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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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千山萬水 (小說)

(2022-03-25 09:35:16) 下一個

千山萬水

作者:孟悟

1

魏冬陽的後院有一棵神奇的桃樹,春天開萬紫千紅的花,夏天結七彩繽紛的果。一樹華美耀眼的果子讓人目瞪口呆:黃桃、油桃、李子、櫻桃、紅杏、烏梅… 齊齊歡聚在一棵樹上。這棵嫁接桃樹,花了他十年的心血。他跟著Youtube上的農業視頻,一步步學來的。每年春天開花,一片繽紛絢爛,如五顏六色的彩雲,站在彩雲下,他總會想起她的初戀愛人淩霄。舊事拍岸,如洶湧的浪花,吞噬了他的身心。

 

冬陽在多年前跟妻子離了婚,兒子隨媽,他每周定期探望。好友大海一直勸他再找一個,大海認為他帥大叔一枚,找個花姑娘不難。他說隨緣,遇到動心的人,也不會拒絕。隻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裏一直有個人影子揮之不去,不過單身的的日子也算瀟灑。他最初在一家醫藥公司從事編程,公司後來經營不善,決定解雇一批員工。東陽不幸中槍,他拿了補償金,賣了股票,幹脆自己創業。
他跟大海合夥,兩人動手能力都強,把一些危房和遺棄房以低價買下,然後動手裝修,捯飭一番後,或賣或租,幾年下來,聘了幾個墨西哥工人,幹得風風火火。也算事業有成的小老板。
兒子的大學學費早備好了,業務也上了正軌,東陽覺得沒必要太辛勞自己,閑暇時光,東陽喜歡讀書寫字,養花種菜也是他的樂趣。他有次看電視節目,節目介紹一種奇妙的嫁接果樹,他的眼前一片花光流轉,初戀情人淩霄曾經說過,她做過一個夢,夢見一棵開花的樹,開出各種顏色的花,很快結下各種顏色的果。
東陽的心,沒有理由動了,第二天就上網學習嫁接果樹。原來嫁接很嚴謹,並不是隨心所欲的肆意安排,柿子樹不能跟蘋果樹成親,橘子樹也不能跟桃子樹同居,隻有同一類的果樹才能嫁接,桃、杏、李、櫻桃可以相親相愛聚在一起,因為它們是表姐妹,同屬核果類果樹。
捯飭了好幾個春秋,他在失敗中瀟灑前行。2020年,病毒攻擊世界,鬧得人心惶惶,東陽宅在家裏繼續嫁接工程。那棵果樹總算沒有辜負他,一樹華麗麗的果子飽滿旺盛,攀過籬笆,侵略到了鄰居的領空領地。
鄰居喬治隔著籬笆朝冬陽揮手笑道:歡迎你的美麗果子,但討厭你的喇叭藤(Trumpet vine) 到處串門。

 


冬陽的後院有片野林子,林子裏不知什麽時候長了喇叭藤。喇叭藤天性茁壯,在美國南方的土地上生龍活虎。東陽知道美國人把喇叭藤當強盜植物,喊殺喊滅,喇叭藤的葉子還讓人過敏瘙癢,出現皮疹和蕁麻疹。但是喇叭藤在夏日花開明豔,像極了中國的淩霄花。東陽看著它便想起了淩霄,怎麽可能去買殺草劑?喬治總是提醒他,喇叭藤是侵略者,繁殖快,攻擊性強,扼殺花草樹木,小心你的神奇桃樹也會遭它算計。喬治還借題發揮,說現在的城市車堵人堵,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外州人和非法移民都來了,你看那喇叭藤到處亂爬,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失去生存的空間。東陽回應,也不全是喇叭藤,也有神奇果樹。喬治嗬嗬笑道,我倒希望全是神奇果樹,可能嗎?

2
時光匆忙,又是一年。2021的春天來了,疫苗也來了,滿世界湧動著希望。還沒到春節,那神奇果樹就開花了。最先行動的是油桃花,一枝又一枝的粉豔照亮了天地。黃桃花的節拍慢兩拍,但黃桃花出場的時候,油桃花並沒有謝幕,緊跟後麵的是烏梅花,她輕盈雪白,晶瑩玲瓏,一陣微風吹過,花兒們回風輕舞,揚起一場浪漫溫柔的繽紛香雪。東陽站立在香雪中,讚歎造物主的神奇,生命讓人欣喜,要是淩霄也在身邊,那便是完美的童話。遐想翩翩中,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大學同學賀倩的微信,賀倩告訴東陽,淩霄的女兒五月要加他的微信,東陽楞了,突然間心跳血湧,回微信的手指在發抖。他仰起頭來,繽紛的花瓣落了他一臉。


五月告訴東陽,母親淩霄已是晚期胰腺癌,近日從昏迷中醒中,一直在呼喚東陽的名字。東陽和淩霄雖是大學校園的戀人,但不是同一個專業,所以也沒有機會在同學群裏相逢。兩人沒有修成正果,是雙方家長在生意上有過節,鬧上了法庭,死也要將這對鴛鴦打散。一對情侶在重壓之下有了吵鬧,誰也不願低頭,把哀怨憋在心底,憋成了永遠的內傷。

東陽後來去了廣州,又從廣州去了美國,千山萬水之後,似乎可以把年少的情一筆抹去。但是人到中年,往事像回頭的河水淌過他的身心,一閉上眼睛,全是過去的場景,每一個場景都有淩霄的笑靨和嬌音。
前些年,東陽回H省老家參加同學會,私下會過老朋友,間接聽到淩霄的消息,她三十八歲那年失去了丈夫。當官的丈夫跟秘書在野外車震,不幸被一貨車撞下了山坡,山坡下的一處『農家樂』成了事故現場。農家樂的老板後來還找淩霄要賠償,說是把他家百年的銀杏樹撞斷了,壞了他家的風水。男人沒了,孤兒寡母還要被人欺負,賀倩和淩霄是遠房親戚,賀倩的丈夫在公安局工作,才把這件事擺平。
東陽回國時也想過找淩霄,見個麵,喝個茶,聊聊過去的日子,但又有什麽意義呢?東陽聽說淩霄上了年齡,容顏沒有減分,還添了成熟的嫵媚韻味,身邊不缺獻殷勤的男人。他每次回國都來去匆匆,不見也好,免得徒添惆悵。東陽是後來才知道,淩霄一直在心裏期盼和他重逢,護好容顏,不敢衰老,就是為了見他的那天。
可歎生命太短,人生無常,誰也無法預料下一秒的結局。多少恩怨愛憎之後,訣別的時間表說來就來。若是正常時期,東陽買一張機票說走就走。如今病毒時代,中國的城門緊閉著,回國之路千山萬水,遙遙無望。
東陽給大海掛電話:『我知道你小子門路多,幫我想個回國的方子,辦成了,你是我的恩人。』
大海說:『我確實想當你的恩人,但你拿的是美國護照,先別說機票,你還要簽證,你簽得下來嗎?探親類的簽證全部關門了,目前能申請的是緊急人道主義簽證』。
東陽說:『我說父母年高病多,需要我回國照看。』
大海冷笑說:『哭的人不要太多,大使館鐵臉一張,隻看直係親屬的病危通知書,你拿得出來嗎?』
東陽說:『如果真是病危通知,回國後還要隔離14天,最後一麵能否見上?』
大海說:『是的,隻能見死人,見不了活人,誰也不能怪,隻能怪病毒。我知道有個人,手持中國護照,隻需搞定雙陰性報告和機票。他怕飛機熔斷,一口氣買了三張機票,十幾萬人民幣啪的一下甩出去,最後健康碼出了問題,登不了機,一米八幾的小夥子突然情緒失控,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同情有用嗎?昨天看朋友圈,一個可憐的留學生,做了核酸和血清,好不容易搞定機票,以為可以回家了,最後卻滯留機場,你知道是什麽鬼?她的機票是從第三方平台購買,而官網購票的乘客優先,有空餘座位她才能登機,這個時候,哪來的空座!還有個留學生,已經畢業了,房子都退了,因為打過疫苗,核酸檢測的某個指標略微超標,就是不讓你上飛機!你看看,哭有用嗎?』
東陽聽得失魂落魄,在微信裏告訴五月:『拿中國護照的都很難回家,我實在沒有辦法,我能跟你媽媽在視頻裏說話嗎?』
五月說:『媽媽身體很虛弱,連拿手機都費勁,但時不時的還在喊你的名字。』
東陽攥緊拳頭,『邦』的一聲打在桌子上,恍然間,似乎濃煙和烈火包圍了自己,而自己卻無法救自己。憤怒悲傷之後,能解決問題嗎?東陽起身推門,走在後院的山坡,他看見喇叭藤上的花朵正對他縱情怒放,一朵朵憂傷的喇叭正無聲奏鳴,似乎有傾訴不盡的思緒,綿綿不絕的哀愁在空氣裏蕩漾。
他采下一朵花放在手心,柔軟的花瓣讓他心顫。他想起他和淩霄熱戀時,淩霄曾在他的懷裏許願,人終究有一死,她一定要死在他的前麵,而且要躺在他的懷裏離開,那是最幸福的告別,人生不會有遺憾。
一陣風吹來,把冬陽放在手心的花吹遠了。他哀歎生命無常,自是人生長恨,無邊的失落和彷惶,他仿佛穿行在黑夜裏的森林,眼睛裏突然閃進一縷光,黑森林的前方亮起一盞燈。
3
大海帶來一個好消息,他問他:『敢不敢偷渡?』
東陽淡然說:『早查過了,那些偷渡廣告啊,騙人錢財的賊多,幾千美元打過去,還沒冒過泡就把你拉黑了。』
大海說:『我有個靠得住的朋友,兩個月前簽證失敗,靠蛇頭偷渡回了國。那蛇頭在紐約,手下有嚴密的組織體係,信譽過硬,付一半押金,偷渡成功後再付另一半。』
東陽跟一個叫阿輝的人接上了頭。交付了一萬美元的定金後,他被拉進一個群,群裏的人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東陽告訴大海:『阿輝的安排還算細心,那些人跟我情況差不多,美國公民,在美國有正常職業,都打過兩針疫苗。群裏有許多暗語,比如不能說偷渡,隻能說旅遊,而蛇頭是導遊。』
阿輝負責旅遊行程,計劃先飛越南首都河內,要求他們少帶行李,一件隨身拉杆箱就夠了。東陽的商務簽證很快辦下來了,對於高級技術人才,越南政府總會網開一麵。東陽在河內郊外一家普通的酒店隔離,隔離時間十四天,期間管理並不很嚴。他告訴五月:『我正努力通過第三國回中國,一旦進入中國境內,我會立刻通知你。你媽媽怎樣?』
五月說:『叔叔一路多保重,我媽媽情況時好時壞,這一陣都在昏睡。』
東陽知道,自己必須爭分奪秒趕回家,能否成功闖關,前途未卜。現在同行的幾個人都熟識了,彼此安慰支持。在隔離酒店,東陽跟一個叫百合的女子言談融洽。百合眉清目秀,言語溫暖柔和,她是一家大公司的軟件工程師,跟東陽年齡相近,共同語言多。百合想回國照顧婆婆,婆婆得了肝癌,有醫院的診斷證明,但診斷證明不是病危通知,百合的丈夫簽證失敗,百合狠下心,寧願冒險偷渡,回國陪伴婆婆。
東陽讚道:『見過大孝的兒女,沒見過大孝的兒媳,敬佩你的孝心和勇氣,上天一定幫你!』
百合低頭,臉微紅,不抬眼皮說:『婆婆一直對我很好,我想報答,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你是孝順兒子,肯定是回家照顧父母。』
東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隻能撒謊。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偷渡回國是為了看誰,而照看父母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百合說:『我們都是老實的人,沒有辦法搞到假證明。我有個朋友老父病重,簽證失敗,隻好請人搞假,開了病危通知,找的是一家私人醫院,目前他已在廈門隔離。但人是提心吊膽的,唯恐被查出來,驅逐出境,進入黑名單,永遠也別想回中國了。』
東陽說;『為了回國,各種騙術層出不窮。連中國公民回國都步步艱難,就算拿到了核酸檢測和健康碼,也不一定能登上飛機。我聽說有個女子在機場被拒登機,又哭又跪,還拿出一張母親死在病床上的相片,居然混上了飛機。後來有人說,誰知道那病床上的死人是她媽?既然病危報告都可以作假,死人難道不能作假嗎?』
百合歎道:『都是病毒搞出來的鬧劇,好好的世界裏誰願意去當瘋子騙子?』
東陽苦笑道:『不正常的世界裏隻能裝瘋行騙。』
4
隔離結束後,一個自稱惠姐的導遊,給一群人安排了中巴車,車從河內出發,要翻山越嶺開向中越邊境,到了邊境小城還要休整,因為下一步是闖關,得毫發無損進入中國的地界,才算大功告成。
這輛車上的人,在美國都算混得有些模樣,他們舍得花錢,寧願少受罪。一個叫艾娃的年輕女孩,穿破洞的牛仔褲,手腕上晃動著一串佛珠,她皮膚光滑水嫩,滿臉的膠原蛋白。東陽看她眼角微微上翹,飛揚出丹鳳眼的靈動俏皮,又想起青春時代的淩霄。艾娃精力充沛,活力無限度四射,一路哇哇地說個不停,一會兒嚷,看見大象了,一會兒尖叫,看見蟒蛇了,還有什麽路邊的警察抓了兩個人,不知是販毒的還是偷渡的。
一個滿頭銀發的大伯,額頭的皺紋像大樹的年輪,他苦起一張臉求她:『姑娘,少說幾句行不行,你把我的心髒懸在半空中晃蕩。』
艾娃哼了哼,不屑地看了一眼大伯:『怕什麽怕,我們這是冒險旅行,比去非洲看獅子還刺激。』
東陽說:『我們這不是旅行,也不是娛樂,一路小心為好。』
艾娃把口香糖嚼爛了,漫不經心地吹了個泡,她說:『你越心驚膽顫啊,越要被抓個正著。』
她這話顯然犯了眾怒,無數帶火的眼睛射向她。百合不願戰火紛飛,連忙插了一句話轉移話題:『你回家看父母吧?他們身體好嗎?』
艾娃搖頭晃腦說:『父母身體棒著呢,但他們想退出江湖啦,然後周遊全球,把公司和家產提前分了,我那兩個哥哥壞透了,壞透了,趁著新冠病毒搗亂,知道我回不了國,想獨吞我的財產。』
她這話一出,眾人憤怒的眼神變成好奇的目光,齊刷刷又落回她的身上。東陽說:『你是父母的孩子,他們吞不掉你的那一份。』
艾娃說:『壞人編得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他們早成家立業,外麵還有二房三房在生崽,看見沒有,私生子都跑出來搶錢了,還說我三十一歲的人了,沒家沒孩子,給夠吃飯的錢就行了。』
一個穿藍衣的中年女子說:『姑娘,你保養真好,不像三十一歲,倒像是二十一歲。』她叫伊麗莎白,英文名也夠大夠氣派。她齊腮短發,造型幹練,一舉一動有管理者的氣質。
艾娃說:『我倒希望回到二十一歲,那時候才不擔心什麽大齡未婚,什麽愁嫁啊。』
銀發大伯說:『你父母家大業大,你沒孩子很吃虧啊!』
艾娃眼睛一瞪,丹鳳眼變成了牛眼睛,她朝大伯高聲喊話:『你怎麽知道我沒孩子?紐約的冰房子裏住了我20個下一代,我怕誰啊?』
如此癲狂之語,惹眾人狂笑不已。東陽心想,一路上有這二貨當開心果還是有趣,倒是百合反應快,她問艾娃:『你在紐約做了凍卵手術,你這一凍就是二十個嗎?』
艾娃得意地笑起來:『那可不是嗎?我勢單力薄,得為自己多準備些人種,我兩個哥哥都有好幾個娃,他們烏秧烏秧的一群人,團體作戰對付我。』
銀發大伯說:『你那隻是蛋,還沒有孵化成人,怎麽出來幫你打仗?再說你父母認那些蛋嗎?』
艾娃揚起下巴說:『怎麽不認,我的骨血!這次出發前,我還去醫院打了證明,我爹媽雖然不認洋碼字,但是信洋報告的真實性,我會給他們翻譯,也會告訴他們,以後我的孩子們集中了全世界最優秀的基因,各種膚色,最美的外貌,最聰明的大腦,最強健的體魄。』
百合笑道:『好啊,有的當科學家,有的當運動員,還有的去華爾街,也有進軍白宮的。』
艾娃笑得像節日綻放的禮花,她揮動手臂歡舞道:『他們都聽我的話,我就是世界女王。』
東陽說:『什麽女王?你這是瞎搞亂整,你以為爹媽會支持你?』
艾娃說:『會支持我,因為他們的子孫有機會在世界舞台呼風喚雨。』
百合笑道:『好,我支持你,告訴你父母,若想子孫競選美國總統,也隻有靠你在美國先拚下一塊天地。』
艾娃興奮擊掌:『說的好!我父母不蠢,懂這個理,他們的資產是投給未來的世界領導人呢,還是給那些成不了大器的蠢土豪。爹媽若有遠見,該把大半的資產給我。』
東陽說:『做人不能太貪心。』
艾娃說:『貪心的是我哥嫂,他們人多勢眾,我必須為下一代拚出全力。』
大伯在一旁搖頭晃腦感歎:『還是有個孩子好,哪怕有個蛋也好。』

5
車窗外是越南鄉村的風情畫,滿眼的幽綠,綠得賞心悅目,藤蘿纏緊了參天的榕樹,繁茂的葉子捧出一串燦黃的花。密林之外,層層迭迭的稻田,蜿蜒在山水間。又過了一陣,道路寬了,路上車多人多,一棟氣派時尚的高樓闖進了眾人的視野。
百合低聲對東陽說:『我進過那棟樓,裏麵有家越南國立公司,曾與我們公司合作過項目,設計高清監控專業顯示平台。』
東陽做過十年軟件開發,專業敏感度高,他即刻問:『設計什麽?是觸摸屏係統嗎?可以將多組畫麵進行放大和迭加。』
百合點頭說:『對,畫麵不僅能放大,還有夜視監控功能,黑夜裏看不見人,但能發現人眼睛,像發亮的珠子。我們公司還跟中國合作過,設計高清監控顯示係統,用於地區管理、交通指揮、城市監控。』
東陽悵然一歎道:『應該還有邊境監控。』
東陽話一落,百合的臉色也變了,她低頭顫聲道:『這是作繭自縛嗎?我記得所到之處都是盛情接待,人人把我們當貴賓,可是我自己讓自己當了偷渡客,不,特別遊客。』
東陽安慰她說:『此一時,彼一時,人生總有高潮和低潮,不要怪自己。我們隔離的那家酒店附近,有一處豪華度假村,朋友曾在那裏招待過我,我曾享受過天上人間般的富貴。今非昔比,那又怎樣?』
百合說:『病毒把我們變得麵目全非。』
東陽說:『對,要怪就怪病毒,就是它在地球興風作浪。』
東陽的這句話,語音稍高,恰好落在大伯的耳朵裏,他隨即回應:『這病毒害死人了!』
艾娃握著雙拳說:『死病毒,爛病毒,咒它全家死光光。』
大伯說:『你別咒病毒,越咒越強壯,它不死不爛,還到處開花。從前沒病毒的時候,走這條路也就一千美元,現在好幾萬,還不是人人都可以上車。』
東陽這才知道,大伯是偷渡路上的常客。大伯曾從中國偷渡到美國,一到美國就申請政治避難,出大錢請律師幫他搞定了綠卡。他拿了綠卡回中國,在中國投資辦廠,一路春風得意。結果回美國時被海關請進了黑房間,官員盤問他,你說中國迫害你,你要在美國避難,怎麽一路順利回了中國?他這下慌了,隻能亂編故事,但是檔案有了黑記錄,從此再不能正大光明回中國,每次隻能偷渡回國,再偷渡出來,越南是他的中轉國。
大伯自嘲笑道:『我當初是偷渡到美國,如今又得偷渡回中國。一次偷渡,終身偷渡。』
惠姐說:『我提醒過多遍,不是偷渡,是旅遊。』
東陽對大伯說:『我們是在旅遊,大家相互照應,都是同條船上的人。』
百合說:『聽說到了邊境小城,我們會坐船到廣西。』
大伯點頭說:『是的,坐船,我們同船遊覽大好河山。』

6
車到了邊境,已是黃昏。路邊的一棵樹上開滿了橙豔奪目的花,東陽定睛一看,那不是淩霄花嗎?它們纏在樹上開得活潑明豔。東陽心想,看見淩霄花了,我一定能見到淩霄。
惠姐把一群人安排在半山的民宅,幾棟民房匍匐在芭蕉林裏。房內有wifi,東陽立刻給五月發微信。五月告訴東陽,媽媽知道他在路上,身體好多了,今天早晨還喝了一碗粥。
空氣裏飄蕩出誘人的飯菜濃香,但是晚餐很簡單,一人一碗米粉,裏麵有幾片雞肉和蔬菜。艾娃在一旁哇哇抱怨說:『這是什麽越南米粉?粗得像放了木渣子,繳這麽多錢給旅行團就吃這個?』
百合在一旁勸她:『我們這是逃難旅行,能有吃有住就不錯了,隻希望前麵的路能走得順暢。』
前麵的路並不順暢。惠姐給眾人帶了壞消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上船前往廣西。疫情期間,中國加強了邊防,幾千公裏的邊境線上,到處設點,據說水上陸上有1300多個站點,荷槍實彈的軍人日夜巡邏。惠姐機警,隨機應變對付各種局麵,上一周,她安排偷渡者裝扮成漁民的樣子上船。但是還是被中國巡邏船追查,不用多問,隻讓你開口聽口音,就知道你是假的。
艾娃問:『被趕回來了,你們要不要退錢?』
惠姐說:『趕回來了,還可以再出發,我們講信譽,要把你送到中國為止。目前的情況最好兵分兩路,一部分上船,一部分上貨車。』
百合對東陽說:『無論坐船還是坐車,都有風險。坐船沒有車馬勞頓,貨車要翻山越嶺,一路顛簸疲憊,我選擇坐船。』


眾人不傻,都知坐車累,可惜船位不夠,惠姐讓大家抽簽。艾娃和東陽抽的車簽,百合抽的船簽。百合想跟東陽在一起,主動把船簽讓給了艾娃,艾娃抱著百合又親又跳,一聲又一聲,清脆甜蜜地喊著『姐』。艾娃還承諾,以後若是兒子當了總統,不會忘記大姨的恩情。
艾娃取下手腕的佛珠手鏈,送給百合作紀念。她說她曾去印度旅行,導遊帶他們去看釋迦牟尼的菩提樹, 釋迦牟尼在樹下悟道成佛。愛娃手上的菩提佛珠就是在景區買的,據說其材料來自釋迦牟尼的菩提樹。戴上它,會得到佛祖 一路護佑 ,遇難呈祥。百合道謝收下了手鏈。她打開旅行箱,拿出一件綠色風衣送給艾娃,願一路陪她遮風擋雨。
艾娃說:『姐,我知道這是好牌子,迪卡儂的超薄防曬衣。』
大伯悄聲對百合說:『你傻啊,走陸路若是被抓,會坐牢的,走水路最多被驅趕。』
百合說:『都是一樣的風險,在水上也可能被抓的。』
伊麗莎白本來抽的船簽,她主動跟大伯交換。多年前,她去意大利坐郵輪,遭遇Costa沉船事件,跳海遊回了岸邊,自那以後,陰影籠心,對水中的船充滿了恐懼。

7
坐船還要多等幾天,貨車第二天就能出發。上車前,司機給每人發了一個電動小風扇。東陽隻知道與貨車同行,行程會艱苦,但是沒想到如此苦不堪言。貨車上堆了大米、雞蛋、蔬菜、水果,居然還有吵鬧不休的雞鴨。當車顛簸在崎嶇的山路上,那些雞受不了,從籠子裏掙紮出來,在車廂內飛來飛去。那場景驚心動魄,一隻雞飛到東陽的頭上,還居然拉了屎,百合幸好準備了濕巾,遞過去讓他揩幹淨。
伊麗莎白忽然尖叫起來:『你們看看這些雞蛋,都孵成小雞了。這車廂熱得像烤箱,無比惡臭的烤箱。』
毛茸茸的小雞腦袋在蛋箱裏冒來冒去,百合忍不住喊出了聲:『是烤箱,也是孵蛋箱。』她想起艾娃的『孵人計劃』,忽然間思緒亂舞:艾娃的蛋如果放在這裏,是否也會冒出毛茸茸的人腦袋?
東陽還算樂觀,他舉著手上的小電扇說:『勉強算個空調吧,否則我們也會被烤成半熟的肉。』
漫漫長途中,伊麗莎白開始講她的故事。多年前,她嫁給了初戀情人,也是她大學同學,兩人婚後在國內開創了千萬的產業。但丈夫因小三而跟她分手。離婚後,她投資移民到了美國,在德州經營一家工廠,跟國內合作密切。目前國內投資出了一些紕漏,合夥人堅持讓她回國處理。伊麗莎白遞交了商務簽證,結果被大使館拒簽,簽證代理告訴她,要想簽證成功,必須是中國急需的人才,而且是本行業的資深專家。
伊麗莎白一臉的苦笑:『什麽專家?我又不會設計高端芯片,更不知道怎樣發射火箭,我能做的就是當高級偷渡客,這是什麽日子?完全是地獄的日子,我在德州的邊境有兩套房子,平時最厭恨烏秧秧的偷渡客,投票支持川普,修建邊境牆,如今自己也偷渡了,感同身受了,嚐夠了顛簸流離的滋味。這算不算報應啊?』
百合說:『我也投的川普,如今自己偷渡了,這提心吊膽的分分秒秒啊,苦不堪言!真的,別修牆了,給他們一塊可以生息的土地吧!也讓我們回家的路一路平安。』
伊麗莎白說:『從前聽華人的偷渡故事,覺得跟自己好遙遠,大都是中餐館的打工者,先從中國到泰國,在泰國的一個山村學日語,學了三個月再飛日本,跟幾個偷渡者裝扮成一家人,拿日本假護照,從日本飛美國,海關以為是日本一家人來美國旅行,順利通關。到了美國從零開始,辛苦勞累四五年,攢下來的血汗錢,大半喂了律師辦身份。』
東陽說:『二十年前這條路還走得通,如今偷渡者在美國很難搞定身份。』
百合說:『這叫此一時,彼一時,二十年前,美國人對偷渡者是包容的,如今很抗拒。』
東陽說:『我鄰居把偷渡者形容成喇叭藤,那種植物在南方到處侵略,讓人討厭。但我喜歡,因為花朵很像中國的淩霄花。』

伊麗莎白說:『越南這邊也有好多淩霄花,前天在路途我還看見一家小院的房牆爬滿了淩霄花,我當時還以為到了中國。中國和越南本來就是一家嘛,搞什麽邊界。』
百合說:『大伯告訴我,疫情前,中越的邊民往來頻繁,誰都懶得辦護照。大伯還說,花一百塊人民幣給船家,船家就能幫你渡過河。都是病毒鬧的,現在邊境線上到處都設了站點,還有拿槍的軍人。』
伊麗莎白說:『真很嚇人,我昨晚做了惡夢,被拿衝鋒槍的大兵打死在邊境線上。』
東陽黑起臉說:『我們已經上路了,不要自己嚇自己,你們看看外麵的風景。』


他們隻能從貨車的縫隙看車外的山明水秀。藍得透明的天空下,河流繞過村莊,一塊一塊的稻田翠綠明亮,開滿荷花的池塘,白鷺悠閑地飛過,一晃而過的佛塔和廟宇,告訴人們,這是個祥和安靜的地方。
東陽告訴百合二人:『這就是古中國的南越,那時候被貶的皇族和罪臣會流放到這裏, 在大漢的時候,這裏被稱為日南郡。』
百合說:『日南郡這三個字,聽起來好美,在日之南,跟陽光和南方有關,帶著詩意的遙遠南方。』
東陽說:『漢和帝年間,陰皇後和鄧貴人宮鬥,陰皇後慘敗,家族百人被流放,從京城洛陽出發,到這偏遠酷熱的日南郡。車馬要行三個多月。』
百合歎道:『那真是千山萬水的行程,悲傷和絕望的行程。』
伊麗莎白哀歎:『莫非我們這一路也是悲傷和絕望的行程?我們也被流放到了日南郡。』
東陽說:『錯!日南郡雖然偏遠,但是充滿機會。日南郡在兩千年前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連接點,從南越到洛陽有一條古商道,叫瀟賀古道 ,路上商隊絡繹不絕,中原的綢緞和陶瓷,南越的珍珠和香料,這條商道讓多少商人家財萬貫、富可敵國。那些要見漢朝皇帝的印度和羅馬使者,航海之後,都是在日南郡登陸,然後換車馬奔向洛陽。』
伊麗莎白問:『那我們走的這條路,莫非就是古中國的商道?』
東陽說:『有可能,就算不是同一條路,也肯定是同一個方向。』
百合問:『你不是學電腦的嗎?怎麽知道這麽多曆史知識。』
東陽笑道:『這些年業務不忙了,閑下來讀了一些史書,史書讓人明智,心胸拓寬了,好些問題便豁然開朗。』
車外夕陽西下,天高山遠, 觸目之處是越南的土地,但又是大漢的日南郡。東陽心想,在時光浩瀚的長河裏,個人是如此的渺小和孤獨,那些生活在不同時代的曆史人物,曾走過這片土地。他們的恩怨和悲歡是否跟我們一樣?如果他們能穿越到當下,是否願意跟我們同行?回家,回中原的家?

8
車繼續在盤山公路上前行。崇山峻嶺中,一層一層的樹林迭翠堆碧,色彩紛呈,一條銀色的瀑布奔騰而下。又過了一陣,車拐入崎嶇的山道,路爛不平,把人的五髒六肺都要顛出來了。
伊麗莎白哇哇叫:『真受不了!你說那些王公貴族被貶到這裏,這一路千山萬水的流離顛簸,能活下來的有幾個?』
東陽說:『要活下來才有希望,東漢的梅花公主是開國皇帝劉秀的女兒,因為丈夫的謀反之罪,她也被流放到了這裏,榮華富貴說斷就斷了,但是公主榮辱不驚地麵對人生慘變,終於活到回洛陽的那天。』
伊麗莎白依然在歎氣:『公主可以回家,我們能回家嗎?』
百合安慰伊麗莎白:『加油,堅持,司機說再熬五小時,就是中國的地盤了,不用隔離十四天就可以回家。』
伊麗莎白說:『我真怕熬不過去,犧牲在險惡的路途。幸好我準備了安眠藥。先吃兩顆,希望睡過去,一覺醒來就是中國的土地。』
或許是患難見真情,百合和東陽成了知己好友。當伊麗莎白昏昏入睡,倒在一堆香蕉和芒果之上,東陽告訴百合,他不是回家看父母,他是去見他的初戀愛人,或許就是生命中的最後一麵。百合也說了實話,她確實去陪伴病重的婆婆,婆婆對她恩重如山,挽救過她的婚姻。
時光退回到九十年代中期,百合和先生雙雙在美國讀研究生。那時的她幼稚衝動,婚後受了誘惑,跟同係的一個華人同學劈腿。有次丈夫帶婆婆出門旅遊,她讓男友來家裏偷歡,沒想到他們提前回家。驚恐慌亂中,她隻能把赤裸裸的情人藏進臥室衣櫃裏。
婆婆用鑰匙開了大門,她衣衫淩亂從臥室衝到了客廳,沒有開口,神色帶著哀求,婆婆一下就知道房子裏藏了鬼。婆婆後麵跟著丈夫,他手裏提著兩條大魚。婆婆突然轉頭對兒子說,我的胃藥呢?我的證件呢?一定落在車裏了,走,我們去看看。
婆婆給她足夠的時間讓她收拾作案現場。再後來,她懷孕生下了兒子,百合丈夫總是疑神疑鬼:這孩子長得一點不像自己。婆婆說,你這兒子長得像你的舅公,這是隔代遺傳。百合後來又生了個女兒,女兒跟丈夫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總之,一家人有婆婆坐鎮,其樂融融,同舟共濟。
百合對東陽說:『婆婆在我心中就是神一樣的人物,這世間沒人比得過她的寬容和善良,我兒子跟她的感情特別深。』
東陽問:『你們不是給她辦了綠卡嗎?怎麽在國內了?』
百合說:『她想念老姐妹,過不慣美國生活,在中國呆長了,綠卡作廢了,我每年都回國看她,如今病毒橫行,我隻能走歪路。』
兩人正聊著,司機突然停車了,芭蕉樹旁是一家鄉村小店,是那種竹杆和泥土混建的房子。他讓三個人統統下車休整,吃好,喝好,上好廁所,翻過前麵一座山就是廣西了,大概還有兩小時的路,中途有中國邊防軍巡邏,絕對不能停車。
百合聽得心驚肉跳,她說:『若是被邊防軍抓住, 是要關進監獄嗎?』
司機田娃得意一笑,露出一嘴黃牙說:『我送的人從沒出過差錯。』
東陽伸出大拇指誇道:『你是最佳送貨員。』
田娃四十歲上下,一張臉飽經歲月的風霜,但是黑裏透紅, 很有精氣神。他在廣西的F城長大,高中沒畢業就跟父親在邊境跑生意,前些年老婆和他鬧散了,但很快娶了年輕貌美的越南妹子,越南妻子賢惠持家,他當前的生活跟蜜棗一樣甜。
伊麗莎白吃了兩口越南蒸粉卷,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她拿起手機對三人說:『這是我朋友剛發來的微信,我給你們念念:廣西地處中越邊境,偷渡活動時有發生。廣西出入境邊防打擊偷渡犯罪,防境外疫情輸入 ,昨日共抓獲600餘人。』
百合口裏的湯突然嗆進了食管,她咳個不停,她邊咳邊問:『我已經麻木了,如果羅網了,最嚴重是什麽情況?』
伊麗莎白說:『先判刑坐牢,然後驅逐出境,最後是永不準進入中國。』
田娃說:『如果你們怕,我送你們回河內。』
東陽說:『既然上了路,就知道有風險,反正我不撤退。』
百合知道沒有退路,她隻能朝前走。三人再次上了貨車,田娃重新收拾了貨箱,把裝雞鴨的籠子放在最前麵,然後是水果蔬菜的箱子,還有一袋袋的大米,他讓他們躲在大米後麵,以防萬一被抽查。他還自誇,他走的是常人不走的路,很少遇見邊防巡邏員。
伊麗莎白說:『你走的什麽鬼路,把我腸子都顛出來了,早知這樣苦逼,我就該坐船,怎麽也不該把船票讓出去。』這時候,她手上的小電扇忽然罷工了,她燥熱煩惱,把小電扇扔到一邊。
田娃說:『坐船更苦,為了躲避監控,要在半夜三更等船,站在河邊的林子裏,要喂好幾個小時的蚊子。』
東陽和百合交換了眼色,心有靈犀,他們都懂,那監控係統是可以在夜色中發現人的眼睛。前麵的路並不順利,他們的車被邊防軍堵住了,要進行檢查。百合臉色慘白,心髒都跳不動了。刹那間的絕望,四周靜得恐怖,陽光透過車廂的縫隙落進來, 發出『嘶嘶嘶』的聲音,不,那聲音不是來自陽光,被伊麗莎白扔在一邊的小風扇突然啟動了。軍人能察覺裏麵的動靜嗎?百合不知道,但她清晰聽見車外威武嚴厲的訊問,像驚雷一樣炸她的神經。危急之中,她的手抓住了東陽的手,東陽回握她,握住了她手腕上的佛珠手鏈,彼此都有了安慰。
貨箱『轟』地打開了,幾隻雞飛了出去。田娃的這些雞就是賤,最喜歡飛到陌生人頭上拉屎。一個軍人罵了一聲,另一個軍人的聲音先是冰硬,後來柔和了,又慢慢遠去了。車子重新出發,又顛簸了一小時,田娃打開車門,對三人喊話:『安全了,這是廣西的地了。前麵就是我朋友的小店,你們在那裏吃個飯,洗刷洗刷,就可以回家了。』
伊麗莎白吐著長氣 ,麵色煞白煞白,她說:【我已經看到閻王了,沒想到又回到人間。』
東陽一出車廂,滿眼的橙豔明亮,路邊小房的黃牆上爬滿了淩霄花。他背過身去,眼淚像珠子紛紛落下。他仰了仰頭,拿起手機給五月發了信息。東陽給了田娃兩百美元的小費,感謝他的安全護送。拿了小費的田娃對東陽熱情豪爽,願意再捎他一程,還掏錢請眾人吃飯,席間東陽問田娃:『我們是怎樣脫險的?』
田娃說:『今天是真險,幸好遇見了我的發小,我爺爺是老中醫,救過他爹的命。』
百合感慨: 『有恩要報,這是人之常情,這世間最錯綜複雜, 難以說清的就是情。』
東陽沒有接她的話,他若有所思,淡然一笑。他明白,他和她的這次艱難行程,莫不是為了情。紛紛紅塵,不過是一個情字,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

9
五月欣喜萬分,很快安排了司機和車,把東陽接回了家。東陽在醫院見了淩霄,從前的如花似玉被病魔摧殘了,吸幹了水份和光澤,成了皮包骨。但淩霄的眼睛裏有綺麗的光,照亮了遙遠的青春歲月。她頭腦清晰,往昔時光裏的繁枝細節,全都記得。五月有意離開,讓這對初戀情人互訴衷腸。
她說:『是我不好,太要強了,這一耽誤就是一生一世。』
他說:『是我不對,我心胸不寬,既然愛得銘心刻骨,為什麽不低頭認錯,為了所謂的自尊,把愛和期待憋成了一生的痛。』
『是的,一生的痛。』
他又說:『這些年我們隔著千山萬水,但是你永遠都在我這裏。』他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她一臉的淚,靠在他的胸前,她輕輕問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心願嗎?』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繼續說:『你知道嗎?我培植了一棵果樹,費了十年的心血,果樹春天開五彩繽紛的花,夏天結五彩繽紛的果,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我一直忘不了你說的那個夢。』


她閉上了眼睛,平靜而幸福,嘴角溢著清甜的笑,隻是再也沒有醒來。他和她的重逢隻有三小時候,她把最美的回光返照留給了他。
淩霄的葬禮結束後,東陽的魂像飛在半空中,無邊無際的空曠和虛脫。倒是五月比東陽理智,她說:『媽媽燃燒了全部的生命等你,你千辛萬苦回了家,你們都沒有辜負對方。我一直就向往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像你們一樣,能愛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千山萬水也阻隔不了。』
東陽說:『愛過了,記住了,永遠留下了。』
五月說:『踏踏實實地活著最好。』
東陽很快回到了煙火人家,他開始回複百合的一堆微信。百合的婆婆雖然是胃癌晚期,但是狀況還算平穩。百合在醫院附近租了房子,天天陪伴婆婆,陪她跟美國的親人視頻,陪她讀書,還去買了一台電子琴,婆婆彈琴,她唱歌。
百合的口氣頗為得意:『醫院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她的親女兒。她的親女兒忙事業忙得昏天黑地,看見我就像看見救星。』
東陽問她:『你要當多久的救星?』
『我想陪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跟你一樣。』
『我的心願已了,我想回美國。』
『你不回家看父母嗎?你說過,淩霄家離你父母家隻有兩小時車程。』
『看不了啦,我有個表弟在派出所,他的任務就是跟蹤查防疫情間回國的外國人員。我剛剛翻了他的朋友圈,說什麽偷渡犯就算有幸混進了中國,也跟老鼠一般,白天不敢見人,夜裏出來行動。田娃早給我們打了招呼,若是回了老家,就說已在廈門隔離了十四天。但是派出所要來盤查怎麽辦。』
百合笑道:『千萬別被他抓了,一 不小心就上了頭條。既然走了鼠道,便見不得陽光,隻能偷偷摸摸,最後還得以鼠道的方式出洞。』
『田娃告訴我,出去比進來容易多了,我到了廣西就會跟他聯係。』
兩人正聊著,雙方的手機都閃了一下,蹦出同一條信息:『廣西嚴打非法入境, 高端難民豪華偷渡,小遊艇撞礁翻船,5死12傷。』
信息是伊麗莎白發的。她對二人說:『這是一周前的新聞,你們看看圖片,打撈上來的女子像不像艾娃,雖然臉部打了馬賽克,但那那一身綠衣,就是迪卡儂的防曬衣。』
東陽看得大腦充血,手機裏的字忽大忽小,忽然都掉進水中晃蕩。百合也楞了,手腕上的佛珠在顫抖。她胸口一滯 ,眼前一黑一閃,像狂舞的蝙蝠,她驚恐地喊道:『是艾娃,是她!不,應該是我,是我把船票讓給了她。』
東陽說:『我記得她回國的願望,還有二十個凍卵在紐約。』
百合說:『她討厭她的哥嫂,我不能讓她的哥嫂表麵悲傷,暗中高興,我要讓她父母知道女兒的下一代。』
伊麗莎白說:『有用嗎?人都沒了,要蛋來幹什麽?告訴她父母那蛋裏有未來的華爾街精英、奧運冠軍、還有總統?她父母會認那一堆蛋?』
百合的眼睛一直定在佛珠上,她說:『認不認是他們,但我要把這事轉告她父母。她喊過我姐,這事我要管。』
東陽問:『你怎麽管?你不要衝動亂行動,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身份?你敢正大光明在中國行走嗎?』
百合悲從中來:『我們千山萬水回來了,但是她融入了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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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無紫薇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樂即安' 的評論 : 謝謝您!
小樂即安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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