位富豪窮畢生經營,於身後開放參觀的私人花園。在依山傍水、高低有致的土地上,無數種世界各地移植來的珍異花卉鮮豔地開著,而那富豪華麗絕倫的住宅,更在花木蓊鬱處巍巍站立。恍惚間,讓人以為身在古代王公貴族的莊園裏……
然而,象前天一樣,走到半路,程斌又麵色蒼白地坐在路旁的鐵椅上—這一回,哲鴻看到千惠的神色有些不耐煩。素英仍要哲鴻和廷貴先走,她自己則留下來等他們……
由於哲鴻不能荒疏課業太久,五個人在南部又玩了一天,哲鴻便讓廷貴等人結伴搭機去東部,自己按原計劃先回洛城。
……
四人由東部回來已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
講好的時間,哲鴻直接到機場門口把他們載走—一照麵,便發覺他們神色凝重,千惠更是明顯一張哭過的臉。
“爸爸,發生什麽事了?—”哲鴻心中疑慮交織。
“……”
“……媽媽,你們怎麽了?是不是在紐約遭人搶劫?到底什麽事?快說呀!”
“……”
“媽媽!” 哲鴻急得又叫一聲。
“……你阿姐說……要離婚……”素英是前所未有、帶哭的聲音。
哲鴻愕然。緘默片刻,才又想起問道:“為什麽?—”
“……”
進了旅館,五個人錯落坐在廷貴房裏。老半天,大家都啞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程斌打破沉默:“……我想回房休息……千惠,要不要一起走?”
千惠默默站起。
“姐夫,阿姐,我請你們喝杯咖啡……”哲鴻晃了一下頭,好似剛由催眠中醒來。
“我頭很痛,想早點睡……”千惠懨懨地拒絕。
於是哲鴻和程斌送千惠回房,便到旅館的咖啡室,擇了一個幽靜的角落。
“姐夫,請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
“……”程斌沉默不語。
哲鴻靜等著。
“……你阿姐今天早上跟我吵架,……說要離婚……”
“……”
“今天早上她在化妝,皮包開著,我看到裏頭一包避孕藥……”
“……”
“我說我和家父母希望她早日生個孩子,問她為什麽瞞著我吃避孕藥。……她說……她說,她不要孩子,說她跟我在一起很痛苦……”程斌難過地低下頭。
“……”哲鴻皺著眉,雙手支下顎。
兩杯咖啡涼了,連糖都還沒加。
“……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腳有缺陷……結婚前出過車禍……”程斌看哲鴻一眼,眼神充滿無奈,低頭接著說:“我和你阿姐正在談的時候,媽媽來敲門我沒聽見,她自己開門進來……你阿姐當時正在哭,就在媽媽麵前說,要跟我離婚—”
哲鴻的心情跟當事人一樣低沉。這樁婚姻是媽媽全力促成的。他立刻接著問:“媽媽怎麽說—”
“媽媽去告訴爸爸。”
“爸爸呢?”
“……也沒說什麽。”
……
本來說好多住幾天的,這一來素英叫哲鴻替他們改訂班機。第三天大清早,哲鴻便送他們回去。
一行人走到機艙口,素英仍不忘叫哲鴻收下兩張照片:
“考慮好了,馬上寫信回來啊!假如兩個都不喜歡的話,媽媽再去物色。”
沒離開機場,哲鴻就把照片撕進垃圾桶。
開車回到公寓,康曉梅在他床上還沒睡醒……
回台南以後,千惠日也躺在床上,夜也躺在床上。也沒真的睡著,就是滿懷心事,不願意出來。
程斌母親關懷地問起,程斌稱她旅途太勞累,幾天就好了……
程斌對那天早上的事情一字不提,回來第二天便恢複上班,也照常到了中午就上樓吃飯。遇到千惠不出來吃飯時,他下午就去買些點心,親自拿到四樓房間—
每當他回來時,千惠就裝睡不理他。等他出了房門,卻又思潮起伏,翻來覆去……
千惠知道,除了身體缺陷之外,程斌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
然而,那缺陷如此折磨人,自己如何跟他一輩子?
—當日千挑萬選,隨著母親一直要挑到家世好,學曆好。如今這人家世好,學曆好,而婚後的生活也不過是柴米衣食不愁罷了。倒有那麽多更重要的,媽媽沒有想到,自己為什麽也沒想到?
……
怨艾數日,千惠忽然憶起明子講過一句話:
“女人是永遠不知足的,在溫柔的男人懷裏,夢的是強壯的男人;與強壯的男人在一起,看到的又是別的男人……”
—是那樣嗎?
—如果那車禍發生在婚後,我是不是也想要離婚?或者,我會選擇忍受?
忘了是誰說的:
“夫妻間除了情,還有義;情字多變,要度過漫漫相守的歲月,沒有‘義’更難支撐……義不僅存在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更應存於夫妻之間。”
言者又道:
“情脆弱而義堅定,古來多少患難夫妻,與其說是為了情,不如說是為義,才能同甘苦,共生死……”
—是這樣嗎?
—如果離婚的話,離婚之後,我將如何?不離婚的話,朝著義的道理去做又如何?
想到這裏,千惠憶起在日本讀過的一首賀婚詩:
為夫為婦惟宿緣
同心一體莫乖天
人生行路豈容易
永世勿違貞與賢
—啊!人生行路豈容易,永世勿違貞與賢!
……
回來第六天下午,程斌又買了一包三明治上來。房間裏,窗簾垂得暗暗的,千惠背對門躺在床上—
“千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三明治?” 程斌在床沿坐下,一手輕拂千惠的肩。
千惠不語。
程斌的手拂向千惠發梢:“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婚前也對你說過……”
千惠慢慢轉過身來。
“……婚前我不知道這麽嚴重……”她那聲音微弱平緩。
程斌沒去問是缺陷那麽嚴重,還是這個缺陷對婚姻的影響那麽嚴重。或許,兩者皆是吧。
他試著去扶千惠坐起,又拿枕頭給她墊著背。千惠並不拒絕。
他開了床頭燈,奶黃的燈光刹時瀉了一地,房裏一片靜謐祥和。
“吃點三明治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千惠接過三明治,慢慢吃了。程斌擰來一條濕毛巾,讓她擦了手臉。
“幫我把手提包拿來好嗎?” 千惠輕歎一口氣說。
開了手提包,她拿出避孕藥。
“程斌,……你……把它丟掉吧。”
素英怕哲彥在台北交女朋友,每個月隻給他六百元房租和有限的夥食費,並且是每兩周由銀行匯一次款,不讓他手頭有餘錢。
芬秀在貿易公司做事,和哲彥出門時,不論交通、餐飲,都是她搶著付帳。甚至好幾次領了薪水,便拿千兒八百給哲彥。哲彥不肯要,她就硬把錢塞進哲彥抽屜:
“我不像姐姐那樣容易放棄,一點經濟上的限製,就教我死心!”
哲彥對素英的做法雖有怨尤,但一方麵懶得計較,另一方麵也想不出辦法,也就過一天耗一天。
他不是心地卑鄙想讓芬秀倒貼,但也壓根兒不願費力去向誰挑戰。他不象哲鴻那樣激烈反抗自己所不滿的,也不曾想過去賺點錢來改變現狀。他被安排慣了,拿不出大主張,而在兩個好強的女人中間,他更顯得不積極。
哲彥自認不曾費心追過芬秀,當日芬秀自然地與他相識,在一起,毋寧說是芬秀先開始對他好。他知道芬秀珍愛自己,但芬秀在他心中是否象苗秀在哲鴻心中那樣被肯定?他自己也不知道。
芬秀下了班常常去找哲彥,兩人的晚餐就是一碗陽春麵加鹵蛋。
晚餐後,芬秀提議散步。但哲彥說他不喜歡在外麵逗留,總要芬秀到他那四坪大小的房裏聽音樂、聊天,消磨到八九點,才送她搭公車回去……
……一個燥熱沒有一絲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