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情是有氣味的,正值雙十年華的她一定會認為薄荷的芬芳代表了愛情。
與薄荷的緣分起於薄荷糖,上中學時她偶然吃到,感覺舌尖幽幽的涼,甜潤微辛,宛如世間最獨特的風味。
薄荷的味道是愛憎分明的,有人沉迷其中,有人退避三舍,所以遠不如福建老家的茉莉、白玉蘭和梔子花的香味那麽普及。可她偏偏喜歡薄荷那種濃烈的隻可意會卻不可言傳的氣息,就像她纖纖外表下的一顆倔強剛烈的心,隻願將情思訴與那個懂她的人聽。
更何況她天生容易蛀牙,不宜多吃甜食,薄荷糖沒有那麽甜,是一種不錯的選擇,而且還給了她那種隻有甜食才能帶來的心理滿足感。吃著薄荷糖,她的腦子裏會掠過一些關於幸福的陳詞濫調,如“掉進了蜜罐”,“甜蜜的愛情”等。想到這些,她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笑得很甜。
喜歡薄荷到了什麽程度呢?她嚐遍了各種牌子的薄荷糖,吃冰淇淋或嚼口香糖時,一定要選薄荷味的,就連隨身攜帶的女式皮包裏必備的風油精也是薄荷味的……如果某一天嘴裏少了薄荷味,她會莫名地煩躁,這是不是一種戒不掉的病態的矯情呢?
大學畢業後她分配回老家工作,很想種一株薄荷,去了家附近的農貿市場幾趟,可是那裏的花草攤並沒有出售新鮮的薄荷苗。有幾回她和朋友們騎車郊遊,無意中發現了野生的山薄荷,福建人稱其為“蘭香草”。山薄荷高約一米,全身密布灰白色柔毛,對生的卵形葉邊緣呈鈍形,腋生的淡藍紫色唇形小花聚成寶塔狀。她俯下身,輕輕捏碎了一片葉子,聞到了一股永遠甜而不膩的清香。
那年她二十三歲,剛剛失戀,並不清楚下一段愛情會何時開始,誰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呢?她摘了一片山薄荷的葉子夾進日記本裏,寫下一句:願愛情的芬芳永不消散。
不過活潑貪玩的她並不寂寞,常常與中學時代的一幫男同學相約著去一個叫陽的男生家打乒乓球和玩撲克牌。她與陽是小學同桌,從小關係並不融洽,時不時有些小齟齬。她清楚記得,小學六年級時,同班的一位小美女和隔壁班的小帥哥偷偷好上了,謠言滿天飛。小帥哥和她是同一個大院的,住在她家樓上。聽到這則緋聞後,她一時多嘴,告訴同學,她的爸爸和帥哥的爸爸是老同事。同學們口耳相傳,故事漸漸脫離了真實的版本。老師為了杜絕早戀現象,開始追查流言源頭。幾個同學指向她,說她親眼目睹小美女約會她家樓上的小帥哥。老師以為她是造謠的“罪魁禍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狠狠地訓了她。陽趁機諷刺道:“原來你的人品這麽惡劣啊,孔老夫子早說過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接著,他鼓動前排的男生不要和她講話。
她氣急攻心,和陽吵了起來,從此互不搭理。盡管兩人後來考取了同一所重點中學,在校園裏見了麵也不打招呼。
大學畢業後她覺得自己懂事了,早已放下兒時的心結,第一次去陽家時,大大方方地與他寒暄。陽已經是個頭一米八的大帥哥了,高出她一大截,對她也很客氣。兩人結成對子,在牌桌上與其他同學酣戰,所向披靡。她握著一手好牌,心無城府地開懷大笑,陽覺得她太放肆了,不給落敗的男生們麵子,於是趕緊對她使眼色,暗示她收斂些。
那時他倆已經二十四歲了,都沒有戀愛對象。陽的母親焦急地在她麵前抱怨:“好多人給我們家陽兒介紹女朋友,他一個都不去看,說女朋友沒有意思,不如電腦好玩。”
她撲哧一聲笑了,私底下問陽:“這是真的嗎?你對電腦的興趣大過找女朋友?”
陽故意把臉轉向一邊,不與她直視,嘴裏“嗯”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她覺得陽是個怪人。
她二十五歲那年埋頭苦讀托福、 GMAT和GRE, 打算出國留學和定居。陽是複旦大學數學類專業的高材生,畢業後分配在某電算中心當程序員,於是她拜陽為師,下班後去他的家和單位學習高數和電腦。
一天傍晚,新交往不到一個月的男友陪著她去陽的單位學習。當她大大方方地介紹兩人認識時,注意到了陽略微錯愕的表情,卻沒有讀懂裏麵的內容。
半個月後,陽在輔導她功課時忽然嚴肅地對她說:“既然想出國,就應該心無旁騖,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好多女孩出國後,就和國內的男友吹了,早知結局如此,何必當初浪費那麽多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呢!”
她瞪了陽一眼,不客氣地回敬一句:“隻要真情還在,山水總有相逢的一天。如果緣滅了,近在咫尺也形同陌路。”
陽嘿嘿一笑,說:“看不出你是個烈女,挺好啊,願你說到做到!”
她對他的冷嘲熱諷很不以為然,這位成天埋頭搞電腦、不懂風情、不願交女朋友的男生哪裏懂得真正的愛情呢?
自那以後,陽明顯地對她冷淡了,她搞不清緣由,心中很疑惑,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失落。自尊心極強的她從此與陽斷絕了音訊。接著,男友劈腿,她遭逢了生平第一次的感情背叛,肝腸寸斷……
八年後,陽光明媚的一個下午,她坐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裏,收到了一封電郵,隻有短短的一句:“你好,我是陽!”
她怔了一下,不知陽何時從其他同學那裏拿到了她的電郵地址。如此出其不意地給她發電郵,是有要事相求嗎?她客氣地回複:“老同學,找我有事嗎?你在哪裏?留個國內電話,我打給你。”
當晚,她撥通了國際長途。原來幾年前她出國後,陽也離開了那個城市,回到廣東老家發展。她聽著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笑嘻嘻地問:“你結婚了嗎?”潛意識裏,她覺得陽肯定還在打光棍,他不是曾經說過,女朋友遠不如電腦有意思嗎?
她果真猜對了。
盡管她已經是加拿大某大公司的資深業務經理,也有了兩三段沒有修成正果的感情經曆,內心卻依然固執地堅持著少女才有的某種執拗的單純。聽到陽說他自己還是單身時,她竟然傻嗬嗬地笑了起來,附和一句:“我和你一樣,也沒有結婚。”
幾天後,她收到了陽的電郵情書。陽向她坦誠一切:“十年前你第一次來我家,像隻快樂的小麻雀,我就徹頭徹尾愛上你了。我找了蹩腳的理由,拒絕母親為我張羅對象,因為我隻想和你戀愛。可你又聰明又好強又驕傲,總是一路向前衝闖勁十足,我生怕追不上你的腳步,又擔心冒然表白,惹你生氣了,一腳將我踢的老遠,我從此失去了再次追求的勇氣……結果一遲疑,你就成為別人的女朋友。我心裏那個惱恨和絕望啊,又不肯放棄,隻好無奈地等,苦等八年。最近實在熬不住了,想知道你的狀況,好讓自己徹底死心。我以為你早在國外結婚生子了, 沒想到天上掉餡餅,砸在了我的頭上,我竟然還有追求的機會……”
他們開始了異國戀,每日靠電郵傳情。
陽問她:“女朋友,什麽時候回來看我啊?下次見麵時,我想好好吻吻你,不許找借口拒絕我喲,說你嘴裏含著大蒜之類的。”
她的臉一紅,也和他開起玩笑:“你難道不知道我癡迷薄荷二十年了嗎?每日無薄荷不歡。我在溫哥華的苗圃裏看見了好多薄荷,有最受歡迎的胡椒薄荷(peppermint),味道清新強烈,咬一口,辛辣味直衝頭頂,好過癮。有蘋果薄荷(apple mint),散發著蘋果和菠蘿的混合甜味。還有氣味更加柔和甜美的綠薄荷,也叫留蘭香(spearmint)…… 薄荷的味道涼涼的,如來自太平洋的一縷涼風,化開了心頭的憂鬱,舌尖留下的是淡而清香的記憶。”
九個月後,他們在廣東舉辦了婚禮。婚後,他來到溫哥華與她團聚。搬到新家時,他們在廚房的窗台上擺上一盆大葉薄荷,讓藤蔓順著百葉窗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天花板。客廳裏則放置了兩盆矮小的花葉薄荷。寒冷的冬夜,室內暖氣開得足足的,他們采下幾片薄荷葉置於加熱器上方,借助熱氣,讓滿屋子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
她斜倚沙發無所事事,嗅著薄荷香,想起顧城在詩集《疊影》裏寫的:“赤腳的泉水啊,在濕地上行走/薄荷草的影子格外清涼……”
她開始懷念福建老家的山薄荷,懷念年輕時那縷留在心愛的日記本裏的香味。當命運將他倆的生活軌道越拉越遠時,似乎隻有山薄荷的氣息在兩人之間的小宇宙彌漫著,冥冥之中提醒他們:當愛情悄悄回轉時,趕緊抓住吧!
在溫哥華能找到山薄荷嗎?他們再度回到苗圃,在香草區苦尋不得,無意中來到了多年生草木區。當她的目光落在一種叫“Blue Mist Caryopteris ” (“藍霧”蕕)的草本花卉時,眼前一亮:這不就是山薄荷嗎?
原來她之前一直搞錯了,福建老家的山薄荷並非薄荷屬的,而是馬鞭草科的一種香草植物,學名為灰葉蕕(Caryopteris incana),因為散發著類似薄荷的香氣,才得了這個俗名。灰葉蕕被引入北美後,無意中與蒙古蕕雜交,產生了更具欣賞價值的雜交品種“藍霧”蕕(學名Caryopteris x clandonensis)。北美苗圃裏出售的大多為雜交品種。
不過發現真相的她已經不在乎這個“馮京當馬涼”的謬誤了。十多年前,她從溫哥華飛到廣東與他相會,久別重逢後兩人第一次擁抱長吻,她留在他唇邊和舌尖的那個味道,無法用文字細膩地描述出來。隻待那個明朗的清晨,有人起身泡了一杯薄荷味的茶(用胡椒薄荷、綠薄荷、蘋果薄荷或山薄荷都行),啜飲一口,才會回憶起關於愛情的所有甜蜜與芬芳。
結果比過程更為重要,兜兜轉轉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起了,而且下決心手牽手勇敢地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