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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輩的陳村往事 (2)

(2021-11-13 09:18:13) 下一個

作者:阿強 

1967年8月,我剛九歲。

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年有餘了。經曆過一番轟轟烈烈而又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字報、大批判、大批鬥、紅衛兵大串聯等一係列的混亂之後,全國正處在各造反派相互間的派性武鬥和大抄家清理牛鬼蛇神的驚恐階段。我們家似乎也將大難臨頭,隨時都有被造反派和紅衛兵殺到家門的危險,於是,我父母決定把我們四兄弟姐妹送到鄉下的三姑婆家暫避。

三姑婆的鄉下不在陳村,而在番禺縣韋湧村。韋湧離廣州並不遠,大概也隻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現在番禺早就成了廣州市的一部分,但那時番禺還是一個縣,韋湧村和順德縣的陳村鎮就一河之隔,這河就是陳村湧,河寬約八十米,是陳村水道的其中一河段。雖然那裏和廣州相鄰,文化大革命的狂風卻刮不進這世外桃源般的鄉村,那裏依然是一片祥和,到處風平浪靜。

我父母拖兒帶女地上路,雖然路途並不遙遠,也不算是兵荒馬亂,但還是生怕有什麽閃失,就叫我冰表姑幫忙一路照看。冰表姑是我阿嫲的侄女,我爸的表妹,就住在和我們家一幢樓之隔。廣州人習慣稱呼奶奶為“阿嫲”。冰表姑財務中專快要畢業,正在家裏等待畢業分配,卻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到處“轟轟烈烈”的也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她沒有加入紅衛兵造反派的行列,而回鄉下避避風頭,當個逍遙派。她的鄉下就在順德的陳村,剛好和我們同路。

我們從廣州郊區的白鶴洞南番順(南海、番禺、順德)長途公車總站出發。出了白鶴洞,就是南海縣的地盤了。顛簸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到了平洲渡口。平洲渡口是南海縣和順德縣的交界,過了渡口的另一邊,就屬於順德縣了。平洲渡口是眾多渡口中河寬比較寬的一個渡口,那時還沒有過河的大橋,但已經不用擺渡船過河了,而是用人和車都可以同載的機輪船。不過,過河時,人人都必須下車,不能留在車內,殘障人士也不能例外,這是安全上的需要。車先開進渡輪,人才能隨後跟進。等車在渡輪上一停定,我就連蹦帶跳一下子就上了渡輪,冰表姑連連在後麵叫我別跑,小心點。我們登上載車兼載人的機渡輪,覺得很驚奇,也挺好玩的,竟然一艘輪船也能載上兩部大汽車和上百個人。過了河,我們就已經在順德境內了。我們再上車繼續旅程,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陳村鎮的新墟。從小我阿嫲就跟我說過不知多少遍,她的娘家就在陳村鎮,下了公車沒幾步路就到。

之前我聽大人們說過,韋湧和陳村就座落在河東河西,隔河相望,所以,我以為一下了車,很快也會到三姑婆的家。我父母卻告訴我,走出陳村鎮後,我們還要走半個小時的田基小路,去簕竹渡口,乘坐橫水渡,到對麵河的韋湧岸,再走二十分鍾的小路,經過一家石灰廠,才能到達三姑婆的家。聽父母這麽一說,我興高采烈的興致馬上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有蹦跳力了。原來,大人所說的一河之隔,對小孩子來說卻是天涯海角。

冰表姑想帶我姐姐去她鄉下住幾天。我姐姐平時就喜歡跟冰表姑玩,我姐姐當然就正中下懷了,不用繼續走這段鄉村小路。沒想到,我父母竟然也欣然同意了。這樣,我們就在陳村分了手,冰表姑帶著我姐姐走了,我們三兄妹就和父母繼續趕路去韋湧。

“我們要走幾十分鍾的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我一路上嘀咕著,這時間對小孩子來說是很漫長的。

我媽看到我無精打采的樣子,不忘教訓我一番:“現在這種局勢,我們是來避難的,不是到鄉下來玩的,到了三姑婆那裏,不要調皮搗蛋不懂禮貌,知道嗎?”

“什麽時候才能到啊?”我一路上不停地問,我爸總是說:“快了,就幾步路。”

終於,筋疲力盡了,快要天黑的時候,我們才到三姑婆家。那是一座青磚大屋。

阿太首先走出來迎接我們:“好了,到了,到了。” 廣州人習慣稱呼曾祖母為“阿太”。

阿太告訴我爸媽,村裏早就有人向他們通風報信我們快要到了,所以她第一個迫不及待走出來迎接我們。村裏的人也真是厲害,他們怎麽知道我們是三姑婆的親戚呢?

我媽指令我們:“快叫阿太。” 。

我們小孩子馬上遵令:“阿太好。”

阿太見到自己日夜掛心的曾孫和孫子孫媳婦,開心笑得合不攏嘴。

高興著,阿太就是眼利,沒看到我姐姐:“怎麽大家姐沒帶來?”廣州人通常稱呼姐姐為“家姐”,“大家姐”就是“大姐姐”。

我媽趕緊說:“大家姐跟她冰表姑留在陳村,過幾天再送她過來。”

阿太是認識冰表姑的。雖然阿太和冰表姑並不是親戚關係,但阿太每年都來看望我們,跟冰表姑自然也就熟悉了。據說幾年前,我爸曾經帶冰表姑到韋湧探訪過阿太和三姑婆,還在這裏住了好幾天。

跟著,三姑婆三丈公也出來迎接我們,還有表姑表叔們,好不熱鬧。

一陣寒暄之後,我們就進了屋。三姑婆表姑們趕緊給我們做吃的,忙乎開了。阿太和三丈公就招呼我們,斟茶倒水的,不亦樂乎。

阿太也就是我爺爺的母親,我爺爺是長子,也是家中的獨子。我爺爺在我爸五歲的時候就因急病去世了。那時三姑婆還沒出嫁,自然就幫母親常照顧起我父親五兄妹,因而我父親和三姑婆有著深厚的感情。後來,三姑婆出嫁後,她和三丈公商量,就把阿太接到家裏。阿太開始不願意,覺得住在女婿家裏,總是不自然,經三丈公再三說服,就安頓下來了。阿太總是向人誇獎她這一生難得有這麽個好女婿。

三姑婆的屋子很大,有前屋和後屋。一進屋子,就是寬敞的客廳,客廳兩旁是睡房。睡房很大,每間睡房擺上兩張睡床後還有很多空間。走過客廳,是一露台。水井就在正中央,水清清的,滿滿的,一伸手就可以到水麵。周圍種著幾盆荷蓮,盆子像博物館的古董,莊重肅穆,很高很大,比得上我的身高,兩小孩才能環抱。從露台右邊出去,是漱洗的地方,有寬敞的洗澡間,還分男女間,還有廁所。而從露台的左邊出去,是個小花園,中間用盆栽種著十盆八盆茉莉花,周圍的圍牆攀滿了霸王花,時下茉莉花霸王花正開放,黃昏中散發著陣陣誘人的清香。走出小花園,眼前就是豬舍,養著兩頭大肥豬。過了露台,是廚房。廚房很大,除了珠江三角洲南番順農村格式的爐灶大鍋洗菜平台之外,還堆放著小山似的禾杆柴火。廚房的旁邊,有一小房子,存放著各種農具,鋤頭、鐮刀、籮筐、畚箕、草帽、梭衣,應有盡有。過了廚房,才是後屋,格局和前屋一模一樣。中間是大廳,兩旁是睡房。大廳最裏邊牆邊擺著供奉祖先的神台,香爐裏香火不停地燃著。大廳的中間,擺著一張長方形大飯桌,大得供十幾人圍桌吃飯都沒問題。旁邊的睡房,一間是三姑婆三丈公的睡房,另外一間是阿太的睡房。聽阿嫲說,三姑婆的婆家以前是有錢人家,看這大屋就知道並不是窮人之家。

這時,天全黑下來了。三丈公打開了電燈,但屋裏依然很暗。

我不知好歹,竟然問三丈公:“電燈為什麽這麽暗,比我們廣州的家暗多了。”

我媽趕緊說我:“小孩子別這麽沒禮貌。”

三丈公笑著說:“農村有電燈已經很不錯了,電燈還是這幾年才有的事,很多農村現在還隻有火水燈呢。”那時廣州人都把煤油叫做“火水”,不知是不是因為煤油就像能燃燒的水,也就被稱為火水了。

三丈公跟我媽說:“小孩子說的沒錯。公社規定,電燈隻允許15瓦的,因為供電力不足,如果家家都用超過這瓦數的燈泡,就會超負荷,燈泡馬上就會燒掉,那就隻能點火水燈了。”

不比城裏,農村的地方,天一黑,蚊子就嗡嗡地飛出來,不亦樂乎。其實,三姑婆的家,比起其他農村人的家,不知要幹淨多少倍了。可是,農村就是農村,哪裏沒有蚊子的。很快,我的手上和腿上就被蚊子咬出了好幾個腫皰,癢死了。

吃過晚飯,阿太打發我們小孩子洗過澡,就讓我們上床睡覺。那正好,我早就想鑽進蚊帳裏躲蚊子了。沒多久,我就呼呼入了睡,至於大人們在聊了些什麽,隻有他們知道。

 

(根據前輩敘述整理改編,未完待續。原創文章,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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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01 回複 悄悄話 往事縈繞,不堪回首
安寧河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分享謝謝!
chuntianle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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