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的人/黃碧雲
(2005-10-21 11:03:06)
下一個
我問為什麽你還那麽瘦。他說你真是個守信用的人。去年你說你夏天會回來看我們。現在是夏天了。你回來看我們了。但你還是那麽瘦。街上警察有沒有逗你。他說我跟你說過的,我很幹淨所以沒有警察會找我麻煩。這你還在喝美沙酮嗎,喝幾多度,三十度。去年呢,去年五十度。可以再減嗎。應該可以。我問會辛苦嗎。以前試過戒毒,要戒海洛英,戒美沙酮,又是強迫的,突然的,所以很辛苦。現在一直在減,我想去福音戒毒,不用藥物的。你知道嗎,我去教會了。姑娘帶我去的。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就沉默起來。天氣很熱。又來了新人,山度士葡國人,彈結他的葡國仔,是混血的嗎還是真葡國人,山度士是姓還是名,管他呢,阿柱說,他說他叫做山度士就叫做山度士,不會中文的,他在寫信,很艱難的,很多人圍著的就寫一封信。阿興呢,我問那個很大隻在地盤做那個阿興呢。很久沒見他不知他是否在外麵。山度士剛出來,出來兩個星期。我後來很卑鄙在垃圾桶找到了山度士要寫的那封信。我們老早已經忘記了對字紙的敬惜。但他們還是很專心的,一封信很仔細的些,起稿,再抄寫,就把原稿扔了。我讀著那些小心翼翼的字。“我出來兩個星期了”,“不要練beyond”,“philip上”,原來山度士叫菲臘。
但如果你成為對象,成為物,我就成了不道德的人。去年夏天見了那麽多人但我什麽都沒有寫因為我不過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知識財產但我畢竟又見著你了;你說你這真是一言為定而我們就很難;我想你是在說著意誌又或者是生存意誌的問題。我考了護衛牌了,希望可以找到工作,我真的很想靠自己賺錢,現在還有工作能力。已經很久沒犯事了,我問,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十年前,他說。這樣,我說十年了,大概也不會再犯事了。犯什麽事。賣假CD。哦,賣假CD判好重。那時候還不是那麽重。沒現在那麽重。他還是很知道行情的。姊姊怎麽了,有沒有見。他說還很有親情的,他們還沒有忘記我,過年的時候叫我弟弟給我一封利市。我總是想著你姊姊,奇怪我想著你姊姊。阿柱說,他以前很大隻,脾氣很大,經常打人的。彼得說,如果我不是頭腦那麽冷靜,我想我會迷上藥物的。那種感覺無法形容的濃密。哦是嗎,我說我不需要那種感覺。生活本身已經夠了,我已經無法承受了。現在在中國西安,學太極。在西班牙,大麻草算是合法,藏有不犯法,可罰款,不留案底。那個美麗高挑的女警阿白Blanca說的。Blanca有點刨牙,腳受過傷,拖著一條很長很深的傷痕,裸著乳房在沙灘曬太陽。我說巴因加,我不能曬了,曬著皺紋黑斑都跑出來了,他們是白人,不管一切地曬著。怕曬的不止我一個,在往摩洛哥費斯城一個蒸汗巴士上我發現的,車裏都是阿拉伯人,隻有一個黑人,死拉著窗簾不肯放,全程五小時。
吃完晚餐彼得問,要不要吸食。我說不了,我沒有需要。洋子和辛都說不。後來我發覺,在澳門我和彼得太熟了,就很頹廢的坐在酒店咖啡室裏喝啤酒,他說最怕師傅的十二人宴其他人都逼他喝中國白酒,他是歐洲人但連啤酒都不嗜,他說後來我發覺,藥物那一種生活令你遠離現實。但他沒有彼得那麽聰明。又或許,現實其實愈遠離愈好。我姊姊總說,他說他姊姊是個護士,阿弟你不要用不幹淨針筒,那時候我年輕又賺到錢又喜歡泡舞廳,還很高挑隻是很瘦,我說怎麽你減了度數還那麽瘦,眼珠呈灰色珍珠老去的顏色,他說是呀嫖賭飲吹都是不良嗜好,但嫖和賭都看不出來,如果你包裝得好還很威,但飲和吹就可以看得出來,是身體的事情,但我後來想,你漏了我小時候聽說的嫖賭飲蕩吹其實我就是衰“蕩”:漫無目的的在人世遊蕩著;彼得稱之為對曆險的渴求,洋子說“不知能夠多久就多久”都是遊蕩種種;洋子不跳佛蘭明高了她說跳舞其實不那麽重要,我想她不需要一個姿勢必然得著某種自由;阿白我說巴因加我第一次脫了衣服曬但皮膚都裂開,到了北非就塗上厚厚的阿根油,炒米香的再加上比比族人的黑炭眼影粉和黑麵紗,阿都我不知道蓋著麵紗自由些還是脫了小泳衣曬自由些,我隻知道陽光的狠毒猛烈,而在瑪拉加殊瑪典那舊城廣場往上那個年輕男子塗黑雙眼蓋上麵紗扮跳舞女子看著我那雙黑眼睛真是魔鬼的眼睛,我方知道我們對誘惑或者自由都理解得太少。
行使自由必以墮落為代價。又或者,墮落使自由有所可能。“任性所保護的是最珍貴最主要的東西—我們的人格和我們的個性。生活是某種富有生命力的、自由的東西,而不是按規律和公式起作用的東西;它無論如何也不是某種麻木的東西和使人麻木的東西。”行使自由並且付上自由的代價,有時自由的代價高昂,甚而一生,他說就這樣累我一生,雖然那一種感覺,他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後來眼珠灰暗,形容憔悴並且為人唾棄,進出監獄群居而沉默,如同野狗在荒野之間覓食;“決斷不僅是冒險,它也是一種犧牲。人在決斷重要放棄自己的某些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學生A•紀德寫道:每次抉擇都令人可怕,如果人對這種抉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不遵循義務的自由同樣也是令人可怕的。”但當人選擇墮落的時候,往往都是“不由自主”的,也就是說,形式上的自由帶著命運的強製性。而當我說意誌或許現在我所願意呈現的,極為幼弱膽怯卻遠比我聰明的直覺的時候。我就是說:意誌與直覺反抗不由自主的命運,即使它以某種自由的形式,譬如“蕩”而帶領我們驚恐的腳步;“知識如果不是通過懷疑得到的,那就不是真正的認識。生活充滿著矛盾,它應當突破矛盾。生活的任務在於克服痛苦和罪惡,懷疑和絕望。”
但生活沒有終點,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完成反抗的任務。也許因為這一點,我們或選擇了“吹” 或選擇了“蕩”,我說道是我經過反複思慮而做的選擇而你的又何嚐不是,你說我總覺得我可以控製,當初開始的時候也可以控製,我想你必然也是個很型也很敏感的男子,到後來生活那麽低微的希望得到一份護衛員的工作,得到最低限度的尊嚴,很窮靠公援過日子還是很幹淨的,不無驕傲地說,我跟你說過的,我穿得很幹淨又不會跟一大群人混在一起的,警察都不會找我麻煩;但你暗灰的眼珠還是那麽專注和靈巧,我相信你也曾經或許還背負著生活的任務,縱使我們無法逃避失敗的命運,所以你需要你的上帝,而我無可無不可的想著上帝的在與不在,於克服痛苦和罪惡,懷疑和絕望;這樣我寫著你或許不至於僭越,因為在靈魂的拷問之前,我們沒有誰比誰更經得起拷問;我不選擇“吹”正如我們這一群蕩人隻不過是因為我們更狡猾和膽怯,而且不願意承擔任性的惡果。
阿都教我摩洛哥音樂的contra-tiempo;或許可以譯作“反節拍”,就是拍與拍之間的節拍; 佛蘭明高舞裏我覺得最難掌握一部分,因為最優美的節拍感不是從舞室學習得來而是在生活之中生長的;我不知道摩洛哥音樂原來也使用反節拍作基本節奏。我沒想到阿都跳舞,原來他是個體操教練,體操加上音樂就成了舞;他在酒吧的桌子上敲著反節拍教會了我節拍,這樣就成了摩洛哥音樂。酒吧裏還有尼歌拉和拉夫,英國人但很不英國的吵鬧著,尼歌拉很高聲地爭著說話,老喊著excuse me 所以我們就給她一個花名叫miss excuse me;還有一個很奇怪的中東人老跟我們做著媚眼,都是找尋以為遠離便可以找尋快樂的旅人,在摩洛哥瑪拉加殊城,而快樂是那種你愈找尋它愈不存在的,他說Benline很清楚的說是Benline不是P&O,都是英國船公司,我父親是Benline 的deck officer,那時航海係統不那麽先進,船在大海之中它說,我父親要看星星,報告船的位置和航程;我父親,他說珠海書院航海係畢業的,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蘇伊士運河和經緯度,地球和它的位置,他抬頭說著遠方,而我們看見的不過是牆上的告示和一個炎熱下午的風扇,我抹風扇陳先生很好的給我一點車馬費,很少的但已經很好,做人要知足;他知道遠方但我沒有問關於遠方,你走的道路已經夠遠了,那毀滅的自由之路。關於蕩者:找個快樂的蕩者,或者是音樂,或者是舞或許是一個午後的小酒吧,在遠方我們以為有所有。
但其實蕩者隻是想著極為無聊的問題,譬如說,原來愈老愈黑愈怕曬,哎我上當了,我買了左手用的剪指甲刀,西方消費社會很體貼和尊重人權的,為用左手的人設計了左手用的剪指甲刀。但當蕩者剪指甲的時候發掘,原來我們是有左手和右手的,也就是說,剪左手指甲的時候,他還是要用右手去拿小剪刀的,而左手的小剪刀比右手用的貴三個歐元,蕩者漫無目的地遐想著,“痛苦的意義仍然是不可解釋的,正像不能解釋原罪的秘密一樣”,生活裏麵無法解釋的召喚,不不因為這些也不因為什麽其他,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麽或會做什麽,但奇怪一天坐在書桌前麵便寫了,和從前我仔細事先總要設想所有的不一樣,我以為我再也不會也不是失望或什麽隻不過不覺得有任何責任,與人無尤的因此最終必也是自由的,我說星期一我再上來看你。他說我有電話了你記下我的電話,原來手機和一個號碼都可以那麽的有尊嚴;他或許開始怕人偷東西了,我記得西維爾聖撒巴斯安廣場的大胡子浪人說,警察又來找我麻煩,小偷又偷我東西,我笑想原來浪人都怕人偷東西,他說我從前是一個士兵,你不覺得我跟很多西維爾人都不一樣,我說我覺得。他當然跟很多西維爾人不一樣,一把大胡子,拖著一隻大狗,老遠便可以看見他,和一個年輕女子在說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