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曾經寫過兩篇關於風鈴草（bellflower, 屬名Campanula）的文章，介紹了在溫哥華戶外見到的匍匐風鈴草（creeping bellflower, 學名Campanula rapunculoides）、聚花風鈴草（clustered bellflower,學名 Campanula glomerata）、桃葉風鈴草（Peach-leaved bellflower，學名Campanula persicifolia）、蔓生意大利風鈴草（Campanula isophylla）、牧根風鈴草（rampion bellflower ，學名Campanula rapunculus）等。
這些外來的風鈴草花姿雖然曼妙，可我還是喜歡在溫哥華島上的密林裏尋找土生的圓葉風鈴草（Campanula rotundifolia） 。每年的七月至九月，半陰的林下、朝陽的草坡、山邊和岩石縫裏，一叢叢圓葉風鈴草靜靜地開著花。為了準備這最高光的時刻，風鈴草貼地而生的心形葉在花骨朵長出時就枯萎了，隻餘一根根細長優雅的花莖在風中輕輕搖曳著。這些莖似乎脆弱了些，常常被懸掛在那裏的單朵或數朵的藍紫色鈴鐺花壓彎了腰，演繹著一低頭的溫柔。花朵並不大，每片花瓣約三厘米長，花量也不算多，如果放在花圃裏，早被人工培育的新奇品種給碾壓了。可是在夏日的森林裏，圓葉風鈴草是絕對的女王。夏末綻放的野花品種並不多，風鈴草獨樹一幟，把關於時光的純粹記憶通過暗啞的“鈴聲”向遠方傳播。
（圓葉風鈴草）
圓葉風鈴草是北溫帶許多地區的常見野花之一，常見的英文俗名有“harebell” （野兔鈴）、Scottish bluebell （蘇格蘭藍鈴花，或bluebell of Scotland）等。可是別被這些俗名誤導了，英格蘭也長著很多圓葉風鈴草。
在蘇格蘭的古代民間傳說裏，圓葉風鈴草是一種不祥之花，常與惡魔、精靈、女巫等聯係在一起。據說精靈出沒在風鈴草瘋長的地方，有時會化身為野兔， “harebell”的花名由此而來。此花又名“old men's bells” （老人鈴鐺），“old men”是蘇格蘭人對魔鬼（devil）的稱呼。蘇格蘭人又把鈴鐺狀的花形比擬為“witch thimbles” （女巫頂針）或“fairies thimbles” （精靈頂針）。總之，凡人最好不要在野外采摘這種帶著暗黑超自然魔力的花，以免惹出大麻煩。
（圓葉風鈴草）
作為一種令人難忘的野花，圓葉風鈴草經常出現在傳統的經典英文作品裏。可是問題來了，北溫帶地區還有一種叫bluebell（藍鈴花）的風信子科野花，學名為Hyacinthoides non-scripta。而且bluebell和harebell這兩個名字在作品裏經常互換，即harebell指的是藍鈴花，bluebell指的是風鈴草。比如在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裏，harebell就是如假包換的藍鈴花。藍鈴花與圓葉風鈴草的花語是不一樣的，前者代表“謙遜、堅定、感恩和永恒的愛”（humility, constancy, gratitude and everlasting love），後者象征“童年、悲傷、謙卑和順從”（childhood, grief, humility, and submission）。我們在閱讀這些經典文學作品時，如果把野花搞混了，就會曲解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藍鈴花）
如何區分這兩種野花呢，我歸納出兩種好辦法：
首先：藍鈴花是在複活節後開放的，花期至初夏。圓葉風鈴草開放在七八月，可以一直堅持到秋季。我們可以根據作品裏的情境來判斷究竟是哪一種花。
其次：圓葉風鈴草植株的任何一部分被折斷時，會滲出白色的乳膠。
我嚐試著用這些粗淺的植物學知識來分析以下幾部經典作品：
第一部：英國著名曆史學家和詩人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一1832）的敘事長詩《湖上女郎》（The Lady of the Lake），第二章第一節，交待了故事發生的季節：“大自然的所有孩子/感受到了萬物複蘇的早春，每一天都在複蘇” （All Nature’s children feel the matin spring/Of life reviving, with reviving day;）。
接下來的第九節，詩人描寫了女主人公愛蘭.道格拉斯(Ellen Douglas)的出場:
“她彎下腰，環顧四周/從地上摘下一朵藍鈴花/‘對我而言，記憶中極少有/燦爛的日子/ 這朵熱愛曠野的小花/ 就是我的簡單標誌/它像玫瑰一樣歡快地飲著天上的露珠/ 生長在國王的禦花園/ 當我把它插在發間， 艾倫，那個吟遊詩人一定會說/ 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花冠’”。
（she stooped, and, looking round,
Plucked a blue harebell from the ground,—
'For me, whose memory scarce conveys
An image of more splendid days,
This little flower that loves the lea
May well my simple emblem be;
It drinks heaven's dew as blithe as rose
That in the King's own garden grows;
And when I place it in my hair,
Allan, a bard is bound to swear
He ne'er saw coronet so fair.'）
接下來的第十八節，詩人毫不吝嗇地誇讚了愛蘭的美麗：“雖無接受/優雅的禮儀和舉止訓練/她卻步履輕盈/掠過石南花叢，露水未曾灑落/就連那朵孱弱的藍鈴花/也隨著她的淩波仙步抬起了頭”
（What though no rule of courtly grace
To measured mood had trained her pace,—
A foot more light, a step more true,
Ne'er from the heath-flower dashed the dew;
E'en the slight harebell raised its head,
Elastic from her airy tread:）
詩歌裏的harebell開在春天，應為風信子科的藍鈴花。
（藍鈴花）
《湖上女郎》在十九世紀家喻戶曉，是蘇格蘭和英格蘭許多中學的文學讀本，然而到了二十世紀末，這部作品幾乎被人遺忘。
第二部：英國詩人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 ，1793～1864) 喜歡寫花草、動物和鄉村生活，他長期受困於精神疾病，詩行裏卻透出一股超越時間的透明色。詩作《考珀格綠林》（Cowper Green）中的一段，“大自然還是每年帶來/春天最美麗的使者/林子裏溫暖的向陽麵/報春花驕傲地綻放/紫香堇覆蓋你的涼亭/銀蓮低垂的花朵/由冬雪和霧凇染白/一如它們早年的時光/布滿樹葉的大地再次變白/然後把每片林子都變成花園/你的處處盛開的迷人花朵/令所有香水暗淡無味/你的蒲公英/鑲嵌著露珠，如淋著雨的太陽/你的藍鈴花，和藍色筋骨草/還有布穀花都很賞心悅目”
（Still does nature yearly bring
Fairest heralds of the spring:
On thy wood's warm sunny side
Primrose blooms in all its pride;
Violets carpet all thy bowers:
And anemone's weeping flowers,
Dyed in winter's snow and rime,
Constant to their early time,
White the leaf-strewn ground again,
And make each wood a garden then.
Thine's full many a pleasing bloom
Of blossoms lost to all perfume:
Thine the dandelion flowers,
Gilt with dew, like suns with showers;
Hare-bells thine, and bugles blue,
And cuckoo-flowers all sweet to view;）
與早春的報春花、銀蓮花、紫香堇、蒲公英、筋骨草和布穀花幾乎在同一花期的harebell, 隻能是風信子科的藍鈴花。
（藍鈴花）
第三部：D.H 勞倫斯的《虹》（The rainbow）第二章，作者借用各種小野花來體現季節的更迭：“報春花在四周閃著微光，到處都是，她彎下腰去，看一看近在她腳邊的這些幹擾她情緒的花草，她甚至摘下一兩朵花，在這新的生活色調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過去的情景……灰色的野草和地衣，和一個小小的教堂，那些野草叢裏開著的幾朵雪花蓮，和一小片令人難以置信的溫暖陽光……她的精神非常不安。聽到小溪由樹叢中流過的急促聲音，她嚇了一跳，想知道那是什麽聲音。順著地勢走下去，她發現在她的四周，在樹叢裏，發著光的藍鈴花如鬼影……夏天來了，沼澤地裏風鈴草亂長，就像道路上車轍裏的積水。石南花在天空下泛著玫瑰紅色，喚醒了整個世界。”( Primroses glimmered around, many of them, and she stooped to the disturbing influence near her feet, she even picked one or two flowers, faintly remembering in the new colour of life, what had been……. Grey grass and lichens and a little church, and snowdrops among coarse grass, and a cupful of incredibly warm sunshine…… She was troubled in spirit. Hearing the rushing of the beck away down under the trees, she was startled, and wondered what it was. Walking down, she found the bluebells around her glowing like a presence, among the trees.
Summer came, the moors were tangled with harebells like water in the ruts of the roads, the heather came rosy under the skies, setting the whole world awake.)
在這段景色描寫裏，bluebell指的是與報春花、雪花蓮一起在春天綻放的風信子科的藍鈴花，harebell指的是圓葉風鈴草。
以上的幾部作品，均是以男性作家的視角來寫花。我又翻閱了幾部女作家的作品，想比較一下，同樣的花，她們下筆時傾注了怎樣的情感？是香豔，還是冷澀、亦或貞烈，或柔情？
艾米麗.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有一首小詩：
“如果風鈴草鬆了她的腰帶
獻給蜜蜂情人
蜜蜂和風鈴草
會神聖如從前嗎
如果天堂——被說服了——
讓出她的珍珠護城河——
伊甸園會是伊甸園嗎，
或者伯爵——還是那個伯爵？”
“Did the Harebell loose her girdle
To the lover Bee
Would the Bee the Harebell hallow
Much as formerly?
Did the Paradise -- persuaded --
Yield her moat of pearl --
Would the Eden be an Eden,
Or the Earl -- an Earl?”
艾米麗在她的多首短詩裏用蜜蜂和鮮花的關係來隱喻男女之間的肉體結合。這首詩帶著原始女權主義傾向，女詩人很納悶，為什麽傳統社會在性觀念上對男性和女性存在著雙重標準。一朵可愛的風鈴草（女人）為那隻幸運的蜜蜂（男人）獻出了貞操，她是否就再也得不到相同的尊重呢？風鈴草受傷或被折斷後會滲出白色的乳膠，女詩人用“讓出她的珍珠護城河”來反映這一現象，同時暗示女人往往是在男人的“說服”下才失身的。男人在女人的珍珠護城河裏享受到了天堂般的快樂，可是，女人一旦失去了貞操，天堂（或伊甸園）是否依舊，伯爵（指少女的情人）還是伯爵嗎？
（圓葉風鈴草）
當然，讀者們可以猜到：在當時的社會，無論毀了多少少女的貞操，伯爵仍然是伯爵。
提起艾米麗.勃朗特（Emily Bronte, 1818-1848）的《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
），讀者們馬上會想到那開滿了石南花的荒野。其實，風鈴草也是荒野的主角之一。
小說第二十二章，十月的一個下午，女管家愛蘭（小說中的“我”）帶著小凱蒂去森林裏散步，其中一段如下：
“‘瞧，小姐！ ’我叫道，指著一棵扭曲的樹的根部的一個凹洞。“冬天還沒有到。那邊有一朵小花，是七月裏那些布滿在草皮台階上如淡紫色薄霧的眾多風鈴草的最後一朵。你要不要爬上去，摘下來給爸爸看？’
凱蒂久久凝視著那朵在土洞中顫抖的孤獨的花，最後回答道——“不，我不會碰它：但它看起來很憂鬱，不是嗎，愛蘭？’”
（‘Look, Miss!' I exclaimed, pointing to a nook under the roots of one twisted tree. 'Winter is not here yet. There's a little flower up yonder, the last bud from the multitude of bluebells that clouded those turf steps in July with a lilac mist. Will you clamber up, and pluck it to show to papa?' Cathy stared a long time at the lonely blossom trembling in its earthy shelter, and replied, at length--'No, I'll not touch it: but it looks melancholy, does it not, Ellen?'）
從花期上看，段落中的“bluebells” 是圓葉風鈴草。
第三十四章，小說結尾處，“我在溫和的天空下，在這三塊墓碑四周徘徊，望著飛蛾在石南和風鈴草叢中飛舞，聆聽微風吹過草地，我納悶有誰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麵的長眠者竟會有不平靜的睡眠。”（I lingered round them, under the benign sky; watched the moths fluttering among the heath and harebells; listened to the soft wind breathing through the grass; and wondered how anyone could ever imagine unquiet slumbers, for the sleepers in that quiet earth.）
文中的harebell與moth (飛蛾)一齊出現在墳墓四周，可見是夏天開花的風鈴草。
從這些片段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在艾米麗的筆下，bluebells和harebells同為風鈴草。
（圓葉風鈴草）
女作家對故鄉的風鈴草情有獨鍾，《呼嘯山莊》發表的前一年（1846年），她的一首《The Bluebell 》（風鈴草）的小詩發表了，第一段如下：
“風鈴草是最可愛的花
搖曳在夏日的空氣裏
它的花朵擁有最強的力量
撫慰我心靈的憂傷。”
（The Bluebell is the sweetest flower
That waves in summer air:
Its blossoms have the mightiest power
To soothe my spirit’s care.”）
根據詩行裏的季節描述，我可以斷定Bluebell指的是圓葉風鈴草。
這首詩寫於1838年，當時艾米麗在異鄉做家庭教師，內心是憂鬱孤獨的，於是用風鈴花來表達鄉愁以及對快樂的童年生活的追憶。1840年，她的妹妹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e, 1820-1849)也寫了一首同名詩，她是這樣讚美風鈴草的：“每一朵小花裏/都住著一個美妙而細致的精靈/用或多或少的魔力/吐露著芬芳的氣息/每一朵風鈴花/欲說還休/讓我柔軟的內心/充溢著難於言表的幸福……哦，那朵孤獨的花讓我想起/ 我的快樂的童年時光/ 那時的風鈴草像是精靈的禮物/置於花叢中的獎品/那些愉悅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心靈和魂魄自由自在/那時我與誌同道合的人同住/他們愛我並且關心我……”
(A fine and subtle spirit dwells
In every little flower,
Each one its own sweet feeling breathes
With more or less of power.
There is a silent eloquence
In every wild bluebell
That fills my softened heart with bliss
That words could never tell
……………………………
O, that lone flower recalled to me
My happy childhood's hours
When bluebells seemed like fairy gifts
A prize among the flowers,
Those sunny days of merriment
When heart and soul were free,
And when I dwelt with kindred hearts
That loved and cared for me.)
這首模仿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的浪漫風格的詩歌長期被文壇忽視，如今讀來，有點像是與姐姐的唱和之作。因家境清寒，姐妹倆成人後被迫分離，給富人們當家庭教師，依靠微薄的薪水養活自己，內心非常不快樂。安妮的這首詩並無明顯的詞句來提示bluebell 究竟是什麽花，從她的成長環境以及詩歌表達的意境來看，bluebell即風鈴草，花語為“順服”（submission）、“憂傷”(grief)。
1847年，安妮的小說《艾格妮絲.格雷》（Agnes Grey）出版，與同年出版的《簡愛》和《呼嘯山莊》一樣，引起了轟動，勃朗特三姐妹從此蜚聲英國文壇。《艾格妮絲.格雷》的第十三章，格雷小姐想摘報春花卻夠不著，韋斯頓先生從高處把花摘下來送給她。他倆展開了一段對話：
“‘我喜歡野花，’他說； ‘其它的花我並不在意，因為我與它們沒有特別的聯係——除了一兩種以外。 你最喜歡哪種花？’
‘報春花、風鈴草和石南花。’
‘不喜歡紫香堇嗎？’
‘是的。 因為，正像你說的，我與它們沒有特別的聯係。因為在我家周圍的山丘和山穀裏沒有這麽漂亮的紫香堇。”
（‘_I_ like wild–flowers,’ said he; ‘others I don’t care about, because I have no particular associations connected with them— except one or two. What are your favourite flowers?’
‘Primroses, bluebells, and heath–blossoms.’
‘Not violets?’
‘No; because, as you say, I have no particular associations connected with them; for there are no sweet violets among the hills and valleys round my home.’）
雖然故事的背景發生在春天，報春花和紫香堇也是春花，但參考勃朗特兩姐妹之前的詩作和語言習慣，小說裏的bluebells隻能是圓葉風鈴草。
兩位妹妹的英年早逝讓姐姐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 悲痛不已，她於1949年發表了小說《雪莉的故事》（Shirley, A Tale）。書中的女主人公雪莉是以二妹艾米麗為原型的，但雪莉不需要像艾米麗那樣曆經貧窮、困苦、甚至死亡，而是過著富有的生活，享有自由選擇愛人的奢侈。據說在這部作品裏，夏綠蒂也提及了“bluebells”，我並未找到相關段落，但我百分百肯定，那一定是艾米麗最喜歡的圓葉風鈴草。
一朵在油墨裏飄香的藍色風鈴花，原來也見證了一段美好的姐妹情啊！
後記：
幾年前在一戶人家的花園陰暗處見到了一叢稀罕的草本，一米多高，綠色的掌狀葉酷似梧桐葉，葉片很大很搶眼，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長長的花枝從葉腋伸出，每三朵鈴狀黃花成一簇。花兒微微垂著頭，始終半開著，花瓣蠟質。我問主人：“這是什麽花？”主人答：“我也不知道啊！苗圃裏順手買的，挺好養，還抗凍。幾年下來，從一株小苗長成了現在的一大叢。年年夏末開花，挺可愛的，我就當成風鈴花(bell flower)了。”後來借助識花軟件，我發現這是來自韓國的黃山梅（Kirengeshoma palmata），英文名為 yellow wax bells （黃蠟鈴）。這是一種難得的在夏末開花的耐陰植物，值得擁有。
本想好好寫寫黃蠟鈴的，卻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無意間挖掘了關於圓葉風鈴草的各種訊息，於是有了這篇《油墨裏飄香的解語鈴鐺花》。
（來自韓國的黃山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