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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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一九七一》 第一章 回城

(2015-03-26 19:23:41) 下一個
第一章 回城

一九七一年, 董三明十三歲。 那年, 他就獨立門戶, 自己過日子了。
一年前, 董三明一家, 坐著供銷社的馬車, 從縣城下放到了五十裏以外的王家窩棚, 插隊落戶。 那時, 他父親已經從 “牛棚”裏解放了出來, 不再是牛鬼蛇神, 不再是黑幫, 而是光榮的五七戰士, 隨即便被發送到了五七幹校, 繼續接受鍛煉。雖然身份不一樣了, 但待遇其實差不多,隻不過是在五七幹校吃飯管夠。 他父親不是走資派, 在縣委機關裏, 他隻是個小職員, 但機關裏按比例要揪出幾個壞分子, 以顯示文革運動有了成果, 便給他定了的罪名, 地主翻案分子,隻因為他以前曾給老家寫過信, 有求重新審理當年錯劃的家庭成份。
王家窩棚是個出了名的窮地方, 討不上媳婦的光棍特別多。這裏的人很多是闖關東的外來戶, 投靠更早年闖關東的鄉親好友, 而每次政治運動, 都會伴隨著一茬又一茬的關外來客。 王家窩棚窮,但好歹還能喝上稀的, 而關裏更窮, 闖關東到關外是為活命。村子裏幾年前從山東來了個討飯的年輕女子, 二十歲出頭,投奔她的一個遠房親戚, 但沒想到那位親戚幾年前就離開了, 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姑娘絕望了,走到村頭的一棵老榆樹下,滿臉是淚,不想活了。在村裏人的勸說下,她答應誰能收留她, 就給誰做媳婦。生產隊裏喂馬的老光棍,四十多歲, 叫王有銀,收留了姑娘, 一年後, 生了個大胖小子, 日子過的挺美滿, 可又一年後的夏天,王有銀鋤完地下工回來,聽見孩子在炕上哭鬧而媳婦不見了。在孩子的枕頭上, 媳婦留了個紙條, 說對不起他,給他生個兒子作為補償。原來這女子在山東還有家還有丈夫和孩子, 因為成份不好, 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批鬥, 來東北是為了逃命更是為家裏人省一張吃飯的嘴。
三明一家到王家窩棚不久, 當醫生的母親田敏就發現, 三明總是犯困, 渾身無力。王家窩棚有種奇怪的地方病, 叫大骨節病, 患病的人骨節粗大, 關節僵硬, 他們每天早晨起來先要扶著炕沿,橫著走幾趟,才能走路。 且走路時一擺一擺地左右晃。 一開始, 三明還覺得那樣走路挺有派頭挺豪邁 -- 紅衛兵就是那樣走路的, 腰裏紮著皮帶,而且是常常走在路的中間。 但媽媽告訴三明, 在王家窩棚這是一種很痛苦且無法擺脫終生不愈的病態。 這些人的手指永遠不能伸直, 彎曲的手掌永遠無法張開,尤其是粗大指關節,嚴重時像是糖葫蘆串。 想到正在發育中的三明, 母親忍痛決定, 將兒子送回縣城, 在城裏上學。


這個小縣城叫吉慶鎮, 離北京遠,離蘇聯近。 文革開始那幾年,這個小縣城的所在省因幹了兩件露臉的大事而名噪一時: 一個是稱之為“東北新曙光”,在全國率先成立了第一個革命委員會; 另一個是在一個叫“柳河”的地方,把省委機關的一些政治上不可靠, 或者不順眼的幹部, 知識分子集中起來修水庫, 幹體力活,同時搞“早請示,晚匯報”, 從肉體上和精神上同時收拾他們折騰他們。 林彪覺得這種方式不錯,有利於反修防修,推薦給了毛主席。 毛主席在五月七日那天批示在全國推廣,要求各行業都要辦“一個大學校”。 柳河這個地方成為第一個命名為五七幹部學校簡稱五七幹校的地方。
由於地理位置特殊,吉慶鎮曆屆政治運動中都比別的地方左三分, 生怕也跟蘇聯一樣修了, 整天吃黑麵包。 吉慶縣是個農業縣,曆史上沒出過什麽名人,也沒有什麽土特產, 年複一年, 都是種些不值錢的玉米, 高粱和大豆。 縣城不大,東西長三裏三,南北二裏二。 主街東西走向,西頭是國營第一副食品商店,東頭是國營果品公司, 朝鮮飯店,中間是小鎮上最為繁華的地段, 有國營第一百貨商店,大眾飯店一旅社。吉慶鎮隻有兩個地方能放電影,即人民文化宮和工人俱樂部, 都坐落在主街的中段。 這是小鎮的娛樂中心,人民文化宮和工人俱樂部相距不到一百米。小鎮上的人非常精明, 為了省錢,放電影時隻用一個拷貝, 通常是人民文化宮先放電影,放完一卷膠片後, 趕緊送到街對麵的工人俱樂部,那裏還有一大幫如饑似渴焦急等待的觀眾。 如果膠片送晚了, 就在屏幕上打個幻燈片:“膠片未到, 耐心等待”。幻燈片的右下角誇張地畫有一個滿頭大汗的郵遞員, 騎著自行車,背著電影膠片, 風馳電掣而來。 那時電影院看電影不是對號入座,看電影的人可多可少,全憑電影院門口把門的老周頭那一天的心情。 所以全城的百姓都巴結他。 他比縣革委會主任還風光,買豬肉從來不用肉票,每個月都能吃上好幾斤上好豬肉。
小鎮的西麵有條南北走向的馬路,當地人稱西馬路。 一支高音喇叭架在十字路口, 早中晚播音三次, 報道全國各地的大好形勢。 路的北端是火車站,一九三八年偽滿時日本人修的,裏麵空蕩蕩的有幾條木頭凳子, 用了幾十年, 還是沒有見要壞的樣子。 出了車站不遠能看見一個紀念塔, 好像是為解放東北而修建的,大概有二十米高,磚砌的, 外麵抹上一層水泥, 很是簡陋, 像根直立的沒有加奶油的大冰棍。 紀念塔的旁邊是第一中學。 小鎮上的大知識分子都集中在這裏。 再順著馬路往南走,有大車店,是鄉下人進城時必然歇腳的地方。 再往南,就出城了, 有一座文革開始不久修建的混凝土水泥橋, 架在南小河上,叫東風大橋,長不過二十米, 寬不過六米。 建橋時,喊了很多口號,插了很多紅旗。 能來修橋的, 都是根紅苗壯表現好的年輕人,隨時都可以當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 聽說一中有個女生, 沒有被選來修橋,還哭了好幾天。可是才幾年的光景, 在來來往往的馬蹄車輪下,橋麵坑坑窪窪,橋欄杆扭扭曲曲, 歪歪斜斜,像是被風刮過的籬笆牆。
大車店門口北側有個小土房,是個鐵匠鋪, 夏天做鋤頭做鐮刀做爐鉤子,冬天則專為進城的馬車服務, 給馬蹄子上釘上釘子, 稱為掛掌, 這樣,拉車的馬走在冰雪上不至於打滑。這是個細活技術活。 通常把馬固定在“門”字形的架子上, 馬肚子上捆綁兩條寬帶子, 掛在木梁上, 這樣, 當把馬腿向上翻起來, 馬蹄向上時,馬不會跌倒。鐵匠鋪的鐵匠是父子倆, 姓李,人很和善, 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他們。老李師傅有個學名, 叫李大水, 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李大錘。 老李師傅的絕活是隻用兩分鍾就能為一隻馬蹄釘上鐵掌。 他先熟練地用鉗子把馬蹄上磨得光禿禿的舊鐵釘鐵環拔掉,再用鋒利的刀子把馬掌削平。 這還沒完, 他又從火爐裏拿出一塊燒紅的烙鐵, “嗞”的一下放在馬掌上, 把馬掌打磨平整, 然後才放上“U”形鐵環釘上七顆嶄新的三角帽鐵釘。 老李師傅釘的鐵掌可以用上一整年,保證不出毛病。老李師傅的兒子叫李全勝,手藝也不錯, 不過文革開始不久, 小李師傅被人連拉帶扯拉去當上了造反派, 不再當鐵匠了。

董三明一家下放前, 就住在西馬路, 離大車店不遠。每天都能聽見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他還經常去鐵匠鋪撿廢棄的馬掌釘。 廢棄的馬掌釘是男孩子們冬天的玩具。 他們在雪地上畫條橫線, 然後站在遠處的另一條橫線處把馬掌釘扔過來, 誰離的橫線近, 誰就是贏家, 優先一腳把橫線周圍的馬掌釘掃出另一條橫線, 贏得所有出線的馬掌釘。
董三明這次回來,又回到了原來住的地方。 一是因為和老鄰舊居相處得都不錯, 二是因為剛好有一間民房出租, 田醫生趕緊租了下來。
田醫生以前是縣醫院的大夫,認識很多人。 這次聽說她送兒子回來上學, 都來看她, 幫著往屋裏搬東西。 雖然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過日子,但過家用的東西一樣不能少。 鍋碗瓢盆, 筷子勺子, 油鹽醬醋, 米袋子鍋鏟子, 還有衣帽鞋襪, 被褥枕頭, 連洗衣服用的鬆花江牌肥皂, 這次都帶來了。 田媽媽還為兒子帶來了一麻袋煤, 一大捆幹柴, 用來取暖燒飯。 但有一事難住了田大夫: 三明還太小,挑水是個大問題。 這時住在隔壁的馬大娘把她十八歲的兒子拉了過來: “讓雙木幫著挑水吧。” 雙木和三明以前在一起玩過籃球, 踢過馬掌釘。 他走過來拍拍三明的肩膀,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一年前三明一家搬到鄉下時,他還送過三明一個筆記本, 上書臨別贈言: “讓我們的友誼在冰山絕頂處開花。” 三明小, 這句話讓他琢磨了好幾天, 在那個地方開花都難,還能有友誼嗎?後來才明白, 意思是在那樣一個不毛之地開的花不容易, 所以要珍惜, 就像珍惜友誼一樣。
待客人散去,媽媽和三明趕緊把衣箱打開, 雜物安置好, 並生火做了簡單的飯菜。 房間並不大, 還隔成了兩間, 小一點的是廚房, 大一點的搭了一個土炕, 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 吃飯睡覺寫作業都得在炕上。 廚房的火爐生了火以後, 煙火先從炕下走, 暖了炕以後, 再從煙筒中排出。 這樣的房屋結構在東北很是普遍。
剛吃完飯,又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 是魯小鋼來了,他是五八年大煉鋼鐵那年生的, 和三明同歲,以前就在一個班裏上課。魯小鋼瘦瘦的,剃個蘑菇頭,長著大眉毛,眼睛很亮, 主意多, 天生就是個當領導的料。他們一家和三明一家幾乎是同時搬到西馬路做鄰居的,那是他們才七歲。 後來就一同去上小學,一直在一個班。十一歲那年,兩人到南小河旁邊公社的菜地裏偷香瓜, 被看瓜老農發現,窮追不舍,但兩人時聚時散,時隱時現,聲東擊西,配合默契,後來竟跑回老農看地的窩棚裏,坐在他的草席上, 望著遠處東張西望四處尋人的老農,吃瓜吃了個夠。 從此以後兩人的革命友誼就更深厚了。
兩個孩子見了麵, 高興得跳了起來。 他家在另外一趟房, 裏裏外外共三間。 他爸是局長, 待遇一直不錯, 但文革一開始, 作為吉慶縣的第一個被揪出來的走資派,就受冷落“靠邊站” 了, 整天在家喝酒解悶, 唉聲歎氣的。他的另外一個罪名是“國民黨殘渣餘孽”, 因為他一開始被抓壯丁當了國民黨的兵, 打了敗仗後,又參加了解放軍, 還當了連級幹部。 不過他出身好,造反派也不能把他怎樣。實際上造反派也是人, 他們揪人整人的目的就是要自己掌權過官癮, 隻是借口和手段不同。文化大革命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
魯小鋼告訴三明, 明天就開學了, 雖然是上六年級, 但根據毛主席的教導, “學製要縮短, 教育要革命”, 原來的小學六年級, 就是現在的初中一年級。 “不過無所謂, 學什麽不重要, 反正都是毛澤東思想。” 三明兩隻耳朵都豎了起來,還是似懂非懂, 不知魯小鋼還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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