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格格不入/張欣

(2005-11-05 01:20:08) 下一個
從亞南家出來, 腮腺完全停止工作, 嘴裏幹巴巴的, 更加不想說話. 不知誰家傳來了全中國人民都分外熟悉的張宏民的聲音: 現在播送晚間新聞. 亞南一直把我送下樓梯, 送出大院的門外, 仍舊沒想起來她始終都沒有給我倒過一杯水, 更不用說去提示一下果盤裏的鴨梨了.她什麽都忘了, 隻想抓住一個略知來龍去脈的朋友訴說訴說. 她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假如我不是專程來訪, 無論是在米店還是馬路沿兒上或者公共廁所相遇, 你一定得讓她一吐為快. 有時, 我不得不慶幸我家與她家離的較遠. 一晚上, 她都全神貫注地盯住我的眼睛, 讓我不忍心去掃一眼盛開著牡丹花的氣壓暖水瓶. 我的事全堆在舌頭尖上, 先耐心體會她的心境再伺機以待. 怎麽搞的, 現如今每人一本 “血淚帳”,難怪大家夥的同情心都被稀釋成餃子湯了. 我遲遲疑疑地跟她告別, 路燈很高, 直射下來, 使她紅腫的眼睛下脹起了兩隻黑洞洞的眼袋.她該說了吧? 說, 這麽遠來,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然而她隻是軟弱而充滿愁緒地說: “海梅, 以後別這麽長時間才想起到我家坐一坐.” 我點點頭, 更不能說什麽了, 放掉了最後一個機會. 我很慚愧, 我的確是有事了才想起來找亞南. 結婚是萬惡之源這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它能把所有的友誼統統變成 “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回去吧, 我會常來看你的.” 我知道半年之內我是不會再來了. 街角拐彎處仍然亮著白花花的日光燈, 那是一個兩米見長的個體戶開的食雜鋪麵, 呆會兒一定去喝一瓶從來不喝的 “彩色涼開水”. 我是為了我兒子馬六六上幼兒園的事來找亞南的. 六六三歲了, 一定得上全托幼兒園, 才有可能改掉他晚睡晚起, 邊玩邊吃飯, 在我父母家雪白的牆壁上畫壁畫, 不會任何一首簡單的兒歌等等一係列毛病. 我爸是個老幹部但不是老知識分子, 教育方麵充滿遊擊習氣. 他倒是離休了, 有許多閑暇, 就滿腔熱情地教六六認字, 一開始就教 “小兔子乖乖” 這種多層次的生字. “小”當然可以學, “大小人口” 三歲教還行, “兔”字我可是三年級才學的, “乖” 呢, 我好象 文化大革命”中才知道世界上有這麽一個頭重腳輕的字. 六六不可能學會這麽複雜的筆畫, 爸爸就逼我帶他上醫院檢查是不是弱智. 我媽媽還在為黨工作, 沒時間一心撲在六六身上, 小保姆蓮蓮隻會在買菜時在自由市場買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灰兔叫六六養著玩, 弄的滿屋子兔子味兔子屎. 媽媽無可奈何地對我說: “蓮蓮主意大, 非要在涼台養雞, 嫌雞蛋太貴. 六六養兔子, 你爸爸不可能放棄金魚和鴿子, 家裏快成動物園了, 怎麽樣, 全托的事兒找到門兒沒有?” “你們那時候上幼兒園多容易, 還有人上門動員, 都是全托, 沒有日托那麽一回事. 一說上幼兒園, 你就殺豬一樣地大哭……” 是的是的, 六六現在急需的絕不是兔子, 而是獨立生活的能力, 懂得排隊做早操是怎麽回事, “丟手絹” 應該怎麽玩, 最正規的看圖識字, 唱 “路邊有個螺絲帽”,飯前便後洗手都得老師教他才記得住. 小學老師都說, 上過全托幼兒園的孩子智力開發早, 反應快, 學習比較輕鬆, 自我管理能力強. 這大概也是全托幼兒園走俏的原因吧. 我和馬林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感到為難的: 所有的全托幼兒園都爆滿, 都不需要孩子. 我們曾經付之一笑的 “找幼兒園比考大學還難” 的戲言一瞬間就變成了嚴肅的事實. 我想起亞南的婆婆是在幼兒園當什麽主任, 這麽老的同誌說句話是會起作用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婆媳關係不太好, 但隻要沒當眾撕開臉, 把話遞過去, 我和馬林再送送禮, 或者叫亞南她愛人小薛去說, 事情不安可能鐵板一塊. 然而進了屋, 沒等我開口, 亞南的眼圈先紅起來了, 拉住我坐下: “你來的正好……” “小薛呢?” “回他家去了……我跟他們徹底鬧翻了!” 她倒是開門見山, 我心裏咯噔一下, 嘴基本被堵上了, 但還抱著一線希望: 給他們調和調和再講自己的事. “出什麽事兒了?” “就為了小薛外派香港的事.” “那是好事嗬, 你們家可以提前進入 ‘小康’了.” 我看了一眼屁股下麵的人造革麵硬沙發和身邊手刷黃漆的舊式餐櫃, 裏麵擺著幾個茅台五糧液人頭馬的瓶子外加一些叮零當啷的小零碎兒, 金光亮亮地閃著黃光. 牆上還掛了一幅色彩顏料風景人物完全混為一談的竹簾畫, 上回來我已經鄭重其事地對她說過, 拿下來扔了, 寧肯什麽都不掛! 看來她過得極沒有心情, 原先對我的審美觀她絕對言聽計從. “他這一走算怎麽回事嗬, 我早打聽過了, 外派是不能帶家屬的, 他在那邊花天酒地, 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邊……” “一家兩製嘛, 你在這邊大幹社會主義.” “你還笑! 這件事特別不對勁兒, 一開始他就沒跟我商量, 暗地裏拚命聯係, 還是他們同事開玩笑, 我才知道這事的. 問他, 他說還不知道能不能辦成呢, 你當什麽真啊. 其實那時候基本上定下來了, 他怕我去鬧……他拿到護照那一天, 我一夜也沒睡, 憋了一肚子的話. 一大早我就說, 你根本不是為了自己的前途, 也不是為了咱倆經濟上打個翻身仗, 你就是為了……躲開我……你猜他說什麽……” “他肯定一口否認, 然後說一大堆理由.” “我也是這麽想的,下麵還想好了很多話等著呢, 可他隻說了一個字: 對.” 我愣愣地看著亞南, 心情漸漸有些沉重. 小薛怎麽能夠這樣, 即便是兩口子單獨在一起, 也有個麵子問題, 不可以這樣把人心傷透. 我的確象同情亞南一樣地同情小薛, 有一次無意中邂逅, 我跟小薛走了短短一段路, 他平靜的說:“我看見你在報紙上發表的散文詩了.” 我當時很有點無地自容, 當麵談我的小東西對我來說仿佛是揭短. “這並不重要, ”他繼續說, “重要的是你有內容, 亞南卻沒有.”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顯然也不需要我回答,徑自說:“談戀愛時,有朋友問我愛上亞南哪一點, 我說純潔。他哈哈大笑說這不是優缺點,僅是生理過程,任何人都是從純潔到汙濁。我不以為然:愛情是沒有為什麽的,我不想一清二楚地談戀。,戀愛嘛, 不就是要那個半昏迷狀態嗎?現在我懂得了他的話,至少我當時應該掌握亞南的一條真正的優點,可惜晚了……我當然不會跟她離婚,因為這是我的錯……你知道花生豆原理嗎?” 我搖搖頭。 “任何時候都是這樣,有花生豆的時候你還沒長牙,牙長齊的時候花生豆已經沒有了。” 我知道他們的話在結婚前全部講淨,一旦結婚便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看著小薛那張沒有生氣的臉,我真想立即找到亞南,叫她好好地充實自己,不要無所事事,要看書,聽音樂,看展覽,多想想事,甚至哪一個晚上精心打扮自己一下陪小薛去散散步,共同語言是可以培養的,當然不是在一個早上。 我始終懷疑氣質是天生的。 修養和學識當然是另一回事,不過女人不可以哪點都不沾。 亞南低下頭去:“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麽狠的話,我當時眼淚刷地一下就流出來了……過去他追我,教我英語一遍一遍不厭其煩,根本不敢提笨字,總誇我聰明,可現在呢,張口閉口人頭豬腦……我拿了一隻外國牙膏問他是什麽,他不告訴我,害得我用男人的剃須膏刷了一次牙……” 我笑不出來,恨透了小薛。 區別就在這裏:女人總是希望一輩子都象談戀愛那麽美好,或者就該那麽美好。男人結婚的那個晚上就會說:我餓了,你下樓去給我買二兩餛飩。 “六六還好嗎?”亞南突然冒出這句話,不等我恢複“使命感”,她又說,“我現在最羨慕的就是雙胞胎的媽媽。” 一結婚,亞南就拚命避孕,把一切措施都說得極不保險,好象小薛看她一眼就會懷孕似的。後來決定要了,卻又不孕。 亞南悲悲切切地說:“提過去有什麽用,要是有一個孩子,肯定能拴住他……” 老實說,我不喜歡亞南總是在生活中扮演著“棄婦”的角色。雖然沒孩子,可她活的一點不輕鬆,暗淡無光的臉,永遠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表情,居然連農村婦女的念頭都冒出來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懂,女人的感情多多少少會帶有一點依附性,但骨質不可以這麽疏鬆。你完全沒有自己,又如何 叫別人正視你? 然而現在,怎麽是講人生哲理的時候,默默不語。 亞南有半晌隻是望著黑洞洞的窗外,後來才慢吞吞並且似乎平靜地說:“她們,他媽他姐和他妹,一邊笑一邊鬧,排列著她們去 ‘香港十日遊’的次序,她們說她們需要彩電、冰箱和組合音響……他就衝她們拍胸脯,大許願,一口一個沒問題,好象他有一個外幣存折似的……他跟她們一樣,也忘記了屋裏還有一個不聲不響的人在直愣愣地看電視…… “有誰理解我的心情?我冷淡,他爸他媽就不高興,認為我是想獨占便宜,我笑不出來,又沒法解釋……”她的眼裏漸漸地又蓄滿了淚。 我又難過,一家人怎麽樣,手足之情又怎麽樣,自然流露的盡是拜金拜物,有誰最先想到的是艾滋病?! “有時,我真希望自己象過去的良家婦女一樣,有一副生活的重擔擺在我麵前,家裏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癱的癱,甚至揭不開鍋……那我就放小薛走,而且還要叫他認識到我的價值。”亞南看著我的眼睛,神情略略恢複了一點自信。 我真想說,城市的男人需要的不是這個,別說陳世美的故事古已有之,就是今天,我也能連續講一百個拯救丈夫又被丈夫拋棄的新聞。他們到底需要什麽,我不能一言以蔽之,但是我敢肯定他們需要的絕不僅僅是任勞任怨。 整整一晚上,我都徘徊在既同情小薛又同情亞南之間,不可避免地還冒出一些旁觀者的立場與警言。然而正事呢?六六的全托問題,根本沒有機會開口。如果她心情愉快,我倒不在乎在她麵前原形畢露,此行不虛。但是這種情況,我總不能跟她婆婆表現得一樣自私。 街角那裏一片漆黑。 我必須用一半的心思考慮末班車,當然還是情真意切地拉住亞南的手: “……換一種格局生活,除了上班,晚上再去學美容、裁剪、或者韻律操什麽的,八十年代,找安慰和寄托還是找得到的……咱們國家外派多了,誰都象你這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中國人民目前最大的發現就是知道了自己兜裏沒錢,從這個角度說也是你們的一個機會嘛……如果他一定要去,你不如叫他高高興興地走,反倒顯得你……怎麽說呢……” 我想我一定是一個快下班的大夫在給感冒病人開處方。可我隻能這麽說,火上澆油畢竟不是民族的美德,這就難怪我們的生活中不隨時隨刻出現著小虛偽了。 何況,活到三十歲,總算明白了人的解脫重要的是靠自己“悟”,靠“體驗”,靠幹了惡心事,悔青了腸子之後的“發誓” ……反正別人的話永遠是異體蛋白,想接受,自身也要頑強地排斥。 走廊象一個偌大的鯨魚嘴,一口把侯霞吐進辦公室。她口唇發白,對著我又想喘氣又想說話,結果張了好幾下嘴巴。我無動於衷地坐在靠背椅上,撫摸著茶杯,等待著她叨叨遲到半個鍾頭的理由。侯霞天天如此,遲到、解釋,直到讓我覺得她曠工也理所當然。 侯霞說她最憎惡的就是什麽夏時製。 以前,遇到她臉色青白,我就趕快跳起來給她倒水,叫她歇口氣,安慰她處長還沒來巡視過等等。後來我才發現她這是一種自然習慣,完全不可認真,不管你感興趣你默然你熱情你冷淡她都不會由此中斷什麽。何況遲到的是她,我何必負疚地團團轉。 “我們家章穎又病了,發燒,體溫計沒法量,水銀柱都衝出去了,這老師是活生生地不讓接呀!好幼兒園都是這規矩,說是有人照顧。幼兒園阿姨唱歌跳舞彈風琴還行,又不是護士,能照顧好嗎?你說說她剛四歲就一個人躺在隔離室裏……我我我……我就是跟這個姓吳的老師不熟,她整天青著一張臉油鹽不進……我打聽到她家, 一大早堵她去了……沒辦法,每回她值班章穎就病……” 章穎沒法兒不病,侯霞是近親結婚,跟她表哥,親親愛愛的兩人長的還挺象,沒生個傻子就不錯了。生了個章穎整天象塊年糕似的抬不起頭來。侯霞說章穎體質差,從小就給她補來補去的,人參,鹿茸,燕窩都上過,還不解氣,三天兩頭的嫩雞燉牛奶,鴿子燜王八……你要是略有異議她馬上會噙著淚花說:我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後來,報紙上說人參對小孩怎麽怎麽不好,還會引起性早熟什麽的。侯霞還不至於糊塗到不相信報紙,就不給章穎吃人參了。看來中國的母親都不希望女兒性早熟。 章穎的可愛之處就是永遠管沙發叫發沙。她曾經到我們辦公室來過,穿著最最新潮的兒童時裝,可惜頭發稀稀黃黃地紮進脖子裏,另外牙齒被超量的巧克力弄成了巧克力色。侯霞說:章穎說了要留披肩發,再說,反正要換牙的。 章穎上的是全市最有名的“東方紅”幼兒園,這個幼兒園代表一個檔次。要考試,還要挑形像,特長,擇優錄取,章穎簡直不入流,而侯霞不管叨叨什麽都閉口不談章穎是怎麽進“東方紅”的。除了給我介紹一兩個賣菜的大嬸,實質性的關係她絕對守口如瓶,“關係”和她的存款一樣是她的財富。 侯霞坐下來發好一會兒怔才動手給自己倒水: “真是徒有虛名,星期六接孩子,他們就給孩子噴上香水,換一套衣服。其實呢,身上一搓都是泥,頭發上還有肥皂粒……洗澡把熱感冒都洗出來了。” 表麵上看,侯霞對“東方紅”一百個不滿意,表情、口氣你簡直鬧不清真假:“他們多會省,通知書都是用的舊掛曆紙的背麵,還規定每個孩子交幾本舊掛曆。。。家長們都害怕接這種通知,全是給孩子帶兩套以上的新衣服到園,幾月幾號有人參觀,幾月幾號某奶奶來探望、慰問、當場錄像……好衣服在幼兒園的洗衣機裏攪幾次就成抹布了,然後又收到通知……” “我給章穎削了一個蘋果,她問不切嗎?都是我的嗎?你看看,孩子都沒吃過整個的蘋果,四分之一個怎麽夠營養?!一個月要交九十多塊錢呢……” 我總能在這些惡劣的例子裏聽出細微的炫耀。章穎愉快地享受著“陰暗麵”,她媽媽怎麽詆毀和埋怨都行,我要是附和一句就成了酸葡萄心理了。我隻有默默地聽著,點頭,對侯霞的話表示讚同。馬林和我挖掘了三天,也沒有找到一條通往“東方紅”的線索。 我父親在部隊係統,一離休便不存在什麽“遺留關係”,對地方上的人事完全陌生,所謂“餘威”也不過就是衝幹休所所長拍拍桌子人家不會跟你一般見識罷了。對於我來說,生活的難處是一點一點顯山露水的。 然而,不如侯霞,卻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現實。要知道,她沒有爸爸,不但隻身闖進了這個繁華的城市,而且還幫她媽和她妹妹辦進了這個城市的戶口,同時找到了一處住房,這一切夠叫我目瞪口呆的了。或許章穎上不了“東方紅”我才會感到奇怪。侯霞長得一點都不漂亮,鼻子兩邊灑著幾顆熟芝麻般的小雀斑,並且犯女人之大忌:沒胸,平若後背。她表哥更是肉頭肉腦一切行動聽指揮。她生存的密碼到底是什麽? 有時我會因此而細細端詳她老半天。 有一回侯霞疏忽了教導我說:你不能隻認識一個包羅萬象的市長,那隻能關鍵的時刻用一次,可我們有時一輩子也沒有關鍵時刻。所以你不如認識十個具體辦事的人,一個裁縫,兩個飯館大師傅,一到兩個司機,一個鞋店售貨員,一個招待所服務員的小組長,一個高級酒吧的領班,一個醫院藥方的司藥,當然還有幼兒園的阿姨……這樣你就能活得容易一點,我知道你不會這麽作,不是你不想而是你不會,所以我才對你說。 侯霞那天對我頻頻眨眼。 侯霞歇夠了,準備正式坐下來打業務單證。之前,順手摸一張廢紙片說:“讓我來具體計算一下,今年中秋節要往幼兒園送幾盒月餅。” “這麽好的標兵幼兒園還會收禮嗎?”我盡量顯得漫不經心。 “哎喲,你可不知道,海梅,黑暗嗬……彩電冰箱不敢收,小東小西不少收。”侯霞推心置腹地對我說。 馬林一連出去跑了兩晚,回來累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說一句話,問他,他老半天老半天才說:“沒戲,你還想聽過程嗎?”有氣無力,好象剛剛義務獻完血。 找到第三條街,還是第七十幾號樓,而我要找的是二號樓。 我是在電視“藝術長廊”節目裏看到和我是小學同學的田歌的現狀:女,專業作家,主攻兒童文學,目前出了不少有影響的作品,然後是一排紅彤彤的獎狀證書。什麽的……現在在“東方紅”幼兒園兼職任副園長。 我當時一拍大腿,首先想到的是有可能給侯霞一個迎頭痛擊。 二號樓出現的時候,天已經漸漸地黑了。我在街口的“四季香”水果店買了一掛香蕉放在包裏。侯霞說過,送東西要在走的時候才拿出來為好,顯得真誠、不過於功利,顯得剛才是忘了效果更好。 田歌打開門就驚呼一聲,好象發生了槍殺案,鄰居們大概習以為常,所以靜悄悄地也無人伸頭觀望。她熱烈地擁抱我,貼麵十秒鍾。我總是覺得她如果寫詩,非得發神經不可,幸虧她選擇了兒童文學。 屋裏的文化背景下是一派過日子式的淩亂。嫩綠的文竹下麵是一個打開蓋兒的小奶鍋,裏麵布滿了粘乎乎的白沫,田歌的寶貝兒子朱力安正挎著左右兩支左輪手槍騎著童車在外屋橫衝直撞,臉上有一種高傲的漠然。牆上,李苦禪的老鷹下麵是一排歪歪斜斜的紙片--朱力安畫展,那不過是一些簡單的彩色蠟筆畫的破線條,歪歪扭扭,比起馬六六的“印象派”差距甚遠。 我決心不蹈去亞南家的舊轍,不寒喧而切中要害,一坐下我就說:“田歌,我是來求你辦事的。” 我不想研究她的表情便開始了陳述,一口氣把事情說完,田歌開始在我目前象男人那樣踱步,沉吟良久才說:“你已經是第八個為這事登門的朋友了。”她以憂國憂民的表情望著我,說這句話時活象個思想家。而我呢,第八個是銅像。 “這使我深深地憂慮,”她隨即進入沉思狀態,“我國的兒童啟蒙教育竟然已經到了這般困境!分管這方麵的父母官都在幹什麽?!孩子的教育、美育從小不抓,這是要亡黨亡國的嗬!怎麽提高人口素質嘛!別說搞現代化,你就是五講四美都進行不下去!三歲,是孩子智力最需要開發的時候,聽其自然,說不定一輩子就完了,很可能世界上就少一個牛頓一個貝多芬一個畢加索一個普希金……我們是在葬送自己的未來……” 我從七條街以外找來不是為了陪著田歌悲天憫人的,隻想知道馬六六有沒有可能進“東方紅”幼兒園。所以我心中突然翻起一陣焦躁,這些話我已經聽得飽和,再不願意多聽。此時此刻,你告訴我最新的政治局常委名單不見得比通知我小白菜馬上漲價兩分錢更有意義。中國人民關心了那麽多年國家大事,也沒見關心出個名堂來。感慨萬千,那是在咖啡館裏沒事之後的話題--誰都得適當地排泄出一部分牢騷,以便裝新的牢騷。 我截斷田歌的話說:“實際情況很複雜,有些單位自己有幼兒園,這簡直就不是問題,可也有很多單位沒有幼兒園,比如說我們單位……” “你不是說沒有幼兒園的單位負責給孩子出錢、讚助、找幼兒園嗎?” “我們單位三歲的孩子隻有幾個,上學的孩子一大幫,當然他們的父母人多勢眾。單位讚助小學、中學去了。幼兒園的事各自解決。” “你看你看,公理何在?根本就沒有人幫你們說話嘛!海梅,你看,”田歌衝我拍了拍桌上厚厚的一摞稿紙,“我這個作品是可以拿全國獎的,我決定放下不寫了。立刻著手搞一篇入托難的報告文學,在你來之前的那些同誌也反映了很多情況,材料都是最新鮮的,統統揭露出來,不可能不刺激那些當官的!什麽是危機?危機降臨了還沒有意識到才是最大的危機。我們的筆就是要去觸動他們……” 田歌是真誠的,又有著樂此不疲的苦諫精神。然而她的境界總讓我感到遠水解不了近渴。文藝作品產生的震動還少嗎?官僚主義、不正之風、體製弊端、包括暗娼乞丐,哪個領域作家沒觸及到?他們風流過,當過第一大法官,小說成了某工廠改革的第一方案……可結果怎麽樣?物價照樣漲翻,幾十萬幾百萬的外匯照樣一次虧的精光,濫用職權,貪汙受賄,在職失業,違法亂紀照樣比比皆是,照樣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往外跑。舊的、不完善的、醜惡但無從改變的一切就象長安街上的汽車,各行其道,氣勢磅礴,井井有條,轟鳴著招搖過市。 田歌還在那裏憤懣什麽,我根本不知道。 恢複聽力以後,她好象是說:“……他們倒是說過給朱力安一個名額,我拒絕了,這算什麽?目的性太強了,我原先所表現的一切真誠都化作零。而且我成了飽漢子,還怎麽幫你們這些餓漢子呐喊?!我自己首先就不自信了,不配站出來說公道話。我們這些人還有什麽?兩袖清風,一沒錢二沒權,就剩下這麽一點清高了,就剩下這麽一點良知了……” 不用田歌再說下去了,我不能要求她為了別人的孩子犧牲氣節。 “那朱力安怎麽辦?”在田歌麵前我永遠是個俗女人。 “我決定給朱力安請一個家庭教師,除了識字、唱歌、書法,還教他彈鋼琴,粗算了一下,花的錢還沒有入托費高。”田歌很心定地說。 她每天在家上班,而我卻要準時在公司填考勤表,誰來接待穿背帶裙,會拉中提琴,正時髦地勤工儉學的家庭女教師呢? 對於馬六六, 她沒有提出任何具體意見。 如果交朋友,我還是願意交那種你褲子短了他二話不說就鉸一截自己的褲腿兒扔給你的人,而不是咒罵天氣太冷或埋怨縮水率偏高那樣的人,盡管這種人的確不乏真知灼見。 田歌的熱情總帶著與人保持距離的冷靜,田歌的冷靜又常常顯得亢奮和熱情洋溢。跟她在一起很難輕鬆,這大概是我和田歌一直是朋友卻不是好朋友的真正原因吧。 我想我該走了。 為了使自己自然轉向告別階段,我站起來聚精會神地看“朱力安畫展”:“你兒子挺聰明的。” 田歌對我這種平淡的評價感到驚奇與不安,緊接著是極端的不滿:“哎呀,他們都說他是神童!我那些作家朋友給他總結了三條,靈氣、敏捷、隨時行動!不得了,非凡的機智!明天他還要給什麽公司去當模特兒拍掛曆,你看他的眼睛……你看你看,太清澈了!象他這麽全麵的孩子我還不多見……” 我一眼也沒看朱力安,隻微張著嘴巴略帶歉意地注視著田歌。 田歌,原名周金莉,小名大毛,在學校時的外號“周喳喳”。 慢吞吞地爬樓梯更是覺得胸悶,剛才在樓下,很希望看見自己家的窗戶上有一團淡黃色的燈光,仔細看了看,的確什麽也沒有。每當累和沮喪並來的時候,總不願意一個人走進漆黑的家 我不知道馬林現在的方位,這幾天,他對馬六六的全托問題一直抱若有所思的態度。 總算爬上了六樓,摸鑰匙的時候首先摸到了捂得發燙的香蕉。我到底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把它拿出來,還是不喜歡朱力安不屑一顧的眼睛?無聊,後來摸到一封信,是剛才大門口的何伯給我的:“毛海梅,信!”交給我的時候說:“叫了你三聲,想什麽呢?” 鑰匙呢?怎麽摸怎麽沒有。那一大串一定還插在我的抽屜上,這事我幹過一次。辦公室的抽屜裏有沒有什麽不能看的東西?侯霞對於別人的隱私似乎沒有興趣…… 但願如此,不會把它丟在“四季香”了吧?……我懊喪地一屁股坐在樓梯台階上,很想哭一鼻子。 樓梯口的燈非常非常暗,我懷疑是五瓦的。這種時候在這樣的地方能幹嗎?構思一首散文詩?祖國呀,我丟了我的鑰匙……酸不酸?! 時間,突然從傾盆大雨變成了屋簷上稀落的雨滴,許久許久才掉下一滴。百無聊賴,想起還有一封信可讀。 天呐,信的落款是市政府第一幼兒園。馬林家長收! 信口被我撕得象狗啃的一樣,我霍地站起來,這樣離五瓦燈泡近一點。看! 通知。 是鉛印的,非常正規。 “馬林家長:” 填上去的鋼筆字很漂亮,師資力量已躍然紙上。 您的孩子馬六六下學期編入小一班,請於八月三十日(星期二)持此通知到幼兒園報道。 簡潔、清楚,振奮人心。還有好幾條注意事項。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一次跳起來,來回走了走,想哼點什麽……這才應該是我們的生活,困難是暫時的,迎刃而解是必然的。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馬林的魅力就在於他總能在我把並非很難辦的問題弄得茫茫然全無頭緒的時候挺身而出的力挽狂瀾。 當初我們家死活不同意我們倆的事,因為媽媽聽說馬林不過是在某公司的行政辦公室裏負責打雜,幹一些人人都不願意幹的送往迎來的工作,“誰都能在火車站或者民輪售票處碰上他,這很不好,人家還以為他是倒票的呢。”媽媽說。她對馬林的前途充滿狐疑。再說那時我爸還沒離休,登門提親的人稀稀拉拉但也不見中斷,媽媽利用一分為二的武器總處於一種選擇狀態。後來馬林到我們家吃飯,他說想作軍長的妻子必須在軍長摸爬滾打駐守邊陲當小連長的時候就嫁給他,這才看出來阿姨您的眼光。於是我媽開始緬懷過去,正視現實,不知不覺在馬林身上挖掘董事長的基因。此後,馬林隻要上我們家就毫無歉意地把我撇在一邊,在客廳或廚房陪著我媽聊天兒,弄得我媽一天到晚挺高興。最後,在我又有點猶豫的時候,媽媽還反過來勸我:你還想找什麽樣的?!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長的一般就是有點風度,其它還有什麽?沒有什麽了。 馬林就是在接送工作中接觸到上一級領導、公司領導以及人事處長的,並給他們留下了良好印象。他們調整了對他的工作安排,居然把公司的外匯儲備的重任委任給他。不久,又被提為科長。馬林私下裏對我說:人生如戲,善於待人處事是一門藝術,藝術家總是比一般演員能得到和享受到的更多。既然都是活一回,誰不想活得最好。當然是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 不知為什麽,當時我的腦袋裏隻有一個布店的老售貨員形像,花白的頭發,穿一件舊的深藍色的卡中山裝,臉上總掛著一抹謙卑的微笑。他人好極了,是我公公。 不過,我需要的是男人的主見和辦事能力,而不是人生價值堂皇但遇事就抓頭皮的弱男子。我慶幸最終沒有拒絕他,雖然他當時在我眼中並非盡善盡美。 太好了,我已經習慣這種風平浪靜的生活。我們的這條小船兒,馬林負責掌握劃槳。我呢,有時可以幫一把,有時又可以心平氣和的觀風景。 樓下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我站在六樓的第一道台階上,微笑著迎接馬林的出現。當然是他,提著三根絲瓜仰視著我。 “我沒帶鑰匙。” 他噢了一聲去掏鑰匙,我抓過他手中的絲瓜掛在家門的門把手上,挽起他的胳膊說: “走!” “幹嗎?” “到外麵去吃飯!” “你又過生日?” 我用這個辦法吃西餐、買套裙、得到金首飾、照一卷柯達什麽的……我說,不,把入園通知拿給他看。 他很高興,但沒有那種突如其來的興奮,甚至還說:“既然買了菜,就在家……” “不,我態度堅決。” “好吧好吧。”馬林隻好無可奈何地跟著我下樓。他有時是絕不妥協的,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吃掉了一個彩電?他說。有這麽算帳的嗎?早知道你這麽性喜揮霍。。。好象我嫁給他他還吃虧了似的。沒辦法,這些你隻能從他的出身去追根求源。 一路上快快活活,等點完了菜,他才說: “你別生氣,海梅,我去找了趙月光……” 什麽趙月光,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麽?!趙、月、光、……虧他想得出來!! 我可以容忍馬林有一百個女朋友,卻不願意哪怕是想到趙月光。盡管,他們既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曾患難與共,但他們曾經相愛,這還不夠嗎?而且他們的分手不是自然解體,而是迫於外力。 聽說趙月光很美,象月光一樣美。白皙,苗條。她父母都是市政府的領導幹部,而母親又一門心思地想用她攀上一門“皇親國戚”,象馬林這樣賣布的“貨郎”出身,是不可能進入競爭行列的。如同多少個活拆戀人的故事一樣,提起來隻剩下一個最後的淒婉。然而當時的情景是何等的驚心動魄!要不然我們家的臥室裏不會掛著一副千古不變的水墨月照圖。 我真不願意想那些可能發生發生的場麵--比如抱頭痛哭、在一個電線杆子下不得不分手又不得不頻頻回首之類。 當我們--我和馬林已經能夠坦然麵對愛情這個詞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他心中最後沉澱下來難以抹卻的倩影是誰?那天談話的氛圍尤其的融洽、平和,一束淺綠色的落地燈光僅僅罩住我們兩人,背景音樂是伴奏略有些飄,但合聲渾厚的古典歌曲。四目相望,他沉默了良久還是說,趙月光。我感到片刻難於言表的酸澀,因為這是句實話。 我不願意聽到任何人說,我不願意看到任何書上的這樣一行字:人,一生隻能真正愛一次。那麽我,其實根本就沒被愛過?人為什麽隻能真正愛一次?既然人的才識、智慧、教養、氣質都是逐漸培養成熟的,為什麽愛情一下子就一定處於巔峰? 趙月光後來跟一個家在北京的高幹子弟結了婚,結婚的時候包了一個高級舞廳。她穿了一身白,耳邊別一朵白月季,憂憂怨怨的樣子,反叫她出盡了風頭。她邀馬林去參加她的婚禮。馬林去了,但沒進舞廳,隻圍著那座樓繞圈子,不知走了多少路。馬林說,中國人愛說九千九百九十九,很貼切。 趙月光的丈夫自然不是等閑之輩,什麽最熱門就幹什麽。拿著批文坐在家裏撥電話就能發大財,許多外商也爭相巴結他。也許是膽子越來越大,結果被牽進一樁特大的黃金走私案中,事情弄得非常麻煩,拖了一年多,還是被判刑了。趙月光單方麵提出離婚,很快就辦妥了。至於他們婚後的感情怎麽樣,都是傳聞,趙月光始終什麽也沒說過。 不過離婚已說明了一切。 冷豔的單身女人曾是過去的情人,善於憐香惜玉的馬林終於鼓足勇氣去見了她。電影都編不出這麽絲絲入扣,象這樣晚風輕拂的夏夜,誰知道她倆的生物電流在怎樣地交錯相擊呢?! 我的心陡然沉到了最底處,會不會他們一直保持著往來?而我卻一直扮演著賢妻良母,又讓人無法拋棄的角色?要不,他怎麽可能貿然采取行動,張口就提自己的孩子。馬林從來就不是一個冒冒失失的人,要不,他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便造成既成事實,他不是不知我的忌諱,是害怕我生氣還是害怕我阻攔? 我無論如何瀟灑不起來。如果這是小氣,是小肚雞腸,是醋罐子,那麽我認了,就算我有這連我自己都不齒的毛病。 我可以接受任何不幸,但不能接受情感上的隱瞞。多可怕,我竟自信我們愛得轟轟烈烈,山高水長。 “你們的菜齊了。”服務員公事公辦地說。 馬林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解釋?他旁征博引的本領都到哪兒去了?我應該怎樣去想才能保持心靈的平衡和寧靜? 我站起來,馬林這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海梅,你聽我說。” “我沒興趣。”我努力做出無所謂的回答,但還是坐下來,把臉別向一邊。 “你讓我把話說出來。” “別煩我!說什麽?一個幼兒園名額引出了一個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笑話!” “你不要想偏了,我不過是……” 他是了半天。“是什麽,你說出來。” 他又不說,我替他說:“想見麵,大可不必找這麽複雜的借口!” “你這樣想,我沒法跟你說!老實告訴你吧,我不過是借用一下過去的關係……”他的話戛然則止。 我不作聲,於是他又低聲說:“過去的事情過去就算了,我不想去撿一個別人做過的夢……反正人有的錯誤是不能犯的,一輩子不能犯,犯了就隻好自食其果……” 他以為我會迅速消了氣,抓起雞翅膀就啃,隨即跟他一道把菜掃個精光。所以,他不理解我近乎陌生的目光。 我盡可能地委婉,甚至還帶著絲笑意:“說借用不如說是利用,是傷害,我們沒有必要不擇手段。” “那你說怎麽辦?!”他突然急了,衝我射出這句話,一臉的不耐煩。 我不再說話,在飯館裏吵起來算怎麽回事?!我們又不是在拍電影。 馬林,我相信你的話,唯其信才更叫我難過。你沒本事,你沒誌氣,既然你當初得不到她,現在也別去驚動她,利用她。你懂,若論忘情,女人總是記性太好了一點,那些讓人七情上麵,雙淚長流的愛情場景,在女人心中是一張張永不褪色的底片,同樣在男人那裏便不過是一時的投影,別管它當時色彩多麽斑斕,終有露出一麵白牆的時刻。所以,你去了,你說過,無論辦什麽事,你最願意走的是捷徑。說什麽借用,這結論更叫我不寒而栗,當初你找我是不是借用,比如借用我的家庭…… 收款的服務員看見整整齊齊一桌菜,有點幸災樂禍地走了。 “毛海梅!毛海梅!”樓下有人大喊。 我出現在陽台上,往下望,看見詹胖子架在一輛銀灰色小綿羊型的摩托車上衝我揮了兩下手:“上來了啊!” 上來就上來吧,詹胖子這個人神了咕嘰的。他跟我是一個部隊大院長大的,父親是老紅軍,他上麵有一大串的哥哥姐姐。 上回他騎的還是一輛大水牛型的摩托車,倒了他一個人扶不起來,就大到那個程度,他得意地說他是年年換裝備。 有時,他突然拿來一大版“猴票”,叫我去賣高價,有時又跑來起勁的鼓動我參加“破落戶協會”,說,他媽的高幹子弟現在是個屁! 有一次他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唱著“我們都是神槍手……”,叫我陪他一塊去打黃羊,我謝謝他了。他爸一生酷愛武器,家裏有一個小型彈藥庫,持有各種各樣的槍及槍證。 但是詹胖子在大院根本牛不起來,一方麵他長的象水裏的東西,另一方麵,我們聽說早在“批林批孔”時期,他爸在軍區大會上作中心發言,居然說他跟林彪在一個部隊時,林彪跟他借了一個銅臉盆至今未還,然後把林彪臭罵一頓。後來我們見到詹胖子就說,林彪真不像話,死了還欠你們家一個銅臉盆。 詹老頭這個人沒法說,死硬。當戰士的時候看見連長每回吃飯多一份鹹菜絲,就玩命地提意見,後來連長就把他調到別的部隊去了,到了那邊他不知怎麽知道了自己的組織鑒定裏有一句“有時有平均主義思想”,便走了七八十裏路找連長算帳硬把這句話劃掉了。可是他大事上太糊塗,比如遵義會議上他睡著了,被人叫醒之後還投錯了票,弄得毛主席對他很不感興趣。一直也拔不高, 永遠的副司令。 詹胖子在我麵前提起馬林就一副鮮花插在牛糞上的表情,而馬林對我最刻毒的諷刺就是:詹胖子還追過你呢!他媽的。 外麵的樓梯咚咚咚響了老半天,詹胖子才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進了屋便往沙發上扔了一條“萬寶路”,有點居高臨下地對馬林說:“我知道你不抽煙,送人也好嘛!”然後也不注意馬林的反應,自己一屁股坐下來,大腿壓二腿,一邊晃一邊環視一圈。我們這個破家他來過一百八十回了,回回都要東張西望。 “你來得正好,我到處找你!”我也不看馬林,挺熱情地對詹胖子說。 上回吃飯沒吃成之後,我和馬林一直冷戰。我們倆十天九拌嘴,常常為一個醋瓶子吵得如火如荼,真生氣,反而什麽都不說了,外人一看挺和諧,隻有我們感受到屋裏充滿著怪異的氣體,一團一團地膨脹。 詹胖子頓時有點忘乎所以:“我現在見什麽人,他們都得事先預約!”他就是這點讓人討厭,越胖越喘。 馬林微微斜著一邊的嘴角冷眼旁觀。 我說:“詹胖子,你給馬六六找一個全托幼兒園。”我用餘光看見馬林有點愣。 “這他媽的有什麽問題嗬,我親姑姑正管這事兒,找她的人多極了,有一天茶葉就搭進去兩斤,你以為她是收禮嗎,搭茶葉搭精力搭時間,人家送的東西她也不需要,瞎折騰唄!我姑喝的茶全是好茶,有一回我想懵她,半年之後她見到我還說呢,你小子,龍井是龍井,頂多不超過五級……當然了,馬六六還有什麽可說的,包在我身上,不就是一個名額嘛…… “ 沒等我的臉掛出笑來,馬林在一邊拿起科長的款來了:“謝謝你的好意,海梅跟你開玩笑呢,六六找到幼兒園了。” 輪到我愣,好一會兒才說:“沒有沒有,詹胖子,這事你一定得幫忙,我真的摸不著門兒。” “真的不用,六六上市一幼。”馬林堅定地看著詹胖子。 我急了,衝馬林拉下臉:“誰告訴你六六上市一幼?開什麽玩笑!我告訴你,人爭一口氣,也別活得那麽卑瑣……詹胖子,這事橫豎你得管,在你姑姑那找個名額。” “真的不用,真的不用。”馬林也不生氣,衝著詹胖子和顏悅色。 詹胖子鬧不清怎麽回事,夾在中間也挺尷尬,僵下來之後也之後起身告辭:“等你們商量好再跟我說吧!反正沒問題。”臉上訕訕的。 我送詹胖子下樓,他跟我使勁:“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找馬林有事來著,你可倒好,硬是把我的嘴堵上了!你也是的,幼兒園的事你跟我單獨商量不就完了嗎,這方麵馬林有什麽招兒!你誤我一件大事!你呀你呀……” “什麽事嗬?” “我告訴你呀,”詹胖子神秘地把嘴湊過來,“我想借用馬林他們公司的外匯賬號,從那裏走一筆錢,馬林反正是管這事的,他不說,天知地知,再說也不犯錯誤,走個過場,你們也跟著分紅……” “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啊……” “也不便宜,沒有人給你經手,幹知道有錢可就是拿不著,馬林那個位置好……哎,你跟他吹吹枕頭風……他媽的,你們家也該換換裝備了,什麽什麽單缸洗衣機,什麽呀!” “好吧,我幫你試試,原先還好說,最近我們倆死頂……” “抓緊辦,有信兒沒信兒你們可都給我個電話,別把我曬那兒了。” “他找你有什麽事?”進了屋馬林劈頭就是這麽一句。 “沒事嗬。”我隻有這麽回答,然後假裝忙乎剛才沒幹完的事。 “沒事?!他這種人沒事能白搭汽油白搭幼兒園名額?!別逗了,我看他想發財把眼睛都想紅了。” 我是被他的語氣激怒的:“想發財也沒有什麽不好,你不想?我不想?說風涼話算什麽本事!” “我想發,分分鍾鍾,十個詹胖子加起來也不是個兒。就他那兩下子,一眼就穿。……” “反正他找我沒事!”我大聲宣告。 “沒事就好。”馬林起身去開電視,然後聚精會神。 氣死我了,現如今你想找個傻子結婚都沒地兒找去。 下了班,與侯霞表現得一樣歸心似箭,可是騎上自行車,騎著騎著就拐進了友誼商店。 明明是無所事事,仍舊很認真地用手丈量一件套頭童衫。 有人輕輕拍了我一下,抬起頭,一個大美人立在我麵前。邵文熙穿一條亮藍色白海軍領的連衣裙,樣式並不新潮,但剪裁深具匠心,做工也講究,裙擺微微乍開來,把她一雙潔白、線條姣好的小腿襯的楚楚動人。要是一貫的文熙,一定把秀美、典雅埋進最大程度的隨意中。她畫著不易偵察的淡妝,身上沒有什麽飾物,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白羊皮手袋。一條細若銀絲的白金項鏈圍住她圓潤的脖子,淡淡的散光。 她故意先不看我,等我認出她她才讓那雙明媚的眼睛顧盼流采。文熙真是很惹眼,許多人竟然羨慕地望望我。我別提有多糟糕了,不但未沾一點鉛華,還穿一件不知哪個年代的暗紅色格子的確良短袖衫,竟然穿一雙塑料涼鞋。上了一天班,我好象根本沒注意自己是這一身打扮,人沒心情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講究不起來。 我極不自信地跟她打招呼,心裏麵懊喪得簡直沒法形容。 我跟文熙的哥哥文濤談過一段戀愛(詹胖子一廂情願過一個禮拜,最後解脫了,馬林就沒完沒了地惡心我),地地道道的媒妁之言--亞南介紹的,一切從零開始。後來就認識了文熙,挺合得來。盡管是我提出跟文濤分手的,但我仍不願意文熙去跟她哥哥說,今天在街上碰到海梅,活得好累好累,老不堪言。 大概我跟文濤真的是沒緣,別看生活在一個城市,互相的情況也略知一二,但就是從未邂逅過。倒是跟文熙經常碰上,她似乎並不在意我跟她哥哥的事,態度友好,但也從不主動提文濤。 這女孩,靈性得很。 我跟文濤分手的原因現在看來微不足道,可我也是大起大落思想狠鬥爭一番。開始還好,散步,看電影,劃船……所有戀人的那一套先來一遍。第二階段便不行了,我去過他家幾次,他的房間倒是一塵不染,不象別的單身青年那樣雜亂、有異味。但是書架上的書象儀仗隊那樣一絲不苟地挺立著,比書店裏待賣的書還新,似乎從未染指。事實也是如此,他總說忙,沒時間看書,其實工作也是一種科學等等,這令我不快。 爆發的那一天風和日麗,我到他家時四處靜悄悄的,原來,他居然在陽台上把一個洗菜的小簸箕支在筷子上扣麻雀,他就不能翻一翻隔天的“參考消息”?三天前他還大聲地把頗說成皮,再無聊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殺時間。我當時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的信心,無法想象與一個沒有讀書看報習慣的丈夫怎樣朝夕相處,我們談什麽?假如我們的工作都帶一點封閉性,我們是不是去談論電影明星的婚外戀,或者彩電是天津出的北京牌好還是北京出的天津牌好? 嫁人總是一種重托,我不願意敷衍了自己。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算了。我也曾把這一切歸於他的年輕,明知是這樣,又不能原諒這種年輕,不能。 但我沒有勇氣直麵陳述我心中的一切,便寫了一封長信寄給他,並提出永不見麵。 出乎意料,他竟然真的再也沒來找我,沒有見麵沒有解釋沒有音訊,原先發生的一切就象一團煙,濃是濃,散也散的幹淨。 不久就聽說文濤結婚,當時真叫我大為震驚,想一想男人的情感果然如同浮雲變幻,幾天前還想時時擁住你,不咬住你的後耳根區區區區就騷動不安,仿佛失了你就真的失了魂,轉眼便與別人共枕鴛鴦枕,溫柔鄉中管他洪水滔滔地破山崩。天老爺,這世界上還有什麽能相信?愛情尚且如此。隻好獨自慶幸,慶幸沒有誤入他的“國”。 幾年後,亞南突然告訴我正宗消息:原來一切都是誤傳,文濤根本沒有結婚,而是去了外省學習,好象是一所專業性挺強的大學,是進修還是怎麽回事,亞南也說不清,隻說一去四年,現在看上去換了一個人一般,極斯文極有修養的樣子,又換到一個好單位。 為何會這樣離譜,是文濤一手導演的也不一定。 亞南問我想不想回頭,我不假思索趕緊搖頭,好馬不吃回頭草,現在回頭算什麽?別說外人那裏說不清,誰知道文濤會不會覺得我勢利? 亞南說,文熙不止一次跟她說過,海梅不理他哥以後,她哥好長一段時間總發愣。現在也這樣,給他介紹對象,他總說,不如海梅,還是海梅好,象海梅那樣就好了……我真想不出自己有什麽特別,是不是能偶然用“白雨”的筆名發幾行散文詩? 不由得我不心動。看來男人的心中也會有底片,隻是收藏更深,不願意時時拿出來反複洗印反複欣賞。但是這又能怎麽樣?別怨我不給文濤機會,我不離開他他隻會永遠鬆散,守住他的苦口婆心,一生不如一封信。他變了就變了,好了就好了,不可以有失而複得的下集。生活不是戲,沒有那麽多大起大落,一個高潮接著另一個高潮,沒有。或許一個極淡的念頭,就使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文濤當時不見我,不給我回一封信,學有所成之後依舊借別人的口來表示?我不懂,他為什麽不能出現在我麵前,用不著他說一句話,說不定結局就會改寫。這一點他想不到,我也沒辦法。 文熙見我從來不談文濤,好象她根本就沒有哥哥。 我至今不知道文濤的太太是個什麽人?什麽樣子?什麽職業?什麽性情?他們生活得好嗎?似乎他們一塊約好了不向我透露。 風姿綽約,文熙總是讓人感到她生活的每一天都不曾草率。站在這談下去令我毫無自信,我抬腕看表準備說出托辭。 文熙卻一把抓住我這隻胳膊,指著櫃台內說:“你看那套胸口有唐老鴨的衣服多漂亮!” 當然,哪個顧客都會象她那樣眼睛一亮的,但一看價錢就熄滅了熱情的火焰。現在的童裝比成人的衣服還貴。侯霞說,她經常一箱一箱地買方便麵,為的是拍電視時老師不至於叫章穎站到後排去。 文熙根本沒有注意價錢,隻扭頭對我說:“文濤的小孩要全托了,我得表示表示,整個一個大采買唄!”她叫售貨員包衣服,然後掏錢。一個精致柔軟的羊皮錢夾,十指纖纖如蔥,修得邊緣光滑的的指甲塗著淺玫瑰紫的蔻丹。錢夾隨意地打開,厚厚的一遝外幣和五十元麵值一張的人民幣若隱若現……我轉過身去,決定今天什麽也不買,跟她在一起總盯著經濟實惠、物美價廉的東西顯然極不合譜,經濟力量是最沒法拚的。 是亞南告訴我的,文熙他們家突然找到了一個在台灣做生意的舅 父,極有錢。 我不是一個在金錢麵前自卑的人,但一想到我原來完全有可能象文熙這樣生活,心情便多少有點沮喪。文熙,她還記得嗎,當時對我的一個大絨麵錢夾子愛不釋手,我說送給她她竟高興得淚光盈盈。 今非昔比,就因為她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舅父。 也是亞南說的,文熙的舅父曾從香港來到國內,他非常喜歡文濤,留下話說要文濤繼承他的遺產。 每當我站在一件毛兒白的掠過一層輕柔的紫光的貂皮大衣麵前,我就發誓如果我得到了一筆遺產,我決不捐款,決不交黨費團費,我要先買一件這樣的大衣,然後有計劃地把錢統統花光。 遺產,我這輩子是別想了,我和馬林家的所有親戚都熱熱鬧鬧地擠在中國。並且都是些窮親戚,有事沒事竄到我們家來, 被我媽斥之為“吃大戶”。 詹胖子說的對,我們現在是個屁,赤貧。 短短半個鍾頭,文熙選購了一大堆電氣化玩具,拿不了, 請我幫忙。 “你好象是個兒子?”文熙問我,不知是真的不大清楚,還是要顯得不大清楚。 “真好,我們家算是斷子絕孫了。” 今天我知道兩點信息:文濤的孩子三歲了,並且是個女孩。 “你這麽現代,還有這種思想?”我十分隨意地說。 “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我哥特喜歡男孩。” 我沒法回答,這話說得多不高明,簡直不象以往的文熙。 “你兒子幾歲了?” “三歲。” “全托了吧?” 我默然,眼睛看到別處,盡量不帶語氣地說:“我沒找到幼兒園” “幹嗎不早說,我去想辦法……我……”她把“哥”字吞了回去,“ 反正我能想到辦法。” 偶然性創造世界,我不知該說什麽。 “明天你等我電話吧。” 文熙說。 出了友誼商店,我們身上已經堆滿了大包小包。到了暗處,文熙才說: “你今天臉色不好,怎麽搞的……” “沒有什麽啊……”我努力作出輕鬆的樣子。 她不再說什麽,又沒有馬上要走,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冒出來一句:“你哥現在好嗎?” 如果不是我敏感,她確有一秒鍾的遲疑,但馬上綻出燦爛的一笑:“挺好啊,業務拔尖,又有人緣,最近新提了副處長。他們處可大了,下麵有七個科室,還在曉園新村分了三室一廳呢。”我分辨不出這裏麵有沒有炫耀的語氣。 但這話一鑽進耳朵,我的心竟微微一顫。亞南的那張嘴,這些我怎麽會不知道呢?但這話由文熙重說一遍,何以會給我平添一份悵然。 她為什麽一瞬發愣,是我的問題令她意想不到,還是……她其實分外明白我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那麽,我要聽到文濤什麽樣的現狀心中才會熨貼?但至少,我得承認,我不希望他過於光芒四射。 文濤目前給我的感覺是活的充實、飽滿,去年還被評上市十大新聞人物之一,使經常發表高見的馬林對這一頭版頭條消息持免談態度。文濤的照片英俊得令我吃了一驚。 文熙又說: “文濤的三室一廳不知道扔進去多少錢,裝修得特別堂皇。。。” 還是別再說下去了,既然我們都不能直吐心境,文熙用亞南的口氣去說話,顯然是不對勁兒。但是,我能要求她什麽? 我不也是在知道暴露自己並不能改變什麽的時候永遠去選擇包緊自己嗎? 我們分手。叫了出租車,問我:“要不要送你一段?” 我說不,我有自行車。她便接過我手中為她提的東西,親親熱熱地跟我道別,千叮萬囑明天通電話,好象是她托我辦什麽事。 看到她小手指一樣細的高跟鞋上了車,接著是“啪”的一個輕巧而熟練的關門動作。豐田轎車熄滅了“TAXI”的頂燈緩緩開出,我心裏升起了一縷羨慕之情。這羨慕單一又實在,不跟任何事情聯係在一塊。物質世界實在是一個吸力巨大的磁場,隻要你不是生在蠻荒之地,不是刀耕火種、目不識丁,就難免“求不得”之苦—在琳琅滿目與舒適享樂麵前或多或少地歎息和慚愧。 我不想說,我除外。 眼睛漸漸適應了夜晚,我便摸索著向密不可分的單車棚走去。今天的這身打扮,倒是與那兒渾然一體。 不敢往太好的方麵想,果然就出了問題。 快下班的時候文熙才來電話,聲調不再那麽熱烈,說文濤他們單位的幼兒園由他們兄妹倆竭盡全力、費盡口舌才要到一個名額。但外單位的孩子入托隻能進議價班,托費收得高一些,這種事又作不得假,要登記父母名字和單位名稱……我聽著聽著隻覺得是在下樓梯,從六樓到一樓。我熟悉議價班,都是些有錢但文化層次低的子弟,釘鞋的,賣燒鵝的,做轉手服裝買賣的等等,學校、幼兒園都得辦幾個議價班為本單位謀利益。我不知道這對於六六是培養了他的平民意識還是商品經濟觀念。平時,我決不輕視個體戶,但排到一個水平線就覺得天下不公,滿肚子的“豈有此理”。 我們過去都是八一小學、八一中學,自成體係,與社會都拉開距離,現在居然要進入民眾隊伍的最後幾排,不知不覺冒出一種屈辱感。我想說,算了算了,我另想辦法吧。 隻晚了幾秒鍾,文熙已在說:“另外,議價班每個孩子還要收讚助費一千五百塊錢……” 我倒吸一口涼氣。 “我知你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也會為難,這樣吧,我……”她的聲音變得親切柔和。 “不,”我打斷她,“錢沒有問題,去交就是了。” 那邊萬分誠懇,“海梅,你不要這樣見外好不好,算是我借給你……” “你想到哪去了,又不是天文數字。”我笑著說。 “那好,後天我就帶你去報名、交錢。” 文熙放了電話,我卻一直怔怔地抓住聽筒,如何向這一次嘴硬負責?沒跟馬林商量,取錢、送托,冷戰會不會釀成核大戰?馬林對文濤一直耿耿於懷,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文濤平步青雲,在這方麵男人比女人敏感幾十倍。 還有錢,數目不大不小,掏得不清不楚,稀裏糊塗扔出去,總也肉緊。 但是那怎麽辦?我說算了算了,名額我不要了,文熙會怎麽想?文濤又會怎麽想?那一片刻,錢罩住了一切,一千條理由也是白說,我不能讓他們覺得,嫁了馬林,學會了精打細算。 要錯就錯在不該向她開口,那天真是吃錯藥了,拐進友誼商店,偏偏又碰上她……開弓沒有回頭箭,隻有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但馬林那裏,一定把這看成最簡單最原始的報複。 回到家,平淡地把這件事跟馬林說了,隻說文熙幫辦的,另外是一千五幹巴巴的數字。 馬林沒吭氣,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照樣做飯做菜,廚房裏飄來陣陣魚香。 果然有我最愛吃的清蒸鯇魚,還端上來涼拌豆角和冬瓜綠豆排骨湯,這才看出他的刻意,想和解?剛才送給他的分明是一段導火線。 熱氣騰騰,但我們之間隻有白色的霧,沒有話。 篤篤篤有人敲門。 飄進來神采飛揚、下巴翹起老高的亞南,她在餐桌前深深吸了一鼻子:“哇,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嗬。” 亞南始終覺得我們家溫馨和諧。 “海梅,萬分抱歉,”亞南毫無遮攔地說:“六六入托的事我幫不了你,叫你花這麽多錢,可是我跟婆婆已經到了公開宣戰的地步……這事還是文熙告訴我的,我剛從她家來,她叫我再叮你一句,明天上午九點準時在她們院兒門口碰頭,文濤在那裏等你們。” 她突然覺得有點失口,迅速瞥馬林一眼。 馬林象聾啞人那樣全神貫注地吐魚刺。 飯後,馬林一個人出門去了,招呼也不打。 我已決定一意孤行,即便是錯,也就錯下去,一千五也罷,三千也罷,橫豎這件事是擺不平了。既然馬林都不需要我的解釋。 但我還是跑出去,在樓梯口叫住他:“馬林,你幾點鍾回來?” 他不答,隻當我這個人不存在,氣得我心底翻出一絲報複人後的快意。 再進屋,亞南就迫不及待地報告特大喜訊:“我懷孕了!” 這已不能使我一驚一乍,因為亞南曾經兩次專門給我掛電話說她如何如何出現停經情況,如何如何地沒胃口,見油就嘔。我以過來人的口氣安慰她,告訴她注意事項,耐心、認真。但不幾天她又會垂頭喪氣地來電話,說一切照舊,又來了,稀裏嘩啦,滿不是那麽回事。 “這回去醫院化驗了,是陽性。”她怕我不信,拿出幾乎揉爛、看了一百次也不止的化驗單。 我說:“那太好了,小薛還出去嗎?” “他完全傻了!因為我說你出去我就進醫院做刮宮術。我嚇唬他,他太愛孩子了。” “你不是說有了孩子就不寂寞,就可以放他去了嗎?”我想起她過去淚水漣漣的話。 開什麽玩笑!我吃什麽吐什麽,反應那麽大,以後行動不方便,產前檢查、生孩子、坐月子,問題太多了,他怎麽能把我扔下就不管了呢?!孩子就是拴住他的紐帶。“ 是鎖鏈。她不放小薛走,顯然與寂寞無關。她絕不允許男人有單獨的天地和生活。這便是許多男人變得無奈和懶散的原因。她曾說她讀過我的散文詩《留出一片青草地》,她說很好很好好極了,好什麽?對她毫無指導意義。 我突然很沒有興趣談這些,我一向認為,女人懷孕生孩子並不是要做家庭的功臣,而是為了自己的完整,一個完整的過程,更談不上去賴住誰。 我交給亞南一千五百塊錢,算是打斷她的話:“勞駕你明天去替我交錢,我請不了假,堆了一桌子的單證……” “是不是不願見文濤?”她嘴角掛一撇曖昧的笑。 “不是不願見,是沒有必要見。”我麵無表情地說。“見見又有什麽關係?海梅,這件事情上你怎麽這麽不大方,再說一直是你端架子,又沒有什麽掉價不掉價的問題,幹嗎不可以見一見?你看我,第一個談的就是小薛,然後死心塌地地嫁給他,連一點聯想、浪漫的餘地都沒有,真太虧了!” “你說的都對,但是我不想見他,我不想,這個理由已經很充分。“ “我知道你是為了馬林,一輩子為馬林爭麵子。”她能講出這麽精辟的話真令我震驚。 很可悲,的確是這麽回事,女人愛鬧,愛生氣,愛使小性子,卻不願傷男人的心;而男人呢,先傷了才想法彌補,挽救,有些人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亞南數也不數便把錢塞進了皮包。 馬林一夜未歸,第二天往他單位掛電話,他說:“你願意怎麽辦就怎麽辦,你盡可以在別人麵前展示你丈夫有多麽無能,你目前有多破落。”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一邊頻頻回首,一邊還得繼續腳下的路。 我已拿到文濤單位幼兒園的收據,不可能再出爾反爾。我帶著六六去開了家長會,報了道,並在寢室替他占了一個吊扇下的小床。“他怕熱,容易乍痱子。”我對老師解釋說。她們對議價班的態度還算寬容,並不鄙夷。 議價班的家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都是些社會手工勞動者打扮的人。大部分看上去都相當正統老實,開家長會也把第一個扣子扣上. 麵有菜色的人不乏三四,與我情況相仿的也有好幾個。無怪文熙說,這兒相當難進,不是我哥的麵子……反正全是與本單位有密切聯係的關係戶,個體戶有錢也沒用,這裏不要。你看人家石化總公司多氣派,一次讚助一萬八,才送三個孩子…… 但無論怎樣,這事我從頭到尾就感到別扭,許多時候是適應別人,消化自己,並且傷到馬林,我心裏非常清楚:馬林可以容忍六六上不了幼兒園,但卻不能容忍以牙還牙。這件事代價太大。我真希望這時出現什麽變故,有一個自然的台階讓我下,既與馬林和解,又不叫文濤文熙小看,但奇跡常常不會在你意料的時候發生。 好在,全托的事終於告一段落。 正式送六六入托的那一天,我們議價班的家長被老師笑容可掬地請進一間會議室,茶幾上擺滿了水果和汽水。 幼兒園園長滿臉歉意地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大夥也不得要領地聽著。最後,園長好不容易才拐上正題,說到要害問題:現在報紙上嚴厲批判入托入學亂收費問題,上麵也發下來許多文件,要堅決杜絕這種現象。領導上決定撤銷議價班,把大夥的讚助費如數退回,省得萬一上了報紙被點名批評,那可是政治態度問題,不但照樣要撤銷議價班,還弄得滿城風雨,名譽掃地,萬一再罰款那就更不值了……總之……所以……可是…… 會議室嗡地一聲炸了。 大夥都在說話,又聽不清任何具體內容。許多人圍住園長伸著脖子申訴,園長隻是深切而認真的點頭,臉上除了同情還是同情。 我一時不知是夢是醒,一分鍾之後猛地勃然大怒,我不顧一切地拍案而起,報紙就知道透明度透明度,他們知不知道他們的透明度堵了我們平頭百姓多少路!在當官的那裏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輪到我們頭上是解決不了的難題。收錢,我們的孩子還有個去處,我們願意;不收錢,孩子無處可去,你再去翻報紙,那兒早就一片安靜了!交通阻塞,抓票販子有什麽用?!能按正規手續坐上火車,誰願意叫票販子坑?!幼兒園不夠,有人抓亂收費沒人抓學齡前兒童教育。大學的教育經費還寅吃卯糧呢!誰還顧得上幼兒園…… 沒有人在聽我語無倫次地說什麽,他們也衝著我大聲疾呼,我們沒有目標地互相闡述,有力地劈著手勢,在一片混亂中漸漸之剩下悶紅的情緒。 我終於複蘇了那種徒勞感,訕訕地回到凳子上去。那一瞬間,心情灰極了,有一種呆不下去熬不下去的感覺。我自信還是這個社會的中產階級,辦事都這樣難,那真正的平頭百姓將活得怎樣艱辛? 吵歸吵罵歸罵牢騷歸牢騷,裝錢的大信封依舊回到手中,厚厚的一摞錢變成十五張一百元。 這是我需要的台階嗎?我不知道。 把六六連同他的小鋪蓋卷直接送回父母家。 也許馬林是對的,既然一定要走向一個目的地,為什麽不挑一條最近的路?中國,本來就是一個人情社會,誰都有許許多多盡不完的義務,誰又都有許許多多的事要求助於人,或許在什麽關係的銜接下互助都順理成章。非要把愛情束之高閣另眼相看,簡直有點莫名其妙。我當然希望男人活的磊落,但現在似乎根本不存在大家都認同的道德標準,從這個角度說,我守住的說不定隻是一種滑稽。 “媽媽,警察,警察……” 六六大聲嚷起來,我不知他在嚷什麽,隻知道自己心煩意亂,猛然嗬斥他:“別吵!煩死了!!” 我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怎麽活的溫文爾雅,我簡直被自己的凶惡震撼了,更年期將是一個什麽局麵?禮貌也隻有在有規可循有矩可蹈的社會才可能成為風尚。 直到我眼前出現了一團白色,直到我認清了威嚴的警察製服,我才一邊刹車一邊下車衝著警察喊著:“忘了忘了忘了……” 連年輕的警察都樂了,他見我極狼狽地扶著自行車把,前麵一個孩子,後麵一卷行李,便衝我揮揮手:“趁不是上下班高潮趕緊回家,下次別再騎車帶人了。”說完他背著手大步走回交通崗。 我幾乎衝著他的後背放聲大哭。 爸爸挺著肚子,一邊慢悠悠地打開藥瓶倒“降壓靈”和“心痛定”,一邊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又激動一遍,牢騷一遍。 爸爸很不在意地說:“我過去的一個警衛員的愛人,好像在一個部隊幼兒園當園長,我給你寫個信,你去找他試試看。” 我整個泄在沙發裏,衝他極不滿意地翻了一個相當完整的白眼:“那你不早說!” “你們不問我嘛!在客廳吵來吵去就是不問我嘛!”爸爸得意洋洋地把藥片拍進嘴裏,喝上一口水,再做一個吞咽的動作,“你們不請示我嘛!” 然後戴上老花眼鏡去寫信,臉上還有點幸災樂禍的表情。我簡直不會使用表情肌了,它們方向不同地抽了抽。 我爸爸的原警衛員叫畢正奎,現在當什麽主任,他愛人姓羅。 上午上班,文濤親自來電話道歉。這麽久這麽久沒見過麵沒通過話,他的聲音令我十分恍惚。 “真對不起,想不到這件事情會弄成這樣。” “沒關係,節約了一筆錢,失而複得。”我把話說的無所謂,但不輕慢。 “你還是那樣,一點沒變……”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我陌生的渾厚、大度與善解人意,又有一種我熟悉的親切與溫情,完全出於下意識。這麽多年過去,我現在相信了在他心中有我的或許是極小的一席之地。 “我還能為你做什麽嗎?”他說,他變得多麽成熟,以前他送我回家,推著我的後背說,快進去,別著涼了!那動作簡直是粗魯的,弄得我脊梁骨生疼。 “謝謝,我還可以應付,有事再找你吧。” “那好,再見。”他在我還沒緩過勁來的時候就放下了電話,顯出了一種男人的得體和瀟灑,留給我的是一段無聲而又可以無限遐想的空白。以前,他多麽不懂的交友的分寸節奏,一味地追逐,一味地殷勤,反而說我是冷血動物,我當時衝著他嚷,你錯了!我是植物! 其實男人才是樹,隻有在年輪的擴溢中才變得枝繁葉茂。當它能夠倚花繞藤時才顯出獨特的魅力,最終也是走向蒼勁。然而樹的成長總顯得太長。 我不後悔,因為我不能等到凋謝時才去選擇樹,假如花和樹注定不能在一個季節裏完美的話。 電話鈴又響,還是他: “我想告訴你,我喜歡《留出一片青草地》,真的很喜歡。” 一分鍾以前,我可能會象少女那樣羞澀,對待這樣一句話,現在我卻十分冷靜: “你有一片青草地嗎?” 他遲疑,但卻又堅定地說:“有。” 我失望極了。 接待我們的並不是畢主任和羅園長,而是他們的兒子畢超。 “我爸爸媽媽不住在這邊,找他們的人實在太多了,隻好由我全權代表。沒辦法,這年頭大家活的都不容易。 ” 小夥子至少有一米八六,留一個極短的寸頭,穿一件鬆鬆垮垮質地柔軟的水洗布短袖襯衣,顯得舒適、涼爽。 客廳顯然是按照他的意圖裝飾,全盤西化,估計畢主任他們搬走已有一段時間。這麽說吧,除了書架上的書和一把火雞毛中的兩根孔雀毛來自我們偉大的祖國,其它的一切無不打上“舶來品”的烙印。連給我們倒水的杯子都奇粗奇矮,注著洋文,香港的“屈臣氏”內對著適度的“故鄉水”。 山水牌一套全黑色的高級組合音響裏流出來音質純正、共鳴層次分明的莫紮特《C大調雙簧管協奏曲》,享受過這種音響的耳朵,回家後半年之內就不用開自己的錄音機了。 牆上掛著一張巨幅的黑白照片,是畢超的一個模糊背影。聳立在背影兩邊的是沒有一片葉子的幹枯的樹枝。照片的斜角草草地寫著一行字: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卓爾不群,他敢於與眾不同。真好,真的很好。初次見麵,我喜歡這個男孩。 “這些東西統統都要換掉。” 畢超見我注意到造型簡潔但品味一流的書櫥與酒櫃,漫不經心地點起一支長長的“劍牌”,深思熟慮地說,“全是外國駐這邊機構不要的破爛貨,你發現沒有,已經舊了。這,還有這,油漆都脫了,看了就倒胃口。” 我說:“這樣一次性投資數目會很大。” “花吧,錢留著更可怕。人民幣,去年的一萬變成今年的五千,這對誰來說都很嚴峻。”他認真的態度使我也沉重起來。 馬林做出一副頗有同感的樣子。 畢超極其認真地聽完我們的陳述,盡可能用不輕慢的動作把我爸的信壓在茶幾上,那隻白陶瓷煙灰缸是一個塗著五團紅趾甲的大腳丫,形態可愛。我曾在精品店裏見到過,價錢貴得毫無道理。 “我這個人說話從不兜圈子,”畢超明確地正麵對著我說,“我爸是你爸的老下級,這事一定得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辦事講規矩,一看人麵,二看錢麵,白幹白得咱倆都不平衡。我一不欠你的救命之恩,二不欠你的再生之情。論交情我們十分鍾前才認識,而我媽管的這個幼兒園條件全省第一,不但夥食標準高,還帶遊泳池和娛樂場。不是我吹牛,你找任何人都辦不進去。按照過去的老關係,我隻能說給你辦,並不等於應該無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吧。”我直視他的眼睛。 他語氣從容:“一個外派大件免稅指標,三千塊平價港幣,這對老馬來說並不太難。” 我又開始倒抽涼氣,兩眼發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簡直是活殺明搶!急火攻心,我先是覺得脖子粗了一圈,接著臉漲的難受。馬林在茶幾下輕輕地踩了我一腳。居然和顏悅色地跟畢超討價還價,還說原先買大件指標隻要八百,現在有可能跟人民幣倒掛,等等等等,最後把三千平價港幣說成二千。之後,還滿意地舒了一口氣。 頭也不回地出了畢超的家,我一直不說話,心中悶得幾乎炸裂。世風如此日下,我沒有什麽好說的!“統統都要換掉!”拿什麽換?我們的血嗎?!真難為他說得不卡殼不口軟不為難! 真難為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 馬林拉住我:“你上哪兒去?應該在這兒坐車。” “我回家,我去告訴我爸!” “何必,你爸有高血壓冠心病,肯定比你還火兒,說不定還會犯病。再說你爸已經下來了,氣一場,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 盛怒之下我什麽都忘了,的確,我爸又能怎麽樣?一個離休老幹部,縱使你有一個極其輝煌和顯赫的過去,一旦落伍,除了接受現實,順應潮流之外,難道非得中風不成? “這個人怎麽這樣!”我咬牙切齒,“哪怕他暗示一下呢,我們怎麽會讓他白幹?這算什麽?敲詐勒索,還算關照了我們!” “我覺得這樣挺好,”馬林變得出奇的冷靜與寬容, “反正結果是一樣的,何必暗示呢!半個鍾頭解決問題,而且畢超不虛偽,有現代人的氣派!” 放狗屁!我知道馬林的陰暗心理,我們之間的門戶差異算是徹底煙消雲散了。 回到家,悶著頭到處亂翻,找市政府第一幼兒園的入托通知,沒有什麽可思想鬥爭的,上市一幼。不管馬林和趙月光是鴛夢重溫,使卑鄙利用,是人格無恥,我已決定不再認真。 我還自稱糠能吃菜能咽氣不能吃,可畢超羞辱我爸,我竟然連火兒都沒有衝他當麵發出來。生活太複雜了,人際關係太卑瑣了,你在那裏一相情願地講正直、高尚,真不知是誰病了,是社會還是自己?! “今天幾號?” 我拿著入園通知緊張地問。 馬林想了想:“一號。” 九月一號,上帝,天已經黑了。明天一定得去市一幼報道,否則不保留床位。 老師相當委婉:“八月大,三十一天。三十,三十一,一號,三天已經過去了,馬六六的床位沒有保留。”她的口氣象在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我語無倫次地說明一大堆理由,老師隻是微笑,偶爾插空輕輕地搖搖頭。她是個不好惹的角兒,帶著我到處走,推心置腹地對我說:“其實我們這個幼兒園條件很差,無非牌子大一點,老師少孩子多,根本管不過來,孩子偷跑的現象屢次發生。” 我看見鐵門上兩把結結實實的大黑鎖。 “……這個位置地勢偏低,去年發大水,我們把孩子帶到飯堂站著,寢室隨時會被淹。” 不可能年年發大水,再說有這麽負責的老師。 “前不久,在那邊的草叢裏發現了一條眼鏡蛇,當時把小朋友們嚇壞了。你說有多危險。” 很明顯,她希望我知難而退,還說教室是危樓,浪橋、轉椅的老化問題,整個院子裏蚊蠅多等等。可惜她越說我越堅定。 足足舌戰四十分鍾,老師才算鬆了口:“那你明天把孩子送來吧,但醜話說在前麵,沒有床位,馬六六隻能打遊擊,哪個孩子晚上被接走了就睡哪個孩子的床……請你體諒我們的難處。”她始終都是微笑的。 一路上千思萬想,覺得能容忍危樓和眼鏡蛇,卻不能容忍六六一到晚上便夾著小枕頭小被子到處找床。危樓和眼鏡蛇一視同仁,對全體小朋友都有威脅,怎麽可以叫一個孩子獨受低人一等的嘲弄?! 就算他們一個月後承認這個現實給六六一張固定的床位,但是對於一個幼小的心靈來說,一個月的傷害或許一輩子都無從修補。 這件事如果侯霞知道,她簡直可以可憐我了。 班上,我跟侯霞麵對麵劈哩啪啦打單證。冷不丁,她眼不離、手不亂地對我說:“你知道你兒子為什麽進不了市一幼嗎?” 我停下手中的活兒,整個人呆掉。 “那個老師,就是那個笑麵虎,姓費,費老師,我認識。她告訴我的,你們找的那個姓趙的,她媽媽原來一直主管人事工作,當權的時候不可一世,太得意了。現在有風說準備叫她退下來,你看,立刻很多人就不買賬了……” 我還是想不通,過分的巧就顯得不真實。 “不奇怪呀,” 侯霞說,“我一直想給章穎換一個幼兒園,‘東方紅’是不想呆了,窮往裏麵填東西,搭人情,樹大招風,他們的管理越來越嚴格。所以我就開始聯係別的幼兒園,最後選中了市一幼。費老師說,你們單位還有一個人也來過……就這樣。” 我重新開始打單證,但是頻頻出錯。 “我真不明白,海梅,”她沒笑我,沒有隔岸觀火,反而顯得十分沉痛,“我們在一個辦公室裏工作了這麽多年,不說大家講不講心裏話,就是這樣一件事,你為什麽就不能對我說呢?為什麽就不能問問我有沒有辦法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明知我是有辦法的,可就是不開口,你是看不起我,還是看不起我的野路子?……” 什麽意思?我糊塗,我開口了你就能幫助我嗎?如果不能,我開口有什麽用?如果能你為什麽不能在費老師麵前幫助我說說?! 還是你完全有足夠的能力幫助我,隻是需要我求你的那個感覺? 人對他人的需求真實太微妙了。 見我毫無反應,侯霞冷冷地說:“ 你們這種人我太熟悉了,需要辦事,還得別人求著你們做出十分榮幸的樣子……其實你們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高貴,不過是個亞文化層罷了。” 我越發地象個絕緣體。 不可能得,不可能因為她知道了什麽我便對她直吐心扉。隨便你怎麽說,反正我們之間沒有交匯點。 早餐照例是綠茶、餅幹。 馬林說:“吃完早飯你回家跟你爸你媽說一聲,就按咱們商量好的,別走火嗬。我去出國人員服務部大門口等指標,聽說星期天去賣指標的人特別多……本來有好幾個熟人問我要不要指標,我回絕了,想不到現在反而要去守株待兔。” 他不再說下去,可我想聽到比這嚴厲許多許多的抱怨。 我把手中的“克立架”扔回餅幹盒,仰身一靠,遠遠地望定窗外。 馬林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走過來,挨著我坐下,一隻手輕輕搭住我的肩:“海梅,怎麽還生氣?我睡了一覺,一點氣都沒了。這件事最後完全歸結到錢上去,一切都變得簡單多了……” “簡單嗎?平價港幣在哪兒?” “總能想出辦法的……隻是……”他低聲地說,“你再不要去見文濤。” 他不知道我如同我不知道他。 半晌,我說:“要不叫詹胖子吐出一點低價外幣來?” 馬林警覺地望著我,他一直視詹胖子為黑道兒上的人。 “他說隻要借用一下你們單位的外匯帳號就行。”我邊說邊察看馬林的神色。 我覺得馬林一定會跳起來吧詹胖子罵的狗血噴頭一錢不值,可是他出乎我意料地什麽也沒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或者該後悔,還是勸他別去沾那小子。 人們慢慢都會明白,“守住你自己”做起來有多麽難。 爸爸媽媽聽完了我簡單扼要的匯報,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十分寬慰的笑容,絲毫沒有聽出來這是一段事先編好的“台詞”。 爸爸自負地說:“還是我們當兵的可靠!” “你也別這麽說,”媽媽不以為然, “要不是當初你送小畢去政治學院學習,他現在還能記得你的好?誰都有那麽關鍵的幾步,碰上什麽樣的領導,是好是壞一輩子也忘不了。不過小畢這個人還算有良心,我當初就覺得他挺可靠的……”媽媽又是三年早知道的語氣,誇獎自己無可考證的先見之明。 我盡量不看他們的眼睛,不與他們的目光相遇。這件事,他們談感想得談半個月。 我要走了,媽媽說:“吃完飯再走吧。”接著喊,“蓮蓮,我們今天中午吃餅嗎?” “不,吃包子。”蓮蓮在廚房裏答。 “包子你想吃嗎?馬林為什麽沒跟你一道回來?” “我們有事。” 臨出門時,我聽見蓮蓮在廚房對六六說:“……吃飯要快,吃慢了就吃不飽,長不高,你媽的錢就白交了;聽說晚上還發水果,你要挑大個兒的,因為你是男孩子;如果別人打你,你就打他,不能受欺侮……嗯,你愛喝水,渴了就跟老師要水喝,不要害怕;讓我想想還有什麽……對了,你病了就讓老師給我們掛電話……” 蓮蓮的話裏夾雜著炊具清脆的撞擊聲。 那一扇厚厚的奶黃色的門在我的身後關上。我為什麽沒想過蓮蓮其實是最好的家庭教師,她沒有知識但有足夠的原始聰明。 錄入說明: 沒有別的想法,仍然是八婆屬性作怪。我喜歡看張欣的書。張愛玲說的那種“咬齧性的小痛苦”,也都算是一地雞毛吧, 不過女人行來比男人其實津津樂道,從頭到尾曆過一遍,反而透出一種樂觀。都說女人比男人耐性大,韌勁強,大概就體現在生活中這些小事上。寫出故事來,很讓會心莞爾。而且人物都沒有高大全,看著親切。所謂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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