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黎有一段不敢回頭的往事,她曾經當過金絲雀。大四那年,她在北京郊區一家貿易公司實習,跑外勤,遭遇了很多白眼,唯有一個客戶對她笑臉相迎,給公司簽了訂單,還算她的功勞。那客戶叫曹大海,是家電纜公司老總。嘉黎畢業後去了大海的公司,大海對她關懷備至,時不時送一些小禮物,不貴,但是暖心。嘉黎父母去北京看病,他跑上跑下,聯係醫生,安排病床。那個沒有月亮的暗夜,她疲憊地靠在他的肩頭,第二天醒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那是她的第一次,他很珍惜她,很快給她買了一套小居室,很快她也辭職呆在家裏。
嘉黎知道大海是有家的人,兒子在英國讀貴族學校,妻子是全陪媽媽。她知道跟他沒有前途,但她已習慣了金絲雀的生活,她的父母也習慣了每月一萬的生活費。直到有一天,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她接到公司副總的電話,大海跳樓了,大海有個朋友是融資騙子,設計擔保騙局騙走了他巨額錢財,讓他資金周轉危機四伏,無法承擔。他自殺後,他的妻子找到了她,強行收走了房子去抵債。嘉黎變賣了首飾和車,獨自一人去了美國加州。
半年後,嘉黎的簽證過期了,她不想回國麵對,幹脆黑了下來。但人總得生活,她去了一家餐館打黑工。沒有身份總是受氣,有一次跟大廚發生了口角,大廚暴跳如雷間,甩了嘉黎一個耳光,嘉黎被打暈了,呆若木雞不知自己立在何處。
那天卡車司機肖雄正好給餐館送貨,目睹一切,跨步上前,直直給大廚一記重拳:欺負女孩算什麽東西啊,有本領跟我單練。 肖雄在國內是練過散打的人,大廚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頭看肖雄一眼。
肖雄頭發黑,眼睛亮,渾身上下有一種英雄氣概。他路見不平、行俠仗義,讓嘉黎感激不盡。兩人一聊,原來都曾在北京工作過,心更近了。肖雄告訴嘉黎,他在國內當過老師,也開過公司。嘉黎說,難怪你見識廣博,口才一流。
嘉黎與他情投意合。很快同居在一個屋簷下。嘉黎自打跟了肖雄後,便辭了餐館工。她幫著房東蘭姐做一些家務活,也在院子裏澆花種菜,室外勞動讓她歡喜。肖雄說,不在乎錢多錢少,心情愉快就好。
蘭姐性格開朗,是個喜歡發表見解的人。她總是感歎,十多年前啊,這個小區安靜悠閑,到處是草坪和鮮花,遮天蓋地的橄欖樹,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來的華人越來越多,把房價炒嗨了,中國人買下房子後,那可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的小房子推倒,再蓋兩層三層的大房子,草坪沒有了,橄欖樹也拔掉了。
嘉黎一邊炒菜一邊回應:【這個道理我懂,華人都喜歡大房子,再轉手就是翻倍價格,我要是有錢也會這麽幹。】
蘭姐說:【就是有點不好,從前的環境好清幽,現在的小區被改得亂七八糟。】
【要想漂亮,就別想找錢!】肖雄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廚房,肖雄說:【如果不是華人來得多,你們也發不了財吧?】
肖雄知道,蘭姐兩口子趁著前些年的金融危機,加入樓市【淘寶】大軍,收購了幾套法拍屋。這兩年正是好時光,一波波的貪官、黑戶、二奶、富二代集體登陸,這是老天爺送來的財,閉著眼睛也該讓他們狂發!
肖雄和嘉黎暫居的這套房子,四個臥室就住了三家人。那天蘭姐對肖雄說:【你看老楊一天到晚精神萎靡,像被風吹幹的豆角, 白天關在房間裏,夜裏才偷偷摸摸出門買東西,跟當鬼似的不能見太陽。前些天突然回國了,我總算知道他是幹什麽的。】
【幹什麽的?】嘉黎一下來了興趣:【販賣毒品的?】
【販賣毒品的麵帶凶氣匪氣,哪像他焉巴巴的樣子?我告訴你們吧。】蘭姐一臉神秘的笑:【他是卷了巨款逃出來的貪官,據說上了國際刑警的名單,逃亡的日子比流浪狗還慘,兒子老婆老爹老娘全在國內,哪有不牽掛耗神的,誰熬得下去?幹脆回國自首了。】
【回國自首?】肖雄眸子裏一閃而過的洶湧暗影,但很快就風平浪靜了。
蘭姐笑道:【不自首還能怎樣?提心吊膽的日子難受啊,那些貪官在國內哪個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土皇帝似的威風。我昨天看中文報,說是一個銀行行長逃到加州,住在地下室,天天吃黃瓜,生病也不敢看醫生,當中國特警抓到她的時候,她居然像見了親人,感激涕零地說,您來了!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半夜夢醒,肖雄突然對嘉黎說:【親愛的,加州不能再呆了。】
嘉黎問:【離開加州去哪兒?】
【去大西洋的一個海島,那裏四季如春,長滿了鮮花和果樹。】
嘉黎不解:【加州到處也是鮮花和果樹啊。】
【到了那裏才有安寧的日子。我會托一個可靠朋友,安排了下個月的集裝箱貨船。】
【到底是個什麽地方?要隨集裝箱在海上飄上六天七夜。】
肖雄解釋的理由很充足:【你的身份黑了,我的身份也黑了,我們不能正大光明坐飛機。】
肖雄目光溫柔,向她描述加那利群島(Canary Islands),那是西班牙的一個海外自治區。Canary 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金絲雀,海島上棲息著成千上萬的金絲雀,金絲雀在英文裏,象征著自由和解放。
嘉黎聽了,心頭震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經當過籠中的金絲雀,而加那利群島的金絲雀是悠閑的,瀟灑的,或許她該去加那利群島。肖雄還告訴她,三毛和荷西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加那利群島。嘉黎青春時期讀過三毛的書,覺得很有異國風情,於是興奮地在手機上尋找地圖,她看見零零散散的幾個小島,像被秋風吹亂的落葉漂在大洋之上,她的心頭突然生了孤苦無依的傷感。那裏離非洲很近,但是離中國很遠,相隔天涯的遙遠。肖雄很會安慰她,他說三毛把金絲雀島翻譯成【丹娜麗芙島】,給海島添了浪漫情懷和詩情畫意,三毛敏銳,帶著蒼涼的宿命感,才寫下了動人的文字。
嘉黎盯著地圖好一陣:【難怪 三毛有那麽多撒哈拉的故事 ,金絲雀島離撒哈拉沙漠並不遠,我們這一走就是流浪遠方,天涯海角。】
肖雄把嘉黎摟進懷裏笑道:【你不是早說過,跟著我,天涯海角也不後悔。】
嘉黎點了點頭,但是心頭還交織著許多問號,但她又不能把問號亮在日頭下。他有難言之隱,她不想給他壓力。肖雄對她說過:【等上了海島,中國的一切便成了我們的前世,什麽都別管了,上天自會安排。”】
半明半暗間,島上一片晶瑩的燈火,像蒼穹之下的聚寶盆。燈火闌珊的港口,一艘一艘倦歸的船,都找到了停泊的碼頭,安靜無憂地睡了。當黎明的光從雲層裏漫出來,一點一點熄滅了城市的燈火。嘉黎立在自家的窗前看風景,全是油彩暈染的畫卷。流年似水,年華如夢,肖雄和嘉黎已在金絲雀群島的大島(特內裏費島Tenerife Island)過了兩年。島上的生活安逸舒適,節奏緩慢。他們剛一上島,肖雄便買了一棟半新的獨立房子,不算貴,25萬美元,推開窗戶就可以看海,看白牆紅頂的建築散落在旖旎曼妙的山水間,還有錯落起伏的農田,像斑斕明亮的長畫,一直綿延到了海邊,每一寸土地都充滿了生機和溫暖。肖雄麵朝大海,怡然自得,手捧一杯綠茶,對嘉黎感歎道:“還是金絲雀島好,在加州我們能買得起看海的房子嗎?”
隻要有閑,肖雄便同嘉黎開車上山,去享受火山地熱烹煮的美味佳肴,那是海島的特色菜。嘉黎喜歡拉著肖雄的手慢慢走,無涯的晴空下,海如寶石一樣的藍,山如翡翠一樣的綠,一大片房子雪白耀眼,在半山腰的雲霧裏隱約浮動。凝思遐想間,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教堂的鍾響,空曠悠遠,劃破了寧靜的海空。嘉黎看見兩三隻金絲雀,燦耀如黃金,向大海飛去。她對他說,我們是自由的金絲雀。
嘉黎到了島上,又讀了三毛的《哭泣的駱駝》。三毛的舊居在金絲雀群島的另外一個島(Telde),不遠,坐渡船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白牆、紅瓦,雕花的欄杆,陽台上開著嬌豔明媚的花,這就是三毛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有多少快樂甜蜜的日子,就有多少浪漫多情的故事。城市公園裏有一棵橄欖樹,是為紀念三毛而種下的。嘉黎站在樹下,悠揚綿長的旋律從天外飄來,耳邊響起三毛寫的那首《橄欖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
每一個流浪遠方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問也罷。時光靜好,嘉黎祈禱在金絲雀島上與愛人白頭到老。那個春天,島上的橄欖樹開花了,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芳香。他給了她一個華麗的婚禮。婚禮前,嘉黎心中有幾分忐忑,她知道他在國內錯中複雜的故事。他與人合夥開公司,卻遭人陷害,事情敗露後,老板想讓他去頂罪,說什麽,出獄後不會虧他,給他加倍的賠償,他在關鍵時刻發現老板要害他,於是懸崖勒馬。他在述說這個事件的時候,淡定沉著,讓嘉黎覺得全世界都在冤枉他,他在她的心中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婚禮隆重盛大,邀請了所有華人朋友,朋友多是新移民。嘉黎有個女性朋友叫榴蓮,特別具有鑽研的精神,喜歡問一些帶深度的問題,比如:【婚禮不等於婚書,你們在島上領了結婚證嗎?】還有什麽:【肖雄在美國不是個貨車司機嗎?怎麽一上島就能砸錢買現房?】
那些話像風過亂林,陣陣落在嘉黎的耳邊,響起颼颼的的聲音, 心頭雖然攪起一團塵土,但是嘉黎還是決定放下,沒必要當麵直問丈夫。他們已是夫妻了,已經昭告天下了,何必還在乎那張紙呢?既然肖雄還有案子懸在國內,不能輕易走動,她不能給他添堵。
肖雄跟人合夥經營一家水果加工廠,產品在市場漸漸看好。嘉黎沒多久考了駕照,開上了自己的寶馬,不再依賴肖雄當司機,她常去一個華裔女畫家的工作室裏幫忙,跟她學油畫,日子充實而瀟灑。
黃昏夕陽的光,落在畫室的調色板上,炫目的光讓嘉黎眼前一陣花。她抬頭看窗外,一隻金絲雀立在橄欖樹枝上,正好與她對視。橄欖樹枝晃了兩下,金絲雀突然飛了,嘉黎的目光追著它,消失在海天交接處,那裏孤帆遠影,長空無際,讓人生出悠悠的嗟歎:為什麽要流浪遠方?
那日畫家告訴嘉黎回家,Canary 在英文的意思是金絲雀,但在西班牙語的意思的是狗,早期的開拓者發現,島上到處奔跑著凶猛的野狗,金絲雀島在西班牙人的眼裏就是狗島。
嘉黎回家對肖雄說:【好好的金絲雀島怎麽就成了狗島?如果當年三毛把它直譯成狗島,還有浪漫風情嗎?】
肖雄輕柔撫摸嘉黎的肚皮說:【狗島就狗島吧,我們女兒屬狗,很快就要生在狗島。】
女兒快滿周歲的時候,嘉黎問肖雄:【榴蓮從網上找到去裏斯本的度假計劃,我們能一起去嗎?】
他們在島上生活了四年,除了坐船玩過附近的島嶼,再沒有踏上過任何大洲的土地。若是去了裏斯本,也算踩了歐洲大陸的地皮,肖雄猶豫了幾天後,對嘉黎說:【行,沒問題,我們一起走。】
隻是這一走,肖雄再不能回到島上。他們在機場的時候,嘉黎便看見一個警察向他們走來,請肖雄去一個單獨的小間。嘉黎當場就變色了,肖雄倒是不慌不忙,沉著鎮定安慰嘉黎:【沒事的,我去去就回來。】
他回不來了!為了打擊經濟類海外逃犯, 中國政府布下天羅地網,開展了【獵狐行動】,【獵狐】隊員為中國的精銳警察,年輕有為,雄心勃勃,他們跨國追捕,行走萬水千山 ,到天涯,到海角,絕不放過一頭潛逃的獵物。就算肖雄不出門旅行,也一樣會落網,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嘉黎怎麽能麵對?肖雄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 ,擾亂社會金融秩序,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她淚眼汪汪對警察說:【你們一定抓錯人了,我丈夫是好人?】
【你的丈夫?】警察好奇地盯著眼前的女子,清晰地陳列出一係列事實:【肖雄是個假名,他在國內叫賈為民,早有妻子和孩子。妻子為了幫他抵債,賣了房子和家裏所有值錢的物品。他的兒子本來是個前途無量的小畫家,但是母親再沒有力量支持他的理想。】
一陣天昏地暗後,她顫聲問他:【這,這是真的嗎?你叫賈-為-民?】 她想起了那個名字,那個人,曾讓她前男友走投無路,跳樓自盡。
他轉過臉去,不敢看她,他的聲音低如細風中的碎葉子:【我以為到了金絲雀島,中國的一切都成了前世。】
【前世?金絲雀的前世是狗?我不知道你是狗,我是金絲雀。。。” 她淒然冷笑,搖頭,神誌不清地自言自語。
過了一陣,她總算冷靜下來,她對他說:【中國不是你的前世,這一世犯下的事,你必須麵對。】
她費力地抬了抬頭,鐵欄杆的窗外,一對金絲雀飛過。
世界日報 小說世界 2021.6.2 – 202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