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學農
南小河離吉慶縣城不到三裏路,這條小河有個官方名字, 但像是個滿語名字,沒有人能記得住。 小河彎彎曲曲的, 多數的時候水不多,很是溫順, 三明和魯小鋼經常去那裏光著屁股遊泳。 在河道拐彎的地方,水流得很慢, 泥沙也沉降下來, 所以水是清的。 魯小鋼最拿手的是一個猛子紮入水中, 睜大眼睛捉魚。 不過, 魚很狡猾, 很少能抓到它們。 開始的時候, 三明不太敢下水。 魯小鋼教他把軍帽放入水中弄濕, 然後吹氣,一直到帽子的夾層都充滿了氣體,像個皮球一樣。 這樣把帽子放在下巴下麵, 再去遊泳時,就放心多了。
每年夏天, 南小河都要漲水, 而且很嚇人。 大水渾濁如泥氣勢洶洶漫過了河岸, 淹沒了田野。 站在東風大橋上, 滿眼汪洋一片,看不到盡頭, 城裏和鄉下交通完全阻斷。 南小河不光是一個重要地理分界線, 還是城裏人鄉下人之間的分水嶺。 河的北岸是城裏人, 早九晚五掙工資有星期天,吃商品糧有節假日能天天看電影; 而河的南岸是鄉下人, 沒日沒夜掙工分出苦大力, 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出八瓣在地壟溝裏刨食吃。 城裏最沒出息的男人, 可以到鄉下娶個最漂亮,最年輕的姑娘做老婆。 而鄉下許多才貌出眾的小夥子要花上幾乎畢生的精力, 就是要跨過這條河, 拿到城鎮戶口,當上城裏人。 這是一個很痛苦的現實。盡管新社會新國家工人農民當家作主, 錘子鐮刀都印在了旗子上,但更多時候人們都不願意當工人當農民。
這一天, 一小學八排的全體師生正走在去往小河南麵史家店的路上。 學生們要去史家店參加勞動, 而且還要住上兩夜,以體驗出和貧下中農同住同吃同勞動的感覺。 吉慶鎮一小學教育革命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開門辦學,學工學農, 掌握好勞動本領, 長大了接著用同樣的錘子和鐮刀,永葆社會主義江山永不變色。
由嚴老師帶隊, 八排的五十幾個學生都來了。 上課讀書好不好無所謂, 但勞動鍛煉一定得都參加, 因為這是個政治問題, 勞動人民本色問題。 出了學校大門, 同學們排著整齊的隊伍, 喊著一二一的口令,背上都還背著行李, 肩上還斜挎著書包, 一副雄赳赳的樣子。 這次開門辦學, 還要配合野營拉練, 學解放軍的急行軍, 這樣同時達到了兩個目的。 這是王秋山校長的主意。
剛上路時, 學生們都還有力氣, 班長錢萬勇領著大家響亮地唱著《三大紀律, 八項注意》, 惹得街上的閑人駐足觀望。走了大約有五六裏路,但還沒到東風大橋,體力便有些不支。 又唱了一遍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還是不管用。
背著的行李也不爭氣。 胡建國的行李最先散開, 他隻好停下來, 在路邊, 把行李重新捆好, 但已經沒有了方方正正的模樣。還有幾個學生幹脆把行李又攔上幾圈繩, 長方形的行李便成了圓筒狀, 然後扛在肩上。 此時的八排全體官兵,像是支前的民工,又像是打了敗仗的散兵遊勇, 辜負了王秋山校長的一片苦心。 出發前, 王秋山校長親自來到八排,告訴大家注意事項, 住在貧下中農家,發揚解放軍優良傳統,多做好事,比如挑水掃院子, 早晨擠牙膏準備洗臉水等等。 他還親自給同學們示範怎樣捆行李: 被子三折, 做成小長方體, 行李繩三橫兩豎。 胡建國帶了個大花被, 王校長見了皺了皺眉頭: “有毯子嗎? 先用毯子包一下再捆。”
總算是走到了東風大橋, 嚴老師一聲令下: “歇一會兒吧。” 孩子們一下子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東倒西歪地坐了下來。 嚴老師又說: “想要方便也可以。 男的到橋東邊的柳條林子, 女的到西麵的柳條林子。”
魯小鋼和三明走進了柳條林子, 一邊撒尿,一邊閑聊。 魯小鋼說: “這不瞎折騰人嗎? 走這麽遠的路,還要背著行李, 人都累趴下了, 還能幫人家幹農活嗎? 這都是王校長的餿主意。 本來史家店都派來了馬車,專門拉行李的, 可王校長硬讓人家趕著空車回去了。”
三明本想說什麽,但想想自己的身份, 又把話咽了回去, 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撒完尿, 提上褲子往回走, 魯小鋼忽然說: “你知道嗎? 尹順吉被派出所抓起來了。”
“什麽? 為什麽? 他不是跟他爸趕馬車挺好的嗎?”三明不禁一驚。 他想起一個多月以前, 他還見過順吉。
“我也不太清楚。 聽說是他和他爸爸去鄉下收大米, 然後到黑市上賣, 被拖修廠工人民兵抓到了。 說他們搞投機倒把。 老尹頭不服, 跟他們爭吵, 那些工人們就打他。 順吉趁人們不注意, 從地上撿了一塊磚頭, 朝一個人的腦後砸去, 一下子把那人打倒了。 現在還在醫院裏沒醒過來。”
“真的嗎?” 三明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如果那人死了, 順吉可能就會被判刑。 他這輩子就完了。”
“假如不是那天他吃了那盒大米飯, 他就不會招惹是非; 假如他還留在學校, 他肯定不會出這種事。” 三明一字一板地說, 內心充滿了怨恨。 他折下一個柳樹枝, 一邊往前走,一邊狠狠地抽打著路邊的野草。
“你知道是誰告訴吳老師順吉大米飯那件事嗎?” 魯小鋼問?
“不是胡建國嗎?”
“不是,是牛強。 他想當班幹部生活委員。 可是他的爐子燒得不好, 吳老師沒有提拔他。 唉, 這成什麽事了? 這不損人不利己嗎?”魯小鋼發出感歎。
董三明沒再說話, 跟在跟在魯小鋼身後, 默默地向大橋走去。
東風大橋雖然才建了幾年但看上去已經有些破舊, 盡管如此,這是吉慶鎮的地標之一。 這裏離史家店已經不遠了。 站在橋頭上,可以看見史家店一排排的泥草房。 泥草房很容易蓋, 但也很容易坍塌。 如果不好好修補的話, 通常的壽命也就二三十年。 每年入冬前,泥草房的外牆都要抹上一層厚泥以便保溫, 而經過一年的雨水衝刷, 這層厚泥堆積在牆根上, 且越來越高, 所以老房子外麵的地麵, 都要比屋內高出半尺。 有時雨下得太大太急, 水就會流向屋內。
當八排的全體革命師生到達史家店時,已經接近中午。 生產隊的史隊長正在村口接應他們。 史隊長看上去有六十來歲, 長著一付純樸的農民的臉,黝黑黝黑的, 滿臉的都是皺褶,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 就像戶縣農民畫裏畫的那樣。他戴著一頂髒兮兮的大概是藍色的布帽, 帽子的邊緣已經開裂, 露出灰白的襯裏。 他頭發很短,早已花白; 兩隻手粗糙幹硬, 全是老繭, 指甲下麵有著一圈黑泥土, 那是長年累月在外麵風吹日曬, 侍弄莊稼的印記。他嘴上還叼著一個旱煙袋。 穿的褲子已是很破舊, 還打著補丁, 褲腿向上挽了幾圈, 沒穿襪子,腳上是一雙半新不舊的農田膠鞋。 見到嚴老師他趕忙上前握手, 有點語無倫次:“歡迎歡迎, 熱烈歡迎。 歡迎開門辦學, 歡迎農業學大寨。”
史隊長把大家領到了生產隊大院子裏。 院子中央, 是一口水井, 旁邊是一個飲馬用的大水槽。 坐北朝南的五間泥草房, 是生產隊的隊部, 是社員們白天開會讀報學社論, 晚上打情罵俏聽二人轉的地方。 東廂房的四間房是倉庫, 裏麵放有糧食農具; 西廂房是驢馬圈。 這些房子都有些年頭了,隊部的房子整體向東傾斜, 房頭有兩根大木頭支在那裏。 門框嚴重扭曲, 從長方形變成了斜著的平行四邊形, 史隊長拉了拉門, 但沒拉開, 他使勁踢了踢門框, 這才把門打開。 “這兩天總下雨, 天晴了就好了。”史隊長笑笑說, 笑得有些尷尬。
三明一踏進房內, 就差點踩空跌到。 房內比房外至少低一尺, 而且昏暗淩亂, 什麽都看不清。三明停頓了片刻,才看見這是最外麵的一間房,是豆腐房。 房中間安有一個石磨, 一匹小毛驢蒙著眼睛, 正在一圈又一圈地拉著石磨。磨好的豆漿流向石磨下麵的一個大木桶裏。 房間的一角是口大鍋, 熱氣騰騰地煮著豆漿。 鍋台旁邊一口大缸, 是點鹵水用的。 穿過豆腐房便是隊部, 一股尿騷味糞臭味直衝口鼻,夾雜著旱煙味, 腳臭味和汗氣味。 但想想這次是向貧下中農學習來的, 大家也就不再說什麽。 況且, 高貴者最愚蠢, 卑賤者最聰明。 盡管貧下中農腳上可能沾有牛糞, 但他們的思想最純潔, 覺悟最高尚。 報紙上收音機裏上天天這麽說。但三明想不明白為什麽高貴的思想就必須得和腳臭汗臭不講衛生聯在一起。
房內靠北牆搭了一個大通炕, 靠南牆是一排桌子。 牆上貼著毛主席的標準像, 兩邊還有用毛筆寫在紅紙上的毛主席語錄, 字寫得很認真很難看, 像是剛被掃完盲的人寫的。 史家店的正式名稱為繁榮公社富強大隊向陽小隊, 這是牆上的另一張紅紙上寫的。上麵還有史家店革命委員會成員的名單以及工作職責, 婦聯宣傳財會黨支部團支部基幹民兵各個部門一個不少, 說明這裏確實是辦公的地方, 不會有假。 同學們進來後,把行李扔到炕上, 然後坐在桌子旁聽史隊長安排下午去玉米地鋤草鏟地的任務。 中午生產隊提供了午飯, 是吃麵條, 清湯寡水的, 沒有一點葷腥。 史隊長說, 咱們晚上吃豆腐,還有豬肉燉粉條, 吃饅頭喝小米粥,小蔥蘸大醬, 管夠。
玉米地就在生隊大院的西側, 地頭上有塊牌子, 寫著 “農業學大寨試驗田” 幾個字。 史隊長發給每個人一個短把的小鋤頭, 大家隻能蹲在壟上, 一邊鏟草, 一邊慢慢地往前移。 地裏麵雜草很多,玉米苗混在其中, 稍微不小心就同野草一並鏟掉了。 史隊長耐心地告訴大家鏟草的作用很大, 不光是除掉了雜草,還鬆了土, 有利於玉米根的呼吸發育,保墒保苗, 這是廣大貧下中農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總結出寶貴經驗。史隊長接著說: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我們手裏的鋤頭多動一下,地裏的糧食就會多產一些; 我們的汗珠子多出一些,心中的雜念就會少有一些, 而離共產主義就更近一些。 大家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那就下地幹活吧。”史隊長果斷地一揮手。
三明很受鼓舞, 從心底裏佩服史隊長。 可蹲在地上不一會兒的工夫, 便是腰酸腿疼, 叫苦不迭。 不知是自己覺悟不高, 還是同貧下中農的感情不深。 這樣勉強幹了一個多小時, 還沒鏟完一百米。他環顧四周, 其他同學個個皺著眉頭, 表情痛苦, 有幾個幹脆就跪在地上一點點往前挪, 就差爬下了。 三明看見此時的史隊長正坐在地頭的一棵柳樹下,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看著地裏撅著屁股幹活的孩子們, 那神情就如同陝北老農放羊一般。
史隊長也是個見過世麵的人。 當了十幾年的隊長, 他能得心應手地應付來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 他識字但識字不多, 他貌相憨厚但內心精明。 識字不多使他讓人放心得以重用 — 他升官再大也跳不出史家店; 貌似憨厚使他曆次運動中都能保護好自己以及村民們的利益。 文革前幾年, 縣裏派工作組下鄉蹲點強行推廣人民公社大鍋飯,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而史隊長的老練熟道智救村民在當地傳為佳話。 在工作組來史家店的日子裏, 大隊部的豆腐房成了大鍋飯的廚房, 每日蒸煮菜肴烙大餅子, 但村民似乎胃口都不太好, 隻是陪工作組的幹部們象征性地吃些東西拍拍屁股就走開了。 幾天下去, 工作組的同誌吃得臉色發青, 走路打顫。 後來他們才知道, 史家店並沒有什麽人民公社大食堂大鍋飯。 他們這樣做是在應付上級, 而社員家裏的小鍋小灶並沒有撤掉。 可憐那些城裏來的幹部們, 真是應了那句話,自作自受。 這些幹部們很惱火, 想把史隊長揪出來狠狠整一頓, 但大鍋飯運動很快就過去了, 又一撥政治運動開始了, 所以史隊長躲過了一劫。 他也總結出了一條經驗:任何事情都會變, 大的方麵是江山社稷, 小的方麵是書記主任, 別看開始如何氣勢洶洶, 都是一陣子的事, 能拖就拖, 能等就等, 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沒有變不了的天。
休息的時候到了。 史隊長在地頭喊了一嗓子: “歇氣了! 喝口水吧。”孩子們一窩蜂似的湧向地頭的兩隻水桶, 搶水瓢喝水。 根據事先安排, 休息的時候要讀報紙, 開一個聲討美帝國主義的批判大會, 營造一個在田間地頭鬧革命, “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氣氛。 況且, “打倒美帝打倒蘇修” 本來就是思想改造的重要內容之一。 那個時候全世界大多數國家和人民, 尤其是那些富有的歐美人士似乎對中國人民都不太友好, 都不明真相, 都不理解那些關起門來自己折騰自己的中國人為什麽還那麽亢奮。常來中國的是些非洲拉丁美洲的兄弟, 像是些鄉下來的窮親戚, 一來就唱“國際歌”, 然後就要錢, 回去後,自己留點兒吃點兒好的喝點兒高檔的,剩下的去運動群眾搞馬列。 這幫弟兄人窮臉黑, 說話沒人聽,在國際上也幫不上什麽忙。 歐洲的一個山溝裏有個小國家倒是不錯,對中國挺友好, 是正宗純種白人, 但思維方式有些錯亂,邏輯顛倒, 拍的電影莫名其妙, 誰看誰頭暈, 誰看誰頭痛。
史隊長張羅著讓學生們圍坐成一個圈, 個子小的坐在前麵, 個子大的坐在後麵。宋隊長把扁擔放在一左一右的水桶上,他又坐在扁擔上, 他身後還立了一麵紅旗, 上麵寫著黃字:富強大隊。 這樣地頭田間批判會的氣氛就有了。 老貧農史隊長坐穩後, 清了清嗓子, 右手一揮, 非常鄭重地說:“今天我們學習...”老貧農忽然發現他手中的報紙不見了。 他眯縫著眼睛掃了一圈, 發現他帶來的那份舊報紙被一個愛幹淨的女生拿去坐在了屁股底下,登在頭版的社論 《中國人民永遠是越南人民的堅強後盾》 被弄得滿是泥土, 一個字也看不清。
史隊長拿著報紙,皺起了眉頭, 一時不知所措。 “算了算了, 明天再說吧。 大家歇著吧。”
同學們“嗷”的一生四散而去,沒有半點失落遺憾,也不覺得沒盡到國際主義責任有什麽不妥。 三明坐在地上, 向後一仰,整個身子癱在了草地上。 草地有點潮濕, 散發著泥土的氣息, 令人昏昏欲睡。 幹農活真累。開始鏟草時,三明還走在前麵,但很快就落在了後麵。 他心裏十分沮喪, 不光是因為累, 他更覺得一旦自己哪一天真的當了農民,如何能養活得起自己。 他又想到幾天前回王家窩棚時, 他曾背詠過的一首詩, 《大地之詩人》, 覺得可笑之極。詩人能夠浪漫是因為他們看別人受苦而自己不必去受苦。 正如偉人能夠成為偉人, 是因為他們能編造理論讓別人改造思想而他們自己不必去改造。 這是同一個道理。這次學農的結果使三明暗自下決心, 長大了無論如何也不當農民。 但諾大的中國, 除了工人農民解放軍, 似乎也沒有什麽其他職業可尋。以自己的家庭出身,當兵是不可能了。 也許可以去縣拖修廠當工人。 最好是能當鉗工,聽說那是個技術含量高的工種。
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孩子們又回到了生產隊大院, 排著隊在井台洗手洗臉。飲馬用的水槽成了臨時洗臉池。 稍事休息,恢複了些體力,孩子們又開始有說有笑。 幾個男孩子蹲在馬圈的後麵, 偷看兒馬襠下那長長的黑家夥。
晚上果然吃上了饅頭和豆腐, 還有菠菜湯。 也許是累了的緣故, 大家吃得格外香。
吃完飯後,嚴老師要大家學著解放軍的樣子, 軍民魚水情,住在老鄉家, 幫老鄉做家務。 三明和魯小鋼分到了村裏的一個姓何的農戶。 他們去了以後, 想幫人家挑挑水, 掃掃院, 可是這何姓人家缸裏的水是滿的,房前的空地是幹淨的, 讓兩個孩子有點失望。 但又想不出什麽點子做好事。 看看天氣還早,三明說,“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吧。”魯小鋼說, “你去吧,我要寫點東西。” 三明知道, 魯小鋼要寫思想匯報。 他現在正在積極要求加入團組織。
夏日天長, 都七點多了,天地還是一片通明。 夕陽下,茅草房籬笆牆拖著柔和的長影,顯得很是寧靜,同文化大革命的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的氣氛不太協調。 不過,這世界本來就應該是一個寧靜真實的世界, 隻是因為有了人,才變得複雜起來。
三明毫無目的地走在村子裏土路上, 轉了幾個圈後, 才分出東南西北, 便向村東頭的大隊部走去。晚飯已過, 沒了炊煙, 雞鴨豬鵝也都喂飽了, 懶懶的不願動彈。當它們看見三明,很不情願地挪挪身子。 走著走著,三明忽然看見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慌慌張張地迎麵奔跑過來,仔細一看,竟是李玲玲, 她身後一隻大白鵝, 伸長了脖子, 正在追趕她。 三明大喝一聲,想把大白鵝嚇跑,白鵝愣了一下, 又低著頭向三明衝來。 三明左閃右閃, 白鵝緊盯不放, 三明趕緊往村北頭奔。 李玲玲放心不下, 也跟在後麵, 這樣, 三明在前麵, 後麵是瘋狂的大白鵝, 再後麵是李玲玲, 一行在鄉間的小路上, 在榆樹柳樹的空隙間, 在夕陽的照射下,像是一幅美麗的鄉間戲鵝圖,盡管畫中人有些慌張。就在三明快要跑不動的時候,李玲玲急中生智, 從衣袋裏摸出一個白手絹, 一邊喊一邊揮舞, 白鵝停了下來, 又向李玲玲衝來。 李玲玲一揮手, 將手絹丟向路旁的水渠, 白鵝追手絹而去。 三明一把拉過李玲玲,趕緊又跑了幾步, 這才徹底地擺脫了那隻固執的大白鵝。
兩人的心都在怦怦地跳,臉蛋也紅紅的。 稍稍靜下來後,兩人才發現他們的手還拉在一起, 趕緊抽了回來, 臉更紅了。
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 默默不出聲,心裏都甜滋滋的。 遠處漸漸沉下夕陽, 發出最後一束美麗的霞光,把雲彩染成粉紅色。如果太陽停下不動就好了, 三明想。
還是李玲玲先說了話,但又像是在撒嬌:“都怨你,你得賠我手絹。”
“別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 要是沒有我把白鵝攆走,說不定你該哭鼻子了。”
“那我該謝謝你啦! 你知道嗎? 我看你鏟草時落在了後麵, 我真想幫幫你, 但是我沒敢。”
“為什麽?” 三明問。
“我不好意思,怕錢萬勇他們取笑我。” 李玲玲輕聲說。
太陽完全落了山。不遠處的東風大橋, 已經失去了光澤。 兩人停了下來,對視一刻, 開始往回走。 三明還想拉拉李玲玲的手, 但他沒好意思。 這是他有生一來, 頭一次單獨和一個姑娘在一起,而且還這樣近。
又是一陣無語, 但彼此似乎是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我去過你家。” 她的聲音很小,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在家。 我是和前院的二丫去的。 那一天你回王家窩棚了。 我們從窗戶看, 看見你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 炕桌上的兩本書,也放得方方正正的。”
三明沒有回聲。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能被一個女孩所關注,感到很幸福。
“你會洗衣服嗎?”李玲玲問。
“一開始不太會。 有一次, 水太熱, 洗完後, 我的手滿是水泡,脫去了一層皮。”
“我看看!” 李玲玲一把拉過三明的一隻手。 天色暗, 她把三明的手幾乎貼在了臉上去看。 三明看著她一頭長發, 想去梳捋一下, 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還是沒敢。
“不早了, 我們快點回去吧。”三明說。但馬上又有點後悔。
“那你得先送我回去。”
“好,但別讓人看見。”
李玲玲住的地方離三明的並不遠, 而且順路。 兩個人在路上都不再說話。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白天的燥熱已經退去, 涼爽的風吹在臉上,也吹在心裏。月亮透過像是紗巾的薄雲,掛在遠遠的天上,悄悄地跟在兩個孩子的身後, 慈愛地望著他們。鄉下沒有電,農舍的窗戶透著淡黃的油燈光亮, 顯得特別的安寧。沒有恐懼, 沒有焦躁的世界真好, 三明想。 他始終沒敢拉李玲玲的手。他真希望回村的路再長些,但好像沒走幾步, 就到了李玲玲的農戶家, 他輕聲說了聲再見, 李玲玲回眸向他一笑,便走進了房門。
三明回到自己的住處時, 魯小鋼還沒有睡。見到三明回來, 大聲問道:“怎麽才回來? 我還以為你掉到井裏去了呢。學校來電話了。咱們倆明天不用鏟地了, 回學校的宣傳隊練節目。以後下鄉巡回演出, 宣傳毛澤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