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歡天喜地見證了奇跡:梅巧媽媽在50歲的那一年,給丈夫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高齡懷胎沒有問題,雙胞胎一生下來就虎頭虎腦,珠圓玉潤,任何人見了都想親,都想抱在懷裏。產婦的公婆都是七十好幾的人了,見了孫子,什麽高血壓、糖尿病、關節炎的,全都飛了。二老喜氣洋洋著,生龍活虎著,公公淩晨走路去農貿市場買活魚,婆婆不放心保姆,親自給媳婦熬湯煲粥,快樂一直在綻放,從她的眉毛到發尖,光亮照人,像這個季節開得最豔的茶花。
要問兩個老人幸福是什麽?就是在風和日麗的下午,一人抱一個孫子,抱著金娃娃一般,走到人多的地方,接受群眾的瞻仰和圍觀。大夥兒奔走相告道,來看吧,來看吧,這就是傳說中的老蚌生珠,老媽都50了,還養出一對銀光閃閃的珍珠。
眾人皆喜,隻有一個人在陰暗的角落鬱悶,她就是身在美國的梅巧。梅巧想不通啊!她曾是父母的獨生女兒,雙掌捧起的夜明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再加上姑媽舅舅一群人,也在一旁瞎起勁,她無憂無慮地享受集一身的寵愛,她可以高傲,可以翻白眼,可以玩個性,大家都哄著她,拍著她,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奪走她的專寵。
梅巧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中醫,擁有自己的診所多年,家道殷實。梅巧高中一畢業,便去美國讀大學,父母給她的資助,讓她在美國過得衣食無憂,節假日常跟同學結伴出去遊玩,最北麵的阿拉斯加,最南邊的佛羅裏達小島,都留下了她青春嬌豔的“到此一遊”。吃飯也不用擔心,直接到當地的中餐館包餐,一個月700美元,中餐和晚餐就解決了。那些老留學生們眼睛發綠,痛述當年的苦難史:那些年我們在美國讀書,哪像你這樣遊山玩水,我們課餘時間全在餐館打工,打工掙的錢除了繳學費,還可以幫幫國內的親友:比如弟弟妹妹讀大學,父母想在老家蓋房子......
風水輪流轉,當年中國窮,在美國打一天工,就相當於中國一個月的工資。梅巧和她同學的父母,抓住了中國騰飛的好機會,有能力讓自己的孩子在美國過上瀟灑自在的遊學生活。梅巧不知道,神仙般的好日子正慢慢離她遠去。那個夏天回國探親,梅巧跟往常一樣,買了商務艙的機票。回到家後,母親語氣變了,不比從前的溫柔如水,她說市長出國都是經濟艙,你二十來歲的人,這個苦都吃不了嗎?梅巧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人重要,還是錢重要,經濟艙四肢都展不開,狼狽得像一根粽子,睡不好覺,一下飛機就要老5歲。母親歎道,你爸爸掙錢也不容易,好幾個周末都在坐診。梅巧撒嬌說,老娘啊,你什麽時候變得斤斤計較了,老爸的錢不給我用給誰用,莫非讓他找小三? 讓小三給他生兒子?我知道的,老爸是三代單傳,爺爺奶奶看見人家的孫子口水亂流。
母親搭著這句話告訴梅巧,你去留學了,媽媽很寂寞,所以我們打算再生一個。梅巧拉直了脖子,瞪圓了眼睛問,媽,你在玩哪出幽默?你都49歲了,還造得出人來?我同學的姨媽45歲那年,為防小三勾引老公,拚死要生兒子,結果駕崩在手術台上,留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正是青春叛逆期,誰來管?結果是快滿80的姥姥姥爺在帶,血一樣的教訓拜在你麵前!
母親心平氣和地說,巧巧放心,你爸爸是名中醫,知道怎樣給我調養。梅巧楞了,母親神色莊重,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梅巧問,媽,你真的想要啊,這孩子出來直接叫你奶奶。母親微微一笑摸著肚子說,他已經在這兒了。梅巧的喉嚨痛得發緊,像插了一根雞骨頭,老媽居然懷上了?她條件反射就是:叉了,叉了,你這把年齡生出來的不是大腦袋 癡呆兒,就是四肢不全的畸形兒,你沒看見印度有個高齡婦女生出像豬一樣的怪胎。
“住嘴,你這是人說的話嗎。”爸爸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客廳,一臉的烏雲翻湧,眼睛裏似乎能飛出刀子,這是爸爸嗎?在梅巧的記憶裏,爸爸寬厚慈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眼神。這個世界眼花繚亂,變化太快,梅巧恍然覺得自己被人灌了藥,走進了惡夢,等待被人喚醒。
家還是那個家,輕盈明亮、溫馨舒服。但是對於梅巧,愛的份量已經打了折扣。周圍都是親友歡喜的笑臉,祝福的吉言,落在梅巧的眼裏耳裏,全都是恨意騰騰的烏煙瘴氣。她知道她的未來變了。
麵對現實,梅巧痛下決心改變專業。她在美國學媒體,這個行業雖然時尚,但是美國學生出來都找不到工作,她一個外國人能有什麽前途?她曾經計劃拿到學位就海歸,現在回家幹什麽?聽那雙胞胎哭得驚天動地?她要在美國立足,對不對,就必須學個實用的技能。
梅巧的朋友周荷葉在商學院讀書。她告訴梅巧,有兩個專業可以考慮,一個是護士,二個是會計,都是中國人的熱選項目,如果你想在美國落地生根。
選護士?梅巧一看見流血就暈成了黑夜,所以她避開了護士選了會計。會計的基礎課還好,但是中等財務課、高級金融分析讓她學得咬牙切齒。咬牙切齒還有另一個原因,父母對她的錢袋開始控製了,除了交學費,隻給她基本的生活費,剛好滿足一個溫飽線,節假日的奢侈出遊算是拜拜了。
荷葉跟梅巧算是同病相憐。荷葉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的成長期正是父母的艱難創業期。當幾百人的大廠雄赳赳地立在眼前,母親覺得可以鬆口氣了,回家享受天倫之樂。這時候她發現女兒跟她不冷不熱,眼裏隻有爺爺奶奶。她於是跟丈夫商量,又懷了一個。這一次,他們要全身心投入,感受當父母的酸甜苦辣。
荷葉比梅巧看得開,她勸梅巧,我們在美國過日子,眼不見心不亂,他們要生就生吧,生一個籃球隊出來我就當看比賽。梅巧說,國家的政策不是說好隻生一個嗎?怎麽朝令夕改的,說變就變,什麽破規矩。荷葉說,就算國家規矩不變,他們要生誰攔得住啊?母豬要跳河你攔得住嗎?梅巧說,中國這幫中年婦女啊,真的沒得治,無聊空虛幹什麽不好,去孤兒院當義工行不行?去廣場跳僵屍舞行不行,子宮都老成破房子了,還生什麽娃,生出些低質量白癡,還不是跟國家添悶嗎?中華民族的人口素質就會因此下落好幾個檔次。
梅巧看見窗外的桑樹掛滿了紫紅的果子,在陽光下斑斕明豔。夏天來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但是命運拐了彎,讓這個夏天的風景變了,經荷葉的介紹,她準備去一家華人開的會計事務所打雜,那是一份不拿報酬的工作,老板確實黑了一點,但她也不是白幹,多少積攢一些經驗。
梅巧是在上班的路上收到母親的電話,母親溫柔的聲音還夾帶著一份討好:巧巧,回家過暑假吧,我們都想你,爺爺的生日大宴,還等著你呢。梅巧白眼一翻,悶聲悶氣告訴老媽,我要工作,我要獨立,我拿不出錢來買機票。老媽無比妥協地說,別擔心,你買張商務艙回家,回家後我們給你報銷。
父母不是天天侍侯雙胞胎,忙得四腳朝天嗎?怎麽會突然轉頭,關心起梅巧來?梅巧對荷葉說,我爺爺不過75,又不是80大壽,哪需要濃重操辦?你說這時候把我喚回去幹什麽?荷葉想了一下說,肯定沒什麽好事,絕對是跟遺囑啊,分財產的有關,他們是不是給你買過房子?
哢嚓一道光,猛然把梅巧亮醒了,莫非跟房產證上的名字有關?多年前,父母所投資的三套住房,兩個門麵,全都寫上她的名字。當時父母還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如果我們出事了,財產全歸女兒名下,誰也別想占。那個時候,梅巧還在讀初中,對財產歸屬一點概念都沒有,父母要怎麽做,她就稀裏糊塗跟在後麵。
荷葉猜得沒有錯,梅巧的父母目的明確,就是要動房產證上的大名,名字從女兒換成父母。什麽爺爺的壽宴,不就是一家人想出來的鴻門宴,把梅巧騙回來,讓她順其自然接受。梅巧心頭有了準備,倒是不慌不忙,她記住荷葉的話,要用計策,不能衝動,衝動就犯錯。梅巧對父母說,國家要改政策,允許二胎合法,我接受。現在國家沒有改房產的政策,你們也得接受,是誰的名字就是誰的財產。
父母眼睜睜看見梅巧轉學去了商學院,隻讀了一年財務,便換了一個人,邏輯清晰,有條不紊,當然,也變得六親不認,隻認法律文件上的白紙黑字。父親說,我們養了你二十幾年,結果養出一頭白眼狼。梅巧冷笑道,白眼狼還是狼崽的時候,你們可以一腳把它踢出門去啊。母親不願看到戰火燃起來,她把父親勸進臥室後,回頭過來對梅巧哀求道:巧巧,你爸爸的診所業務比不過從前了,去年又撞了兩起醫鬧,賠了不少錢,
如今你兩個弟弟在奶奶家,奶奶爺爺年齡也大了,保姆就請了兩個,到處都需要開銷。我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否把市區的一套房子賣了?
梅巧心想,當初你們不聽我的勸,非要把兩個討債鬼生下來,他們一出來,好了,亂七八糟的事也出來了,本來挺旺的家道開始走向衰落,能怪誰?還不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梅巧說,這樣吧,開脆賣兩套房子,錢我們平分,以後我在美國就自己過了,學費和生活費你們都別操我的心。母親眼睛一圓,眉毛揚了兩下,眸子裏的哀怨又不能通過語言發泄出來。她依然以商量的口吻說,要不這樣?把房產證的名字改過來,你知道,巧巧,我們一大家人在國內也不容易,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需要我們照料。
曾經親密無間的母女走到了談判的地步,這情境讓梅巧有邊哭邊笑的衝動。但是哭笑之間她的心腸不能軟,否則一窮二白,就是陽光下的一枚裸蛋。梅巧吸了一口氣,突然抱著母親說,親愛的媽媽,我們是一家親,對不對?一家親都在一個鍋裏,煮爛了也分不清你我,我的是你們的,你們的也是我的,何必在乎那房產證上的名字呢,那文件上的幾個字能跟我們的血脈相比嗎?
母親楞住了,嘴唇在冰涼的空氣裏幹裂,裂得朝上翹,一張嘴就痛,女兒的一番話倒是讓當媽的顯得庸俗不堪。梅巧一字不改,勝利回到美國。夫妻二人哪肯罷休,怎麽可能被女兒牽著鏈子走?梅巧舅舅認識一個高級律師,能為他們出謀劃策。那天本來說得好好的,梅巧舅舅開車接夫妻二人去律師家,結果舅舅的車在半路上暴胎了,他讓二人直接打車去律師家。那晚微雨路滑,出租車撞向了對麵疾駛而來的卡車上。
一夜之間,天崩地裂,梅巧和她的兩個弟弟都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父母的葬禮辦完後,由爺爺主持開了一個家庭大會,眾親友一致認為,梅巧應該把父母的全部房產賣了,所得錢款一分為三,梅巧拿走自己的一份,另外兩份歸爺爺奶奶,他們將成為雙胞胎的監護人。
梅巧黑著臉說,不行,我是監護人,長姐為大,長姐為母。梅巧舅舅說,根據中國法律,第一監護人是直係親屬,姐弟隻能算旁係。梅巧心想,你們一群人想合夥來算計我的財產,做你的蛤蟆夢吧。她仰頭沉靜說,我已經成人,可以收養我的弟弟,孩子的成長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弟弟十幾歲的時候,正是青春叛逆期,而爺爺奶奶都已是九十老人,你說這不是笑話嗎?姑姑說,你自己都沒長大,還在讀書,怎麽養弟弟?弟弟留在爺爺奶奶身邊,我和你舅舅平日裏都可以幫忙照料。梅巧說,你們怎麽幫忙?你們自己都有兒子孫子一堆人,忙得雞飛狗跳的,到時候為一些雞毛栓皮的事鬧得兩家不和,我弟弟夾在中間被你們無限折騰,不瘋才怪。
談判陷入了僵局。梅巧隻得先回美國,她後向荷葉請教:他們處處牽製我,因為我沒有結婚成家,所以就沒有理由收養弟弟。荷葉問她,你那麽喜歡你弟弟啊?梅巧說,誰喜歡那兩個催命鬼,我把他們帶到美國也是想給他們找個好人家。荷葉皺了一下眉頭,給梅巧出了一計。
梅巧再次出現在爺爺奶奶的麵前,她身邊多了個高挺陽光的男孩,她跟老人介紹,這是她的未婚夫,ABC,目前在銀行上班,兩人打算明年去夏威夷結婚。奶奶問他們是怎麽認識的,梅巧回答是校友。什麽校友,其實是荷葉的男朋友,荷葉為了閨蜜,真有犧牲精神,就不怕男友和對方假戲成真。
那個櫻花紛飛的春天,梅巧把錢財和弟弟都帶到了美國,她很快跟一地下收養代理接上了頭,以四萬美元的價格把雙胞胎交換給了對方。她當然沒有忘記好姐妹,給了荷葉一萬美元的辛苦費。
處理完後事的梅巧換了手機號,從此把國內的親人當成飄在河麵上的落葉,隨流水遠去好了。梅巧畢業的那年,在食品公司找到一份財務工作。沒多久便跟一個華裔男孩談了戀愛。男孩名叫埃克,埃克父母三十年前移民到的美國,開了幾家中餐快賣店,生意一直火紅到現在。聽埃克講,這些年,父母也不怎麽勞心費力了,聘了經理來管理,母親閑下來後無聊,還去領養了一個孩子。
關係確定後,埃克把梅巧帶回家。你猜梅巧看見了誰,居然看見了姑媽!姑媽在埃克家當全職保姆。姑侄相見,梅巧被震得外焦內酥。姑媽倒是一臉平靜,她似乎早有準備,她說:梅巧,我跑到這裏當保姆,簽證早過期了,知道為什麽,就是為了找你!老天有眼,這家人的孩子,就是你奶奶想瘋了的孫子!另一個孩子在哪裏,你必須把他交出來!
文/孟悟
《僑報》副刊,2016年3月8日
老蚌生珠算一個,賣弟弟算一個,父母逼孩子改房產算一個。。。。
其實生活比小說更有戲劇性,一個婆婆本來在照顧生產的媳婦,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在國家新政策的支持下,決定要生二胎。兒子媳婦聽後當場傻掉,這哪跟哪啊,因為父母當初答應幫他們帶孩子,如今老母親要生孩子,還不知誰幫誰。這不是存心添賭嗎?一個階段還是做好一個階段的事,該學習就學習,該結婚就結婚,該當媽就當媽,當奶奶的年齡段最好別去當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