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露的單子/陳丹燕
(2005-11-05 01:13:57)
下一個
那天在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家借宿。她曾是快活的、漂亮的、簡簡單單過日子的女孩,笑起來有一對很深的酒窩。長大了以後,就各奔東西,很少聯係。那天說到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和玩伴,那是如果我們在家鄉,都不曾有工夫說的事情。外麵有一隻別人家的狗,有事沒事就叫。我們都有點發呆。小時候在有一個大水坑的後院玩的人,好多年以後,在法拉盛的一棟房子裏坐著,這好像是個故事似的。她的那對酒窩,現在變成了臉頰上的兩道痕跡。
她說她不喜歡法拉盛,這裏中國人太多了。我想起我們長大的那個院子,那裏的孩子,好像總是不那麽喜歡上海本地的孩子。
說著說著,說到紐約的樂透大獎,那個巨獎落到了一個在紐約的波蘭新移民頭上。她臉上的神情,讓我想起小時候,考試得了九十九分,說起一百分的樣子。
在小時候,我們那班孩子,都不是愛錢的,覺得錢很庸俗。
她說,到了美國以後,就知道錢的好處了,錢讓你離庸俗的生活遠遠的。她點點她的女兒阿露,說,阿露都知道,這麽個九歲的小孩。在電視裏看到得樂透的那個人,阿露在睡前寫了一個單子,那些錢怎麽用,都已經盤算好了。
阿露拿來了她寫的那個單子。
單子上寫著,“第一,我要買一幢大房子。”
阿露說,已經有四個Sunday了,我們全家總是去看房子,always, always,看來看去的,總是想要good one,cheap one, 我們有了lotto, 我們可以buy a best one。對嗎?
“第二,我要買半磅糖。”
阿露說,那種candy是新的,很好吃,媽媽不給我買。
我朋友說:“你說一說為什麽不買?”
阿露說:“social study的事情嗎?我差一分就不是最好的了。”
我朋友說:“你不能保持最好,將來就拿不到獎學金,爸爸說過了的,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不高興出那麽多錢來供你上大學。亞洲的孩子在美國,什麽都不在話下,隻有這門社會學習,會有問題。我們家的文化背景,怎麽也不會和美國人家一樣的。”“right”,阿露在一邊打響又一個榧子。
“第三,一架我自己控製的電視機。”
阿露說,你知道什麽是我最hate的嗎,是我要看我的favorite的時候,爸爸媽媽要看news。如果我有了我自己的,我可以在我自己的房間裏,看到midnight。女孩說著,用手打起了榧子,她小而細長的身體扭動著,馬上被我的朋友喝止。她說:“女孩子可以這樣的嗎,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去學這種怪樣子。”
“第四,給我的媽媽五千美元,她可以永遠不必找工作。”
阿露說,媽媽在我們剛來的時候,去Jean家裏做baby sitter,那兩個boys很壞很壞的, 他們一直都欺負媽媽的,還欺負我。那時我還小,我剛剛到美國來,話說的不好。那時候我和媽媽都在Jean家裏,要是現在我一定要把他們的臉上弄出more血來, 讓他們再也不敢。如果他們到了中國去,我也要這樣子對他們,讓他們知道,他們心裏有多少sad, 也像他們一樣,never say sorry。我不要看到媽媽被 hurted。
你怎麽沒有想到要給爸爸錢呢,我問。
阿露說:“不用。爸爸是我的hero,他會做everything。”
“第五,給每個homeless a room 。”
阿露說,他們有了房子,就不是homeless 了,right ?Ok, 一個家,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happy了。
“第六,環遊世界。”
阿露說,我要去Europe,那是我很想去的地方,everybody wants to be lucky。我一有holiday,就去。很romantic的。
說著,她把她的手遮住一行字,壞壞地笑著說:“這一行不是。”
我朋友說:“不是呢,這是你最重要的。”
“第八,我有了自己的獎學金。”
阿露說,在美國上大學,是很貴的。public,都不是太好的,爸爸媽媽從中國來,他們就沒有錢。不上學,就沒有good job,那時候我的lotto肯定快用完了。
最後,阿露歎了口氣說:“錢是多麽好的東西啊。I like money very much。”
我的朋友拍了她一下,讓她去睡。
阿露去睡了。我朋友說:“她不說的那一項,是有了樂透,她隻要找一個她喜歡的男孩子就可以了,不用按照爸爸的要求。她爸爸要求她的男朋友一定是讀法律,或者是讀商的人,關心她將來是不是可以有十萬的年薪,會不會讓她吃苦。她隻關心她的頭發上是不是擦了發蠟,顯得英俊。”這裏的夜很靜,聽見天上有隆隆的飛機聲,好象就在頭上開。我朋友說,這裏近著紐約的飛機場,半夜裏的一班機,是飛到中國去的中國民航。她說:“阿露他們這一代會好一點,他們已經融到美國這個社會裏去了。”
我說:“說不定,那時候,他們又吵著要到中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