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紫薇

隨便寫寫,不必太認真
正文

桔子樹下的愛情 (小說)

(2022-03-11 11:36:19) 下一個

作者:孟悟

1

佛羅裏達盛產桔子。葉水清家院子裏的桔子樹,一到春天就掛果了,沉甸甸的喜悅,墜滿了油綠的枝頭。那桔子樹很奇特,一邊開花一邊結果,一邊是金黃耀眼的果,一邊是晶瑩玲瓏的花。水清利用家裏的客房,布置了一個簡易佛堂。佛堂入鄉隨俗,沒有香霧繚繞,佛像前供了清水、鮮花和桔子。
幾個誌同道合的修佛者,每個周日下午都會來禮佛。水清曾對眾人說過,疫情期間,盡量別聚,拜佛可以在網上拜。好友顧搖琴 在電話裏急問水清:“ 我能見你一麵嗎?都帶口罩,保持6英尺的社交距離。”
搖琴進了門,虔誠跪地,對佛像行了大禮後,起身對水清說:“ 拜佛後應該斷煩惱,知道善惡都有果報,為什麽我心充滿了仇恨,你看我的手! ”
搖琴的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包了創可貼。水清忙問:“誰傷了你?”
“自己傷了自己!”
說起來荒謬可笑,大選過後,搖琴恨透了某個政壇大咖,竟然紮小人,結果太急太狠,紮了自己一手的血。
水清忙說:”有些人來自魔界,我們凡人肉胎不是對手。紮小人,做巫蠱娃娃,反噬的力量會很大,千萬別亂來!“
搖琴說:”我中魔了嗎?多年前,我懷著孩子,前夫在外麵亂搞,我恨透了他,在心裏咒他不得好死,但從來就沒有紮過他的紙人。”
”一場選舉,把人變成了魔。“水清長歎道。
搖琴聲音冒著濃煙:“你是我的靈魂導師,幫幫我吧!”
這是個動蕩分裂的亂世。先是一場瘟疫席卷了全球,然後是一場大選搞亂了人心, 國家傷痕累累,多少靈魂遭受撕裂的痛苦。搖琴得了“大選焦慮症”,她胸悶 、心悸、渾身顫抖、眼前有詭異的黑影,黑影一直跟著她。她說:”來美國20年了,從來沒有遭遇過選舉欺詐。”

水清說:“ 你要控製情緒,不能陷入政治紛爭!你看看,美國是三權分立 ,立法、行政、司法彼此互相製衡,就算你討厭的人當了總統,他也沒有絕對權利。而媒體就知道煽動選民情緒,因為他們要流量,要美元!”
水清循循善誘,耐心引導搖琴,搖琴依然愁眉苦臉,她說:”我祈求菩薩保佑,病毒早點滾蛋,我要回家!跟爸媽在一起,再不回美國了!”
水清說:“美國已是我們的家,你回國後還是要回來的。”
搖琴說:”你喜歡美國,你和老公感情好,願意在這裏安居樂業。我一個人過,女兒就快大學畢業了,我對這片土地失望透了,早沒有留戀的心。”
搖琴羨慕水清家庭幸福,水清和先生還是初戀。先生陸東海高大帥氣,頭發黑亮, 給人第一印象是氣宇軒昂,眉眼間自帶幾分冷傲的貴族氣息。但是一旦跟人熟了,便有了親和感,幽默詼諧,談笑風聲。在搖琴看來, 水清在千山萬水之後,還能與初戀修成正果,那便是愛情的傳奇。但是搖琴不知道,傳奇後麵的腥風血雨,把人傷得麵目全非,一言難盡。

2

細細碎碎的光,透過百葉窗,與幽幽的桔香交融在一起,水清隱約聽見窗外風吹桔樹的沙響聲,那是時光深處的聲音。多少年前,她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在校園的桔子樹下,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水清知道,那是她最美的時間段,白皙透粉的肌膚,不塗脂抹粉也依然明媚動人;身段是修長的,玲瓏有致,像曼妙的詩,就算隨意披一塊舊布,也撐得出婀娜多姿。
當然,初戀是一首歌,美好純淨,多少繾綣浪漫和詩情畫意。水清記得,二十二年前的春天,大學校園的桔子樹開花了,一樹輕盈雪白的繁花,花香襲人,東海把一朵桔花插在她的發梢說,你就是我的新娘。眨眼又到了秋天,青綠繁茂的樹枝,掛滿了豐盈飽滿的果子,生命的嬌豔和誘惑,桔子的果香肆無忌憚在空氣裏蕩漾。他把一顆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說:“很多年後,把我們的孩子帶到這裏看看,爸爸媽媽就是在這棵桔樹下發誓,要相愛一生。”
水清沒料到,桔子樹下的誓言沒扛得住風霜雨雪。兩人因為討論寒假回誰的父母家,爭執不下,吵翻了。東海認為,暑假去見了你的父母,這次應該去看我父母。但是水清認為春節隆重,她應該留在父母身邊。一個帥哥,一個美女,兩人內心都有些小驕傲。水清賭氣呆在宿舍裏,不想見東海。水清同宿舍的林歡說:“他不陪你過春節,說明對你沒誠意,現在都這樣,結了婚還不知怎樣摔擺你。你長得這麽美,追你的男孩不要太多。”
水清聽進去了。林歡生得古色古香,唇紅齒白,淡淡的煙眉,細長的風眼,眼尾處悄悄上翹,隻是身體圓滾滾的像桔子,跟東方情調的小臉不太匹配。林歡是個隨和謙讓的女孩,跟任何人都能和睦共處,但不愛紮堆,常見她獨來獨往,同學都在傳說她是某市長的女兒。
那個春節,水清與東海各回各的家,誰也不肯先低頭。再後來,是畢業實習,水清去了故鄉的一家集團公司,那是父母安排的。父母不太喜歡東海,覺得長得好看的男人,花心,靠不住。集團公司在郊區,離水清的家遠,父母有意讓一個叫童華的年輕男子接她下班。童華是個醫生,也曾是母親的學生,他業務精強,而且忠厚老實。
童華對水清愛慕且關懷,水清能夠感受到。但她下意識還是盼著東海回頭求和,從同學那裏得知,本來在老家實習的東海,突然去了上海。她心如亂麻,像冬日黃昏的風中搖曳的一排紅燈籠。想給東海去一封電子郵件,信都快寫好了,童華打來電話請她去看畫展。她一下就把信刪掉了,她想對東海說:“你驕傲什麽,有人對我好!”
她很快成為童華的女友,畢業後回到故鄉,順理成章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在婚前一周還想給東海掛個電話,猶豫了半響,還是算了。過去寫的一章,應該堅決翻篇,何苦優柔寡斷,讓舊日的塵灰紛紛揚揚。
水清二十四歲就當了母親,雙方的父母都幫她看孩子。她在“幸福”的城堡裏,享受理所當然的天倫之樂。但是記憶沒有放過她,在某個溫馨平和的時刻,刹那間天遙水遠,往事如潮水呼嘯而來。初戀的青澀和悲歡,月光與陽光重疊,桔子樹下的流光碎影,跟某段熟悉的音樂交錯,固執地落在眼前和耳邊。她忍不住回看自己,如果當時不任性,主動跟東海求和,或許曆史會重寫?東海詼諧有趣,走在路上編一個段子,就讓她笑得直不起腰,生活中隨時都抓得出樂子。再說東海長得帥氣明朗,能踢足球,能演話劇,演《雷雨》裏的魯大海,吸引了一群女粉絲。她不理他了,給了多少人機會?
年來歲去,重複單調的時光裏,童華在她的眼睛裏愈發木訥死板。他工作很忙,常加班,婚前追她的激情早消散在枯燥平凡的日夜裏。她想他陪著聽聽音樂,不到兩分鍾他便被音樂催眠了,打著呼嚕,昏昏沉沉睡去。他總是說,累,工作壓力山大。
大學畢業十周年,有熱情的同學呼朋喚友,搞了一場同學會。水清和東海見麵了,激動之後是呆若木雞,林歡居然成了東海的妻子!水清立在原地,周圍全是呼嘯的風,風中傳來林歡的聲音:“不陪你過春節的人,以後會對你好嗎?”
水清傷心失落,鼻子眼睛裏的硝煙,根本不想掩飾。迎著水清震怒的眼神,林歡倒是落落大方,坦率微笑對她解釋:“大學畢業後,我們都在上海工作,而你在老家早已結婚生子!”

3

林歡和東海結婚後,很快移民到了美國,定居在佛羅裏達的邁阿密。水清後來才知道,因為林歡娘家的權勢,林歡哥哥很早就在美國發展。在林歡哥哥的照拂下,夫妻二人在邁阿密經營一家醫療器材公司,產品直接銷往中國,生意興隆,財通四海,東海頻繁往返中美兩地。有年中秋,他恰好因公務在水清的城市,打電話問她,要不見見麵,喝個茶?
水清沒想到這茶喝得山高水長,記憶的倒影和現實的身影在迷亂中重疊,在愛怨中糾纏不休。
他說:“你的影子總是在我眼前晃動,每次一看見桔子就會想起你,偏偏佛羅裏達到處是桔子。”
她說:“是的,桔子,每次看見桔子就會想起你說過的話,我當年年輕任性,心裏有氣,卻一直盼著你來找我。”
“我去宿舍樓找過你的,林歡說你早回家了。”
“回家?她從來就沒告訴我!我是後來才知道,你們兩人都在上海,你在上海的工作是她幫的忙吧?”
東海沒有吭聲,算是默應了。他後來給她發短信:“追憶已惘然,多少失落惆悵。“ 她回他:“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年少時的浪漫和詩情畫意又回來了。她知道他的無可奈何,林歡並不是她心中理想的妻子。當初娶林歡,一是水清已經嫁人,讓他心灰,二是林歡對他殷勤關懷,體貼入微,還動用娘家的關係幫他母親接到上海治病。東海的母親與林歡一見如故,就當是自己的女兒。東海在婚前憂鬱沉悶,一言不發。當媽的一直在旁邊敲打:“你要感恩知足,林歡是你的福報,錯過了這樣的好姑娘,這輩子就暗了。你如果對我還有孝心,就一心一意將她娶進家門。“
林歡是用真誠擁抱東海和東海的家人,她早知道東海的心中住了一個人,但她願意去包容和接受,她看起來從容靜心,悠閑淡定,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隻是命運的風水時刻都在變化中,移民到了美國,林歡在美國人的圈子裏頗受歡迎,好多美國男人對林歡大加讚賞,稱她是神秘的東方美人,再加上事業成功,林歡變得傲慢神氣 ,對東海頤指氣使。東海看在孩子和公司的份上,沒有跟林歡計較。林歡見東海不理不睬的模樣,年少時就壓抑的的委屈一陣一陣翻滾。她好幾次借機爆發,東海扭頭就逃,根本不解釋。他如果鬧一下,吵一下,反是好事情,但他愈安靜,林歡愈鬱悶。
水清和東海久別重逢。林歡浮想連篇,二人肯定會衍生出故事,但她沒有證據,也不想去找證據,她賭定東海看重事業和家,離不開她。總之,水清和東海還算理智,孩子正在成長,需要父母的保護,家庭的完整。東海每次回國都與水清相約,時間久了,舊情洶湧澎拜,想管也管不住,幹脆放任自流。但水清也清楚,陰暗潮濕的蔓藤植物,牽牽掛掛,開了花,見不得陽光。人沉在情海中,頭昏了,眼花了,自己的社會角色也丟了。鋼琴老師的電話讓水清從纏綿中驚醒。女兒曉佳上完了鋼琴課, 水清居然忘了去接人!她口不擇言告訴老師,我的車壞了。老師好奇地問,你的車在兩周內壞了三次?
女兒曉佳剛滿十一歲,她眼睛裏湧動出成人的世故和不屑一顧。她在車上對母親冷笑道,我早知道你的秘密,你每次從外麵回來,眼睛那個亮,皮膚那個閃閃發光,跟通了高壓電似的,可惜老爸呆蠢。不過您放心,我不當泄密者。女兒曉佳是個人精,她七歲的時候,看母親勸表姨不要離婚,便對水清說,媽,您別瞎勸了,她在外麵有相好的,那相好的是艾叔叔。水清忙嗬斥她胡說八道。艾叔叔是水清家的鄰居,怎麽可能?可是後來的故事情節果然如曉佳所料。水清問她,你怎麽知道?曉佳說,看他們對瞧的眼神就知道。
還有一件事讓水清震驚。母女二人看偵探電影,案發現場在豪華郵輪上,一貴婦人被人刺殺,陳屍甲板,電影裏的眾人都懷疑是女人的男友幹的,因為親友們目睹他們吵了架。小佳對母親說,不是她男友幹的,若是男友殺人,應該把屍體拋入大海,是貴婦人的兒子幹的,他想他老媽的錢,如果拋屍就是失蹤,沒法子繼承財產。水清說,你才九歲,怎麽知道失蹤和繼承權的關聯?小佳說,我好像在夢裏看過。水清有個姑婆會算命,會看風水,她對水清說過,你女兒是個老小孩,轉世投胎快,所以前世的記憶和智慧還留了大半。一般人在投胎前都混混沌沌,出生後是一張白紙,隻能從零開始。
水清不太相信前世輪回,但她知道什麽都瞞不過曉佳。那日她握著方向盤的手在發抖,牙齒沾掛在嘴唇上,滑不下來,眼睛呆視前方,她甚至不敢看曉佳一眼。她有把柄握在曉佳手上,那就由不得自己了。從今往後,曉佳的要求她必須滿足,迪斯尼城堡玩具、定製的藍寶石手鐲,去非洲看獅子,去紐約參加鋼琴大師培訓……如果爸爸反對,曉佳隻需要給當媽的一個眼色。兩人各取所需,互惠共存是人類的共性。當媽的要去外麵活動,女兒也會幫她放哨打掩護。
世間萬物都講究一個度,曉佳的行為超過了正常值,平衡打破了,世界必然會引發一場混亂。曉佳盯上了同班的一個小帥哥,想約他沒有成,不斷寫信騷擾男孩,男孩的母親告到了學校。
水清氣得罵女兒:”你才十一歲,矜持一點好不好?”
曉佳回應:“如今男女平等。”
“再平等也不能送貨上門。”
“你不幫我就算了,怎麽還罵我?他前世騷擾過我,還有他老媽,前世是個流氓,男的,欺負過我妹,我不會放過他們一家人!“
”小小年齡滿嘴胡說八道,我看你該上金當山了!(當地的精神病醫院坐落在金當山上)“

”你有資格送我上金當山?裝什麽賢妻良母,門一關,還不是爬到野人的床上……”
火燒大了,失去了控製。水清的先生很快知道了水清的秘密,這個忠厚老實的男人,無法接受背叛,冷眉冷眼要求離婚。水清端莊賢淑的形象在一夜之間灰滅了。嘲諷幻化成黃昏的烏鴉,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世界突然黑暗無光,寸草不生,讓她無法前行。而父母的怨和責罵砸碎了水清最後的尊嚴。水清仰頭一笑說:”已經黑到底了,沒什麽,離婚就離婚。”
母親跺腳說:“你還真想離婚啊,你當那個浪蕩子會要你?你回家向童華好好認錯,童華會原諒你的。他答應過我了。”
“我不想今後忍辱負重。”
“你錯了,還不能負點重,忍點辱?”
水清搖頭。她在視線的餘光看見角落裏低頭垂眉的曉佳,她走過去對曉佳冷笑道:“我是不是前世害過你?”

4

四麵楚歌的孤立和窘迫,隻有一個人陪水清,那就是始作俑者東海。水清最初以為他會逃之夭夭,他不愛妻子,但他看重事業和家。水清沒想到他勇敢留下來。那個黃昏,他把她約到大學的校園,他說:”你看桔子樹還在結果。“
她說:“可惜物非人也非。“
他摘一顆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說:”這裏的桔子變了,不必放在心上,我帶你去佛羅裏達,那裏的桔子樹冬天開花,春天結果,跟這裏不一樣,你願意重新來過嗎?”
她的眼睛一陣亮,一陣暗。她在黑暗的森林裏迷了路,前麵有光,前麵也有陷阱。她知道他的公司在邁阿密,但是他的妻兒也在邁阿密。她想問他,我去邁阿密幹什麽?但什麽也沒說,默然無聲,聽他講邁阿密的一段傳奇。100多年前,邁阿密還是個長滿桔子樹的小村莊,一個叫茱莉亞的農家女,盼望鐵路能通到邁阿密,日曬雨淋種植出來的桔子,能運到北邊的城市。她寫信給當時的鐵路大亨,大亨覺得邁阿密什麽都沒有,隻有桔子,犯不著為它修鐵路。可是老天偏要幫邁阿密。那年冬天,北極寒風呼嘯而來,凍壞了佛羅裏達大片的桔子樹,偏偏沒傷著邁阿密。邁阿密桔子成了供應商的救命稻草。鐵路加班加點修到了邁阿密,有了鐵路的邁阿密不再是從前的邁阿密,幾度轉身,成了美國南方最繁華的都市。
東海對水清說:“如今人們提起邁阿密,會想起椰樹、海灘、遊艇、明星豪宅……但是邁阿密郊外的桔子樹總是讓我想起你。”
他的滿懷真誠和甜言蜜語,讓她決心去美國。國內親離眾叛,遠行是最好的選擇。她開始浮想連篇:既然邁阿密有一段傳奇,或許自己也有一段傳奇。他把她安置在邁阿密西北的一座小城,離邁阿密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那年水清已經36了,先是以學生的身份在學校讀書,然後去他客戶的公司上班。水清從小天資聰穎,英文和工作都上手很快。人在異鄉,她孤苦無依,早把他當成了親人。兩個人繼續情意綿綿,這事很快被林歡知道。在當地華人的中秋聯歡會上,林歡突然現身,林歡身邊的女人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她:“你這個不要臉的爛小三,給老公戴綠帽,自己的娃扔了, 跑來美國搶別人的老公和娃。”
水清被連環炮震得神魂四分五裂 ,身體外焦內酥。她沒有倒下,選擇反擊,她怒視著林歡喊:“這世上最可恥的不是小三,而是搶閨蜜男人的心機女,你當初挑撥離間毀了我的初戀,你在宿舍樓道口對他瞎編什麽?你以為這世間沒有因果報應?”
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兩個人都傷得痛不欲生。對於水清,這是第二次受辱,比第一次更鮮血淋漓。她選擇了離開,去佛羅裏達的Jacksonville
重新開始。她沒有想到東海依然對她不離不棄,願意跟她共渡餘生。眾人看東海,他付出的代價相當慘烈,淨生出戶離婚,並且失去了兒子。水清後來才知道,東海這些年暗度陳倉 ,在中美兩地都打了些埋伏。林歡身心俱傷,恰逢母親病重,幹脆賣了公司,帶著兒子海歸了。

5

水清三人的段子,在大學同學群裏鬧得沸沸揚揚,說東海有本事,把兩個女同學搞成一妻一妾,但是妻容不了妾,故難享齊人之福;說水清很傳奇,從初戀到小三再到扶正。總之,這三個人的狗血故事,曠古未聞 ,中間恩怨糾纏不休,一路跌宕起伏。水清和林歡選擇眼不見為淨,先後退了群。東海倒是心寬豁達,繼續留在群裏任憑風吹雨打。
水清嫁給東海的那一年,在院子裏種了一棵桔子樹,祈願桔子樹下的誓言能重新啟程。初婚的日子安詳寧靜,水清很快懷孕了,去醫院檢查,還是個男孩。兩個人都滿心歡喜,雖然不是初為人父人母,但這個兒子有不一樣的意義和使命。窗外的桔子樹欣欣向榮,一樹橙亮的果子,全是幸福和希望。東海說,等孩子長大了,我們要帶他回國,去看校園的桔子樹,告訴他爸爸媽媽的愛情傳奇。
水清以為苦盡甘來,未來美好明亮。她高齡產子,完全是在拚命,好在平安生下了兒子。兒子的小名叫orange, 就是桔子的意思。orange可愛極了,粉嘟嘟的臉, 洋娃娃一樣的大眼睛,不管見了誰,都綻開天使般的笑顏。那夜orange喝飽了奶,乖乖地進入了夢鄉。但是第二天再沒有睜開天眼睛。醫生的診斷是嬰兒猝死症(SIDS),也稱“搖籃死”。
搖琴一直羨慕水清,在搖琴看來,能把初戀修成“正果”的人,都是得到了上天的恩賜。就在這天,當她因“大選綜合症”而焦慮恐懼時,水清向她展示了這『正果』的背後,滾動著多少驚天動地的傷痛。
水清對搖琴說:“orange還沒過一歲的生日,就跟這個世界道別了。我從來沒見過東海嚎啕大哭過,但他樂觀豁達,很快走出來,而我得了一年的憂鬱症。”
搖琴說:“我以為我命苦,想不到你更苦。”
水清說:“悲苦到了極點,我一滴淚都沒有,那年東海跟人合夥辦房地產公司,業務拓展不順,回到家裏還要麵對我一張死人臉。幸好我遇見了蓮姐,她家有佛堂,我去她家禮佛聽經,很多事情想通了,人變得開朗明事,我跟曉佳的關係也融洽了,也理解了她從前的瘋言瘋語。後來蓮姐跟隨先生搬遷到休斯頓,臨行前把家中的佛像贈送給了我,我於是在家裏設了個小佛堂,有佛緣的朋友越來越多。”
搖琴說:“我信佛拜佛,家裏天天放佛音禪樂,我先前打坐時,內心平安喜樂。但是一場總統競選,讓我充滿了怨恨和焦慮。”
水清笑道:“你念佛功夫還沒到家,沒有伏住煩惱,要徹底放下才有清淨心。”
搖琴冷笑道:“怎麽清淨?你不怕嗎?去年春天那場打砸搶,還放火燒房子,我怕未來的美國比索馬裏還亂。”
水清說:“這個你要看開,無論誰上台,都希望一個穩定的政局。曆朝曆代的各路英雄豪傑,打江山時要一個亂,坐江山時絕對要一個穩。”
搖琴說:“誰上台誰都不傻,但是新帝登基前說了,要打開邊界移民牆,各種混亂分子蜂擁而入,國家不亂才怪。”
水清說:“不會亂,不是總統一人說了算,再說了,民主黨也好, 共和黨也好, 兩黨後麵還有一個深層大老板,大老板要維持白宮平衡,國家安定。”
“誰說的?”
“東海說的。”

6

水清的預測沒有錯。新帝在白宮還不到兩周,據說幾百個有犯罪記錄的非法移民被驅趕出境。那日搖琴給水清打電話說:“現在這局勢誰也看不懂,說不出的曲折離奇,珍妮也傻眼了。”
珍妮是搖琴的隔壁鄰居,金頭發綠眼睛的美國女子,兩人往來了十多年,曾相互幫助照看小孩。珍妮後來離婚,找了個帥氣高大的墨西哥男友。大選之前,搖琴無意間透露出,她會投川普。珍妮立刻變了臉,眼睛瞪得像元寶,耳朵豎得象天線。她怒問,怎麽可以選川普?他一口一個“中國病毒”。搖琴回答說,那家夥不是紳士,驕傲狂妄胡說八道,但是他守得住國家的大門,有他在,法律與秩序在。
搖琴對水清說:“因為政治分歧,我和珍妮談崩了,誰也不理誰,我是後來才知道,珍妮的墨西哥男友是非法移民,她恨川普修牆,以為拜登上台會大赦天下,非法者自動拿綠卡。現在才知道純粹異想天開。前天我在前院剪樹,她停下車主動跟我說話,說她在地下室開了個小作坊,做了一些桔子主題的藝術品,準備去參加Florida orange art Festival (佛羅裏達桔子藝術節), 希望我去看看。我們是普通人,好好過日子,不為政治鬥爭破壞友誼。”
水清說:“暫時的混亂之後總要回歸正常。”

7

大選過後,疫情依然嚴重,從事房地產的東海忙得四腳朝天。許多北方藍州(民主黨)紛紛遷移到南方紅州(共和黨),東海所在的地區,潮水般湧來的北方看房人,不講價,不挑剔,看中了就下單,有時候人都沒飛過來,在網上看圖就成交。
東海回家對水清說:“一場社會動亂,攪亂了每個人的風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喜笑顏開,皮特(合夥人)笑瘋了,過去好多賣不出去的爛房子現在都有人搶。對了,上次你說有個朋友想賣房,她名字挺有意思,叫落雨還是落雪?”
水清說:“羅雪現在沒心思賣房,她剛剛失去了先生。”
東海忙問:“病毒殺的?”
水清說:“不是,大選之夜,羅雪夫婦跟女兒政見不合,大吵之後,她先生高血壓和心髒病一起複發,送到醫院已經不行了。”
東海拍桌歎氣道:“如果早點收看我的節目,就不會送命了,我每天都在治愈破碎的心。”
水清說:“你白天工作已經很累了,那自媒體節目更耗神,你要注意身體。”
東海很快把白天的業務委托他人,一心一意在線上打造節目:“萬眼看世界”,關於病毒,關於大選的各類話題。觀眾大都是華人,踩的讚的都有,每日流量十幾萬,廣告收入節節開花。東海腦子快,會搜尋,把網上的資料東拚西湊,再發揮他超乎尋常的想象力,編 一些驚悚離奇的故事。比如某個政壇女皇,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她是來自魔界的吸血女鬼,靠嬰兒的鮮血維持能量,吸血鬼沒有年齡的困擾,永遠精力旺盛,鬥誌昂揚。有觀眾在現場問他,美國每年有40多萬新生嬰兒離奇消失,是不是被吸血鬼當了晚餐?他隨口就編,是的, 吸血鬼手下有一幫小嘍羅,遊蕩在民間,專尋快臨產的孕婦。孕婦如果精神脆弱,就會遭到襲擊。
國會正式確認新帝的那天,東海的欄目裏湧滿了傷心絕望的觀眾。一位觀眾在線上交流,她對新帝不反感,老頭看著也溫和慈祥,但她害怕有人篡他的大位,把美國攪成一灘爛泥。東海一副智者的模樣說,跟你一樣焦慮不安的人,何止千千萬萬。我知風水,通奇門遁甲,夜觀星象,看世間的因果。那女子前世是誰?女皇武則天。當年唐太宗聽高人指點,恐武則天會壞大唐江山,把她送去尼姑庵,斷了她回宮的妄想,但是命裏要成王稱帝,你擋得住嗎?
一個女子在線上哀嚎:”如果武則天掌控美國,今後怎麽辦?她難道就沒有克星嗎?“
東海慢條斯理,麵朝鏡頭,大袖一揮,如仙如雲,他搖著鵝毛扇子,搖出瀟灑自如,搖出諸葛亮的風姿。他說:“克星肯定有!後年五月便有大事,隻是天機不可泄,而我們必須麵對,早一點接受,把心理傷害降到最低點。武則天登基,誰能服氣?凡人哪知啊,武則天是九尾狐,投到人間有 帝王之姿,龍頸鳳額,天命完成後又轉世九龍蛇,魔界繼續修行,千年之後投胎人間,自然貴不可言。我們普通凡人,要知命知運,平心靜氣過自己的日子。美國雖然沒有了從前的光榮和美好,但依然是個繁榮富強的國家,看看大海裏顛簸的非法移民,我們是不是應知足常樂?”
東海要上鏡,要穿漢服,寬鬆輕柔的長袖,飄逸靈動的腰帶。那件大袖漢服,還是水清在網上為東海選購的,買回家上身時,肩部有些緊,幸好水清會針線。東海感動不已,他說:”老婆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他知道,若是換上林歡,肯定要怨他不務正業,隻知道裝神弄鬼。
水清對東海笑道:“ 你知識淵博 ,腹中有錦繡,口吐大蓮花,有時明知你在胡說八道, 但還是聽進去了。如今搖琴和羅雪都成了你的粉絲,羅雪說你上鏡瀟灑飄逸,天生的自媒體明星。”
東海滿臉的喜氣說:“撕裂的社會裏有太多痛苦的靈魂需要拯救。”
水清笑道:“搖琴 一直在尋找靈魂導師,她讚你的節目治愈效果奇好,比心理醫生強多了。”
水清忽然想起桔子樹下的初戀,桔子樹後麵是學校南門,南門外麵有一片墓地,在黃昏時湧動著暗濕而詭異的氣息。 混沌不清的暮色中, 她怕,她對東海說,我們回去吧,而他卻拉著她走到墓地,然後給她講吊死鬼的故事,吊死鬼怨氣重,沒有眼睛,血紅色的嘴比桔子還大,拿著一根繩字蠱惑人上吊。她顫栗著,緊緊抱住了他,於是成了他口中的“主動撲向我的懷裏”。
東海享受著”靈魂導師“和”穿越時空的諸葛亮“,但是沒有笑得太長。他的帳號突然被油管封殺,說是惡意傳播謠言,煽動情緒,挑起事端。水清的第一反應是林歡的檢舉揭發。水清不敢亂說,她沒有證據,隻有第六感。東海倒是樂觀,重新開號,重新出發。
水清和東海都和前任保持聯係,畢竟有共同的孩子,與生俱來的血緣紐帶,無法切割。日子久了,水清發現,東海似乎對林歡心懷內疚,或許是思念國內的兒子?好幾次,水清看見東海接了林歡的電話後,沉下臉,點了一根煙,獨自一人走到後院,寂寞的背影被月光拉長了,孤獨傷感,她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一起融入黑夜的淒涼。
午夜夢回時,水清也會想起童華,他有什麽錯嗎?他曾對她付出全部的愛。兩個人離婚了,他依然無怨無悔照顧她的父母。她的故鄉疫情加重,突然封城,朋友圈有親戚發視頻,她看得心顫 ,深更半夜排隊查核酸,捅鼻子。他陪在兩個老人身邊,送衣遞水。她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他,她人在海外,回國無望的日子,會是怎樣的惶恐不安。一種複雜微妙的感傷,起伏在她心的幽暗深處,晦澀而倦怠,她隻能歎一聲氣,誰也無法擺脫宿命。

8
城市公園裏,桔子藝術節開幕了,畫滿桔子的彩旗迎風招展, 桔子形狀的氣球飄在空中。桔子樹下人聲鼎沸 ,樂鼓聲喧天,展台前有桔子果汁和桔子蛋糕,免費的樣品隨便吃。水清和東海看見一個橘紅色長發女孩在唱歌,她的頭上帶了桔子花冠,一群打扮成桔子一樣的小朋友在為她伴舞。不遠處是露天藝術展,一個個橙紅色的帳篷,像巨人吃的的桔子,帳篷裏的藝術品琳琅滿目,都跟桔子有關:桔子水晶杯、桔子油畫、桔子布娃娃、桔瓣花瓶……水清告訴東海,她要找到搖琴,搖琴應該在珍妮的帳篷裏。
水清正要給搖琴發短信,背後有人猛拍肩膀,回頭一看,正是搖琴。原來擺放了桔瓣花瓶的帳篷就是珍妮的帳篷。珍妮說,她的藝術品多是彩繪玻璃,她在網上訂購不同類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然後用特殊顏料在上麵作畫。搖琴喜歡長方形玻璃瓶上的四個桔子,各有各的形狀和顏色。珍妮說,一個桔子一個品種 (分別是Navel ,Valencia ,Cara Cara ,Clementine ),每種桔子開花結果的時間不同,所以佛羅裏達四季都有桔子。
東海說,他一直以為佛羅裏達的桔子冬天開花,春天結果,想不到自己錯了。水清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她的眼睛癡了,不動了,出神地盯著一對晶瑩的酒杯。東海順著她的目光落到酒杯上的畫,畫是一樹金黃的桔子,樹下一對情侶牽手相依。
水清脫口而出:“桔子樹下的愛情”。
東海說:“桔子樹下的愛情,天涯海角都在,買下吧。”
夕陽西下,公園裏遊人越來越多,水清頭悶,想去海邊走走。珍妮說,我讓隔壁的夥計看攤,我跟你們一起去,今天有帆船遊行。
到了海邊,真是大開眼界,來來往往的船五花八門,既有富豪的遊艇,也有窮人的帆船。窮人帆船的“帆布”,不是正規的碳纖維材料,而是用幾張床單縫補相聯,花紅柳綠一片,在大海上極其招眼。
珍妮指著遠處的帆船問,看見畫桔子樹的帆船嗎?那是她男友侄子做的風帆,桔子樹是她畫的。當桔子樹帆船離岸邊越來越近,水清驚喜地叫道:“跟酒杯上的桔子樹一模一樣啊,樹下牽手的情侶也一樣!”
搖琴跟水清二人解釋:珍妮男友的侄兒是從墨西哥偷渡來的美國,他那時才十歲,父母在爬山涉水的偷渡之旅中,因酷暑而長逝於路途,他僥幸活下來,到了美國沒有身份,被同是黑戶口的叔叔領養。叔叔跟珍妮同居後,珍妮像親人一樣照料那個孩子,給他們提供經濟援助,但是對於綠卡,她無能為力。
搖琴對水清說:“我跟珍妮政見不合,但佩服她的胸懷和氣度。”
水清說:“太多珍妮這樣的美國人,於是太多的非法移民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闖進來。”
東海說:“人往高處走,全人類的共性。”
水清問搖琴:“你還是念念不忘要回國嗎?”
搖琴笑道:“如今心靜了,哪兒都是家。說實話,我現在真不敢回國,國內防疫太嚴,不僅要被捅鼻子,還要被捅菊花。我一個朋友在朋友圈描述的,脫掉褲子,以狗一樣的姿勢趴在地上,醫務人員從後麵用棉簽捅菊花。”
水清說:“聽得我是心驚肉跳, 瑟瑟發抖啊。”
搖琴說:“傷害性倒不強,就是侮辱性太大,菊花要被捅兩次,一次深,一次淺,棉簽每次在裏麵轉圈十幾秒。”
東海說:“誰還敢回國啊?敢回國的都是英雄。”
水清說:“被逼上梁山的英雄。”
三人正說著,水清的微信電話響了,是女兒曉佳的聲音,她說她在準備托福考試,等疫情結束後到美國讀書。女兒還說,爸爸依然單身,盡管身邊湧滿了熱心的紅娘大媽。
水清關了電話,若有所思,沉默不出聲。東海問她是什麽情況,水清說:“曉佳想來美國讀書,你願意讓她住家裏嗎?”東海說:“沒問題啊,當初若不是她助攻,桔子樹下的愛情哪有續集?”
東海正說著,手機微信“咚”地一聲響,他低頭一看,是林歡的信息。東海下意識地轉身而去,走到一棵椰子樹下。林歡告訴東海,你爸突然腦梗中風,前天進了醫院,你媽不敢告訴你,說告訴了沒用,你光急又解決不了問題,疫情期間回國可能嗎?林歡還說,放心,你爸是我兒子的爺爺,我不會不管的。
水清的目光一直追著東海。椰子樹的暗影落在東海的臉上,前一分鍾還紅光滿麵,突然間就愁了眉,鎖了眼,內心似有莫大的無奈。水清已經知道是誰的電話。她沒有詢問,隻是柔聲低問:“家裏還好嗎?”東海仰了仰頭,費力擠出一個苦笑:“還行,沒事的。” 隻是他眼睛裏湧動的悲痛和內疚,在陽光下曆曆刺目,也刺心。
他不明說,水清絕不追問。她轉過身去,抬頭遠望,正好看見一艘奢華遊艇,向桔子樹帆船慢慢靠攏,遊艇上的公子小姐,拿起手機對桔子樹拍個不停,雙方友好互動,揮手致意。大海是公平的,既容納富人的遊艇,也歡迎窮人的小船,窮人和富人共享樂趣,這就是美國。如果不是美國, 桔子樹下的愛情也沒有續集,隻是這續集後麵的風風雨雨自己扛著就行。

2022.3 刊發於『北美文學家園』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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