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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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糕 (小說)

(2021-09-11 09:23:00) 下一個

 

常雷和妻子盧紅在紐約熬了五年,總算拿到綠卡。暗黑無光的日子到了頭,他們決心離開喧囂嘈雜的唐人街,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去南方開辟自己的天地。他們剛到美國的第二年,曾從紐約開車去佛羅裏達,在95號高速公路上,車出了點毛病,於是下高速找車行,無意間發現了一座南方老城。城市建築古色古香,典雅高貴,居民熱情淳樸。他們還邂逅了一家華人雜貨店老板,老板告訴他們,這裏不如紐約熱鬧,但是治安好,人心善良,日子比紐約好過。雜貨店的門口有一棵柿子樹,掛滿了燦豔豔的果子,盧紅見了,歡呼道:『好紅的柿子,我想做柿子糕!』

 

常雷說:『跟老家的柿子樹一個模樣啊,這是我們美國的故鄉,一定要搬到這裏來。』

 

流年似水,他們搬到南方已經20多個春秋,開了兩家中餐館,生意興隆。這裏離海不遠,從大西洋來的風,從墨西哥灣來的風,它們交替運行,讓這片土地溫暖濕潤,一年四季花草繁茂。紐約冬天太冷,柿子樹活下來太難。常雷在紐約長島的老鄉朋友,為解鄉愁,費心培植一棵柿子樹,每年都要給樹穿上厚厚的『冬衣』,但它依然不幸犧牲在一場暴風雪中。美國南方的柿子樹,灑脫自由,充滿野性的生命力。常雷和盧紅搬家至此,很快在自家的院子也種了柿子樹。

 

常雷夫婦的家鄉,在四川和陝西交界的一個小城。每年九月,柿子熟了,千萬個紅燦燦的小燈籠, 照亮了天地,驚豔了視野。柿子在當地視為吉祥水果,『柿柿如意』,也就是事事如意,人們用柿子做成甜糕,祈禱萬事如意,平安幸福。中秋節那天,明月如盤,家家戶戶的餐桌上擺滿了美食佳肴,月餅是主角,當然也少不了柿子糕。

美國的柿子熟得晚一些,要等到十月底,農曆的立冬前後。每年柿子紅了,盧紅都會做柿子糕。她專挑熟透的軟柿子,先去皮,再去核,放到碗裏,跟糯米粉、牛奶、雞蛋、芝麻一起攪拌, 揉成不軟不硬的麵團,餳上半小時,再壓成餅狀,用刀斜切成菱形,放進油鍋裏炸,炸到兩麵金黃時,誘人的香氣在空氣裏彌漫。盧紅告訴兩個女兒,在老家,每年中秋奶奶都會做柿子糕, 奶奶總是說,吃了柿子糕全家平安吉祥。盧紅希望孩子們不忘老家的美味,記住父母的鄉愁。那柿子糕玲瓏可愛,燦黃流金,輕輕咬一口,外酥內軟,細甜滋潤,慢慢地品,一層奶香,一層果香,蕩蕩悠悠擁抱了唇齒。小女索菲總是說:『吃著媽媽的柿子糕好幸福。』

 

美食的歡喜揉和了親情的愛,幸福是如此豐盈飽滿,從舌尖慢慢流淌到了心尖。當時間走到了2020,地球變得麵目全非。這一年的柿子依然很紅,盧紅像往年一樣做好了柿子糕。可惜了那溫甜酥香的柿子糕,居然沒人理睬,寂寞地躺在盤子裏。一家人為外麵的世界爭吵不休,2020總統大選像個魔鬼,興風作浪,把好多家庭搞得四分五裂。

 

索菲理直氣壯責問父母:『為什麽要投他的票?為什麽反對非法移民?你們自己都是非法移民。不要因為自己上船了,就想把舷梯關掉,眼睜睜看別人在大海掙紮。』

 

常雷聽了,氣得眼黑臉青,雙手捂住胸口。盧紅一邊扶老公,一邊吵索菲:『對,我和你爸都是非法移民,偷渡到了紐約,苦幹了五年,那是什麽日子?一周六天在餐館,一天十五小時的重活,沒偷,沒搶,沒燒過房子,一張一張的血汗錢攢起來辦了身份。把你生在這片土地上,希望你有美好明天。』

 

喧鬧的爭吵聲中,客廳的門突然探出一個頭,爆炸卷發獅子頭,那是貝拉的頭。她一臉的喜氣洋洋,看見妹妹索菲和父母開戰,客廳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戰火紛亂中,貝拉優哉遊哉坐下來,先吃兩口柿子糕,乖乖,甜到了心尖尖,再開一瓶啤酒,仰頭一喝,哇,好爽快的感覺!

 

貝拉和索菲雖是雙胞胎,但兩人完全是不同的版本,從裏到外,天差地別。索菲皮膚細膩瑩白,明眸皓齒,雙瞳翦水,有古典美人的韻味,貝拉繼承了老爹的黑皮膚,大骨架,說話嗓門大。貝拉從小叛逆暴戾 ,小時候在院子裏抓了蝴蝶蜻蜓,就把它們肢解了,母親說,別這麽做,你的行為好殘忍。貝拉理直氣壯地回應,你們才殘忍,你們在餐館裏天天殺魚殺蝦。父母厭煩她,父母一心隻愛索菲。索菲成績好,性格溫和。貝拉在高中就吸粉,跟男朋友跑到墓地裏過夜。父母罵她,威脅要趕她出家門。她幹脆到超市偷了一堆男士內褲,然後大模大樣對保安說,這是我父母的電話,馬上通知他們吧。她就是存心的,要丟父母的老臉,看他們在大庭廣眾下氣急敗壞的樣子。

 

2020的一場瘟疫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每個人的命運。新冠病毒攪亂了人心,很快又卷來一場黑人維權運動,抗議升級了,到處打砸搶。父母沒有料到,他們最愛的小女也參加了遊行抗議,索菲如今是法學院的高材生,正在競選法學院學生會主席,立誌要當美國大法官。貝拉呢,依舊好吃懶做,跟人渣男友在汽車房同居,周圍遊蕩著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搞到一點現金就去弄粉,嗑的很嗨。父母想管也管不了。

大選的前三天,貝拉因為缺錢,想回家看看,看是否有偷蒙拐騙的機會,戰火滾滾中,貝拉機靈站到父母一邊。麵對一比三的劣勢,索菲『砰』的一聲關門憤怒離去,貝拉歡喜得想跳舞!她看見父親追了出去,邊追邊喊:『你不要到處亂跑,現在外麵治安不好,我朋友今天告訴我,他鄰居的侄女懷胎十月就要生孩兒了,一出門就沒了蹤影。』


 

貝拉悠悠地笑著,雙手抱肩,靠在客廳的窗戶,看索菲一臉的黑氣,不睬父母,獨自開車遠去了,遠去的還有童年的一些場景,一會兒清亮如水,一會兒朦朧如霧。貝拉想起了,那年她要去波士頓參加戲劇夏令營,父親說沒必要,但是一轉身就給索菲買了貴死人的鋼琴。隔了很多年,貝拉想起依舊心酸不平。她仰頭看天,深秋的夜空,墨藍的天,月亮高高在上,圓滿而驕傲,兩三顆孤寂的星星,詭異地閃了閃眼睛。貝拉也閃了閃眼睛,她知道妹妹從小就是父母的心肝,而她就是一垃圾,如今看準機會,垃圾也可能搖身變成金子。貝拉趕緊在父母麵前保證,一定選他們想選的人,自己選不說,還要號召男友一家選。貝拉的表演沒有浪費,老媽當晚就給了她500美元的現金獎勵。

跟父母冷戰,索菲兩周都沒回家。她所在的大學離家不過兩小時車程,她從前每個周末都會回家,父母再累也要為她做滿桌的佳肴。好日子不在了,常雷現在一提起小女,沒有理由,他心跳加快,血壓飛高。

盧紅勸他:『別說了,別說了,身體要緊,索菲是個好孩子。』

常雷拍著桌子說:『如果真是好孩子,為什麽到現在還不來認錯?這頭白眼狼!』


 

父親冤枉了索菲。索菲雖然年輕,一時頭腦發熱後,也會冷靜下來。索菲跟室友艾米談心。艾米是個豐盈的美女,一頭天生的紅發,燦爛奪目,跟膩白如奶的肌膚形成鮮明對照。艾米告訴她,大選還沒結束,家裏已經打成兩個孤島了,爸爸和妹妹一夥,媽媽和哥哥一條戰線。她自己哪邊都不站,無論哪方爭什麽,她隻是微笑點頭,說溫暖舒服的話。她知道自己要選誰,到時候悄悄投票就行了,沒必要把自己的想法暴露在陽光下,被各種噪音攪得支離破碎。艾米還說,我們是什麽人?我們有理想,有宏大目標,沒必要跟常人一般見識,混亂的人群和思想,無處不在,我們要不帶情緒,冷靜麵對,分析他們,看破他們。


 

索菲聽後,暗自慚愧,從前還沾沾自喜,認為艾米成績比不過自己,其實遠不如室友智慧成熟,幹嘛要與父母爭吵?因政見不合而傷害親情,那是愚蠢至極,既然自己的理想是大法官,就應該心懷天下,海納百川,別讓父母心生煩惱和恨,假裝順從他們又如何?

索菲帶著這個想法回家,準備向父母道歉,人還沒有進家門,貝拉就立在了她的麵前,貝拉一身黑衣,像一頭黑老鷹,眼神犀利,疾聲厲色,一開口就想壓倒人:『你最好別見爸媽,爸爸一說起你,鼻子眼睛都在冒煙,你知道他有高血壓,心髒也不好。』

索菲以為自己冷靜了,管得住情感的洪流,在那一刻還是心傷淚流,灰心至極,隻好開車回校。她不知道這是貝拉的計,貝拉心念美元,趁著她的空缺,跟父母修補了關係,從汽車房搬回了家,而索菲今生再也不能與父親 相見。就在當天晚上,常雷想著索菲還沒來道歉,氣得高血壓複發,病倒在床上。常雷和盧紅經營的中餐館,在疫情期間雖然關了門,但依然接收外賣訂單。常雷第二天掙紮著,想起床幹活,動作太急,突然暈倒在地,引發了腦溢血。貝拉打了911,送到醫院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丈夫一聲招呼不打,說走就走了,盧紅的眼睛直了,大腦白了,身體空了,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骷髏架子,一陣風就可以將她擊倒,骨頭破碎一地。她的精神變得恍惚起來,她恍惚聽見索菲在哭,恍惚聽見貝拉在罵索菲,她想管,但她靠在沙發上,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也就一個轉身,兩家餐館的大權落到貝拉的手上。

貝拉對母親說:『你看看,這條街的店子都活過來了,我們的餐館也要開門。』她現在精神抖擻,裏裏外外迎客送人,要求員工嚴格執行CDC的規章製度 ,戴口罩,用洗手消毒液,打理室外就餐環境……誰又能想到三個月前,她還倦縮在淩亂的汽車房裏吞雲吐霧。權利和金錢是春藥,會讓一個人在短時間內朝氣蓬勃。

父親去世後,索菲被悲傷的洪流席卷到河底。一幕幕的往事,浸透了父親的愛和溫暖。她幼時學畫,父親為她在後院建了獨立的畫室,讓她免受打擾,因為貝拉在學打鼓,故意鬧得天下大震。音樂老師說,索菲有鋼琴天賦,於是八萬多美元的施坦威鋼琴,父親眼睛都不眨就買回了家。索菲後來繪畫拿了獎,鋼琴也拿了獎,父親說:『你是我的驕傲,我一生的奮鬥就是為了你。』

14歲的索菲鄭重告訴父親:『爸爸,我現在給你的是小驕傲,我長大後要當美國大法官,會給您和媽媽更大的驕傲。』

索菲不敢回望,似乎有閃著寒光的刀片在刮她的臉。她臉色灰暗,眼睛紅腫像得了重症,她對母親說:『我真傻,真的,誰當總統都可以,隻要爸爸能回家。』但是盧紅情緒不佳,思維也混亂,她語無倫次,根本無法安慰索菲。貝拉趁機罵索菲,認定父親離世全是她的不孝和叛逆,現在把媽媽也弄瘋了。

索菲悲痛憤怒,最愛她的人已經遠去,莫非這一生都要活在內疚和悔恨中?索菲能怪誰?怪病毒?還是怪川普,或者拜登?從前這些人似乎轟轟烈烈,鮮亮耀眼,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如今他們早褪色了,搖曳成黑白電影裏的模糊麵孔,離她那麽遠,遠到了地球的海角天涯,她隻想爸爸回家!索菲得了憂鬱症,學業一落千丈。在艾米的鼓勵下,她沒有在憂鬱中徹底喪失自己,選擇積極治療,努力跟學校心理谘詢師溝通。她慢慢回想起父親去世前的一些細節,她曾經回過家,想認錯,但是貝拉擋在了門口。貝拉的聲音,尖銳、嚴厲、急劇, 像劍,也像針,一直在紮她的神經。

『總有一天,我要把她送到該去的地方。』索菲對艾米說。

『會有機會的,慢慢來。』艾米說。

索菲沉下心,冷眼看貝拉,看她改頭換麵,鬥誌昂揚,看她野心勃勃朝前奔跑。但貝拉的路並非風順船順。人渣男友說來就來,最喜歡在餐館晃蕩,混吃,混喝,還要美元。那夜餐館打烊,人渣又來了,索要500美元不成,對貝拉狂吼道,別把我當種馬,你想騎就騎,不想騎就一腳踢了,別忘了我們一起幹過的那些爛事,我遲早會陪你進監獄!

盧紅嚇得心驚肉跳,在慌亂中給索菲打了電話。索菲進了店,看見人渣正在搶貝拉的收銀櫃,貝拉用身體死死護住收銀櫃,她麵色蒼白,聲音發抖。索菲一看就知道貝拉有什麽重要把柄落在人渣手上。索菲對人渣一陣怒喊:『滾,快滾,你若再不滾,我就報警。』

貝拉看了一眼索菲,像在洪水中掙紮時,突然抱住了救命的木頭,她氣足了,嗓音嘹亮地喊:『我妹妹遲早是大法官,我們法庭見。』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慢慢遠去。2021的秋天來得早,風冷雨涼,柿子在九月就紅了。中秋節那天,盧紅做了一盤柿子糕,她想帶給監獄中的女兒貝拉,但是監獄方不允許探訪者帶任何食物。當盧紅通過監獄玻璃隔板和貝拉通電話時,貝拉憤怒而絕望地告訴母親:『是索菲把我送到這裏的,我信任她,但她害了我,害了我!媽媽救我!』

 

『我賣房子賣餐館也要救你。』

 

『我隻信媽媽。』

 

貝拉悔青了心髒。她因為害怕人渣的報複,什麽都告訴了索菲。三年前,她和人渣為了錢,什麽壞事都敢下手。人渣在麥當勞看見一個大肚女子,讓貝拉上前去套熱乎,謊稱自己是基督愛心人士,家中有嬰兒用品和玩具,把孕婦騙進了自家的門。人渣趁孕婦和貝拉聊天的時候,從後麵下手,用鋼絲繩勒死了她。人渣打電話通知某技術黑手上門,從孕婦子宮裏取出嬰兒,一轉手就賣了錢,三人還把孕婦屍體賣給一地下黑機構做了標本。孕婦失蹤後,家人也報了警,但是孕婦與貝拉和人渣都不是朋友,所以警方從來沒有上門調查過貝拉二人。索菲早知這宗失蹤案,隻是沒想到自家的姐姐是配角,手段如此殘忍,索菲一閉上眼睛就是貝拉滿手的血。

 

血紅的夕陽掛在百葉窗外, 流光碎影搖曳著,落在一盤柿子糕上。索菲坐在客廳的餐桌邊,把一枚柿子糕放進嘴裏,不香不甜,麻木的,幹澀的,像含了滿口的木頭渣子。

 

母親問她:『貝拉是冤枉的,她是被人渣害了,你為什麽要害貝拉?』

 

索菲麵無表情,然後冷笑:『我沒有害她,我在保護她,您別想著賣餐館找律師,她出來才慘,受害人的家屬會雇凶報複她,她在裏麵才安全!』

 

『安全嗎?應該安全。』母親似乎也相信了。

 

索菲鄭重告訴母親:『爸爸雖然去了天堂,但他一定能記住我的理想,我要當美國大法官,必須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

 

『公平正義,好,很好。』母親點著頭,她雙目無神,目光呆滯地落在柿子糕上:『小時候,奶奶告訴我,年年都要做柿子糕,吃了柿子糕萬事如意,全家平安吉祥,吉-祥。』

 

柿子糕突然堵住了索菲的喉嚨,胸口一陣發悶,呼吸也難受起來。她喝了一口雪碧,把柿子糕狠狠地吞了下去。

 

作者: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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