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謫,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特殊的懲罰官員的辦法。在秦漢中國統一以前,各國疆域較小,國君對不滿意的官員,采取放逐出國都(如屈原被放逐出郢都)或放逐到國外的辦法。秦漢中國統一以後,疆域大了,曆代皇帝把不滿意的官員流放到邊遠地方(如廣東、廣西、海南、福建、湖南、新疆等)降職使用,叫做貶謫,這種官員就叫做貶官。
餘秋雨在遊嶽陽樓時感慨地說:“中國文化中極其奪目的一個部位可稱之為“貶官文化”。隨之而來,許多文化遺跡也就是貶官行跡。貶官失了寵,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貶到了外頭,這裏走走,那裏看看,隻好與山水親熱。這一來,文章有了,詩詞也有了,而且往往寫得不壞。過了一個時候,或過了一個朝代,事過境遷,連朝廷也覺得此人不錯,恢複名譽。於是,人品和文品雙全,傳之史冊,誦之後人。他們親熱過的山水亭閣,也便成了遺跡”。(《文化苦旅•洞庭一角》)曆代的貶官們都在各自擅長的領域演繹了自己的人生,將灰暗的命運抹上一道亮麗的色彩,於不自覺中形成了一種貶官文化。貶官文化也就成為中國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貶官文化是社會洪波中的一點波光,正是有了這些貶官和他們的文化,中國的文采華章就更有了張力。
本文例舉了中國曆史上十位有名的貶官,來深入看一看貶官文化的麵貌。
(一)賈誼(西漢)
賈誼(前200—前168),被貶年份:前177-174年,湖南長沙
賈誼,洛陽(今河南洛陽東 )人,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文學家,世稱賈生。賈誼少有才名,十八歲時,以善文為郡人所稱。文帝時任博士,遷太中大夫,漢文帝三年受大臣周勃、灌嬰排擠,謫為長沙王太傅,故後世亦稱賈長沙、賈太傅。三年後被召回長安,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深自歉疚,抑鬱而亡,時僅33歲。
賈誼由於被貶謫離開京城,做了長沙王的太傅,感到很不得意。一天坐船渡過湘水的時候,就寫了一篇賦來憑吊屈原。在賈誼僅存的四篇賦中,《吊屈原賦》是以文辭清麗,抒情濃鬱而飲譽於世的。賈誼在賦中對屈原的遭遇表示的深切悼惜,其實就是對自身處境的傷感,他是將自己心中的憤慨不平與屈原的憂愁幽思融匯在一起,以表達對世間賢人失意、小人得誌這種不公平狀況的極大不滿。不過,賈誼並不讚同屈原以身殉國的行動。他認為盡管環境惡劣,也應當頑強地活下去,自己雖然將居住在卑濕的長沙,或許因此而不能長壽,但仍不願去自盡。賈誼和屈原這種見解的差異,是因為他們具有不同的生死觀。屈原所懷的是儒家殺身成仁的思想,理想不能實現就不惜殉以生命;而賈誼除具有儒家思想外,還兼有盛行於漢初的道家曠達精神。所以,如將兩人的作品加以對比,就可以發現在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方麵,賈誼沒有屈原那樣深沉;在對自身理想的追求上,賈誼也不及屈原那麽執著,似乎他對世事顯得更豁達,更徹悟。 賈誼任長沙王太傅第三年的一天,有一隻鳥(貓頭鷹)飛入他的住宅。長沙民間認為貓頭鷹所到的人家,主人不久將會死去。賈誼謫居長沙本已鬱鬱不得誌,又湊巧碰上這事,更是觸景生情,倍感哀傷,便寫下《鵩鳥賦》,假借與鵬鳥的問答,抒發自己的懷才不遇之情,並用老莊“齊生死,等禍福”的思想來自我寬解。司馬遷評道:“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近代文學家聞一多稱譽此賦為“哲學之詩”。
但賈誼還是因梁懷王墜馬而死而深自歉疚,抑鬱而亡,又有點想不開了。所以蘇軾批評他“誌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吊屈原賦(並序)
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羅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其辭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謂隨、夷溷兮,謂蹠、蹻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籲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誶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鬱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係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遙增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容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製於螻蟻。
鵩鳥賦(並序)
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鵩飛入誼舍。鵩似鴞,不祥鳥也。誼即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也。其辭曰: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於坐隅兮,貌甚閑暇。異物來萃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請問於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予其期。”鵩乃歎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臆: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蟺。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勾踐霸世。斯遊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雲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天不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愚士係俗兮,僒若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惑惑兮,好惡積億;真人恬漠兮,獨與道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係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何足以疑!
曆史上的名家對賈誼多有點評,如司馬遷對屈原和賈誼很欣賞,單獨為他們兩人寫了一篇列傳《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乃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 。劉勰《文心雕龍•哀吊》:“賈生浮湘,發憤吊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蘇軾《賈誼論》:“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鬱憤悶,趯然有遠舉之誌。其後卒以良傷哭泣至於死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複用也?不知默默以使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誌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