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白柵欄/張欣

(2005-11-05 01:18:28) 下一個
一 我還是得走。 低低的敲門聲響過之後,我看了看夜光“大羅馬”,時間是一點四十。 我不想開燈,被窩剛睡熱,窗外是一聲接一聲打著呼哨的北風,一點星光也沒有,漆黑的畫麵讓人感到恐慌。全世界都在睡覺,美國那邊是白天?我從來就沒信過,憑什麽叫我起床接班? 好好一個夢,反正是好夢,現在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算了,不管怎麽說,胡寧叫我多睡了四十分鍾,夠開恩的了。還是小聲地喊個一二三豎起來得了。喝,透心涼! 真得走,這叫什麽日子!管黃主任那個狗東西叫“爸”也行,雖然我最討厭黃色,以及他那對焦黃的大板牙。 還有這塊比鬧鍾小不了多少的大羅馬。哼,幹這活兒連塊女式表都不能戴,沒秒針,怎麽給病人數脈搏呀。 胡寧容光煥發,別看她下午五點鍾就接班了,現在給人的感覺是早上剛起床,而且剛喝完一杯熱牛奶。 全科屬她熱愛本職工作,整天說她是三年半護校畢業,天曉得他們多出來的那半年都幹什麽鬼去了。她老家那個小縣城,考上了護校也象是中狀元,畢業以後,她又分在大城市,對什麽都滿意死了。病人管大夥叫護士,前麵冠之以姓,唯獨叫她胡小姐,她算哪路殺出來的小姐?臉上象征青春期的疙瘩豆一直長到脖子根,手大腰粗,別看沒個子,卻長出一雙三十九碼的大腳,滿世界買不著合適的鞋,上班穿起白隔離鞋,活象踩著兩隻小遊艇。隻要是她把治療車推上走廊,滿麵春風地往前走,病人就開始望風而逃,當然是能動彈的輕病號,臥床不起的也隻有默念“下定決心……”了。要說她打針也打了五年了,怎麽還能把病人紮的吱哇亂叫? 我翻看著交班本,麵對胡寧的梅花篆字,隻能跳著去琢磨幾個重病號病情的大意。 “沒事!”她很輕鬆,當然,一場好夢等著她呢。 “黃曉曉怎麽樣?”我在交班本上沒看見一級護理的病人黃曉曉的名字。 “噢!” 胡寧的嘴立刻就變成了O型,然後百米衝刺到十七號單人病房。 拉開燈,黃曉曉睜著一雙幹巴巴的大眼睛,很慚愧地說:“全尿濕了。” 她由於腦幹部位長了一個瘤子,壓迫到負責哪些部位的神經那些部位就喪失功能,現在已經高位截癱了……腦幹裏全是生命中樞,屬禁區,開刀十有九點九下不了手術台就直接進太平間,於是隻好保守治療。我真不敢想,假如那瘤子壓迫到視神經……. 可她大小便並沒有完全失禁,那屬於低級中樞管轄。 “我實在憋不住了……”她象犯了錯誤那樣小聲地解釋,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胡寧。 這說明胡寧很久沒有光顧這裏,難道她不知道一級護理的頭條就是十五分鍾巡視一次病房? “我忘了……” “哼!你能把大活人都給忘了,然後告訴我沒事!” 我和胡寧一塊給曉曉換床單,擺弄毫無控製的肢體是很辛苦的,曉曉也凍得全身冰涼。 “你看!”我很生氣地說,“骶部全泡紅了,今晚不按摩,再用氣圈把這塊地方空出來,明天就得長褥瘡,出了褥瘡就是三級事故,你背著吧。哼!調級沒份兒別跟我哭鼻子!” 胡寧不敢抬眼皮,低聲地說:“那我現在就給她按摩……”她很不情願去拿紅花油的瓶子。 我一把奪過來把金黃金黃的油倒在紗布上,沒好氣地說:“我代勞吧。”誰叫她事先鋪墊了四十分鍾。 她臉上頓時恢複了心滿意足的樣子,擠著肉突突的眼睛笑嘻嘻地說:“那我走啦,你呀,除了漂亮,什麽都好!” 混蛋!我還以為她會說你除了厲害什麽都好! 她都關門出去了,又推開門伸進那個挺精神氣兒的腦袋:“曉曉,可別告訴你爸爸啊!” 她也怕黃主任,但在黃主任晴空霹靂的斥責下並沒能重新做人。 “還有你,”她衝著我,“別洗臉別梳頭,整個一個睡美人兒!”她砰地關上門,大踏步地遠去了。 嘿,我該開始練腕子了,用手掌順時針方向逆時針方向來回反複地揉。深更半夜,別說睡美人了,就是西施在這個冷冰冰的白得直晃眼的走道裏來回搗碎步,也是白漂亮一場了…… 熄了十七號病房的燈,我回到值班室,插上電爐,熱那一小鍋沒湯沒水的糊狀麵條。跟胡寧說過多少次了,麵條、鹵湯分開打,明明準備了兩個碗裝夜班飯,她非給你往一塊澆。她的忘性,世界之最。要是值下午班在宿舍睡個懶覺,請她幫忙打早餐,隻需要打幾塊蛋糕或桃酥,反正起來用熱水衝點麥乳精或咖啡什麽的,就對付了,至少前一天晚上得叮囑她好幾遍:“打點幹貨就行了,不要稀的,起來稀的涼了沒法吃,就打點幹的……”她答應得煞有介事,第二天早上一睜眼,絕對是一碗稀湯寡水的白粥孤立在桌上。 板凳麵還沒坐熱乎,突然清晰地傳來“美國之音”,低緩而又近於呆板的聲音,使你無論是第一次還是屢次聽到都感到似曾相識,有所熟悉,並且充滿神秘色彩。我趕緊彈出值班室,循聲疾步走進二號大病房。 廣播聲戛然而止,又是這小子—二號八床,他根本沒病,能連賽五場籃球,然後查房時衝醫生半窩著腰,作痛苦狀,指遍全身每一個部位,反正是都不舒服都痛。 我掀開他的蚊帳,壓低嗓門說:“現在是半夜三點,你把別人都吵醒了!” “是他們磨牙放屁先把我吵醒的,不是它。”他舉了舉袖珍半導體,“你能過來嗎?” “什麽事?”我壓住火氣。 他自己把厚被窩裹裹緊:“有兩個蚊子,你幫我打打。” 我真想給他一巴掌,再衝他尖聲地吼一句:“我打的就是你!”可我還是打開手電筒,趕走那隻吃圓了肚子的蚊子,把蚊帳給他壓壓好,出去了。隻有幾個重點病房在值班室有紅燈信號,可那幾個病房工作人員不放心,老去。結果是三級護理的普通病房總是鬧鬼,如果他們有紅燈就沒完沒了地瞎按,治得你馬不停蹄。 待會兒擺藥,非在二號八的小瓶裏放上兩粒“一輕鬆”,讓他整個兒一個長駐廁所,看他還狂不狂!不過我在這方麵常常是想法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糟就糟在沒地方出氣,我還是得想辦法調走。 剛才忘了拔電爐,現在鍋裏的“漿糊”沸著大泡,估計下麵已經糊了,撤下來,扔在一邊算了,餓了三天的人也不會對這玩藝兒感興趣。懶腰剛剛伸到一半,就看見對麵牆上指示四號病房的小紅燈頻率極快地一閃一閃,並且發出吱吱的小哨子聲,我不敢遲疑,跑“火警”一般地奔向四號病房。 胡寧當然說“沒事”,敢情事兒全集中到下半夜了。 四號病房的燈亮著,這是一個雙人小病房,一床的蔣衛東在床上激烈地翻來覆去,雙目緊閉,一邊大喘氣兒一邊振振有詞:“學英雄做英雄!學英雄做英雄!”二床的病人披著被子坐在床上驚恐地看著他,姿態表情都頂象柬埔寨難民。顯然是二床按亮了紅燈。 蔣衛東又犯病了。我二話沒說,扭身就跑到治療室去抽鎮靜劑。我們二內科幹脆叫雜病科算了,斷胳膊斷腿兒的去外科;一內科清一色的爛腸子爛肚子的消化係統病人;我們可好,除了傳染病,所有的內科症全部包圓兒,泌尿係的、心血管係的、神經係的,還有癌症、低燒待查等等,可以說,每一個病症都是一個沒有結論的、撲朔迷離的、高深莫測的學科,每個人的病情和無可奈何的治療手段都讓你感到我國醫學發展速度的遲鈍和緩慢。 透明的藥水從藥瓶裏徐徐地進入注射器,走廊裏已經傳遍了蔣衛東的巨吼:“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我端著治療盤向四號病房狂跑,蔣衛東已經下床了,赤腳站在病房中間,雙手抓住胸口,衝著二床的病人幹嚎,二床的病人早已鑽入被窩之中,展開“地道戰”。蔣衛東聽見門響,轉向我:“喬護士喬護士,向我開炮! 向我開炮!” 他還認識我,那還有救。我放下治療盤,攙他上床,並且順著他的意識安慰他:“小蔣,你堅守陣地很勇敢,你再堅持最後五分鍾,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等他稍稍平靜,我趕緊給他注射了“冬眠靈”,然後撫摸他的胸口,等待藥力發作。二床的病人慢慢地伸出頭來,悄聲問我:“喬護士,他會不會……”他用手作卡自己脖子的示範,“那我還是考慮出院吧!” “不會的,他從來不會傷害別人,就是折磨自己。”我低聲地說。 我看過蔣衛東的病曆,他太想當英雄,沒事就琢磨豪言壯語,後來發展到自己點火燒車間又自己奮不顧身、大義大勇地救火,被送到醫院來了,檢查眼底,他已經出現較嚴重的精神分裂。 “你放心睡吧。”我對二床病人說,“這一覺他至少睡到明天中午。” 真煩!“向我開炮”的喊聲不絕於耳,假如我有一門威力無比的大炮,一定先把蔣衛東轟死,讓他嚐嚐當英雄的滋味,然後把這個地球轟的房屋熊熊燃燒,人們亂喊亂叫…… 蔣衛東太年輕,他還沒有胡子,其實,比起需要犧牲掉的那些東西,當英雄的光榮實在微不足道。 透過治療室的窗戶,天色已經有點魚肚白了,查一圈病房,就該準備擺藥、抽藥,然後給病人量體溫量血壓地忙成一團,這真是個“沒事”的夜晚。 清早七點半之前,我按要求打掃三室衛生,在清掃醫生辦公室的時候發現一缸煙蒂,我看了看值班醫生署名的小黑板,除了大劉醫生,還寫著實習醫生塗開貴的名字,我頓時大徹大悟:由於他的陪伴,才使我昨晚多睡了四十分鍾,並且讓胡寧三更半夜地煥發出一張含苞待放的臉。 二 有的商店人特別多,比如百貨商場化妝品專櫃,總是簇擁著無數女士。我不必去擠,我抹的是無色無味的純淨甘油,物美價廉,而且我相信我的臉就是一張頂好頂振奮人心的說明書。 有的商店沒人。走進去,所有把閑話聊完了的售貨員一塊兒從頭到腳地打量你,好象在看一個時裝模特的衣服、褲子和鞋,讓你極不自在地出來之後還不知道這個小店究竟賣什麽。 有的服裝店把新衣裳高高地掛上好幾排,你絕不會有半點花錢欲,隻奇怪他們的庫存貨、積壓貨為什麽總賣不完,因為那些樣式俗、顏色“自來舊”的衣服一點不比信托商行掛了三年至少降了兩回價的玩藝兒鮮豔、色正。 不管怎麽說,星期天街上的人至少比平常多一倍,我來湊什麽熱鬧? 爸爸找到一個關係,正幫我聯係進市中醫研究所。他很平淡地說要送禮,就送一個日本出的電飯煲吧。好象是讓我去買兩斤桔子那麽隨便。我剛才看了,要兩百八十多元呢!我得值多少個夜班才能掙回來,很難想象他一個醫學院的腹外科專家會這麽容易流俗! 再說,幾年之後,說不定我的尊容是背著孩子燒鋁鍋,可現在卻必須紮著脖子上貢。 黃主任也來搗亂,塞給我二十塊錢,要買一條我秋天穿的那種細呢子墨綠色的連衣裙,要一模一樣的。他說黃曉曉跟他提過不止五次了,穿不了,她看著也會高興。唉!女孩子,病著也不會對美的東西漠然。 那條裙子是漂亮,簡潔的流線型把人襯的楚楚動人。我到飯堂排隊打飯,把最不注意女人穿什麽的男士目光都吸引過來了。回到宿舍,胡寧就不厭其煩地試穿:“最近好象瘦了,再試試!”她竭盡全力地收腹,最大限度地停止呼吸也還是拉不上拉鏈兒。“其實你穿有點大了。”這是她必定要留給我受用的一點缺憾。 “花不了你再退給我!”黃主任如果不是故作瀟灑,就是對二十塊錢的等價交換物估計過高,慢說我這條裙子是別人從日本帶回來穿不了讓給我的,滿大街跑細腿兒也沒地兒買去,就說區區兩張“大團結”現在不也就能買一條中檔的健美褲衩嗎? 還有蔣衛東叫我買兩本寫英雄的書。二號八在走廊上聽到了,就象指揮他的大女兒那樣對我說:“來三兩旗槍。要真正的旗槍,幾級的都行。”這麽多破事,你說我能不上街嗎? 我早想好了,就說沒旗槍,到處是烏龍、茉莉。 走進新華書店,考慮再三,還是隻給蔣衛東買了一本寫保爾柯察金的,另一個英雄不好找,他肯定不覺得張海迪是英雄,我又不能給他買《董存瑞》,他一時興起,把我們二內科炸了怎麽辦? 我走著,準備找第二家大五金交電公司買電飯煲。 咦,我突然看見一幢奶白色的小洋樓,外麵被別致的圍牆圍著,莊嚴的鐵門邊豎著“中醫研究所”的木牌。我剛才不知想什麽去了,徑直走來,其實這邊已經沒有商店,綠樹濃蔭裏藏著的全是些讓人浮想聯翩的好單位。 我默算著這兒離家離鬧市區的距離,比醫院近多了,根本不用住集體宿舍,不用坐郊線車;沒夜班還能光顧電影院和歌舞廳;再說這小洋樓,靜謐、清爽,每天坐在裏麵,相信人自然會帶有一股書卷氣。 鐵門裏出來一個人,衝著我又打招呼又咧嘴樂,把我弄得莫名其妙,定睛一看,居然是穿著吊腳褲的塗開貴。 塗開貴的上半身,象時裝店的半截子時裝模特,西裝扣得筆挺筆挺,而下麵的褲腳總是在踝關節處就乍開,使那雙男式半高跟的牛皮鞋暴露無遺。我不懂,為什麽每一套西裝他都少買兩寸布? “上街啊?”他挺熱情地站在我麵前,雙手插兜。 “你怎麽從這兒出來了?”我很詫異。 “我姐夫是這兒的,我找他有點事。” “你姐夫……” “嗬,還是人事處的哪!你幹嗎?買書去了?”他看了看我手上的書,“真是美女愛英雄啊!” 他那熱乎乎的眼光發粘,叫人膩歪,我想到那天晚上他陪胡寧值夜班,一直把這種目光保持到一點四十分,讓胡寧足足美了三天,可我對這種輻射過敏。 但我更集中的想法是,幸虧剛才那個電飯煲的指示燈不亮,誰知道這個漂亮東西會不會七轉八彎地跑到他姐夫家去盡義務。如果讓他對上號,會比叫我當眾解衣扣更難堪。 “走,咱們去那個咖啡廳坐坐。” 假如不是他平白無故冒出個姐夫,別說咖啡廳,就是買兩粒紐扣,我也不會陪他去。 他惺惺作狀地為我拉開門,對周圍注意我並羨慕他的目光不屑一顧,我感到自己在一點一點地縮水。 我們對視而坐,僅差十厘米就可以確切地說是“促膝談心”,他象白給那樣要了一堆東西,服務員給我們點上小蠟燭。 燈,被高高地罩在吊籃裏,輕曼的音樂和暗暗的柔光相溶相映,使人在這恰如其分的環境中很想跟一個自己所愛的異性親熱親熱或相廝耳語,當然,我所愛的異性永遠不會是塗醫生以及其同類。 除了煩他這個人,我還討厭醫生,我討厭這個職業。 我真是誤入歧途,以為“白衣天使”的美名能把我帶進理想王國,其實醫學是一門絕對不帶一丁點浪漫主義色彩的學科。父親一生酷愛醫學,可惜愛好並不遺傳。 何況是塗醫生。他的醫術就是給幾乎每一個心髒病人聽完診都跟匯報說是有海鷗樣的雜音,然後象老太太說話漏風一樣地“噗噗”兩聲,大概其它狀態的雜音他全忘在醫學院了。 “小喬,你漂亮並不重要,關鍵是迷人!” 喝了幾口咖啡他便這樣說。怪了,那黑乎乎的東西又不是酒。 我總想,他不知把這種話多少次削價處理給胡寧,害的我一接班就替胡寧給黃曉曉按摩骶部四十五分鍾。他是學醫的,應該對女性深知其一,更知其二,為什麽興趣總是有增無減?我側過臉去,不願意看他那雙不聚光的色迷迷的眼睛。 “我很想留在醫院,大,設備又好,這樣的醫院才能培養高超的醫生。”他有些興奮,用推磨的勁頭攪著咖啡,“我看黃主任挺喜歡你,你幫我說說,其實二內科就很適合我!”他好象撞見過我和黃主任幽會似的看了我一眼。 我真想拉下臉,站起來就走。但他的姐夫使我繼續坐著,並且無可奈何地說: “我怎麽能左右黃主任?” “嗨!”他快速地拍了幾下腿,懊惱得像差一個號就能中獎票那樣教導我,“你完全可以。你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好,咱們說定了!”他大功告成似地噓了一口氣。 我根本幫不了他,自然也不會求他。我知道他這種人,要是給他認為是自己的獵物辦事,會有一大堆交換條件。我隻是不想搞僵,不幫忙也不說壞話。 反正是陪坐,看著他挺高興地扔錢。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那樣子並不自信,他和許多男人一樣,沒人的時候很正確地知道自己應該和誰匹配。可一到了大庭廣眾之下,就不由自主地向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大獻殷勤。但願他回家清賬的時候也這麽坦然,不至於犯“心絞痛”。 我一直在想待會兒坐哪號車去另一個繁華區域更近,電飯煲一定要買到。同時,與坐在這兒相比,我更願意去逛逛茶莊。 三 剛剛把馬尾盤上頭頂,戴上雪白的工作帽,胡寧就高呼著我的名字跑過來了: “喬克林喬克林,二號八叫你去,他的血管粗得像水龍頭,可我就是紮不進!” “他抽血查啥?根本就沒病!”我沒好氣地說。 “醫生也考慮他最近出院,可他這兩天發燒。” 我一愣,邊扣工作服邊跟她走。 用止血帶一勒,果然血管爆了起來,周圍的確有好幾個針眼。這胡寧,下手倒不軟,難道是叫你納鞋底嗎? 我用手來回地摸,正常人的血管柔軟而有彈性,可他的雖然粗,顯眼,卻象一條僵直的細麻繩,這種血管來回動,又不吃針勁,不比一點看不見的血管好紮,因為後者摸著跳就下針,一準兒見紅。 二號八別著頭在看書,顯得很大無畏。 隻好用拇指繃皮膚,用食指在上方緊緊壓住血管,進針以後就把血管往一邊逼,反正它不會從胳膊裏跳出來。 我把二號八的血注入準備化驗的試管裏,繃著臉對胡寧說:“你別說話!”因為我一看她喜上眉梢想開口就準知道她要說:“你除了漂亮什麽都好”如果我注定要跟她共事,她非用這種一成不變的屁玩藝兒煩我一輩子。 “你原來受過重傷,要不就生過一場大病。”我對說。 “你怎麽知道?”他好象很欣喜,眼神裏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種光榮。 “看你的血管就知道,那次大量地輸血輸液,血管幾乎承受不了,現在還那麽硬。” “是的,我是受過一次重傷。”他的語氣很自豪,象個孩子。 “你受過什麽偉大的傷還這麽得意?” 胡寧在一邊插嘴。 我順口接過話來說:“是不是打砸搶搞武鬥的時候負的傷啊?”我和胡寧開懷大笑。 想不到二號八這麽經不起開玩笑,“嘩啦”一下把手裏的茶杯摔在地上,大病房的人全傻了,我和胡寧的笑容還沒收拾幹淨,僵著象兩個似笑非笑的麵具。 二號八的臉色本來就白,現在泛起一層青光,嘴唇哆嗦了半天衝著我們喊:“我告訴你們”,他充滿敵意地環視了一下病房,象是要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可不是三、種、人!”說完呼地一聲躺下了。 真是莫名其妙,誰說你是“三種人”啦?說實在的,你是什麽人都跟我們沒關係,要說打砸搶搞武鬥,我當紅小兵的時候也跟著混過,那一頁,誰也別想拿橡皮擦擦掉。 我和胡寧挺沒趣地從二號病房出來,她很不以為然:“還說不是‘三種人’,你看他那樣兒,整個兒一個造反派的鼻涕(脾氣)!” 我樂了,催她趕緊下班,最近一段我總是接她的班,盡幫她幹這些擦屁股的事。 “沒事!”她一邊刷手一邊對我說,“八十四匹棗紅馬活蹦亂跳,梅花扣打得結結實實!” 我早不信了,每次接班她都說“沒事”,結果破事一大堆。最奇怪的是,她總喜歡把傷病員比作馬,有時節假日和傷病員一起聯歡,她就要抖著假嗓子唱“我愛馬場我愛馬”,可是那些“病馬”還給她拍巴掌。 不想進二號病房也得進,二號八要量體溫、口表。 收體溫計時,我對著光一看,果然三十九度多,因為剛才的不愉快,我不便去摸他的額頭,但我覺得他的精神氣色並不象個高燒病人。忽然想起收體溫計時,掃到他做了一個吞咽動作。 我不動聲色地把體溫計甩下去,交給他,盡量溫和地說:“對不起,沒看清,重量一下吧。” 他把體溫計放進口裏,才發現我並沒有走開的意思。大概後悔答應重量體溫,因為如果不接體溫計他就可以用“少羅嗦”把我打發走。五分鍾之後,他的體溫“降”至三十六度四,我的判斷沒錯,第一次量體溫時他含了一口熱水。 我非常嚴肅地背著手:“如果是量腋表,你大概會在胳肢窩裏夾個熱饅頭吧?” 他的頭耷拉在胸前,看不見他的臉。 “裝病!”我蔑視地甩下這兩個字,扭頭就走。 “喬護士!”他叫了一聲,又遲遲疑疑地不開口,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反正我不出院!”他仿佛挺倔又挺委屈。我把體溫單上的“持續高溫”用紅線幾乎是垂直地降到三十六度四,但決定在醫生給他用藥前暫不披露,因為醫院並不是賓館,不會給人帶來愉快,沒有特殊情況的人不會願意在這兒呆下去,屬於他自己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順便翻了翻他過去的病史,那上麵寫著:曾因車禍導致脾破裂。 四 黃主任總喜歡衝著我笑,我又不是錢包。 爸爸說,電飯煲送出去了,按常理是收下東西就有戲。管它是不是在塗開貴的姐夫家燒飯燒得熱火朝天,反正沒人知道是我買的就行。這樣一想,興奮之餘,又覺得挺對不起爸爸。是呀,如果他象我一樣心氣清高,那我豈不是注定要在醫院生根、開花,甚至去攻什麽“護理博士”? 現在還有一個黃主任放不放的問題。 他也不是衝誰都露出那兩個板牙,比如他頂看不上胡寧,有一次胡寧打錯針,把張三的藥推到李四屁股裏。這張三李四不但姓名、房號、床號沒有一字相同,同時還有男女性別方麵的天壤之別,錯得叫你想給她“合理”一下都不行。黃主任就說:“幹什麽不好,服務員、售貨員、打字員……非上這兒來幹技術活兒!”天曉得護士工作的技術性占百分之幾,依我看,除了打針發藥,和地地道道需要來點“察顏觀色”,完全可以進入保姆大軍。 雖然都是醫學方麵的長輩,黃主任和爸爸截然不同,盡管我也不情願這樣相比較。爸爸很講究,一派學者風度,他很早以前就是一個大醫學院的副教授兼外科主任,上不去的原因還不是該死的“文化_大革命”和他那些“窩裏反”的弟子們。隻要一提過去,爸爸就作出一副“八年啦,別提它了”的表情,讓我們分外難受。誰都以為象爸爸這樣的人一定對不正之風深惡痛絕,其實他已經懂得了送禮拉關係的偉大意義。我發誓,不是我教唆的。他曾是一塊石頭,卻在古稀之年被風化了。 唯一改不了的是他還象年輕時那麽喜歡“帥”,有一次,他說有外國人來聽他的大課,就專門出去染回來一頭烏發。看後背我還以為是媽媽給我介紹的哪個年輕小夥子,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可憐他…… 黃主任總愛卷褲腿,象個貧下中漁。這固然跟他老婆死後沒有再娶有關,但他也過於不修邊幅。 他也是老掉牙的主任了,還沒有“繼續進步”的勢頭,這全怪他自己,除了缺乏職業風度以外,嘴上少個警報器。 早年,他是個頂不錯的外科醫生,刀下妙手回春。那時針刺麻醉還是新鮮事物,在醫院剛剛開展。城市老爺衛生部換人以後,就要大量的針麻病例和數字以顯示“文化大革命”在衛生戰線上的輝煌成果。結果醫務處在外科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動員病人接受針麻手術。 冒進是那個年代的常見病和多發病。畢竟針麻還沒有足夠的經驗,它到底適應哪些手術而不適應另外一些手術還在摸索;畢竟人體是一個貌似相同而實際千差萬別的活的複雜的機體,並非每個人手術均適合針麻。 病人忍受不了,說明針麻毫無作用。黃主任就要加麻藥,這樣當然就少了一個百分比,針麻小組長警告他說:“外科針麻手術的比例要超過百分之八十,這可是院黨委的決定!” “毛主席的決定也不行,難道叫我活殺活割!” 真是口吐狂言,狗膽包天。他當即被繳了手術刀,派入農村醫療隊下鄉鍛煉,但他仍不識時務,至少給兩個以上蛇多地方的農村赤腳醫生上衛生課時,叫他們全部穿上鞋。 這之後,他一直被“冷藏”,無事可做,直到“文革”結束,他早已手腳不靈便,站手術台也站不動了,隻好來領導我們內科雜牌軍。 照說他的曆史還是比較光輝的,可我怎麽也產生不了敬佩之情。我就覺得他窩囊,而且,迂,總不是可取的。他就一點不懂得保存自己,曲線救國的道理。聽完關於他的古老故事,我就想,他完全可以不動聲色地給病人打上麻藥,然後心平氣和地對針麻小組長說:病人很可能出現痛疼性休克導致死亡,那我們將成為黑典型而辜負了院黨委的期望;還有給赤腳醫生講課沒必要開穿鞋醫生這樣犯忌的玩笑,就說夜裏出診注意打草驚蛇,如果走得急,暫時穿上鞋,等到了地方再脫下來嘛…… 我對我的錦囊妙計大吃一驚。無怪我們這一代小孩崽子倒鬼精鬼精的,難道世道真的把人都教壞了嗎? 可是我得走,我得對黃主任報以嫣然一笑,盡管可能會笑得太冷靜。 下班洗完手,我和黃主任一起往飯堂走,他除了躺在科裏的女兒黃曉曉之外,就沒有任何親人了,自然是和我們打單身的一同進餐。 他的褲腿依然卷著,象剛撈完魚,那雙舊皮鞋皺得像老太太的臉,大概直到扔也享受不到擦油的愉悅。迎麵走來一群蓋新樓的民工,交臂而過,我想如果黃主任混入而行,誰也不會認為這個行列之中會有什麽醫術高超的科主任。 他咀嚼的聲音奇響,大概白菜也能嚼出個肉味道,又衝著我笑了:“你很聰明。”他盯著我細長的手指老半天,“學醫,能當個頂不錯的外科醫生。” 廢話,西醫動刀子又不能祖傳私授,全憑他一句話。假如我真有當外科醫生的命,還走幹嗎?醫學院我都快烤焦了,可連線兒都沒過。 “婦產科也行。”他想了想又說,“結紮術,這麽一掏,輸卵管就出來了,紮上,五分鍾解決問題,你看那幾個外科的實習醫生,手指頭粗得像胡蘿卜,病號遭老罪了。” 其實我對閹人興趣索然。 我懂,誰的一生都有一個黃金時代,在外科拿手術刀的日子,大概是黃主任最自豪最幸福的回憶了。 “我要有你這麽個女兒就好了。”他很欣賞地看著我笑,露出了那一對我最討厭的黃板牙,如果他真是我爸,我非叫他用上海特效牙膏試試。 一想到“幹女兒”這個詞,我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也許那些文藝作品對我影響太深,它給人一種很不好的聯想,我總不至於為了走就叫他“爸”吧? 於是我把話題岔開,想講個笑話:“他們說,除非不生,隻要是生過一個孩子,感覺到他的可愛,那麽,刀架在脖子上也還想生!是嗎?” 使我意外的是黃主任既沒有搭腔也沒有笑。 他們都說他凶,這一刹那我仿佛也有了感覺…… 五 病區很靜。輕病號都出去散步了,重病號也剛吃過晚飯,還沒覺得怎麽太不對勁兒。 我幾乎是和塗開貴前後腳的來接了班,帶他的大劉醫生巡視了一圈病房,平安無事,便吃飯去了。 這漫長的夜班,什麽時候“大羅馬”才能指向深夜一點。當然,我情願形單影隻地拿著手電筒在走廊裏亂晃,也不需要塗開貴陪在一邊抽煙,說些酸菜壇子裏撈出來的話。我知道他在醫生辦公室抱著外文書,作全神貫注狀, 等待我撞見好肅然起敬,那些洋字碼認識他,可他認識不認識那些洋字碼很令人懷疑。當然,我也不能閑著,就在治療室裏忙忙碌碌,把半夜三更要做的事提前準備,因為也要防止他跑過來誤認為我正無聊地期待他過來扯淡。 他果然不甘寂寞地出現在治療室門口,但是第一句話就把我震住了:“小喬,你的嘴挺嚴,滴水不漏嗬!” 也許我不象胡寧那樣事事求人,求慣了。我一下子感到臉上挺掛不住,有點亂了方寸。 下一句更厲害:“你跟我說一句不就完了嗎?何必叫你爸破費!” 我真有點無地自容,便低著頭使勁搓紗布,大團大團的肥皂泡從我手心裏擠出來……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哀求高尚的人,但明擺著叫塗開貴這樣的人幫哪怕一點小忙都使我難堪,但我還是說了一句:“那就請你多關照了。”我的聲音非常低沉,象一篇悼詞中的一句話,我為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感到難過。 “那還用說!”他興奮得滿臉生輝,腳後跟兒一踮一踮,把地板擊得直響。吊腳褲腿夠不著腳麵,有點可憐巴巴的。 “你不要告訴胡寧。”我橫下一條心,語氣進入命令狀態,“因為,”我停了停又說,“她知道就等於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哎呀,你想到哪兒去啦,我跟她是什麽關係?”他好象在指責一個傷寒病者那樣躲避著傳染,“咱們的事跟她說的著嗎?!” 咱們?誰和他是咱們?我忍了半天,才沒送給他一個衛生眼球。 走廊裏傳來了轟隆轟隆四輪車行進的聲音,我急忙衝衝手跑出來,這是我們平時比較忌諱的聲音。果然,一個門診護士拉著車大踏步地劈山開路而來,衝著我說:“快!快!重病號!” 平車上躺著一個雙目緊閉,縮成一團的老太太,另一個護士在車旁高舉著輸液瓶。 “為什麽不來個電話?”我大聲地質問她們並一把抓起點著紅漆的急救室鑰匙,塗開貴也慌著進更衣室去套工作服。 “來不及了!” 門診護士毫無歉意地說,拉著車緊跟著我。這神經怎麽受得了,總被死神追著。盡管這種場麵經過見過,我的手還是有點抖,鑰匙怎麽也插不進鎖眼兒裏去。 總算把病人推進來了,我去叫塗開貴,他正象西班牙鬥牛士大紅布下的一頭牛,對著急救室相反的方向悶頭衝去。我想起別人說他在醫學院的解剖室裏麵試的時候,考官叫他指出一具大開膛屍體的子宮在哪兒,他足足找了四十五分鍾還打了零分,因為那是一具男屍。他一定也是這副模樣衝進解剖室的。 “這邊!”我大叫了一聲,他才一百八十度地奔我而來,當我發現他工作服的扣子全部錯位,白大褂象旗一樣斜披著,頓時心慌意亂。因為科裏沒有再多一個醫護人員,又是充滿玫瑰花和圓舞曲的周末。帶領我搶救病號的既不是黃主任也不是經驗豐富的大劉醫生。我去推氧氣瓶,它就象愚公麵前的王屋山紋絲不動。 “她家沒來人,是一個鄰居把她送來的。就說她一個勁地喊心口疼,然後就昏過去了。” 門診護士說。 “鄰居呢?人呢?”我急忙問。 “走了,趕著去上夜班。” 門診護士拉著空車,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畢竟病人沒死在他們那裏,她們稀裏嘩啦地拉著車走了。 這難道就是她全部的病曆?我們應該怎麽辦?我瞪眼看著塗開貴。他也衝我瞪著眼,眼珠一動不動,腦袋裏大概在想應該考慮磚頭一樣的“內科學”的第幾百幾十頁。 我催他怕他更慌,趕忙先給病人量血壓。 “高壓一百八。”我對他說。 “高血壓?!” “她已經將近七十歲了,血壓不算很高。” “還不高?對了,沒錯兒,她不是喊心口疼嗎?一定是高血壓引起的心髒病複發!” 我們又不是在構思什麽推理小說,基本合理就行。死亡線上的一條生命會因為點滴偏差出現我們意想不到的結果。 “脈搏還好,不象是心髒病。她雖說叫心口疼,可她來時縮成一團,雙手下意識地抱著腹部。”我提出異議。 他忽然變得自信,兩眼透出堅毅的光芒,恢複了大將風度,大概覺得在我麵前應該表現出醫學院高材生的樣子:“沒錯兒,這種病例我見過,你趕緊給她打一支降壓藥。” 我十分猶豫:“你還是聽一下診吧。” “執行醫囑,趕緊抽藥!”但他還是戴上了聽診器。 我後悔了,他就是聽了診,除了會對我說海鷗狀的雜音還會說什麽? 我隻好給老太太打了一支降壓藥,計算著大劉醫生能夠到來的時間,但還是跑去給黃主任家掛了一個電話。 僅十五分鍾,他叫我再打一針降壓藥。 “老年人代謝慢,降壓反應也就緩慢,還是再等等吧!” “那出了問題你負責吧!都十五分鍾了,血壓還是一百八,會出問題的!”他看出我對他不信任,很有些憤憤然。 是的,我是對我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表示懷疑,我憑感覺、直覺,憑我當了這幾年護士的可憐的經驗覺得心中沒底,智亂神迷。但我還是給病人又打了一針。急救時,我必須刻不容緩,迅速準確地執行醫生的口頭醫囑,事後再整理到病曆中去。 黃主任總算大汗淋漓地趕到了,他住在醫院的宿舍,離科裏不很遠,但醫院太大,他至少要跑二十分鍾。我高懸在嗓子眼兒裏的那顆心一下子掉回肚裏,幾乎使我失重。 他二話沒說,披上工作服來到病人跟前,聽診,看眼底,按壓腹部,還用壓舌板撬開病人的嘴巴聞味兒……最後說:“痛疼性昏厥。病人很瘦,貧血,全身營養狀況很差,指甲、牙齦毫無血色。 但嘴裏有油炸荷包蛋的味兒,又是板狀腹,很有可能是膽道蛔蟲,小喬,你趕緊給病人打一針解除平滑肌痙攣的藥。” 此時,我真欽佩黃主任,他真瀟灑!蔣衛東該來見識見識,這就是英雄!你死心吧,一輩子學不來。 我仿佛剛剛注射了嗎啡,非常麻利地幹起來。 “你們剛才做了什麽處理?” 黃主任一邊給病人繼續檢查一邊問。 塗開貴死死地盯了我一眼。 “觀察病情……”我含含糊糊地說。 “血壓是多少?” 黃主任又問。 我趕忙心驚肉跳地去量,結果低壓已經聽不到了。 “痛疼性休克?怎麽可能?” 黃主任也慌了,“快!快!升、壓、藥!” 六 下了郊線車,天黑得可以點燈了。 在市裏走了一天,本來是可以在家裏蹭飯的。順便打聽一下我的事進展到哪一步了。可我連回去的心思也沒有,就慌慌張張地跳上了公共汽車。我想去看一看二號八,他已經搬到五號單人病房了,可我還是叫他二號八,改口象改習慣動作一眼,挺難。 是不是因為我曾經狠狠地甩給他“裝病”兩個字…… 那天我休息,在宿舍寫信。下班時間超過了二十多分鍾,胡寧才疲憊地回來,一屁股坐在床上,床板絕望地吱吱直叫。 “哪個病人把你累的連話都不會說了?”想起她總是“沒事沒事”那個神情,我頭也不抬還帶點幸災樂禍地問,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她不做聲,無心戀戰。一會兒,上半身象個麻袋包那樣向枕頭的方向倒去,用臨死前交入黨申請書那樣有氣無力的語調說: “誰?二號八唄,你還說他沒病,病得都土埋脖子根兒哩,放射病……” “真的!”我猛地側頭。 誰都知道這是血癌。 “他的血液化驗單回來了,白血球少得可憐,血色素才四克,今天上午輸血,他那個血管……你又不在……” 我愣了好一陣,才發現鋼筆掉在桌邊,信紙上有一個黃豆大的墨團…… 我直接來到科裏,五號病房黑著燈。他能上哪兒去呢?能走動的病號都在大廳裏看電視,競爭頻道,好幾隻手在頻道上按來按去,似乎並不是在擺弄電視,而是在開關廁所的燈,其他的人就亂嚷亂叫,不知是反對還是讚同。那裏沒有他。 第二天上班,全科醫生繼續緊急會診,研究晚期放射病的治療方案。黃主任最後說:“把病情和整個治療方案都告訴病人,他是紅衛保健站的放射科醫生,什麽也瞞不了他。再說,我們很需要他配合治療。” 五號真是個不吉利的病房,科裏並沒有什麽明文規定,但是無形中都是把需要一級護理的絕症病人往這裏送,的確再能走出來的很少很少。老病號都說:寧進急救室,不住五號房。如果科裏床位緊,安排個把新病號住五號病房,也衝一衝晦氣,但信息總是不脛而走,那些輕病號不是吵吵著要換病房就是嚇得發高燒。 二號八就在病號的竊竊私語中搬進去了。 當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時,心中的積怨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多少怪癖我都能理解,他是病人啊! 整整十來天,連續給他們單位發了三封信,沒回音、沒電話、更沒有來一個人,入院時填家庭住址那一欄又是空白,為此,黃主任叫我跑一趟:“他在X光室的工作量遠遠超過健康標準,多次下醫療隊帶簡易X光機參加普查工作,連鉛衣都輕裝輕掉了。這樣的同誌得了病單位卻置之不理,簡直不像話!這樣下去,病人很難配合治療!” 的確,二號八住院這麽久,從來沒有人來看過他。別的病號在探視期間拉拉家常,喝點家人送來的湯湯水水,病都好了一半;有的病號由於探望的人太多,有些不耐煩了,感到影響休息;蔣衛東的家人就經常來,可蔣衛東有時還打他們,把雞湯砸在地上。可一到探視時間,二號八就倒在床上看書,或者不知到哪兒亂轉去了。我有一次就發現他蹲在牆角看洗衣工下棋。 他會不會出問題,或者尋短見?一個念頭閃電般地在我腦子裏滑過,我不顧一切地快跑了幾步,嘩啦一下推開五號病房的門,好象真有什麽慘景在等著我。走廊裏的弱光也隨我射進來,一個黑影端坐在床沿,麵向著窗外,天黑透了,窗外什麽也沒有。 我突然感到他分外孤獨。 “你為什麽不開燈?”我噓了口氣,拉開燈。 “沒用。”他安詳地轉過頭來對我說。 什麽意思?我真的不懂。 他的腿在床沿下晃了兩晃,那神情悠然而且恬淡,並沒有被深深的痛苦煎熬過的痕跡,仿佛他隻不過是聽到了一個感冒的診斷。 我百思不解:他明明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而且正在接受治療,卻象得到了一件盼望已久的寶物那樣,呈現出一種如願以償的滿足感,一改過去的無理和浮躁。 “你是來給我送茶葉的嗎?”他笑著說,他謙和的時候象個老哥哥。 自從上次我還是不情願地給他買了三兩旗槍之後,他常叫我給他帶茶葉。前兩天剛說過,可我今天紮紮實實地給忘了。為了不使他掃興,準備編一句:大概是忘在家了。結果摸出來一盒裝潢考究的健美茶,那是我在路上碰著的一個女朋友硬塞給我的。 “我糊裏糊塗地買了這個。”我說。 他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馬克思那兒也搞健美運動嗎?” 他居然毫不在乎地開這種玩笑,論年齡我應該管他叫叔叔,可是蒼白清瘦使他顯得還挺年輕嗬。 我突然感到無話可說。難道我慌慌張張地趕到這兒,是為了對他說:我去過你們單位了,提到了你的病情嚴重,可你們領導說: —他不是在你們那兒住院嗎? 並沒有跑回單位來呀。 我說:你們應該關心他,以單位和工會的名義去探望他,他得的可不是普通的病。 —那不行。治病可以,醫療費用照報,我們是講政策的。可他是剛剛查出來不久的“三種人”,這麽隆重地去看他,群眾會怎麽說。他迫害過一個老知識分子,這件事我們還專門調查過,情況屬實…… 我真不願意相信: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他的病完全是長期超負荷工作造成的。 —平時工作怎樣那隻是一種現象,目的是什麽?還很難說,這種人往往隱藏的那一麵很深。 為了工作把老本都拚上了,還會有什麽目的?再說你們不是也沒把他提拔到什麽關鍵性的領導崗位上來嗎? —哈哈,小鬼,你說得對。這正說明我們當領導的是有眼光的,假如已經重用了這樣的人,我們還好交待嗎? 我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可他現在首先是一個危重病人,再說,誰能保證不犯錯誤…… —同誌,你說話要注意政治,可別走板喲。“三種人”對我們事業的危害是很大的…… 難道我慌慌張張地趕到這兒,就是為了對他說: 我從你們單位要到你家的地址,你愛人正為另一個翹著二郎腿看報的男人燒洗澡水,不理不睬地把我晾在外屋? 直到我推門出來準備下樓梯時,她才在我身後說: —我早就知道他會得這種治不好的病,我跟他結婚十幾年,也勸了他十幾年,叫他別這麽幹,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毀了的,他不聽,象欠了誰的無頭債似的,他什麽都放得下,他放得下我們娘兒倆…… 她大概是把嘴巴捂上了,想遮住一點兒哭腔。 我扭過頭去:他都是為了工作……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原諒他吧。 她不哭了,口氣漠然。 —到了這個地步,他應該跪下來求我原諒他。 死算什麽,還是活著的人哭哇……是的,他這一輩子不順,心裏有氣,他本來能在大醫院當個一流的外科醫生,他大學時女同學都圍著他轉。可他沒這個命,怨誰呀!我一直以為,男人嘛,什麽愛不愛的,總會有點責任心,那就行了,那就過唄。誰知道他是個冷血動物,十幾年也沒有把他暖過來…… 你是不是因為他是“三種人”?……我逼視著她。 —他不是人,是石頭。 她都沒客套一下,就扭身進屋把門關上了…… 難道我慌慌張張地趕到這兒,就是為了對他說: 我出了樓門,在院子裏看到了你兒子。因為他太象你,活脫兒一張複寫紙。我摸著他的頭: 你想你爸爸嗎? 如果他說想,我會一把拉住他的手:走!找你爸爸去! —不想! 他真幹脆,眼睛和任何孩子一樣很難集中在一處。他仰臉向樓上望去,臉上立刻充滿笑意。 那個看報人正在陽台上高舉著一個電動火車頭衝著他直晃,你兒子便鬆鼠般地跳沒影兒了,我耳邊隻留下一聲高喊, —我沒有爸爸 …… 難道,我是為了對他說: 生存和死亡都已經沒有必要去選擇! 最後,我說: “我想問問你,明天到底輸不輸血?” “剛才通知我輸血員已經找到了。” “那好,明天我休息,但還是我來給你紮靜脈吧,我熟悉你的血管。” 無所謂,他的表情這樣告訴我。 七 這回胡寧交班,我等著她說“沒事!”可是今天她硬是沒喊這兩個字。洗了手,脫了工作服,還心事重重地不走。 我也不問她,她想說的事自己可會開頭兒了,不用人笨手笨腳地搭台階。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她就親親熱熱地勾住我的肩:“你都二十五了吧,可你看著小;你說我把,說大,我才二十四歲半,說年輕,我都二十四歲半啦!” 我煩了:“怎麽,想嫁人了?” “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你這個人嗬,除了漂亮……唉,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我告訴你,我和他已經確定關係了!” 她很快就進入角色地一扭身子,好象我是那個“他”。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那不挺好。” “好是好,可他必須留在醫院,聽說他們這批實習生有一多半要分到下麵縣裏去呢。” “會照顧你們關係的。” “這當然是一個主要方麵,可他總擔心那件事,醫院留不留他可就難說了,咱院要的是尖子。” “哪件事?” “急救室那個老太太唄!” 我的心格登一下。這段時間,我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定,好幾次想向黃主任道出真情卻又開不了口,我絕不是心疼那個電飯煲扔在水裏也沒聽著個響兒,關鍵是跟這種人打交道,隻要我憋不住,前途馬上會變得茫然…… 咱們屬於芸芸眾生,沒有廳級的爹局級的媽,找到一個能把禮送出去的關係多不如意。 “塗醫生說,你的事他包了!” 胡寧說完,扔下木呆呆的我,挺胸撅腚地走了。她得意的時候總喜歡這樣,一扭一扭的,不知多少次她對我說:“在外邊辦點事兒,他們都問我是不是劇團的,我說菜不是呢!” 我不相信會有這麽邪乎的近視眼偏巧那天又跌了眼鏡。 誰說她糊塗?她收場收得恰到好處。 塗開貴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人,答應我不告訴胡寧,還咱們咱們的,可碰上和一塊上兩天夜班,又無話不說了。他大概是見了女性就指天跺地地發誓,可轉臉就能把誓詞忘得幹幹淨淨。 我的心裏亂極了,上我們這種班需要全神貫注,我不願考慮這件事。 我來到急救室,老太太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我摸摸她的額頭,因為她太瘦小,呼吸動作肉眼幾乎看不到,又不動彈,我隻能靠摸體溫判斷生命還是不是賦予她的肌體。 她因為必須用於救命的升壓藥而真的出現了腦溢血,到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除非我不看到她,她那木刻般的飽經風霜的臉,那花白的毫無光澤的白麻線一般的發絲,總是叫我的心一陣陣地戰栗。 她的鄰居來看她時說,她十九歲守寡,大概把人世間的苦都吃盡了,好容易熬到今天,兒子兒媳又嫌棄她,吃飯要定量,拌一點兒剩菜湯;她家的電冰箱上鎖,兒媳婦一點不嫌麻煩。那天,她告訴鄰居是她的生日,鄰居看她可憐就給她炸了兩個荷包蛋,讓她躲在廚房裏吃,引發了膽道蛔蟲。我也接待過她兒子,看上去是一個穿著普通,平平常常的規矩人。可他進了急救室,略帶笑容的臉,象揭掉了一層塑料薄膜似的,露出了驚惶失措的神色。在離病床一米遠的時候,他站住了,我看見他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仿佛再往前挪動半步就會被他媽媽一把拖入另一個世界,隻看了兩眼,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救不了就別用藥了,她又沒有公費醫療,每天吊瓶子,打好針,我們可負擔不起。” 我隻見過苦苦哀求醫生救活自己親人的人,隻見過伸出胳膊為親人獻血的人;隻聽說過弟弟兩腎衰竭,哥哥願意出高價手術費移植給弟弟一個腎髒;隻聽說過明知妻子是癌,卻要變賣財產維持她的生命。有人說,這對死者並沒有什麽意義,是的。可是我們活著的人如果看到的不是這個而是也許是非常實際的置之不理,那我們還會如此全心全意,心安理得地希望活著嗎? 麵對這無辜的老人,她不會辯說,沒有安樂的晚年,沒有人聚精會神地傾聽她的病情……本來,一支解痙藥就可以使她正常地生活下去,就因為我們誤診,使她衰老而脆弱的血管在降壓和升壓的反複中破裂,默默忍受著雪上加霜的風燭殘年。 當然,誤診不是我的本意,記上一起二等事故,接受領導不甚信任的目光,對病人來說已經無濟於事。但我們分明都在打著個人小算盤而隱瞞著事情的真相,不願意個人受到一丁點的損失,我們欺騙的是這樣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蒙昧的老人。 我給老太太換了一個熱水袋,她殘存的生命已經睡不熱被窩了。如果再壓上一條毯子,她就會沒有力氣呼吸。觸摸她溫涼枯槁的肢體,我的心惶惑不安。如果這間屋裏是她的滿堂兒孫在和我們摩拳擦掌地打官司,我也許會找出一千條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可是,陪伴她的是冷漠無情,一言不發得四壁白牆。 白色,使人感到安靜,今天卻令我煩躁。我輕輕地推出急救室,向黃曉曉的病房走去。誤診,誤診,誤診……這兩個字有節奏地在我耳邊繚繞。 我準備給黃曉曉翻身,她卻說:“喬護士,我一個星期沒大便了,想再試試……” 長期臥床,使她的腸功能完全紊亂,有時拉稀,有時大汗淋漓也拉不出來。我給她放好便盆,又用手用力地按摩著她的小腹。 “喬護士,你病了嗎?臉色很難看。” 我搖了搖頭。 “那你是不是煩我了?我住的太久,都快把你們給拖垮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無可奈何地說。 “不知怎麽搞的,這幾天晚上老做夢,夢見我媽媽,給我梳頭,喂我吃飯。我就想,說不定我快熬到頭了……” “別說傻話,曉曉,”我把她的思緒岔開,“看樣子根本拉不出,還是塞個甘油栓吧。”我邊說邊戴上白色的橡皮手套,從她桌上拿出常用藥。 我把油汪汪的子彈大小的甘油栓拔在手指尖上,把手伸進被子…… “好象不對……”她的話音還沒落,甘油栓已經不知滑到哪裏去了,要知道她的下半身反應遲鈍,不可能有靈敏的感覺。糟糕!一定是滑到陰道裏去了,這個判斷使我陡然一身虛汗,後背涼絲絲的。怎麽拿出來,她還是一個沒結婚的姑娘,萬一人為地造成什麽問題,我真得一個事故扛著,兩個事故挑著…… 我這時才真正醒來,才知道這是十七號病房,我正站在黃曉曉的麵前。而剛才我腦子裏還全是老太太老太太,一直是下意識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什麽…… 如果今天晚上我還健在,明天,我一定要找黃主任談…… 可眼下怎麽辦? “我去打電話叫婦產科的醫生來取!”我衝到門口。 “喬護士,” 黃曉曉慢悠悠的聲音把我叫住了,她把頭悄悄地轉向窗戶,給我留下一個輪廓十分模糊的側麵,“你給我取出來吧,我不是……處女……”說完,她輕輕拉起被子,蒙住了臉。 怎麽可能?她十六歲得病,到現在都十幾年了。 我無力地倚在潔白的門上…… 八 我在黃主任麵前坐下,剛剛開了個頭,他就揮了揮手打斷我:“這事塗醫生已經向我匯報了。” 我一下子就給噎住了,半天吭不出聲來,這太出乎我意料了。 就像開春脫了大棉猴一樣,我輕輕鬆鬆地走出主任辦公室,迎麵碰上塗開貴和胡寧肩並肩地走過來,我衝他們挺友好地一笑,誰想到塗開貴直眉瞪眼狠狠搡了我一下:“你的目的達到了吧?” 胡寧也在旁邊斜著眼睛:“他被分到縣裏去了,可我跟他一起走!”說完,她使勁地一甩頭,象男的那樣把額前的頭發甩到頭頂,挽起塗開貴的胳膊很鄙視地從我麵前昂首闊步而去,還有意撞了我一下,用鼻子“哼”出兩股氣體,我立刻聞到了濃烈的來蘇爾味兒。 我被人搖醒了,原來是個夢,胡寧穿著工作服還在搖我,怪不得冒出一股消毒水的味來。 “出事了!出事了!”她一個勁叫。 “什麽事?”我坐起來,漫不經心地揉揉眼睛,看見桌上放著胡小姐給我打的早餐—叉燒包。我曾經對她感慨萬千地說,對這種皮甜餡鹹的食物我很難適應。可她已經是第三次叫我如此反胃了,隻要我一表示不滿意,她就會把眉毛頂到額頭上,萬分驚奇地反問:“你不是說對這玩藝兒最感興趣嗎?” “出事了!蔣衛東要自殺,現在還在那個沒裝修好的新樓樓頂!” 我光著腳丫跳到地上:“怎麽會呢?”麵對眾多的毛衣毛褲毛背心,我幾乎忘記了穿衣服的程序。 “不知道,他拿著一本書在上麵亂喊亂叫,也不知道他說什麽,隻聽見偶爾提到你,黃主任叫你去!” 書!我的心著實一沉。趕緊用濕毛巾胡亂地抹了抹眼角,就跟著胡寧向出事的地方跑去。遠遠地,就看見黃主任拿著電動喇叭哄蔣衛東下樓,新樓外麵的竹架子還沒有拆,裏麵亂糟糟的,到處是水泥、木料、電線,不知這小子是怎麽爬上去的。 蔣衛東就在樓頂的邊緣,嘴裏振振有詞,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我豎起耳朵把蔣衛東斷斷續續的話聯係起來。知道他大概意思是:保爾是英雄,因為他敢自殺;如果我自殺成功也一定能成為英雄。 我拿過電動喇叭衝著樓頂:“蔣衛東同誌請注意,保爾沒有死,現在領導決定你和他一塊參加報告團,回廠作報告!” 我隱隱約約地知道蔣衛東喜歡廠裏的一個小姑娘,可那姑娘嫌他太平凡,那姑娘說想找一個英雄,而且經常給報紙上刊登出來的英雄寫信。蔣衛東的神經受了刺激,他總還是希望能回到廠裏去光榮光榮吧…… 蔣衛東隻愣了一下,然後突然仰天大笑,那笑聲讓人感到恐怖。接著又哇啦哇啦說開了,意思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回的英雄他當定了。 黃主任悄悄對我說:“跟他說話把他穩住,我到樓頂去。” 我機械地點點頭,汗津津地提著電動喇叭,絞盡腦汁挖掘神經錯亂的語言。 我說,你算哪一路的英雄?有本事上老山前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別跳樓玩嗬。 我說,你上次還叫我向你開炮,可後來你睡著了。陣地就沒了,叫敵人占去了,你應該想辦法把陣地奪回來。 我說……我沒詞兒了,發現自己的聰明才智十分有限。就說,你們廠你們車間來人看你了,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呢,就在你房間等著你呢。不信,不信你問胡小姐……我以為胡寧一定會和我密切配合,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結果她呆若木雞,隻會半張著嘴兩眼不眨地望著樓頂。 直到我懷疑自己進入了夢境…… 直到我看見黃主任的雙手象鐵箍一樣抱住了蔣衛東,才差點癱坐在水泥路上。 把蔣衛東拉回科裏以後,黃主任把《保爾柯察金》啪地摔在醫生辦公室的桌上。 “這是誰給他買的?!還印著‘購於本市‘?日期是蔣衛東住院之後,這麽厚一本書,醫生查房,護士值班都沒發現嗎?!” 黃主任大發脾氣,他的“晴空霹靂”就是絲毫不顧麵子,不管場合,任其發泄。全科的醫護人員都不敢吭氣,象兩圈沙袋兒那樣悶悶地圍著他,我也心虛地低著頭。 “怎麽都不說話?醫院準備開神經科,這才讓我們科搞試點,先開兩個病房,要死幾口子才行嗎?你們學的精神病人的護理都就飯吃啦?!” “這書可能是他跟別的病號借的……”這是塗開貴戰戰兢兢毫無底氣的聲音。 他認識這本書,這分明是一個信號,可我不願意接受這種交易。我陡然橫下一條心,向前一步走:“是我給他買的。” “你不知道任何一點外界刺激都會導致他犯病嗎?” 黃主任的口氣並沒有因為是我就緩和下來,依舊很嚴厲。 “我想他因為失戀一定很痛苦,我們應該讓他感到外界的關心和溫暖,也應該讓他了解了解什麽是真正的英雄……” “你糊塗!” 黃主任齊刷刷地打斷了我的話,“他有正常人的思維嗎?他如果能夠看懂什麽是真正的英雄還會得病嗎?” “我錯了。” “你錯了,沒那麽簡單,至少記差錯一次!以後護士交班都要檢查蔣衛東的抽屜、床頭櫃、枕頭套裏有沒有什麽妨礙治療的東西。” 我的肺都快氣炸了。差錯!差錯!簡直是八十年代的“紅字”,那些走馬觀花,醫術低劣的“萬金油”大夫;還有胡寧那樣稀裏糊塗混飯吃的護士小姐都混的挺好,挺自在,隻有我,好心,認真,吃力,受累,換來的是差錯。我為什麽還要在這幹?這地方我真呆夠了!別的不說,假如能進中醫研究所,甚至可以考慮嫁給塗開貴。 辦公室的人都慢慢走光了,醫生們推著病例車去查房,護士們各就各位準備打針、發藥、做治療。隻有我,蓬頭垢麵地站在那裏,象個逃學的孩子。 朦朧中,我覺得脖子邊兒撞過來一股熱乎乎的氣息,一側臉,發現是塗開貴,他又鬼鬼祟祟地返回來了,我對他這種舉動十分反感。他湊近我說:“何必呢?我還在一直給你打圓場。” 我不做聲。 “你這個人嗬,太善良太認真,也不覺著累!”他很真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出憐香惜玉般的同情。這時我才認識到即使能去比中醫研究所好十倍的地方,我也絕不會嫁給他,因為我簡直想把他拍我的那塊肉給挖了。 “別著急!”他無視我的冷淡,又把鼻子湊過來,一陣難以忍受的濕熱撲麵而來,“等我過兩個月分配完,你就熬到頭了!”他挺詭秘地眨眨眼,一笑。 我渾身的血一下子湧到頭部,脹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我惡心自己,居然能和這種人默契了這麽久。 他根本就沒有誠意幫我,我們是魚和魚餌的關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 我一字一句地對他說:“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自己找黃主任談!” 我一眼也沒看他,風一般地從他身邊刮走,老半天他才追出來,壓低嗓門說:“喬克林,你別後悔!” 我慢慢地側過頭,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遍:“我後悔我今天才認識你。” 我頭都不回地走了,我想,我終和他不是一路人,如果這時候他真的不圖回報地幫助了我,或者安慰我幾句,接過去一半的煩惱,我也許也真的會很痛苦很違心地在心靈深處叫老太太作出犧牲,盡管這樣會使我一生不安,但什麽事是能預料到的呢……算了,對過去了的事情最好是不要假設。不是咒他,他不會贏得任何一個好姑娘的心,因為他不懂,除了海鷗樣的雜音他什麽也不懂,是那種教不會的不懂。 我走出了二內科的大玻璃門,碰上胡寧送完標本從化驗室回來:“喲,還唬著個臉,差錯也不進工資袋,我稀裏糊塗地鬧了一串,都快成糖葫蘆了,那有什麽?” 除了對自己的事以外,她什麽都不在乎。那天我們好幾個人議論在公共場所沒有器材、藥物如何搶救病人的事,正在爭論不休,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哎呀,暈倒個人算什麽呀?橫在你麵前你跨過去就是了。” 九 我慢慢地放下電話。 我對父親說:“我改變主意了。”他一定非常生氣,因為好容易才聽見他不滿的聲音:“你已經不是做遊戲的年齡了!” 無所事事,我決定還是回到地窖一般的宿舍去。 天很陰,很低,象帳篷那樣被幹枯的樹杈支著,北風令那些樹枝嘎嘎作響,威懾著天空。我第一次注意到季節,注意到這個冬天如此漫長。 本來,我下了夜班想多睡一會兒,可胡寧穿著釘掌的高跟鞋在小小的宿舍裏來回走動,還不時地、“無意”地將櫃門和抽屜弄得叮當亂響。現在我已經無福吃到她打的稀粥或者叉燒包,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象天氣一樣拉長了的二尺半的驢臉。 她今天休息,也在宿舍。難道我這麽急於回去是為了看她的那幾塊狠呆呆的表情肌? 我向醫院的後山走去,那是一片從老百姓手裏買來就沒有修整過的墳地,隻要不嫌它淒涼,寂寥,還是很可以走一走的。 醫生班專門開了兩天會討論老太太的病例和幫助,當黃主任然又得亂罵一通。 “我不是故意的……”塗開貴這樣申辯。 “廢話!” 黃主任跳起來,“你要是故意的,我們就要抓搗亂分子了!我有很好的動機,可我把病人治死了,該著沒我的事,這還成理嗎?” 當是,不管怎麽說,對於一個實習醫生誤診,也沒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沒有一個人象我想象的那樣大談“職業道德”問題,然後重新嚴格周末的值班製度……相比之下,我的那種大起大落、繁複跌宕的超越自我精神顯得極其微不足道。 而我送禮、鑽門子想調動的消息不脛而走,幾乎全科人人皆知,議論並且側目。 昨晚值班,二號八發高燒,這回是真的。塗開貴知道是我值班,就不開藥片也不開注射劑,他在臨時醫囑那一欄裏寫道:酒精擦浴,每五分鍾一次。 藥物固然對二號八的身體有一定影響,但我知道象塗開貴這種責任感很差的人根本不會考慮到這一點,假如是胡寧值護士班,他會毫不猶豫地開兩片退燒藥。但對於我,他就要用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嚐嚐他的厲害。 我拿著一瓶酒精走進五號病房,二號八正在煎烤中昏昏欲睡。 我喂了他幾口水,開始用酒精一遍一遍地在他心髒部位以外的肢體上擦。他兩胸的肋骨象手風琴一樣根根可數,全身毫無血色,如同被單一樣蒼白,唯獨大腿兩側有青紫青紫的被掐過的痕跡,這是他在接受治療的痛苦中忍耐再忍耐時自己給自己使勁兒的地方。在這生命之絲遊移著幾乎飄然而去的日子,沒有人把手伸給他,讓他在強忍中去捏去掐,沒有人在他床沿與他相視而坐,默默無言…… 我一遍一遍地給他擦著,半個小時就是六個五分鍾,汗水從我的額頭滑進嘴角,鹹鹹的,襯衣也貼在脊背上。我突然感到塗開貴的卑下十分可笑。如果每個人都有替自己打算的天性的話,我敢說我和他有質的區別:那就是我雖然不盡熱愛自己的工作,但我懂得做人最起碼的原則,我懂得應該怎樣對病人負責。 二號八的體溫開始下降,他大概鬆動一點了,無力地睜開眼睛,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嘴巴動了動,我以為他要說什麽謝謝之類的話,就沒在意,準備收拾好東西出去看看別的病人。 他卻伸出一隻胳膊對我劃拉了一下,示意我過去,大概他的胳膊太瘦,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轉動胳膊很認真地看了兩眼,才把它放回被窩裏去。 我走到床邊,目光柔和地俯下身子,他輕輕地似乎隨便又似乎鄭重地說:“喬護士,如果哪天不是你當班我就去了,”他的眼睛斜了斜床頭櫃,“你注意翻翻我的遺物好嗎?” “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會好的……”我這樣說著卻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他笑了,因為瘦,顯得牙床很鼓。我竟然鼻子發酸,我和他非親非故嗬,我做過多少次屍體料理,如果為每一個病人哭泣,那眼早就哭瞎了。也許是那些人都有人為他們嚎啕,而他,卻隻有我是他身邊唯一的鼻子發酸的人。 我機械地邁著凍的發麻的腿,在墳地裏緩緩地走著,走著,不願意停下來跺一跺凍僵的腳,似乎那樣會驚動在下麵長眠的人們。墳包上的草或稀或密都枯黃了,它們互相攀掛著低低地連成一片,隻有我,象個石碑,孤零零地聳立在這裏。 我感到孤單、孤獨、孤寂,我需要一個最知心的人聽我傾訴,我要告訴他我對二號八的疑團和感慨,我要向他數落塗開貴的種種劣跡,咒罵這個庸醫。再對傾聽我心聲的耳朵說,雖然無處可去,可我依然想走…… 天更陰了,偶爾還拋下幾個雨點,它也哭了嗎? 我終於還是走上現實之路,漸漸地看清了那個暗紅色砌磚的集體宿舍樓,不知哪個淘氣蛋開始叫起來的,叫它“姑子樓“,唉,它如果真是個廟就好了,我早已四大皆空,還會有這許多煩惱嗎? 在樓門口碰上黃主任,他急乎乎地說:“我在你宿舍等了半天,你上哪兒去了?下了夜班也不好好休息!”他又對我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我的神情非常冷淡:“有什麽事?”心想,隻要是跟我無關的事,管它水災地震、上吊活埋、爹死娘嫁人……我聽都不聽就走。 “也沒有什麽,我想找你談談。看你最近情緒很不穩定,聽說你想調走,有這事嗎?” “有!” “為什麽?是不是因為我批評……” “你沒那麽重要!”我渾身是膽地打斷他,“因為我不適應這,這裏的環境,這裏的氣氛,這裏的人,這裏清一色的白不哧啦!總之我討厭這裏的一切!這倒黴得逃都逃不出去的集中營!再說,我有選擇職業的自由!”我爆發了,歇斯底裏地比劃著,聲音沙啞。 象不認事我似的看著我,象觀察一個病人,確切地說象觀察那樣看了我好一會兒:“但是,我也有放不放人的自由,如果走我現在就可以開歡送會,你不行,你是一個愛發牢騷的好護士。” 他輕輕地說完這仿佛是青春寄語般的話,麵帶笑容地走了。我想起好象是一位偉大的人類學大師說過,全世界每個人都有精神病,隻不過輕重緩急不同而已。 十 移動的樹、房子、土地,車窗外,是一個滑動不換鏡頭的令人厭倦的係列片。隻有天邊遠遠的夕陽,無邊無際的黃昏,讓金黃色的光緊盯著我們。 我倚窗而坐,看著綠龍般的車尾,伴隨著轟鳴的車輪聲,心想,如果這是和醫院永別,那該多好。我才不在乎這車是開往呼和浩特還是烏魯木齊。 軟席臥鋪車廂裏隻有我和對麵下床背對我躺著的曉曉,她一定睜著眼想她的心事,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在想象中生活,何況她現在又什麽都看不見了。“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也害怕夜晚,害怕睡覺。”她這樣對我說過。 我奇怪我怎麽會坐到火車上來,挺費勁兒地想起前些日子…… 黃曉曉的老家終於來人了,兩個小夥子,他們準備接曉曉回去。 其實,那兒對於她來說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不曾給過她一丁點的鄉思或鄉愁,而且她現在去了,也永遠不會對那兒熟悉,因為,她腦幹裏的瘤子已經壓迫了視神經。 病變,從來都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轟轟烈烈地爆發,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早晨。 我在病區連喊了兩聲起床也沒有動靜,後來是二號八半導體裏廣播操的聲音正式揭開了清晨嘈雜的序幕,洗漱的叮當聲,汲拉著拖鞋的劈啪聲,熱水器嗚嗚的鳴叫聲布滿了走廊。 我走進十七號病房,一夜的空氣相當混濁。我象平常那樣推開了窗子,讓晨光伴隨著新鮮空氣湧進這白色的毫無生氣的病室。我特別注意到窗外那一大片藥房種芍藥的領地,許許多多的花苞都伸長了脖子希望再竄一竄,以至於不踮起腳尖來迎接春天,它們時而相離時而相撞,晨風帶著一股清新的寒意。 “外麵出了什麽事,這麽吵?” 黃曉曉卻仍然往被窩裏縮,不解地問。 “起床了,太陽都要照屁股啦!”晴朗的早晨給我平添了幾分暫時的說不出來的愉悅,我拿起黃曉曉的臉盆準備去給她打洗臉水。 可是我發現她原先雖說幹澀但還是漆黑靈活的大眼在驚慌地探找,那瞳仁上的光亮怎麽會一夜褪色,竟變成了兩顆舊算盤珠,然後木然地對著天花板。 “當啷”一聲,我手中的臉盆掉在水磨石的地板上。 從那一天起,黃曉曉就吵著要走,要回她的老家去。她不梳頭,頭發結成了結;把喂到她嘴邊的湯碗打翻在床上、地上;胸口被她自己抓滿了紫紅色的血道道……黃主任曾多次關著門在裏麵跟她說什麽都無濟於事。 決定叫我護送黃曉曉回鄉下去的那天,我一個人在值班室收拾藥箱,帶足了各種藥品和路上必須的護理器材。我也想出去走一走,每天上班、下班、宿舍、飯堂,我心中的那堆亂麻並沒有因為生活的單調而理出頭緒來…… 黃主任臉色灰暗地走進來,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藥箱,我理解此時此刻一顆作父親的心,去年除夕,黃主任還提著飯盒在十七號病房和曉曉一塊吃年飯,那晚舒心的笑聲至今還衝撞著我的耳膜…… “科裏重病號多,我走不開,曉曉就托付給你了。”他說,這之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我知道他還要說什麽,就低著頭擺弄著藥箱背帶靜靜地等著。 “她親媽在那兒,早結婚了,那個穿藍運動服的小夥子是她大兒子……” 我疑惑地看著黃主任,我一直以為他愛人死了,大夥都這麽說,原來……那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直到我把負責抬人的小夥子安排在硬臥車廂,又憑著名牌醫院強有力的關係包了這間軟臥車廂倚窗而坐的時候,這個問題還不時地侵擾著我。 窗外緩慢地換著夜景,遠處的燈光忽明忽暗,使人想到高大的建築物或狹窄擁擠但又溫馨的小家庭,燈光充滿著生活氣息。 我閉上眼睛,看見自己在奔跑,高舉著右手頻頻地回眸向身後的那一排白柵欄白白,飛吻,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口中默念:不要再見,不要再見到那片白柵欄…… 不睜眼。我想,能看到的無非都是些無望的期待。忽然,我聽到一陣低低的抽泣聲。 “曉曉,你怎麽了?!”我慌忙擺脫了夢境。 我幫她翻了個身,她真的在哭,她還會再哭嗎?我從沒見過她哭,她的淚囊早已萎縮了。我問她有什麽不舒服,她搖了搖頭。 “別著急,就快到了……”我安慰她,用手慢慢理著她的黑發。 “我知道快到了,我離我爸爸越來越遠了……” 這回輪到我不做聲了。 “你們都可憐我,我是病人,沒法子,可他是正常人,一輩子全白搭了,誰可憐過他! “不是我想離開他,我都看不見了,何必再傷他的心。我知道我吃的藥全是維生素和能量合劑,隻是維持生命,根本不治病,人長瘤子也要長嗬,越長越大,我見過死神,它翻著白眼,臉色是灰的,難道我也要拖死他嗎? “他身體不好,常常一夜一夜失眠,人又窩囊,褲子髒的發亮,他還跟我開玩笑說是緞子褲,我幫不了他,至少要叨叨他,可我瞎了,走不走都叨叨不了他了,我對他一點用處都沒了。 “喬護士,他喜歡你,總說你聰明,你以後多說說他,他都會高興……” 這一對父女,都把對方托付給我了,他們不知道我的心隻是一個桃狀的空殼,我覺著活得那麽沉重,因為沒有辦法把自己托付出去。 “他是個好人。”她接著說。她今天的話怎麽這麽多,象決堤的水那樣流出來,“他原來挺想結婚,可是偏偏那時候他犯錯誤在醫院當清潔工,那個和你一樣漂亮的護士小姐就哭著走了,去給一個首長當真正的家庭護士去了。他那段時間很苦悶,我又隻能躺在床上,什麽也不懂,唉,人苦悶的時候做出什麽事來都不應該算過分吧…… “那一次,我恨死他了,以後再也沒有,沒有……隻是看著那種男人的氣息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消失,一點一點地蛻變……”她的聲音變得十分遙遠。 我恍恍惚惚,象是在聽一個明明不可信但又震撼人的故事。我停止呼吸,聲音有些微微發顫:“可她……” “不是我的親爸,我媽跟他結婚的時候就懷著我呢。他是醫生嗬,什麽不知道。我媽鄉下有人,他們是指腹為婚的,他叫我媽生下我就回鄉下和我親爸結婚去了。我媽不能抱著我回去,時間不對,讓人知道會捶死她的。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我爸背著陳世美的名兒……” “是嗬,我原來老覺著我爸對不起我,可現在才明白是我對不起他。因為我,誰都不願意嫁他,把他一直拖到這個年紀這個份上……他守著我就是一刻不停地交醫藥費,現在想起來,他這樣苦守著我是不是贖罪?他早就可以提出把我送回我媽那……” 我注視著曉曉的臉,由於久居室內,她的皮膚異常的蒼白、細嫩,使我忘記了她的歲數。她今年該是二十九,還是三十一?我照顧她,仿佛她永遠十六歲,我從未用一種性別上的差異來看待過她。 “喬護士,你知道‘石女’嗎?”她突然這樣問。 “‘石女’?什麽意思?” “你學醫的,還不知道?!反正我不是‘石女’,我知道女孩子是怎麽回事。” “……” “我要走了,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應該慶幸才對,象我這樣的病人,有誰願意知道我是怎麽回事,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了。” 我忘記了,我真的忘記了有病的身體也會發育也會成熟,而她隻能在白柵欄的那一遍,在那狹小的天地中欣賞自己,愛憐自己,把自己象書那樣打開,一遍一遍地讀……我想起她每年都要挑一副娃娃的掛曆叫我們掛在她對麵的牆上,她在明明已經停滯的生活中給自己設計了美麗的憧憬和幻想。 我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麽喜歡那條裙子,因為裙子最能襯托出女人的魅力,她一天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女孩子。然而,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醒著的夢。 我打開提包,把我那件墨綠色的連衣裙拿出來,原計劃是和曉曉在鄉下分手時再送她的,我把放在她的手上:“曉曉,我剛想起來,你爸叫我給你買了條裙子,我買了,墨綠色的。” “是嗎?”她的眼睛象通了電,瞬間閃了幾閃,激動地抓住裙子來回地摸:“是跟你的那條一模一樣嗎?” “是的,在一個商店買的。” “太好了!喬護士,你不知道這條裙子有多漂亮,你一穿上它我就覺得春天在向我走來……” 我是春天?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慶幸自己的正常,就象花,不知道自己就是春天,白色不知道自己也是顏色。 “你象一個天使,”她接著說,“可就是沒有神力起死回生。我要是沒有病該多好嗬,我就嫁給我爸,沒人愛他,我愛他……”她緊緊地抱住裙子,淚水無聲地從她的眼裏慢慢地溢出來…… 我把眼光移向窗外,天已經全黑了,遠處的燈光亮成了一片,象黃昏的晚霞那樣緊跟著列車,但我什麽也看不見,隻感覺到心亂如麻,因為那兩個並無瓜葛、並無嫡親的靈魂被胡亂地纏放在一起,共同忍受一個生理上一個病理上死去活來的折磨…… 真的,我真的不願意知道得這麽多,這麽清楚,這麽具體…… 十一 為了教會鄉下的人怎麽護理病人,並跟那兒的衛生院交待好病情,我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 曉曉的媽媽看見她就哭了,她後來養了三個兒子。曉曉的爸爸就作出一副漠然的神色。村裏的人都說,這是曉曉媽和第一個丈夫生的孩子,現在孩子廢了又給扔回來了,城裏人的心都叫墨染過。 曉曉最終屬於這兒,她一拉住親媽親爸的手,就平靜了,我要走時她對我說:“我那天是怎麽了,說了很多傻話吧?” 我說:“這不是故事,我不會再講給第二個人聽。” 在鄉下,雖然冥冥之中也似乎有一種無名的牽掛,但還是覺得輕鬆了許多,那兒對於我來說是世外桃源。 一跨進“姑子樓”,風情依舊,我想:久違了,大概胡寧已經把過去的事忘了,就像忘了給黃曉曉翻身,打針忘了消毒皮膚上來就紮那樣,她的忘性原是很大的呀。我實在受不了身邊有個人老是穆仁智的麵孔,那我自然就產生出一種楊白勞負債的心理,坐立不安。 我推門走進宿舍,胡寧轉身看了我一眼,一點也沒有“哎呀你回來了”的神色,好象我剛從飯堂或廁所回來。她繼續對她請來的一位別科的護士展示她新購置的床上用品。 “這種枕巾漂亮吧?晴綸的,永不褪色,就是用洗衣機洗也總是這麽新鮮!” “就是太紅了,還有這個喜字,有點土……”那位客人持不同意見。 “你真不懂,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你看這塊被麵,我就是故意挑水粉的,有湖藍呀,還是這個顏色有氣氛,再說又是處理的,你看哪兒有毛病,看不出來吧?誰也看不出來,就這……這……哼!一下子就便宜八塊錢呢!” 真看不出胡寧在當家過日子方麵還頗有潛力,而且井井有條。 那位客人說:“這也是圖龍鳳吉祥吧?” 胡寧激動地對著客人瘦削的肩膀猛擊一掌:“是嗬,你真聰明!可我昨天去你那兒坐,你怎麽什麽也沒有哇?” “哎呀,別提了,連個對象也沒有。我都快愁死了,買這玩意兒我看著就傷心。” “你不懂,” 胡寧儼然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好東西是要碰的,到時候你再想買合適可心的東西,哪就一趟街全轉出來了,平時就得藏著這份心,哪有女孩子一輩子不嫁人的!” “你當然這樣說哩,找著個大學生,我們科的實習醫生還沒等我鬧清楚誰姓什麽,全有主兒了!”客人十分惋惜地說。 胡寧很得意地笑笑:“聽說了,你們傳染科的實習生全是速戰速決;外科那幾把刀,多傲,誰也不理,全院都知道他們要打持久戰,慢慢地挑……” “那你呢?”客人很專注地收集經驗。 “嗯,我是……麻雀戰。” 胡寧故弄玄虛地下結論。 我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她就是喜歡瞎賣弄,科裏開會,她要是第一個發言,必用“一馬當先,萬馬奔騰”做開場白;如果偶然謙虛一下最後一個講,就說自己是“拋磚引玉”。 哪種病還沒有特效藥,大夥兒在議論要想治愈很難,很難,正在唏噓,她會冷不丁誰也不看地冒出一句“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這種時候,我看她一眼能煩半年。 她開始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大紅大粉的東西放進原裝的塑料套裏,床上的“火”才漸漸滅掉。 我正好把東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忙揪空問:“小胡,這段時間科裏沒出什麽事吧?” 她足足瞅了我半分鍾,才耷拉著眼皮很不請願地說:“不知道!” 我真賤!和她就隻能比潑。從此,我絕對要以牙還牙,她下夜班我就唱歌,也唱“我愛馬場我愛馬”。 我向科裏跑去,忽而就明白了自己冥冥之中的牽掛到底是什麽。哇!我按捺不住地驚呼起來,那一片藥房領地內的芍藥花幾乎全開了,紅豔豔的象一層絢麗的落霞,它們與春風相約,被春風擁抱,激動地微微顫抖。春天,果然象一個多情的小夥子,再不願等下去了。我情不自禁地向那片芍藥地跑去,漫步的病人幾乎都為它收住腳步,露出驚喜的目光;一群下夜班的姑娘們在嘰嘰嘎嘎地照“她在叢中笑”的鏡頭,我忍不住悄悄摘了一朵紅色芍藥,等離開了那兒才把它舉到鼻尖下仔細地觀賞,它花瓣柔嫩,嬌豔欲滴,清香四溢,我要告訴我牽掛的每一個病人:春天來了。 一腳邁進病區,我就感到這裏仍是嚴冬,白色的靜物肅立不語,周身感到陰冷,這兒的空氣仿佛缺氧,讓人感到緊張、壓抑。 五號病房門口安上了白色的屏風,全科當班的醫生護士都在那裏穿梭。糟糕,二號八出事了!我跑到屏風外猛然收步,心中竟會有些害怕:二號八會是個什麽樣子? 我死死地咬住下嘴唇走進病室,二號八的眼睛閉著,露出的一道縫裏全是眼白,嘴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濕紗布。大劉醫生在費力地給他做人工呼吸,可他隻有大口的、下意識的、動靜極響的進氣,沒有一絲一毫的出氣,輸血輸液的管子裏滴速十分緩慢,盡管他全身的功能都在做最後的掙紮,但終將導致全身衰竭。 黃主任踱到我的身邊:“回來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二號八木然地點了點頭。 “他的單位,他家裏我們都發了雙份病危通知單,但是沒有人來。” 我看了一眼黃主任,好一會兒,我很平板,很愣地問:“他臨死前說了什麽?” “他說把屍體留給醫院用。” “還有呢?” “沒有了,這話他說了兩遍,就再不說話了。” 我還是死盯著二號八,似乎希望他能回光返照地醒來,看到我,或者衝我象以前那樣劃拉一下胳膊…… 病房裏的各種聲音都漸漸消失了。護士用注射器抽急救藥品的手;加速靜脈點滴拉輸液管的手;緊張地傳遞醫療器械的手;量血壓測體溫數脈搏的手都停止了活動,隻有大劉醫生做胸外按摩所發出的無望的悶悶的聲音—二號八已經完全不呼吸了。 幫助做完屍體料理以後,他們把二號八抬上四輪平車,按照他的意願,準備把他送往病理解剖室。我在他潔白的枕邊上放上了那朵芍藥花,如果真的有所謂極樂世界,就讓這多年生草本植物在那兒為他祛風止痛,活血止血吧。 我一個人在五號病房清理二號八的遺物,照說這項工作應該是兩個人進行,以便互相監督。但二號八除了換洗的衣服和一些舊冬裝之外,就隻剩下幾本厚厚X光學的方麵的書,一副職業上必需的墨鏡,一塊大上海牌的舊手表……誰也沒興趣在這堆東西麵前提出增加一個人參加清理工作,以防止人常會萌發的見錢眼開的本性。 我回來得晚了,他什麽話也沒留下,甚至連一句需要另一個人記住的有所交待的話。沉思良久,我不甘心地又細細地翻了一遍,還是什麽也沒有,隻是有一本X光學書的最後一頁印版權的白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 我一生的大事記隻有兩件。 那字跡非常淩亂,象是在隨意瞎抹,並不是記“大事”的筆跡: 我曾經在卡車輪前救過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子,那一次幾乎換了全身的血。 我曾經是醫學院的高材生,但最後一次在附屬醫院外科實習時,教授住刀,我是第一助手。教授給病人的診斷是胃癌,作胃次全切手術。打開腹腔一看,才發現病人的胃隻是深部潰瘍。手術後,教授示意我不要把誤診的事說出去,開始我這樣做了,可我後來在巡訪病人時發現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因為沉重的精神因素,使他骨瘦如柴,麵色青灰,刀口又無法愈合,隻剩下一口氣。我不思後果地披露了這件事,後來病人痊愈了,我卻被分配到紅衛保健站。 從此改變了我一生的道路,事業、生活、愛情都離我而去。我不知幸福是何物。隻有在惡劣的環境中作最現實的選擇,可我都不曾後悔。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教授為這件事被鬥得死去活來,當然沒這件事他也逃脫不了反動權威的“桂冠”,那是一場無人漏網的浩劫。關鍵是有這件事。 誰也不關心這件事的始末,隻說因為我,讓教授吃盡了人世間的苦,結果定我為“三種人”,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懂得什麽叫代價:因為更正一個病人的誤診,我自己陷入了複雜深重,無法自拔的“誤診”之中。我真傻,我是一個醫生,我看重的應該是“病”,而不是“人”。 我死於“誤診”,沒有人能卸掉我肩頭的這副擔子,沒有人肯相信我這一套謊言。 我沒有家,沒有墳,沒有灰,製成如同植物一樣的標本,不留下任何什麽讓人提及,如果我是“三種人”,不如是零。 這本書不會有人看到就將送去打紙漿,但我總算說出來了,還有什麽可抱憾的呢? 下麵的署名是薑德海,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名字,我早就把他變成了一個號碼,他竟那麽樂意答應…… 十二 下班前,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發現了塗開貴塞進來的紙條,約我晚上去後山一談。他應該塞給胡寧才對呀,可上的稱呼明明是“小喬”,而且看胡寧滿床的“大紅大粉”,他們許是早就跨越了遞紙條的初級階段。 我真不知道和他還有什麽好談的,難道他留下了一點點和談的餘地?當麵幹的那些劣跡不提,單看胡寧的所作所為就知道他在背後都放了什麽屁。是不是他實習已進入尾聲,良心發現,想和解,想表示一番懺悔?那今天晚上太陽就得從東邊掉下去。 他的確沒能留在醫院,毫無爭議地分配到縣裏去了,聽說還是個窮縣。想到這裏,我不禁一怔,是不是他要報複我……墳地,媽呀,不去也太熊了,要知道正義在我這邊,去,要不要帶一把水果刀以防萬一? 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鬧出一場血淋淋的案子,死了也就算了,嚇成個半瘋,象蔣衛東那樣可怎麽辦?我可沒有當“英雄”的癮,然後讓那些吃飽飯至少能剔兩個鍾頭牙的說客叢頭發絲評到腳趾頭。 可是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塗開貴又湊到跟前,用通知我參加支委擴大會的表情叮囑我去赴約,臉上倒沒有凶相,穿的還挺醒目,西裝領帶,褲腳悠悠自得地吊起。想起他搶救病號時嚇得不會扣扣子,敢殺人?他沒那麽可愛! 我剛入座,胡寧就過來了,也把菜盤放在我們桌上,我和她鬧崩以後,是互相回避的。她今天……反正我先來,隻裝看不見吧,說不定她是為和解下點毛毛雨呢,這個念頭還沒著落,胡寧就當著桌上好幾個護士的麵殺氣騰騰地衝我說:“喬克林,你自愛一點!” 我差點象鞭炮那樣炸起來,然後幹嚎著把這盤土豆排骨扣到她臉上去。現在,我全地球最恨的就是胡寧,早知道她這麽會喝醋,我就是捏著鼻子也要和塗開貴千嬌百媚地說幾句廢話,不用唱歌她下夜班準睡不著覺。可我的臉還是一陣青一陣白,和胡寧一樣,飯吃的沒滋沒味。 晚上,一看見塗開貴的鬼影子,我恨不得掉頭就走,實在不願意應付這種叫我膩透了的事。何況是在後山,萬一讓什麽人撞見,胡寧非當著我的麵抹脖子不可。 我繞著墳包走到他跟前,沒好氣地說:“什麽話不能在科裏說,象特務接頭似的……” 他做出一副難得見到的謙恭的樣子,支吾了一句什麽,便不再說話。我也下決心不再吭聲,不是他約我來的嗎?和他保持將近一米,靜候。 “我快要走了……”他終於開口了。 “聽說了。” “你恨我嗎?”他抬起眼睛。 “談不上。” “小喬,”他的語氣十分誠懇,“你不覺得咱們是不打不成交嗎?” 我晚餐才吃了半碗飯,竟在這裏聽他扯些沒油沒鹽的淡話,實在煩了:“我希望你用陳述句不要用反問句,我還有事!” “那好,”他喃喃地說,那架勢叫我猜不透。 他說:“那件事是我錯了,雖然,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但我還是要向你承認,我太自私了!“他悔恨交加地轉過身去,背對我叉著腰仰望星空。 盡管他有些做作,但我還是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並且迅速地反省自己,錯看他了?他真的沒那麽壞?! “而且我後來一直對你很不好,報複你……”他接著痛心疾首,“我很內疚,感到對不起你!” 我漸漸地有些釋然,即便我去不了中醫研究所,他也要離開醫院,但隻要我們都認識到自己無愧於這件事,就值。 “原諒我吧!小喬,”他猛地回過頭來,感人肺腑地喊了一句,象是在念台詞,“你作的對!你向黃主任匯報是為了搶救我的靈魂,我現在才真正明白過來!是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嗎?你說話呀!” 我的心動了:“塗醫生,別這樣,誰認識一件事都有個過程,首先替自己想,那也是很正常的。明白了,不就行了。再說老太太已經脫離了危險期,隻要精心護理不會再出什麽事了,你也不要太難過。” “我沒看錯!”他有些神經質地喊起來,“我向全世界宣布:我沒看錯!你太好了!小喬,你善良,寬容,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很令人放心的。”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正癡癡地望著我。 “對,就這樣看著我,真美!小喬,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最近你瘦了,你到底為什麽事那麽憂鬱,白白的臉,象個病西施,你叫我睡不著覺,整夜整夜想你!” 我怎麽會突然想起胡寧龍鳳吉祥的粉被麵? “我要離開這裏了,才不得不承認我最愛的是你!小喬,聽我說,我不用去縣裏報道,中醫研究所正在辦調動我的手續,雖然這意味這放棄學業,白讀了幾年西醫,但總比下去當赤腳醫生強!跟我一起去吧!一起去!明白嗎?” 墳地裏好象有磷火,還是塗開貴那兩隻賊亮賊亮的眼睛?叫我既頭暈,又害怕。 我太明白了,他大可不必弄得這麽複雜,又是鋪墊,又是高潮。如果剛才他懺悔的那件事不發生在我和他之間,就絕不會有什麽奇跡。 他還是他,那個很符合邏輯的他,大概他把我的不說話理解成默許,居然上前來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熱而且汗津津的。照說,我是不是應該照常規把他的手恨恨甩開,罵上一句卑鄙。可我隻是慢慢地把手抽了回來,冷靜地說:“別這樣。” “那你答應我,你要怎麽樣都行!”他靠近我,並射過來熱乎乎的鼻息。 我隻是悄悄地後退了半步,腳跟就頂住了墳包。我今天的思緒很亂,怎麽又想起了薑德海的遺書……環境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太重要了,如果當時他也後退半步,絕對會留在大醫院,留在手術台上,走一條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之路。在命運麵前,人有時是需要讓步的。我不喜歡塗開貴,但是我現在的環境,現在的這種格局又能找到多少快樂,又能碰上比塗開貴更好的人嗎? 市裏很大,能容個把人的好單位有的是,可市委書記不是我舅舅。咱們國家文件再多,也沒哪條政策能落實到我頭上,沒有硬關係,檔案連衛生局都出不了,還談什麽“跳槽”。嗬,躍不過去的白柵欄。 先出醫院,再奔東西,設計一個陰謀詭計,很曲折很驚險,說不定挺好玩,可我幹不來。可是,他不是也認錯了嗎,我們已經不是這個問題上的糾葛…… 我愣著,思緒象舞台上的激光背景,一閃一閃,來的快收的也快,變化多端,容不得我多思多慮。塗開貴許是繼續逼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又一次縮短,如果把這段距離化為一個相交點,說不定對我來說真的海闊天高。我敢說,毫無雜質的愛情是沒有的,隻不過有的隱秘得深一些,有的不被自持清高的人所承認。 如果他向我認了錯就匆匆地走開了,給我留下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留下一片遐想的空地,如果他哪一天對我說:你去的事已經辦妥,我先去縣裏報道,以後再說!然後不圖回報地看我一眼,我說不定真會不計較他的吊腳褲,愛上他!可他不能假設,我不能一輩子靠我想象中的升華去完善他。他一麵說愛我愛的發瘋,恨不得跪倒在我麵前,一麵又能如此冷靜地設計這幕討價還價的醜劇。這是愛情嗎?我居然在這麽簡單的習題麵前,找不到答案,我的臉,頓時熱的燙手。 “不!”我很輕很堅決地吐出了這兩個字,撇下他走了。 他竟然從後麵猛撲上來,攔腰緊緊地抱住了我,急促的喘息象龍卷風直吹我的脖根:“喬克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再想想吧!別落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用力地掙脫他,沒命地往前跑去。無情的晚風送過來一句飄飄忽忽的話:“再傲也不過是一個高級老媽子!” 那一刹那,我的血仿佛都凝了,心感覺到的是切膚般的痛,但我沒有回頭,如果十年二十年後我真的為今天的抉擇後悔,那隻能證實我變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俗女人。奇怪的是我的眼淚嘩嘩地奔湧而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為一句話委屈成這樣。 看見了“姑子樓”黃黃的燈光,我的心才略微平靜了一些,我決心把今晚的一切都告訴胡寧,信不信由她,我總不能看著她上當。 推開宿舍的門,滿屋的歡聲笑語,好幾個科的護士都在我們屋打毛線,我們這兒成了作坊。我再一次領略了胡寧臉上蓓蕾晚放的風采,因為大夥都拿她手上的男式毛褲開玩笑。 她看見我依舊笑吟吟不動聲色地說:“你們別逗了,這毛褲是他叫我給他打的,說是省得有人沒事總打他的主意!” 我錯了。其實,令人同情的應該是我自己。 十三 很久沒回家了,沒這樣好好地坐在窗前。我都幹什麽去了?說有事,我其實完全可以就這樣愣愣地坐上一天;說沒事,不是我整天忙得腳不沾家嗎? 我麵對窗子支著下巴頦,用小指頭一下一下撥弄著嘴唇,讓它發出“卟卟”的聲音。沒有做不完的夢,醒來一切仍舊循規蹈矩。 多麽希望窗外是一片……一片反正能長成一片的什麽玩藝兒,能叫人“極目楚天舒”,讓心靈得到一點點寬慰。可幾幢高知樓緊挨著,能很掃興地看見對麵樓廁所裏晾著的花褲衩,然後定時有一位優雅男士在陽台上練黑管,每天同是一支低沉憂傷的曲子。 整整十來天沒休息,科裏又來了重病號,又是黃主任點名叫我參加搶救小組,連軸轉地上特護。他覺得我應該對他的賞識倍感榮幸,可是我隻無可奈何地揉了揉鼻子。病人總算活過來了,我可快要累散架了,一心隻想長眠不醒。 門響了,爸爸走進來:“睡得好麽?” “嗯哼。”其實,沒有胡寧高跟鞋的節奏我一樣睡不好,很煩,很多夢,夢裏似乎有霧,然後是一片緊挨著一片的白柵欄…… 我真想好好地重新設計自己,比如罵罵咧咧地給另一個關係買電飯煲什麽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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