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吾歌/黃碧雲
(2005-11-05 01:34:35)
下一個
紛擾後靜美的金邊和平了,和平是什麽意思呢?
對於托爾斯泰來說,和平就是各人回複到自己種種最瑣碎的生活之中。被拿破侖統治過的莫斯科人民,和平以後不是思索戰爭的殘酷或吸收什麽曆史教訓,而不過是把自己的油畫、銀器、水晶燈搬回莫斯科點算一下;如果有家人死了,或許該找個油畫匠來做一幅畫,好掛在客廳裏。和平是戲劇的反高潮。上海的張愛玲,戰爭時期來到了香港。對她來說,和平卻是一種“發瘋”的精神狀態。“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而令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冬天的樹,淒迷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管子裏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我們可以暫時活下去了,怎教人不歡喜得發瘋呢?”所以戰後香港人努力的結婚、吃、受傷和痊愈。
東德的 Christa Wolf ,寫第二次大戰後的德國:我知道,到頭來,甚麽都不會剩下:瑣碎的生活,以及我寫下的一切。猶如我將睡未睡所作的一個夢。對她來說,和平不過是仿仿佛佛的記憶而已。
對從一九五三年自法國的統治獨立過來,幾乎以後都沒有和平的柬埔寨來說,和平又有甚麽意思呢?施漢諾雖然帶領柬埔寨獨立,卻沒有為柬埔寨帶來和平。一九六七年柬埔寨的左翼分子發起一場叛變,施漢諾大舉鎮壓。其後受到越戰影響,一九六九年開始,美國大舉轟炸柬埔寨。一九七三年美國政府扶植的龍諾政府成立,才沒兩年,紅色高棉革命成功。一九七九年越南扶植金邊政府成立,人民得到局部的和平。
和平來得非常緩慢。一九八九年越南政府宣布撤軍,為四方政府聯合執政鋪了路。但巴黎和約一直要到一九九一年十月才簽署,自七O年開始流亡在外的施漢諾也就再次回到了柬埔寨。
和平了。臨時四方聯合政府成立,聯合國和平部隊也就在去年初進駐柬埔寨,使今年四月選舉能和平的舉行。大選過後,淺藍帽子的和平部隊在年底全部離開,這才是和平的真正開始,有人說。又有人說,和平像烏托邦一樣,還遠著呢。
和平對於柬埔寨來說,是什麽呢,是不用再到越南、泰國辦旅遊簽證,可以在機場即付二十美元的簽證費便可入境麽?是機場可以重新掛上施漢諾的巨型頭像麽?是人們的微笑,和計程車司機的殷勤麽?機師在綠油油的金邊市郊上空說:我們將到達金邊 Pochentong 機場,跑道有一點崎嶇,需要急煞,地麵天氣良好。
金邊市乍看和四年前我初訪一樣,低低的樓房,油綠的稻田,安靜小巧,細聽可以聽到少年人家午睡時細微的呼吸聲,甚至有夢。從機場到市中心,隻有七公裏。途中還經過金邊大學和一家醫院。我記得我還在除了幾張大床、甚麽也沒有的醫院裏看望過受傷的軍人。當時跟他們談了些甚麽,已不複記憶。隻有夜來會仿佛看見他們褐色的溫柔的眼睛,和他們棕褐色的斷腿斷手。小孩又在醫院的草地玩耍。
現今迎麵而來的,隻是一輛一輛的白色聯合國和平部隊吉普車。包有淺藍頭巾的錫克教印度士兵和金發的淺藍帽子士兵百無聊賴的在車上打瞌睡。舊市政廳租給了航空公司當辦公室。而七十年代已經在興建的 Cambodiana Hotel ,卒之完成,成為市內唯一的五星級酒店。隔鄰又新建了浮動酒店,就在湄公河以上,皇宮旁邊。皇宮廣場前的列寧大道,像天安門廣場,黃昏總坐在草席上吃柚子、魷魚、椒鹽蝦。 Tonle Sap河吹來溫柔而惆悵的晚風:就這樣,一天就是一天。
然而在金邊市,戰爭的記憶,還是令人難以釋懷。入夜後金邊還是陷半明不黑的曖昧之中,以為還在宵禁,原來卻是因金邊市發展太快,電力供應不足,所以夜夜停電。在黑暗之中,竟又見到光亮亮的霓虹光管招牌: Samart 無線電話、百老匯卡拉OK按摩、 Garden Cafe ,分明又是和平日子,原來大商戶都自己有發電機。報上偶有拆除地雷人員陣亡消息,通往鄉間的火車軌又受到破壞,午夜睡不好,聽到偶然傳來的響聲,總以為是槍聲,仔細聽清楚,不過是的士高的音樂聲吧。國立圖書館外又泊滿了白色的二手豐田汽車,索價美元一萬,才令人放下心:真的和平了。不然那來的豐田汽車?街上夜那來這許多買衣服和寶石的本地人呢?
金邊市最可觀的地方應當是皇宮。皇宮有加冕殿、圖書館和鋪了五千塊銀片的銀殿。不過皇宮自施漢諾親王加冕成為國王後,便成了他的居所,不開放予人參觀。
其實金邊最有趣的是街市。有 art deco 建築特色的中央街市,共有四翼,屋頂重疊,中央街市卻別具一格,相信是受了西方建築美學影響。街市四周賣衣服、日用 品。到此一遊的人,如果不買一點柬埔寨的手織布或絲,便是入寶山,空手而回。柬埔寨的手織布,色彩明麗,又保留了東方美學的婉約,是最靈巧的生活藝術。如果到 ORussei 街市,裁縫攤子做衣服。女子可以做 krama ,就是柬埔寨女子日常穿的窄身開叉長裙,恰如今季流行的裙子。
中央街市最眩目的,可算是街市中央一櫃的金銀首飾了。因為這樣原始,就像進了寶山一樣令人驚喜。在這裏,買鑽石要選一個晴朗的中午天,因為街市沒強燈,隻掛著一串一串的昏黃燈泡,要看鑽石的成色,隻好在熾熱的陽光下自看個清楚。柬埔寨 盛產寶石(這原是魚肥稻香、寶石閃閃之地,森林茂盛,河水盈盈,會否是伊甸園?)所以可以買到價格廉宜的寶石。當地人都說,這裏隻有好寶石與次等寶石之分,沒有假寶石。因為寶石實在太廉宜了,犯不著作假蒙騙。寶石以藍寶和紅寶為主,也有翡翠和黃色寶石。
在全國體育運動場館旁邊的奧林匹克市場,中間諾大的食物攤子,有膽量的話可以一試聞名的金邊粉或生牛肉,當然在館子吃比較衛生。喜歡軍事遊戲的,可以買到軍靴、軍刀、軍用物品。如果有辦法,說不定可以買到槍呢。不過現時柬埔寨,持有槍械是非法的。
金邊的原文是“金的山”的意思。傳說有一個女子,叫做 phnom ,在湄公河畔發現了這個地方,所以人們在城裏的一個山頭,建了一間廟來紀念她,廟就叫 phnom窟。金邊為 Phnom Penh , Penh 就是小山的意思。金窟在市中心小山山頂,此廟香火鼎盛,人們相信在此上香,可以得好運。即便不欲上香,在此也可眺望金邊市。金邊自高棉王國沒落後,約十五世紀後才成為柬埔寨的首都。之前高棉王國的首都在吳哥窟。
由於戰亂過久,外麵的世界對柬埔寨文化認識幾乎等於零。其實高棉文化於公元開始已經存在,至今已經二十個世紀,可謂文明古國。高棉文化最燦爛時期約由九世紀開始,也就是今天仍可從當其時的藝術一窺其靜美。一直到十三世紀,不知何故,高棉王國突然衰落,自此疆域一直縮小。今日泰國、寮國、越南,都曾是高棉王國領土。
現在我們唯一可以想像高棉文化全盛時期的華美,隻好看當時的藝術。所以說,到柬埔寨,一定要到吳哥窟。不過,未到吳哥窟以前,也要到金邊的國立藝術館。
國立藝術館本身已經是一座甚為可觀的傳統柬埔寨建築,於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O年建造,由法國建築師設計,約藏有一千件塑像和其他雕塑品。高棉藝術至今所留傳下來的幾乎全是雕塑,想來古高棉人不擅書畫。館內收藏的雕塑由六世紀至十三世 紀,大部分是佛教或印度教的神祗。但高棉的佛像不如印度的斑斕,反而更有寧靜出世的美感。國立藝術館值得一去,不光為了藝術品,還為了獨特的觀賞經驗,不比羅浮宮、梵蒂岡。到金邊國立藝術館去看藝術品可要帶一雙雪亮的眼睛----或電筒。不知停電還是天色不好,那天我去時,實在黑,我湊著湊著,鼻子也就湊到佛像上麵,碰過冰涼。館裏十分寧靜,聽著蝙蝠吱吱的在叫,雨水打在屋簷和四合庭院裏的荷花葉上,看著看著佛祖的微笑,讀到了時光。
如果我們不理會戰爭,或許就無法珍惜和平。我認為最好的人權課教材就在金邊。市內有一所中學,紅色高棉占領金邊時改建成為秘密監獄。現在這座血腥的監獄改 成了 Toul Sleng 博物館。館裏現還保留七九年新政權進入該監獄的原貌。如果不是還有刑具為證,以為不過是電影情節。在文明的和平社會,所能想像殘酷可怕的經驗,不過是被大狗追咬,或被打劫。
離金邊十五公裏的鍾屋( Choeung Ek )殺戮戰場,曾經是龍眼園,在此埋葬了逾萬名受害人。一九八八年政府建了一個金塔,安放部分骷髏頭。
如果在金邊的秘密監獄和殺戮戰場“飽受驚嚇”,就離開金邊,到吳哥窟去。
吳哥窟( Angkor Wat )在柬埔寨東北部 Siem Reap 森林區,坐四十五分鍾的飛機便到達。 Siem Reap 在 Tonle Sap 河邊,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古老的 Grand Hotel ,有大大的法式窗戶,推開窗便是滿目的原野景色。河邊有小攤子,夜裏散著肉的焦香。在這裏,連空氣都是綠色的:森林長到你的枕邊去。
吳哥窟不過是吳哥一組廟宇裏一個最大的“窟”。“窟”不知是否 wat 的譯音。吳哥在高棉王國全盛時期,相信是一個昌盛的大城市,現時的吳哥窟,仍遺有七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窟”,散布在方圓六十公裏的森林之中,如要好好瀏覽,恐怕要個五七天。最重要的三個大廟,分別是吳哥窟、拜容窟( Bayon )和特般窟( Ta Prohm )。
吳哥窟是吳哥城遺址最大的一個窟,外牆有一公裏乘八百米,四周為防衛溝包圍,入口的長廊有二百多公尺,到達中央的廟宇有四進。中央的廟有五個塔,一個在中央,四個在旁,在大門看過去,可以一口氣看到五個塔。吳哥窟之美,在它的建築組合,也在它的塑雕,和牆上的浮壁畫。爬上最高的塔頂,就可以看到森林、落日和原野。
拜容廟被視為吳哥城最神秘的一座廟宇。廟宇的建築結構甚為複雜,顯然經多次重修改建,回形頭像的形態獨一無二,在吳哥城裏不複見。拜容廟外牆也罕有地記錄了當時人們的生活,如何打魚、種田、打仗、跳舞、祭祀。畫中甚至有長胡子紮髻的中 國人,和高棉人做生意買賣。
我最喜歡的是特般窟,此窟也最荒蕪,無花果樹統治了整個王國。特般窟自上個世紀被法國人發現以來,全未經修葺,廟裏還保留原來的麵貌,毀壞的神像在黑暗之中默默毀壞。無花果樹又長到廟宇裏麵去,浮上布滿青苔,蜘蛛在長廊結網,猴子在樹間跳來跳去。遠處隱隱傳來買拉琴的音樂,立在其中,使人不知今世何世,是否身在一個失落的文明高棉古國,有少女在廟中跳舞,說不定還會飄來酒香。就在此時碰到了休班的聯合國和平部隊人員,兩個法國男子,和我道好問安。我又替纏著不舍的小孩用一 美元買了一隻牛鈴。這樣實實在在地回到了現世紀高棉,叫做柬埔寨。
回到了金邊。金邊的夜晚清涼如水。Diethelm 旅行社的導遊來接,一邊介紹風景一邊學習英語語法:好跟外國人打交道。我們走過“英文街”,英語學生的朗誦聲聲聲入耳。聯合國和平部隊警車在街上巡來巡去,不是打擊敵人而是對付惱人的偷車賊。人們擔心的是晚上會不會停電,或明天的米粉會不會漲價,可否有餘錢買一包萬寶路。生活瑣碎煩亂,人們不會想到戰爭為何會在曆史上出現。到底是領袖發動了戰爭,還是戰爭是曆史的一個偶然。正如托爾斯泰所說,人們隻為追逐自己的生活。無論於戰爭與和平,人們從不想曆史與個人有何關係。人們也因此從不會從曆史或戰爭中學到些甚麽。因此就分外的耽於逸樂了。金邊如雨後春筍的娛樂場所,稍有條件的都盡情享樂,大概就是張愛玲“戰後的瘋狂狀態”的意思。
如今金邊有關戰爭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我們不過偶然經過,和平日子,對我們來說,好象理所當然。童年時大人教說的祝願“但願世界和平”,我們都跟著說,其實不知道是甚麽意思。隻有來到了金邊市,目睹城市隱隱約約的戰爭傷痕,這時候才知道,但願世界和平是怎樣沉重的意願。
由是金邊市,跟所有城市都不一樣。隻有在這裏,寧靜小巧,跑道有點崎嶇、需要急煞的一個城市,我們才會得珍惜----和平安全,地麵天氣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