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小說關於一對戀人的悲歡離合。兩人青梅竹馬,在少體校長大,從童年到中年,從故鄉到上海,再到美國。當感情灰飛煙滅,女主人公選擇了海歸。沉浮飄搖的三十年,時光溫柔安靜,也悲哀沉重。小說寫到半路卡住了,不知何去何從。捱到4月初,上海封城,我的海歸朋友在上海,曆經疫情和封城的紅塵亂象,悄無聲息間,她的故事融進了我的故事。我總覺得,黑暗之中,期待和真情可以戰勝饑餓和惶恐,哪怕是暫時的溫暖和寬慰。
作者:孟悟
上海封城兩周了!沙心焦慮、鬱悶、惶恐不安,洶湧的疫情,非常規的管控,讓她恍惚自己就是籠中的囚犯。每天唯一的放風活動,就是出門排隊做核酸。有個鄰居老太犯了神經,手拿酒精,走一路噴一路,誌願者掃她的碼,她噴誌願者;醫生測她的核酸,她噴醫生;她看沙心離她近,又噴了沙心。
身著大白防護服的誌願者對酒精老太說:「您別亂噴,沒必要一步一消毒 ,小心在家裏引發火災。」大白的聲音讓沙心一震,她想看清他,但是他的臉罩在防護頭套裏。酒精老太突然上前,氣勢洶洶地朝大白狂噴狂喊:「我家裏沒毒,外麵到處是病毒。」
這是個瘋狂的世界!如果還不解封,沙心覺得自己也會瘋。她知道,酒精老太從前是個熱情可愛的阿婆,但病毒改變了一切。封鎖的日子裏,朋友圈裏有人貼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她點開鏈接,走進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
「封鎖了。。。搖鈴了。。。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鐵門裏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街上漸漸地也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裏的窸窣聲。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著了。。。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麽靜過——大白天裏。。。一個乞丐唱將起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
那些文字碎片像高空落地的玻璃,帶著上世紀的記憶,帶著尖銳的棱角,刺傷了心和眼睛。它們逼得沙心抬起頭來,窗外的白蘭樹在青天下發呆,白蘭樹後麵重重疊疊的光影,縱橫交錯的歲月,沙心不知道,美好的舊時光還能回來嗎?
沙心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和他第一次見麵的場景,她七歲,他九歲。少體校的紅磚房子,敦實而陳舊,裏麵的牆壁油漆斑駁, 牆上掛著李寧奪冠的大照片。訓練室有單杠、雙杠和高低杠,還有厚厚的海綿墊。沒有人注意小沙心,她卷縮在角落,一對黑亮亮無辜的大眼,愁雲慘淡地看著窗外。窗外的白蘭樹正在開花,悠悠的香氣飄進了室內。她沒有大人陪伴,父母都熱愛修築長城,一築就是通宵達旦,女兒簡直是個累贅。你說那鋼琴課、美術課,還有什麽芭蕾舞,昂貴不說,還要花時間陪讀。正好沙心的表舅在少體校當教練,無意間發現沙心韌帶好,是個體操苗子。於是兩口子欣欣然把她女兒扔給了少體校。少體校的體操隊是個奧運冠軍讚助的,凡是合格的孩子都不用付費。
沙心知道父母不喜歡自己,想著想著就掉眼淚,一個小男孩走過來給了她一塊巧克力,告訴她:「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從美國帶回來的。」 沙心咬了一口,滿口的脆香芳甜,她不哭了,對他笑了笑。他叫鄧海天,是遊泳隊的小隊員,比沙心早到學校一年。遊泳隊是半天水上訓練,半天陸上訓練,陸上訓練的時候,體操隊和遊泳隊都在同個訓練室。
訓練的時候要做引體向上,沙心體質弱,胳膊上的肌肉少,做了三個就拉不動了。海天壯得像頭小牛,連做五十個不喊累。 海天說:「一想起奧運會,渾身都是勁。」 沙心說:「你的夢想好遠哦!」 海天說:「我做夢都是奧運金牌。」沙心和海天的那個年代,奧運遊泳金牌,隻有女子沒有男子。海天發誓,一定要破這個記錄。他常勸沙心:「你也應該有夢想。」
海天有把小巧玲瓏的口琴,他說是他爺爺給他的,爺爺教他吹過《兩隻老虎》《洗衣歌》。沙心喜歡聽海天吹口琴,在悠揚的旋律中,沙心心頭有了奧運的光,苦和累都扛得下。
七月的天,熱騰騰的火像從天上燃燒到人間。訓練室沒有空調,孩子們撲騰了一天,渾身都是水。海天悄聲問沙心:「想不想去遊泳?」 沙心說:「我們體操隊沒有資格下池子。」 海天說:「晚上九點種,你如果聽見口琴聲,就去二號門等我。」 沙心知道,二號門邊長著一棵白蘭樹,樹後有條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遊泳池的院牆,他們可以翻牆進去。
白蘭花悄無聲息地開著,黯藍的夏夜裏翻滾著奇異的幽香。偌大的遊泳池就屬於兩個快樂的孩子,沙心那時還沒有遊泳衣,於是穿著體操服下了水,她拍打著水花,水花在月光下銀白發亮,像水中開出的白蘭花,還發出悅耳的聲響。沙心的心頭也開了一朵白蘭花,飛揚著自由和幸福。他教她怎樣踩水,怎樣在水裏浮起來, 然後她可以朝前遊了,遊到了深水區,她還是怕,忽然摟緊了他,他安慰她:「別怕,有我在。」 那一句「別怕,有我在」,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柔和喜悅,因為有人可以保護她。一個秘密突然在胸口發芽,她要和他在一起,用一生的時間。那年她不過九歲, 他十一歲,他不知道她幽秘的心思,隻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半年後,他們一起從少體校進了市職業體校。她心頭有個願望,一個單純的願望:和他在一起!奧運金牌對沙心來說,像天上的一抹霞光,隔她那麽遠。而他和她卻離得那麽近,天天都可以看見。她害怕有一天他們會分道揚鑣,她對自己下命令:必須和他一起進省隊,進國家隊,向奧運會的光芒奔去。
或許老天想成全兩個孩子,他們順水順風都進了省隊,隻要代表省隊參加全運會,隻要在全運會上了領獎台,就有打入國家隊的希望。南京城的全運會,海天揚波斬浪,不僅拿了全運會金牌,還破了全運會的記錄,男子200米仰泳的記錄。海天一戰成名,那年才十五歲,少年英雄啊,每個人都看到了他前程的輝煌。
但是沙心沒有這樣的輝煌,她的路似乎走到了盡頭。全運會的體操比賽,沙心比了四個項目,除了自由操拿了第五名,其他三項都沒有進入決賽。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國家隊的大門肯定不會向她打開!對於體操女孩,十三歲是個拐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沒有實力,就隻能麵對淘汰。
沙心還沒死心,但是命運已對她亮出了黃牌。沙心開始瘋長個子,十三歲的她一米六五。女孩長高,誰不歡喜?但是體操女孩的一米六五是致命高度,人一高,重心不穩,難度上不去,動作質量自然打折。全運會後,教練對沙心說:「進不了國家隊,不如早點換方向,你人漂亮,韻律感又強,去搞舞蹈吧。」
沙心去了省內一家藝術學校,主修舞蹈,兼修表演。因為在體操的熔爐錘打過,舞蹈對她來說太簡單了!她的騰躍像燕子一樣輕鬆,她的控製像秋葉一樣靜美,每一個動作都是教科書般的完美。練劈叉的時候老師加了磚,有幾個女孩鬼哭狼嚎,沙心笑道:「這也要喊痛?」
沙心藝校一畢業,當了省藝術團的獨舞演員。那個時候,海天正在國家隊煎熬。國家隊人才濟濟,高手如林,盡管海天優秀,有天賦,有不怕苦的心,但是要在這片地上站成一棵大樹,還是得付出超人的代價。每天的訓練是極累而枯燥的,但是隻要回到寢室,接通熱線,聽到沙心的聲音,所有的疲憊便散了,柔情如月光下的白蘭花開滿了他的心。他興致高的時候,還會在電話裏給沙心吹一曲口琴。
又是一年白蘭花開。海天同沙心回到故鄉,走進少體校,那棵白蘭樹還在。一隻蜻蜓掠過初夏的夕照,微風裏彌漫了白蘭花的幽香,幽香裏有年少的記憶。黃昏落盡,黑夜就要登台,天邊最後一抹霞光被地平線收走了,混沌不清的暮色之中,白蘭花的香氣更濃了。
海天很興奮,沙心卻很低落,她說:「海天,你這一走,就是朝著奧運走,再見你時你脖子上掛了金牌,肯定跟從前不一樣了。」
海天說:「隻要你跟從前一樣就行了。」
「什麽意思?」 沙心明知故問,臉紅了,心也亂了。
「你還不知道我的心?」 海天低聲問她。
白蘭花在頭上細語,一樹溫柔的愛和溫暖。兩個人第一次相擁,帶著年來歲去堆積的愛意,那份開天辟地的心顫和喜悅,穿越了他們的靈魂。沙心把頭埋在海天 的懷裏,遲遲不願抬起頭,她知道自己期待這天已經很長了,那時她不過七八歲。她的肌膚如泥土在萌動,吐出一片半透明的嫩綠,沁透了流動的,欣喜的光,嫩芽可以長大,長大成一棵開滿繁花的白蘭樹。
她後來問過他,從什麽時候起,你開始喜歡的我?他說,一直都喜歡你,但特別的感覺是最近才有的。當他反問她時,她微低著頭,半羞半喜地說:「七歲那年,你給了我一塊巧克力,那份溫暖包圍了我,我希望你是我永遠的朋友。九歲那年,你教我學遊泳,在深水區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 起。」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他向她發誓。
帶著他的誓言,海天去了國家隊。分開的日子,手機和電郵,明信片和賀卡,熱浪滾滾,載不動彼此的相思情愛。海天每次出國比賽,都不會忘記給沙心發一張明信片。但是他們的愛依然是隱在暗處的花,不敢在陽光下自由開放。國家隊有規定,隊員不能談戀愛。再說兩個人的年齡都小,鴛鴦冒出頭來,就算不遭棒打,也會遭到訊問和刁難,找一處安靜的角落,享受彼此的牽掛和愛戀,人生再苦也有溫暖的光。
一 天訓練下來,海天常會告訴沙心,狀況怎麽樣,感覺怎麽樣,他今天超過了誰,誰在昨天又超過了他。若是成績不好,沙心便柔聲安慰他;若是得了好名次,她與他同樂,他常在電話裏給她吹口琴,那一天他吹了1988漢城奧運的主題歌《手拉手》,雖然吹得磕磕碰碰,但是沙心很喜歡。
沙心自己的苦樂,也會與海天分享,舞團又排練了什麽節目,比如某個大型的舞劇,她跳的領舞。然後又說起一家中外合資的冷飲公司,她接了廣告,半天就拍完了,又輕鬆又愉快,還掙了五百塊錢。他在電話那頭沒有吭聲,她忙問怎麽了?他悶悶地說:「你拍了廣告,是不是還要去拍電視,認一堆大導演,大明星,就不要我了。」 她在電話那頭氣得聲音發抖:「你怎麽那麽傻啊,你怎麽能夠懷疑我?「 他嗬嗬地笑起來,他一笑,她也不急了,跟著他一起笑,笑聲潺潺,像幹淨透明的快樂小河。
舞團在市場經濟衝擊下,進行了一係列的融資和重建。公司根據市場的的需求,要推出一台大型的舞台劇,劇名叫《碧海鯊魚》,是根據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越劇《追魚》改編的,加了一些現代的元素,比如環保、人與自然。故事說的是一個現代的漁夫, 駕駛快艇到深海捕魚,結果網上來一頭鯊魚,鯊魚苦苦掙紮,流淚向漁夫祈求放生,漁夫為之感動,讓鯊魚回歸大海。一年後,漁夫在航海中遭遇了風暴,船翻了,他以為自己死了,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沙灘上,旁邊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孩。兩個人相愛了,但是漁夫不知道,女孩就是鯊魚變的,鯊魚修煉成精,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人與精怪相愛,觸犯了天條,遲早要遭懲罰。鯊魚精飛山越嶺,找到觀音菩薩,菩薩說,我能幫你,但是你必須忍受刻骨刺心的巨痛,因為你的鯊魚皮會一點點剝去。
「剝皮」這出舞蹈,是整個舞台劇的亮點,對演員的舞蹈功底和表演藝術力,有相當高的要求。那天回家,沙心興致很高,聲音很亮,在電話裏對海天說:「提心吊膽了 一個月,總算敲定了,導演讓我出演鯊魚精。」海天緊跟著就說:「我也有好消息告訴你,隊裏要給我鯊魚皮了。隻要穿上鯊魚皮,我對世錦賽信心滿滿。」
鯊魚皮遊泳衣,是高科技遊泳衣,麵料是真空的。歐美的頂尖運動員,有讚助商撐著,無不是一人好幾件。鯊魚皮遊泳衣阻力小,浮力大,運動員穿上它,成績都有提高。但是鯊魚皮太貴,一件就得上千美元。貴不說,鯊魚皮還嬌氣,隻能穿六次,穿到七八次就進水了,變型了,沒威力了。鯊魚皮穿的時候也頭大,自己不能給自己穿,要四五個人一起幫忙穿,這一穿就得花上個四十分鍾。
沙心聽了,立刻插嘴道:「什麽鯊魚皮啊,比伺侯皇太後的鳳冠霞帔還要麻煩。」海天說:「是啊,很寶貴,隊裏也不是人人都能穿。」 沙心說:「我知道,隻有能拿金牌的運動員才能穿。」沙心說:「中國男子遊泳還沒在世界比賽拿過金牌。」 沙心便說:「我相信你,穿上鯊魚皮肯定能為國爭光,創造曆史。」 海天堅定地說:「會有那麽一天。」
兩人還真跟鯊魚有緣,一個在舞台上要剝去鯊魚皮,一個在水裏要穿上鯊魚皮。穿上鯊魚皮的海天創造了曆史,在世錦賽的兩百米仰泳,他為中國斬獲金牌,男子遊泳項目在國際上的第一金。
物以稀為貴,中國不缺金牌,但對開天辟地的第一塊,媒體還是激動,記者們朝海天奔湧而去。海天一夜間就紅了,雖然他還不是奧運冠軍,但是眾多商家看上了他的轟動實效,最重要的一點,他俊朗的五官,健美的體型,給他添了不少粉絲,特別是女粉絲,一群群,一看見他就尖叫。世錦賽一結束,海天就接了兩個重磅的廣告,一個是名車,一個是名表,拍名表的那個廣告,他的女搭檔是一個眉眼迷人的明星。那明星因為在古裝劇裏演過蜘蛛精,一股子妖媚勁,那個淋漓盡致,網上都叫她蜘蛛精。
流言一地狗毛,傳說海天同蜘蛛精有染,還有家小報,拍到海天和蜘蛛精大頭碰大頭喝可樂。照片落在沙心的眼睛裏,像一群馬蜂朝她洶湧撲來。短暫的亂與痛之後, 她還是相信海天不會變心,隻當是記者有意攪亂江湖。海天曾在手機裏告訴過她:「記者都有一顆唯恐天下不亂的心,你要相信我。」
沙心相信海天,海天拿了金牌後的第一個電話,沒有打給父母,而是打給她的。那天她排練完了「鯊魚剝皮」的一出戲,回家時已經累成一灘稀泥。她知道夜裏有海天的比賽實況,打開電視的體育台,一直堅持著,等著海天出場,可是前麵的比賽太長,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沙心膩了,人又太疲,不覺間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手機響了好長的時間,她才去接,電話那邊海天激動得變了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吼:「沙心,沙心,我拿金牌了!」
「你拿金牌了?」 沙心仍是在半夢半醒之間,還沒來得及狂呼,海天便匆匆丟了一句:「我得給爸媽掛電話。」 電話斷了,似乎一個巨大的喜浪撲過來,沙心還沒回頭,浪花便匆忙退去。沙心握著忙音悶響的手機,覺得自己還在夢裏。
第二天她沒聽到海天的聲音。海天太忙了,報社的記者,電視台的采訪,家鄉的各路媒體湧滿了海天的家。父母告訴記者,自從海天去巴黎比賽,家裏的三台電視全開著,每個電視放不同的體育台,中央的,地方的,香港的,唯恐錯過了海天的半點消息。當家鄉的記者通過熱線找到了海天,告之父母的欣喜和激動。海天動情地說:「這世上最愛我的就是父母,他們是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動力。」
這句話跳在沙心的眼前,心頭浮起層層的檸檬水,我在海天的心中算什麽?夜風吹落夏日的白蘭花,輕飄飄的花瓣,沒有重量。海天後來對沙心說:「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動力是你。我們的關係還沒公開,你怕那些狗仔隊天天去跟蹤你。」 沙心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雖然雙方父母知道他們的關係,但並沒有對媒體廣而告之。沙心相信海天是在保護她,他們青梅竹馬,應該心心相印。
但是直覺引發的猜忌還是弄亂了她的情緒。她在「鯊魚精」的排練中,一個不留神,摔傷了腰,眼睜睜看著B角艾草頂替了她。艾草是她的好友,沙心隻能把失落藏在心底,強裝笑顏去鼓勵她。在燈光閃耀的舞台上,艾草時而隨波翻騰,時而柔情曼妙,但是到了「鯊魚剝皮」的高潮,導演總是感歎艾草 的藝術功力不如沙心,沙心在處理這段舞蹈的時候,不僅舞功深厚,臉上的表情也很到位,她的眼睛閃著淚,嘴角卻隱著笑,流淚是因為剝皮時刺心刺骨的痛,扭 曲、隱忍、掙紮,綻放出生命的激情和愛的信念。沙心看見艾草很努力,想抓住主演的機會,她一會兒滿地翻滾,一會兒揚臂飛旋,最後成功演繹出鯊魚精仰首升華,擁有了人類的身體和靈魂。而沙心隻能靜心養傷,期待早日康複。
轉眼又到奧運年,海天全心備戰,下決心要拿金牌。國家隊為了培養他,把他送到美國訓練。到了美國,訓練強度加大,海天再沒有時間主動聯係沙心。沙心似乎是修煉成人的「鯊魚精」,心頭永遠掛著自己的愛人。可是愛人總是說:「很忙,很忙,我必須拚。」 然後又若有所思地說:「小隊員進步很快,小隊員也來美國了。」她懂,水池裏競爭激烈,奧運會還沒點火,他已經有了新對手,估計新對手也穿了鯊魚皮。
每次掛了電話,沙心都若有所失。每次都是她關心他,他從沒主動問過她,你好嗎?快樂嗎?那些日子,沙心上不了舞台,病兮兮躺在床上,她滿懷委屈問海天:「你知道嗎?我受傷了!」 海天居然說:「受傷有什麽了不起,受傷對我是家常便飯。胳膊脫臼了,我自己接,肌肉拉傷了,打一針封閉繼續訓練。」
電話斷了,沙心的心在滴血,身心最孱弱的時候卻被愛人潑了一臉的冰水,這樣的人還能與他相守一生嗎?當她治好了傷,重回舞台,再扮鯊魚時,她覺得沒有必要再給海天掛電話。反正她不主動聯係,海天絕不找她。但是有一天,她將麵對人生的十字路口,而她的選擇跟海天有關。在行事之前,她猶豫著,是不是應該給海天打個招呼,畢竟他們相愛過。可是手機剛剛一接通,她立馬就把電話掐斷了,反正他也沒有打回來。她笑了笑,何苦呢?不該自作多情,人家馬上就是奧運明星了,我算什麽呢?
海天並沒有當成奧運明星。他出師未捷身先死,預賽就踩了地雷。什麽原因?成也鯊魚皮,敗也鯊魚皮。此番遠征奧運,海天和教練做了周密詳細的備戰,利器必不可少,什麽樣的利器?升級版的鯊魚皮泳衣,更輕、更快、更能出成績。海天是遊仰泳的, 仰泳有它的規章製度,出發時的潛水不能超過15米,15米是警戒線,超過了就是犯規。比賽前,海天試了兩次新鯊魚皮,海豚式打水次數跟過去一樣,沒有超過15米,但是正式比賽時,升級版的鯊魚皮開始發神威,同樣的海豚式打水,不知怎麽就衝出了15米的警戒線!
海天欲哭無淚,多少年的奮鬥就這樣付之東流了,多少年的夢想就這樣破碎了?他兩眼直直地落進遊泳池 ,臉白了,腦袋空了,血肉散了,身子像鬼一樣的飄,腳下是一團一團的棉花雲。一個誌願者走過來,告訴他下場比賽就要開始,什麽?要他離開遊泳池?他拒絕承認這是現實,他覺得是在做夢,可能還睡在奧運村的床上,他需要有人喚醒他!那些日子,夜裏太多與奧運相關的噩夢:比賽就要開始了,他的鯊魚皮突然飛了。比賽就要開始了,他卻找不到教練,比賽就要開始了,裁判卻說他犯規了……對,一定是夢!隻要夢醒了,一切都可以從新再來。
沙心是從電視上看見淚流滿麵的海天,口齒不清的海天,海天在賽後接受了媒體的采訪。沙心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輕描淡寫對著屏幕說:「不是鯊魚皮的錯。」 沙心的丈夫在一旁說:「鯊魚皮有什麽錯?還不是運動員自己的錯。」 沙心心神不定地點頭:「對,是運動員自己的錯。」
沙心那時已是上海郊外一棟豪華別墅的女主人。別墅是個什麽天價,她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她隻知道丈夫愛她。丈夫比她大二十二歲,名叫錢坤 ,地產大佬,業內精英人士,曾在美國留過學。要說他們怎麽相識的,結緣於沙心的「鯊魚精」。丈夫曾是她的粉絲,連著看了她的五場演出。台上的「鯊魚精」 綰住了他的神,牽住了他的魂,「鯊魚剝皮」的那出戲,每一次他都看得熱血沸騰。
他想認識她,想成為她的朋友。以他的財富和地位,並不是一件難事。那個晚上演出結束後,導演叫住了沙心:「明天公司有個宴會,你去給錢總敬酒,我們的財神爺,隻要他撐著舞劇我們就可以去上海參加國際藝術節。」
那時是沙心的感情空檔期,遠在異國的海天對她不理不睬,她感覺自己已被拋棄,絕望也好,悲痛也好,過去的癡情和現在的傷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 起,全都奉獻給了「鯊魚精」。
錢坤第一次見她,眼睛裏全是粉絲才有的激動,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述:「鯊魚剝皮那一出,你跳得那麽好,那麽靈氣!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用她的癡情,向天地和鬼神宣告 她的堅貞。」
沙心說:「她馬上就要蛻變成人,馬上就要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算痛到了極處也是幸福。」
他說:「我感覺你就是那個鯊魚精,為了和愛人相守一生,甘願承受無邊的疼痛。」
沙心聽了這話,從耳朵連到腦子,從腦子連到心底,全都是光,全都是轟隆隆的雷響。眼前的這個人,他懂她。她於是接受了他的約會,那日在太湖泛舟,他悠悠地說了一句:「希望我能成為那個漁夫。」 看似漫不經心,但聲音湧動出一份力量。
她很大方,很自然地接受了。兩人很快訂婚,錢坤向她交了底,他結過兩次婚,又離過兩次婚,兩次婚姻給了他兩個兒子,如今兩個前妻帶著她們各自的孩 子,一個在波士頓,一個在邁阿密。第一個前妻是他的中學同學,第二個前妻曾是他的秘書。秘書花容月貌,是小三扶正,但扶正後卻紅杏出牆,跟前任糾纏不清。
沙心小心問:「第一任前妻是你的初戀吧?」
錢坤說:「是的,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隻是觀念不同,早沒了共同語言。」
沙心聽了,想起青梅竹馬的海天,心頭由不得一震一顫,但臉色依然淡定從容。她平靜地說:「我們都是成人,走了不少路,誰的過去沒有幾座山或者幾條河?」
錢坤說:「你年輕可愛,沒那些山山水水,笑起來如白蓮花一般,一看見你就想保護你。」
沙心低頭攏頭發,本來還想老實交待自己的初戀,聽他這麽一說,幹脆什麽也不言,如弱柳般靠在他的懷裏聽他說:「結婚後,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你如想當明星,我願為你投資電視劇。」 沙心微笑搖頭:「脫了皮的鯊魚精還要什麽?她隻想要一個孩子,過平常女人的日子。」
奧運結束後,海天回了故鄉,故鄉的人民敲鑼打鼓給了他隆重的歡迎。雖說海天的奧運之仗,首戰就失利,但是哭過之後,他還是振作起來,在後麵的4×100米 混合泳接力賽中,與隊友齊心合作,拿到了銀牌,多多少少給他挽回了些麵子。他對記者說,四年後他還會再來,把屬於他的奧運金牌帶回家。奧運會後,他開始瘋狂思念沙心,他給她發短信,打電話,但是沒有一個響聲,沙心似乎連人帶父母全都消失了。海天後來找到沙心的舅舅,舅舅對他說,沙心嫁人了,據說是房地產大亨,把她的父母都帶到上海享福去了。
夏日白晃晃的陽光落在海天的頭頂,他有些眩暈,感覺自己就快被融化了。他下意識想尋找什麽,抓住什麽,他心神恍惚走進少體校,少體校的紅磚房子還沒有坼,裏麵傳來孩子們練功的響聲。那棵白蘭樹還在,枝繁葉茂地立在他的眼前,見證過他的愛情,但是白蘭樹上沒有花,花早謝了,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誰家的口琴。是他從前的口琴嗎?那一片刻的恍惚,他呆在原地,知道自己錯過了花期。
他看見兩個小孩坐在白蘭樹下喝可樂,想起多少年前,他給了她一塊巧克力,她給了他一個微笑;想起那個夏夜她穿著體操服跟他下水遊泳;想起白蘭樹下,他們的誓言,他們的純真和愛,如今都成了曆史,全散了!他知道自己有錯,可是她連招呼都不打就嫁人了,這也太絕情了吧。備戰奧運的那一年,競爭慘烈,整夜的輾轉反側,焦慮堆積成山,他受的傷和委屈,他不想她來分擔,隻有在電話裏對父母發火,甚至在電話裏大罵:「別打電話騷擾我,求求你們不要打!」父母傷心不解,母親哭了一晚,但父母還是原諒了他,他到底是他們的兒子,血緣斷不了!父母永遠愛他!但是傷了心的情人隻想逃跑,無法給他等待和理解。
一樹的陽光紮痛了他的眼睛。愛情算什麽呢?來得浪漫甜蜜,去得匆忙無情? 他沒有想通!他認識艾草,艾草是沙心在舞團的好友,沙心的行蹤她應該知道。海天找到艾草,開門見山告訴她,他想在上海跟沙心見一麵。
沙心爽快點頭,按時出現在一家時尚而安靜的咖啡廳。他們互望對方,隔著時光的片片煙雲,都覺得變化太大,恍若前世記憶中的人,近不得,退不得。沙心大腹便便,還有兩個月就要生產。海天頭發很亂, 胡子拉茬,眼睛充滿了紅絲,像四十多的大叔。
他苦笑道:「不知道這兩年過得太慢還是太快,我都不敢認你了。」
她也苦笑道:「這兩年你穿上了鯊魚皮,意誌堅定遊向你的目標,眼睛隻有目標。」
他說:「穿鯊魚皮不僅是我,你也穿過鯊魚皮,我們本該是同個水域的生物,不應該分開。」
她苦笑:「你現在才知道我穿過鯊魚皮?」
「我在網上看過你的鯊魚視頻。」
她很想問他,早些時候你怎麽沒看舞蹈視頻?你的心中有我嗎?這些話她沒有問出口,隻是淡然一笑道:「那女子穿上了鯊魚皮,後來又剝去了鯊魚皮,命運有了驚天動地的轉變。」
「我懂了。」刹那間他心明眼亮 ,自從他穿上了鯊魚皮,她剝去了鯊魚皮,彼此有了不同的生命方向。滾滾紅塵混亂匆忙,再相愛的人也會走丟。他的嘴角艱難地綻出了一個微笑,他說:「其實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好的,朋友。」她費力地點了點頭,側過身去,一陣眼熱心酸,酸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想說的話,那就幹脆什麽也別說了。
她祈願他歲歲平安,縱然彼此餘生不再相見。錢坤安排她去美國生孩子,丈夫有一個重大項目在加州。年來歲去,她和女兒安琪在矽穀生活了五年,家裏請了阿姨,她每天送安琪去了學校,回家後無事可做,時不時站在三樓的窗前觀望鄰居,一花一草,一狗一貓,都在眼皮子底下,她的眼睛追著那些漂亮的豪車,保時捷、奔馳、蘭博基尼、寶馬、捷豹 …….還有勞斯萊斯,得意洋洋從她窗前一閃而過,她開始胡思亂想,那車主人究竟是二奶還是富二代。
沙心所住的那個社區,時尚高檔,但被當地華人封了很多外號:什麽二奶村、貪官區、美寶月子城。那些年,中國高度發展,一波波的貪官、富豪、黑戶、二奶、富二代陸續登陸。沙心在矽穀結交的朋友喬阿麗,曾直言不諱地告訴沙心:「第一次見你還以為你是二奶,來這裏生娃的二奶不要太多哦。」阿麗曾經是矽穀的高級工程師,後來因照顧小孩,幹脆辭職當家庭主婦。她常說,給父子三人當老媽子,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沙心也沒得到想要的生活。錢坤在美國拓展他的商業帝國,多地有公司,飛來飛去,來去匆匆,沙心每個月隻能見他一次。阿麗用了一個比喻:「月經夫妻」。沙心慢慢發現,她和他並不是唯一的「月經夫妻」,錢坤跟兩任前妻依然曖昧纏綿,一月一見。錢坤最初還隱瞞行程,後來幹脆不遮不掩,挑明了話對沙心說:「怎麽了,我想兒子啦,住在她們那裏不行嗎?」
更奇葩的是兩個前妻不再爭風吃醋,一起搬到了曼哈頓,攜手開了一家谘詢公司,投資人當然是錢坤。她們打著華爾街的招牌,忽悠國內土豪,搞文化教育和招商合作,大前妻的兒子高中畢業,邀眾妻攜兒帶女去紐約參加畢業典禮。錢坤喜氣洋洋,沙心滿臉烏雲,堅決不去!錢坤還批評她,心胸狹隘,沒有大格局,以自我為中心,不為孩子的前途打算。
沙心明白,他對她的愛漸行漸遠,隨時光在消散。他似乎想用女兒來綁架她,讓她終身對他服服帖帖。她呢?做不到海納百川,包容妻環妾繞的大團圓。但她又不得不跟他的前妻保持手機聯係。安琪生病了,家中房子有問題了,阿姨突然辭職不幹了,但他很忙,在開會,在談判,在跟客戶上法庭。。。她找不到他,隻能求助前妻。
忍氣吞聲的日子讓沙心憂鬱。但她又能怎樣,離開了他,她寸步難行。憑什麽在美國立足?人家阿麗還有八年的職場生涯,但是跟社會脫節多年,都不敢鬧獨立。阿麗知道老公在跟一個小留學生玩曖昧,但為了孩子,什麽都得忍。她曾咬牙切齒對沙心說過,等我把這口氣憋過去,看我怎麽咬人!
沙心想起自己從前在舞台上飾演的鯊魚精,她的癡情,她的勇毅,她的絕望,她的希望,那有痛有歡,有淚有笑的激情人生!如今她有什麽?
在某個悠長的午後,刹那間天遙水遠,記憶如倒流的河水。月光與陽光重疊,少體校老房子的斑駁光影,香甜的巧克力,清涼的遊泳池,蕩漾在夜色裏的白蘭花剪影,他穿過的鯊魚皮,她脫下的鯊魚皮,在她的眼前起伏跌宕,最後重疊成了碎片,慢慢模糊了,消散了,連同記憶裏的口琴聲和白蘭花香氣。
前些年微信沒普及,每到農曆新年,海天會發個賀年電郵給她,她會回複他,但從不主動發聲,雖然潛意識裏還是盼著新年,盼著他的祝福。有年春節,海天沒發賀卡,沙心的心空蕩蕩地慌。她上網去搜尋他的消息。海天結婚了,新娘是他的同事。海天在奧運單項上失利後,本想奮勇向前,再戰下屆奧運,無奈傷病纏身,隻得退役。好在他有世錦賽金牌和奧運銀牌,能拿到一些政府獎勵和地方廣告,前景還算光明。海天一退役便讀大學,畢業後進了上海一家知名運動品牌公司。
沙心盯著電腦上的照片發呆,照片上的海天和新娘喜笑顏開,甜蜜相擁,新娘眉清目秀,純真可愛,他一定很愛她。沙心開始胡思亂想,當初若是自己有耐心,控製住不滿情緒,等待奧運結束,等待海天歸來,那現在的新娘一定是我!海天雖然有缺點,但誠實負責,對人對事都很專注,當年的他專注奧運金牌,現在的他專注家庭愛人,可惜我沒有福分緣分等到他。
沙心情緒低落,錢坤根本不關心。他依然享受妻妾成群,享受各地行宮的張燈結彩。沙心生日那天,得知丈夫在阿拉巴馬州又開了一處行宮,這消息還是二前妻泄露給的她。錢坤在某商業晚宴上認識了一個女富豪,女富豪手上有「頁岩石油」的開采工程,工程地點就在阿拉巴馬,錢坤知道頁岩石油的開發已經改變了美國的命運,讓美國從石油進口國變成了出口國,有底氣隨時踢掉中東諸國。錢坤知道進入頁岩石油開采已經晚了一步,但還是想進去混混。
女富豪江環環並不是白手起家,她因為老公突然心髒病發作,而繼承了幾十億美元的遺產。環環從前是京城的模特兒,如今四十多歲,依然風韻猶存,跟錢坤的合作從談判桌到床上,一切如魚得水般自在,兩個前妻很快跟環環成了朋友。沙心不生氣,也不憂鬱,她看到了機會,她直接跟錢坤談,我要離婚,你的所作所為破壞了婚姻,給我巨大的心靈傷害。
「你有什麽傷害?在家裏當闊太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看看矽穀那些養家的女人有多辛苦,公司家庭兩頭受氣。」
「她們至少有獨立和尊嚴。」
「行,我給你獨立和尊嚴,你要什麽條件?」
「我要帶安琪回國,把上海的別墅給我。」
「上海的別墅你可以住,直到安琪長大成人。你們的生活費還有安琪的學費我會準時打在你的賬上。」
「我的賠償呢?」
「你還想要賠償?這離婚是你主動提出來的!」
沙心的聲音不緊不慢:「我曾在全國體操比賽拿過名次,在全國舞蹈比賽拿過大獎,我本有美好的前程,與你結婚這些年,我青春受損還是次要,你極其變態的婚內出軌,給我嚴重的心理傷害,我律師朋友有充分的證據可以在法庭上呈現。」
錢坤知道了,沙心背後有高人,他的時間貴如黃金,打官司根本耗不起,再說了,他在國內也算是有頭麵的人物,上過電視和雜誌,絕不願家中的雞飛狗跳成為媒體的八卦流量。他隻能讓沙心報一個數,看能不能當麵成交。
沙心似乎早有籌謀,她很幹脆:「上海的別墅歸我,你再付100萬美元,我們就兩清了,否則我們走法律。」
錢坤鐵青著一張臉,低頭半捏拳,沉默了5五分中,終於點頭成交。這樣也好,沒有撕破臉,也沒讓律師賺錢,以後彼此還能當個熟人。
兩個月後,沙心帶安琪回到上海的家。阿麗在微信裏提醒沙心:「那別墅千萬別賣,還有升值空間,我回上海還想住你那兒。」
沙心笑道:「離婚前你是我的軍師,現在我是自己的軍師。」
沙心的別墅賣了6千萬,然後拿出2千萬,在靜安區的一處高檔小區,購置了一套四居室。沙心對阿麗說:「這裏綠樹蔥蘢,環境優雅,去哪兒都方便,我不喜歡住大別墅,也不喜歡開車,安琪的國際學校走路就可以到。」
阿麗一口斷言說:「你房子買貴了,我小學同學的房子跟你小區同個檔次,錢沒有你的多,麵積比你的大,樓層比你的好。」
沙心說:「我喜歡二樓,窗外就是一樹白蘭花,開花時整個房間都飄著香氣,看房時一眼相中了。當時房中介告訴我,現在的小區種櫻花桂花多,白蘭花還真少見。」
阿麗說:「你看你蠢不蠢,一棵樹就把你騙了。」
沙心有白蘭花情結,隱約傷感的心事她沒有跟阿麗分享。她隻是說:
「在我老家到處都能見到白蘭花樹,就連公廁旁邊都有,但是上海不常見,不過到了夏天,上海街頭有賣花的阿婆用鐵絲把白蘭花串起來,我喜歡聽她們吳儂軟語賣花的聲音。對了,艾草也來上海了,她的舞蹈工作室就開在小區附近,我過些日子會去她的工作室上班。」
阿麗問:「幹嘛不創建自己的工作室?」
沙心說:「投入精力太大,我想多陪陪安琪。」
沙心本來計劃把父母接到上海,但是父母一見她,就劈頭蓋臉數落她的不是,根本就不該離婚!還說什麽,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又怎樣?隻要他對你好,定時拿錢回家,你管他在外麵做什麽。沙心跟父母理念不同,三觀不合,爭論隻會激起矛盾。沙心知道,錢坤給父母在老家買過一套別墅,對老人和顏悅色,很是尊重,他們總是記住他的好。當然,錢確實是個好東西。
白蘭花開了,白蘭花謝了,兩年的時光悄無聲息遠去。但是2020年來了,病毒成群結隊,張牙舞爪,沒完沒了地禍亂人間。那個期間,中國用嚴防死堵的清零方式給了人們安詳和正常。
沙心對阿麗說:「幸好我回國了!美國疫情好恐怖,每天的確診人數直上雲霄,你要小心哦。」
阿麗說:「沒你說的那般可怕。你在美國呆過,還不知道這個國家的特色?最喜歡無限度誇張災難,為什麽?為聯邦政府的補助唄。」
「可是我看了視頻,醫院太平間的裹屍袋堆積如山。我有個朋友是做裹屍袋業務的,疫情期間美國掛掉的人太多,裹屍袋需求量暴漲,中國裹屍袋質量好,供不應求哦。」
阿麗身在美國,聽不得如此負麵消息,她反駁道:「就在昨天,本地媒體報道患者死亡激增,醫院的停屍房慘不忍睹,裝屍袋也沒庫存了,我上網查了數據,當地的死亡人數還不到50人。」
「為什麽會這樣? 」
「嘩眾取寵吸引流量,為了錢可以不要麵子。你知道美國這個國家尊重個體,個體的利益大於國家的麵子。我有朋友在醫院,說冠狀病毒患者一進來,醫院就拿13000美元的補貼,如果病人上了呼吸機,補貼立馬胖三倍,變成39000。某個深夜一群小流氓在街頭鬥毆,有兩人吃了子彈,送進醫院就沒氣了,但屍檢確診了冠狀病毒,就賴在病毒的頭上,家屬多少可以得些資助。還有人在自家後院砍樹,樹落在頭上砸死了,送到醫院後,屍檢確診了病毒,那就是病毒害的。」
「難道沒有第三方調查?」
「怎麽調查?屍體都火化了。什麽糖尿病、乳腺癌、心髒病、艾滋病,隻要患者死了,測出來是陽性,統統算病毒的罪。」
沙心說:「就算確診人數有謊報水分 ,可你們還是被禁足在家,我們這邊可以自由飛翔。」
阿麗說:「華人是聽話的一群人,所以自覺禁足,美國人愛自由,政府命令管得了嗎?照樣聚會狂歡。不管怎麽說,美國還是好,大家不出門不勞動,政府依然給支票,還有免費的食品發放區,根本不看駕照身份證,開車排隊就能領一堆。」
「免吃免喝有什麽好,養出一群野生動物,不戴口罩,不聽招呼,到處亂跑傳播病毒。」
兩個人生了異心,口氣都硬了起來,阿麗說:「美國遲早會走上群體免疫,獲得真正的自由,而你們的自由是圍在牆內,經不起風吹雨打,到時候風水輪流轉。」
「風水再怎麽轉,上海也不可能像紐約那樣哀嚎一片。我還算英明,當初快刀斬亂麻回到國內。」
「恭喜你!不過還是談點別的吧。」聰明的阿麗知道怎樣轉換話題。
在上海的日子,沙心一直在艾草的舞蹈工作室當老師,一周幹三天,不為掙錢,隻求充實自在、心安理得。她常發漂亮片片給阿麗,阿麗問她:「看你依然性感貌美,周圍想勾你的人不少吧?」
「不要!一個人逍遙自在好。」沙心說的實話:「如今女兒陪著我挺好的,就算女兒長大了,我依然可以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也會轉變成雲湧風飛。艾草的一個客戶看上了沙心,他曾以很低的價格幫艾草裝修過舞蹈訓練室。那客戶曾在疫情期間出口裹屍袋到美國,發了一筆小財。沙心覺得跟他當朋友還好,若是談戀愛,想想裹屍袋就心驚膽寒,於是一口回絕。艾草說:「文總是個好人,對你有真心,你總不想孤獨到老吧。」
「孤獨到老也不會找他吧。」沙心有這個底氣。
文總有個公司,規模不大,每年能掙個二三十萬,他比沙心大十歲,離婚後有兩個孩子,還有外地來的父母和小姑子,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就算沒有裹屍袋,沙心也不想湊這樣的熱鬧。但沙心的內心翻滾過,如果把文總換成海天呢?海天離婚了,有兩個孩子,在上海買了一套房子,房子裏住了一群人,他若向我求婚,我會答應嗎?沙心悠悠地笑了笑,對著窗外的白蘭樹說,或許我會同意的,就算有裹屍袋我也會同意的。她情思悠悠 ,心絮紛飛:海天不是生活在上海嗎?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走過同樣的路,看過同樣的花紅柳綠,但是他在哪兒,為什麽還沒有見到他?
那日她走在小區的林蔭 道,看見前麵有個男人的背影很像海天,她差點喊出聲,恍然間對自己說,應該不是海天,他不該是一個人,他身邊應該有女人和孩子。沙心在網上搜尋過他的信息,還是從前的信息,他在運動品牌公司當銷售總監,他的妻子是他的同事。艾草問過沙心,你是否還對海天念念不忘。沙心坦誠說,她念念不忘的是少年海天,如今物非人也非,海天早有自己的家,就算相見了,他們會禮貌地說說話。
沙心有天下班後,把一件包裝精美的禮品丟落在換衣間,那是艾草送給安琪的生日禮物:美人魚公主裙。她發現後即刻轉身回走,還沒進換衣間,便聽見裏麵的聲音,是艾草和一個舞蹈老師在聊她的八卦。
那老師說:「我知道沙心的光榮史,她從前嫁的億萬土豪,跟土豪離婚變成了個千萬富婆,這富婆有底子啊,哪看得上文總?」
艾草說:「沙心還是喜歡小鮮肉,她最初的男票就是一枚小鮮肉,還參加過奧運會,她嫌人家沒拿金牌,轉身就嫁了個老頭子。」
沙心聽了,頭呼啦啦地變大,大成了三個,甩著三個頭就往回走。什麽朋友?沒有真情,隻有諷刺、挖苦、踐踏尊嚴,她不想要這樣的朋友,最好不要再見。她當晚就寫好了辭職信,正準備用微信發給艾草時,艾草的問候先到了,她說你怎麽把我的禮物忘在換衣間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買美人魚公主裙嗎?我想起你當年跳的鯊魚精,美得不像人間女子。就這麽幾句好聽的話把沙心感動了,溫暖的心可以包容一切。她不再提辭職,但從今往後,她對艾草上了一把鎖,心生警惕,有了防範。
而阿麗依然是她的知心朋友,兩人常在微信上聊天抒情。2022的農曆新年,阿麗在微信裏對沙心說:「但願虎年吉祥,我能順利回家 。」
沙心說:「今年別想回家 !錢坤的二前妻在紐約,跟國內病床前的老母親視頻,說著說著,老媽就閉上了眼睛,她喊得撕心裂肺,眼睜睜地看著,不敢相信已經沒有了媽。她想回北京送媽最後一程,完全是異想天開,據說冬奧前,凡是出了北京的人都回不了北京,更別說她在美國。」
阿麗說:「病毒時代的悲劇天天都在上演,我身邊好幾個朋友的父母在國內病了或是離開了,回國沒有路,隻能對著視頻哭。」
沙心說:「 虎年不是太平年,疫情起起伏伏,西安封了,好幾個城市也封了,海外華人想回國就像登天。我鄰居的女兒在美國畢業了,當媽的一口氣買了三張機票,就是怕飛機熔斷。」
阿麗歎道:「留學生都這般難,更別說海外華人 ,但我心裏總是升起美好的期待,你看疫苗打了,特效藥也快上市了,或許中國的大門就像芝麻開門說開就開了。」
芝麻隻會在夢裏開門。捱到三月下旬,上海的疫情加重,沙心告訴阿麗:「 小區封了,每天下樓測核酸,捅鼻子,我痛倒是不怕,隻是心疼安琪。」
阿麗安慰她,很快就會解封,但是解封遙遙無期。更可怕的是家裏囤的食物快沒底了。沙心說:「 我很焦慮,幾乎夜夜失眠,我怕我瘋了,變成樓上的酒精老太。」
「 聽你說過那瘋老太,見人就噴酒精,上次還噴了你一身。」
「 封城前她是正常的。上海封城後,她先生心髒突然難受,但不能及時送到醫院,活活死在家裏,大白上門運走遺體前,朝她先生遺體猛噴消毒酒精,那一刻她就瘋了。」沙心繼續說:「 城市封了,人也瘋了,人們天天在網上搶菜,但是美國的朋友在網上搶機票,朋友圈秀世界各地的遊山玩水,秀豐富多彩的各類活動 ,真的是風水輪流轉,兩年前我還在你麵前炫耀自由,如今囚在籠子裏羨慕你的自由。」
「你會自由的 ,上海永遠是上海。」
「阿麗,你真的很善良,不在這個時候秀你的快樂人生 。」
「我一群親友在上海受苦受難,我秀不出歡天喜地的畫麵,上周租了遊艇帶孩子出海看了鯨魚和海豚,沒必要發朋友圈。」
「你比我厚道!2020你關在家裏,我秀過在海南歡天喜地的畫麵,
但2022我能搶到歪瓜劣棗就會歡天喜地。2022年是20餓餓年,食物為王,能活下來就是勝利。」
「 不是說居委會發菜嗎?」
「 發過,一顆白菜、三個西紅柿、兩個土豆,一小袋米,你說能撐幾天?女兒的巧克力和芝士蛋糕早吃完了,她很懂事,沒有找我要,但我知道她想吃。奢侈品我們就不想了,隻求基本物資到位,你知道我昨晚吃的什麽,發芽的土豆,過期的榨菜,我焦慮不安,夜夜無法入睡,謝謝你每天打電話陪我,我希望不要得憂鬱症,艾草的鄰居得了憂鬱症,但是城封了,出不了小區,拿不了藥,半夜跳樓了。」
「 上海之大,有多少病人、老人去不了醫院,我父母也是80幾的老人,幸好他們沒有基礎病,我隻能祈求菩薩保佑他們健康平安。他們所在的小區還不錯,居委會和誌願者會照看獨居老人。昨天還發了醬鴨和帶魚。」
「你爹退休前是機關領導,待遇當然不同,有幾人有那樣的運氣?艾草的小區很慘,居委會提著幾袋大米在樓下大聲吆喝:發米啦!發米啦!但是每家人隻能舀一小碗米,你看看,是不是乾隆劇裏給災民賑災的鏡頭。」
阿麗歎道:「 但願快點好起來,但願安琪早日吃上巧克力和芝士蛋糕。」
黃昏日落,夕光落進室內,沙心懶慵地靠在沙發上,突然聽見窗外隱約的口琴聲,是她熟悉的《手拉手》。誰家的音樂在響?起伏跌宕的悠揚和綿長,盛滿了四月的風,風中似乎浮動著白蘭花的幽香,融化了沙心的耳朵和心,世界在刹那間模糊了,暫時消失了,天遙地遠處,閃出一束光,在呼喚她的靈魂,去找回家的路。沙心呆了,猛然站起身,一個趔趄,重心不穩。她奔向陽台,想順著音樂的路,去尋找那個吹口琴的人。她睜大了眼睛,隻看見小區的一群大白。
她沮喪地走回室內,安琪在咳嗽,額頭也有些發燙,測體溫37度5,沙心嚇壞了,怕被樓下的大白查出來是陽性,被強行拉到方艙去隔離。別說八歲的她,幾個月的嬰兒若是陽性也會跟父母分離被送去方艙,幸好家裏備了退燒藥。老天護佑,安琪睡了一夜就好了,她粉嫩的臉蛋花朵般可愛,她說想吃一口巧克力,就小小的一口。
沙心聽得心疼眼酸,想起小區群裏的以物換物, 一瓶可樂換一瓶豆腐乳;半瓶朗姆酒換一盒雞蛋;一瓶SK2 潔麵乳換一塊牛排;一盒避孕套換三包泡麵;一支名牌口紅換兩盒牛奶。就在昨天晚上,一個小女孩穿過的冰雪奇緣公主裙換了一盒曲奇餅幹。
沙心跟安琪商量:「 寶貝,願意把你的美人魚裙子換巧克力嗎?」
安琪先是搖頭,後來歪頭想了想,又沉重地點了點頭。沙心拿著手機,拍了裙子,準備上傳到群裏時,安琪說:「 媽媽,我再穿一下好嗎?隻穿五分鍾。」
「 好的,寶貝。」
沙心看見安琪穿上美人魚裙子,一直轉,一直美,然後停下,戀戀不舍脫下,艱難而心痛,像是在脫皮。沙心眼酸心苦,突然想起舞台上旋轉的鯊魚精,脫皮的鯊魚精,她知道她的痛,痛得差點掉淚了。她對安琪說:「 不吃巧克力,我們留下裙子。」安琪搖了搖頭。
沙心很快把美人魚裙傳到群裏,她說我女兒剛退了燒,想吃巧克力,不知哪位鄰居能幫忙換一換。8樓的鄰居很快給了她回複:我有巧克力。她即刻加了鄰居的微信,鄰居的微信昵稱是鯊魚。半個小時後,鯊魚給她發微信:「 巧克力已經放在你家門口了,裙子不要了,我家沒有小女孩,祝你家寶貝開心快樂!」
沙心開了門,撿起地上的巧克力,包裝精美可愛,是杏仁巧克力,她仰起頭來,過道的燈光突然落進她的眼睛裏,驚喜和感傷交織,複雜而微妙,起伏在她的心深處。很多年前,她孤獨無助坐在訓練室的角落,一個小男孩朝她走來,給了她一塊巧克力,告訴她:「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從美國帶回來的。」
她心慌意亂,把巧克力給了安琪後,開始翻查鯊魚的朋友圈,隻是鯊魚跟她一樣,朋友圈設置為三天可見,他沒有更新,她也沒有更新,可以理解,這些日子大家都在為生存物資而奮鬥,誰也沒有精力更新朋友圈。
沙心無力地癱靠在沙發上,看安琪有模有樣,在茶幾上切巧克力,她先切了一半,另一半給媽媽,然後把自己的那一半切成四小塊,說一天隻吃一小塊。女兒如此乖巧懂事,當媽的卻看得心如刀割,這是什麽時代啊,吃塊巧克力吃得如此膽怯、狼狽,沒有底氣!
不覺間,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指微微發抖,抖著找手機裏前夫錢坤的聯係方式。她對前夫說:「 我必須把安琪帶回美國。」錢坤說:「餓暈了才想起了我?放心,我會把你們拯救出來的。」 饑餓打垮了沙心,她已經放棄了尊嚴和驕傲,可以勇敢麵對前夫的諷刺挖苦,未來的各種羞辱。
剛掛斷前夫的電話,她的手機突然蹦出一條微信:「 你好,沙心,我是海天。」
原來鯊魚就是海天,她朝思暮念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出現!海天說,在群裏看你的微信頭像,就猜可能是你。沙心的微信頭像是安琪彈鋼琴的相片,但是背景裏有張海報,海報是沙心的鯊魚皮舞台照。要多心細的人才能發現那是沙心。沙心默然籲噓。她想說,我七歲那年你給了我一塊巧克力,今天又給我女兒巧克力。但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聽他說,滔滔不絕地說。
他姐姐住在8樓 ,他並沒住在沙心的這棟樓,他幫姐姐辦事,突然封樓關在了這裏。他不想被整日關家,於是申請當了誌願者。壓力如山,一次次把他壓挎,但一次次又站了起來。到底是經曆過奧運的人,比常人意誌堅定。海天很樂觀,他安慰沙心,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會回歸正常,巧克力會有,芝士蛋糕也會有。
他的話溫暖,有力量,讓沙心不再憂心明天。她想起九歲那年,他帶她遊泳,遊到了深水區,她怕,摟緊了他,他安慰她:「別怕,有我在。」沙心沒有問他的家庭,他也沒有主動提。不過有什麽關係呢?因為他們遲早還會見麵,比如明天排隊做核酸。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夠了。
第二天下樓做核酸前,沙心給錢坤在微信上留言:「我決定了,不回美國,死守上海。」 沙心仰了仰頭,一樹的陽光撲向她,耀眼華麗的光芒中,白蘭樹似乎開花了。
石頭森林,悠長弄堂,繁華流水夕照濃。十裏洋場,榮辱百年 ,浮生聚散長街空。窗外白蘭,悄然開花,一聲平安今古同。誰家長笛,千回百轉,休言人生再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