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某位醫學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斷：經典小說《紅字》（The Scarlet Letter）裏的通奸牧師丁梅斯代爾（Dimmesdale）是被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Hester Prynne）的醫生丈夫奇靈沃思 （Chillingworth）毒死的。從丁梅斯代爾牧師的發病症狀來看，他很可能是死於慢性阿托品（atropine）中毒，中毒症狀包括視覺和言語障礙、畏光、皮膚幹熱、感官協調混亂和產生幻覺等。
該醫學工作者的謀殺論令人耳目一新，在文學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此之前，幾乎所有的讀者和評論家們都認為丁梅斯代爾是被內心的愧疚折磨死的。為了激發中學生的閱讀興趣，美國的某些教師還做了這樣的教學實驗，他們讓學生們把這部偉大的心理分析小說當成偵探小說來讀，抽絲剝繭，找出謀殺丁梅斯代爾的凶手。
《紅字》是美國作家霍桑（Hawthorne）於1850年創作的，故事發生在17世紀，英國醫生兼煉金術師白蘭與他的妻子海斯特是一對老少配，夫妻倆決定從英國遷居到清教徒聚居的波士頓。丈夫讓妻子先出發，自己卻在隨後的海上航行中受阻，接著又被美洲的印第安人俘虜，過了兩年囚禁生活。當他最終抵達波士頓時，卻發現妻子在腳手架上受到公開羞辱，原來她與別的男人通奸並生下了一個女兒。白蘭醫生到獄中與妻子會麵，催促她說出奸夫的名字，遭到了拒絕。為了不讓當地的居民知道他就是那個被妻子戴了綠帽的男人，他改名奇靈沃思，一邊在鎮上行醫，一邊努力地尋找奸夫。通過敏銳的觀察，他鎖定了牧師丁梅斯代爾，利用自己的醫術接近牧師，為他治療原因不明的疾病。奇靈沃思的治療顯然沒有產生積極作用，丁梅斯代爾每況愈下，在醫生的操縱下神經錯亂，臨死前在整個社區麵前認罪。奇林沃思隨後也死了。霍桑在小說裏把齊靈沃斯稱為“水蛭”（leech），這在當時是醫生的一個術語。水蛭一旦失去了可以被其傷害的目標，就會跟著死去。
雖然作者對奇林沃思的那段被美洲原住民囚禁的時光著墨甚少，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具備豐富的醫學和化學知識的奇林沃思從印第安人那裏學到了不少草藥療法。美洲土著認為，每個人身上兼具善良與邪惡的秉性，醫者可以用良藥驅除邪惡，亦可扶植惡靈來壓製良善，巫醫往往同時擔當了醫生和牧師的雙重角色。
來到波士頓後，奇林沃思將所學發揮到了極致，他利用當地的各種藥草來配藥。小說第十章，丁梅斯代爾發現奇林沃思正在“檢視一簇難看的植物”（examining a bundle of unsightly plants），於是問他：“我好心的醫生，你從哪裏采集到這些藥草，葉子又黑又軟？”（“where, my kind doctor, did you gather those herbs, with such a dark, flabby leaf?” ）醫生答：“就在這跟前的墓地裏。” （“Even in the grave-yard, here at hand,”）他接著說：“我之前從未見過這些藥草。我發現它們長在一座墳墓上，那座墳上沒有墓碑，沒有其他紀念死者的東西，隻有這些自生自滅的醜陋雜草來紀念他。這些草是從死者的心裏長出來的，可能代表著一些與他一起埋葬的可怕秘密，要是能在他在有生之年坦白就更好了。”（“They are new to me. I found them growing on a grave, which bore no tombstone, nor other memorial of the dead man, save these ugly weeds that have taken upon themselves to keep him in remembrance. They grew out of his heart, and typify, it may be, some hideous secret that was buried with him, and which he had done better to confess during his lifetime.” ）”“也可能，”丁梅斯代爾先生說，“他切望如此，卻辦不到。”（“Perchance,” said Mr. Dimmesdale, “he earnestly desired it, but could not.” ）“那又為什麽呢？”醫生接口說：“既然一切的自然力量都如此懇切地要求坦白罪過，連這些黑色雜草都從死者的心中冒出來，宣布了一樁沒有說出口的罪行，為什麽辦不到呢？”（“And wherefore?” rejoined the physician. “Wherefore not; since all the powers of nature call so earnestly for the confession of sin, that these black weeds have sprung up out of a buried heart, to make manifest an unspoken crime?” ）
這些“醜陋的雜草”（ugly weeds）象征著隱藏在丁梅斯代爾內心的罪惡，奇林沃思利用這些本地原生的雜草，希望能藥到病除，讓患者恢複健康的身心靈。可是他話中有話，巧妙地操縱了丁梅斯代爾的潛意識，小說第十一章寫到，“而且，一直以來，當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想到他的墳墓時，或許捫心自問那墳上是否長草，因為那裏必須埋葬著一個該死的東西！” （And, all this time, perchance, when poor Mr. Dimmesdale was thinking of his grave, he questioned with himself whether the grass would ever grow on it, because an accursed thing must there be buried! ）
奇林沃思內心邪惡，有著強烈的複仇動機，用專業知識來殺人並令對方和大眾不察，對智商極高的他來說並非難事。假如謀殺論成立，奇林沃思究竟用了哪種含有阿托品的藥草，讓丁梅斯代爾的身體慢性中毒，從而控製了他的思想和神經係統，最終導致他精神錯亂了呢？我認為，擅長以景物描寫來映襯人物和烘托劇情的霍桑在小說的第一章就埋下了伏筆。第一章開篇有一段關於監獄四周環境的描寫：“就像一切與犯罪有關的事物一樣，它似乎從未有過青春韶華。 在這座醜陋的建築前麵，一直到壓著車轍的街道，有一片草地，上麵過於繁茂地生長著牛蒡、莧菜、曼陀羅等如此醜陋的植物，這些植物顯然在這塊土地上找到了某種共通之處，因為正是這塊土地早早便誕生了文明社會的黑花 – 監獄。然而，在大門的一側，幾乎在門檻處，挺立著一叢野玫瑰，在這六月時分，盛開著精致的寶石般的花朵，可以想象，它們為步入牢門的那個囚犯或走向厄運的刑徒奉獻了自己的芬芳和嫵媚，以示在大自然的內心深處，對他仍存有憐憫和仁慈。” （Like all that pertains to crime, it seemed never to have known a youthful era. Before this ugly edifice, and between it and the wheel-track of the street, was a grass-plot, much overgrown with burdock, pig-weed, apple-peru, and such unsightly vegetation, which evidently found something congenial in the soil that had so early borne the black flower of civilized society, a prison. But, on one side of the portal, and rooted almost at the threshold, was a wild rose-bush, covered, in this month of June, with its delicate gems, which might be imagined to offer their fragrance and fragile beauty to the prisoner as he went in, and to the condemned criminal as he came forth to his doom, in token that the deep heart of Nature could pity and be kind to him. ）
文中的pig-weed (豬草)即莧菜，“apple-peru”（秘魯蘋果）即北美最常見的曼陀羅花Datura stramonium。曼陀羅花全株有毒，是全世界著名的麻醉劑和致幻劑之一，被印第安人用來治病，也作為致幻劑用於宗教儀式中，以達通靈效果。因果實的外形酷似秘魯的刺蘋果，故又得名“thorn apple” （刺蘋果）。花呈喇叭型，大多數花色為白色，長度約在4厘米到10厘米之間。1676年，英國士兵在鎮壓北美弗吉尼亞殖民地的培根叛亂（rebellion of Bacon）時，誤將曼陀羅幼苗放進色拉裏煮了吃，結果全都變成了癲狂的瘋子，做出各種不可思議的行為。十幾天後，這些士兵的神誌恢複了，但誰也不記得在這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基於這個曆史事件，曼陀羅又被稱為“jimsonweed” （金森雜草）或“Jamestown weed” （詹姆斯鎮雜草）。
（曼陀羅花）
有趣的是，盡管曼陀羅的英文屬名datura起源於印度，而且那裏的曼陀羅品種Datura metel（國人稱為“洋金花”）在印度的文化和宗教中有著神聖的地位，但基因研究表明，世界上所有的曼陀羅屬植物（有九種）均產於美洲，至少在公元二世紀，曼陀羅就傳到了印度次大陸。專家們猜測，這些曼陀羅的種子很可能是通過洋流飄到亞洲和歐洲的。
（印度的洋金花）
某些專家還認為，觀賞價值極高的洋金花可能是成熟的栽培品種，母本為中美洲野生的Datura innoxia（毛曼陀羅）。野生曼陀羅的花是單瓣的，每朵花的花期短。為了避免過早被動物捕食，種皮通常覆蓋著鋒利的刺。根部成塊狀，易儲水，可以在幹燥的沙漠地區生存。而洋金花具有馴化品種的各種特征，其花色豔麗、有白、淡黃、淡紫色之分，花瓣繁複，分為單瓣、二重瓣或三重瓣，每朵花的花期更長，花朵很大，漏鬥狀的花冠竟然長達14-20厘米。洋金花全株近乎無毛，莖呈深紫色，無塊狀根部，通過木質莖基部無性繁殖，種皮表麵的刺短而稀疏，這些特點使得洋金花很容易被人類用來插枝。這說明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之前，美洲的土著就已經開始馴化曼陀羅，培植出了洋金花。洋金花的果實很早就通過洋流飄到亞洲和歐洲，在他鄉發芽、生根並茁壯地生長，成為當地文化和宗教的一部分。
（印度的洋金花） （毛曼陀羅）
曼陀羅花於夏季傍晚開放，迷蒙夜色中花香清幽淡雅，被西方人讚為“月亮花”（moon flower）。但香味有一定的毒性，切忌深呼吸如癡如醉地聞花香，聞久了會出現幻覺和神智不清。武俠小說中的情花常常指的是曼陀羅花，平凡人一旦中了情花毒，便會深愛對方直到死去。楊過中了情花毒，用的是斷腸草做解藥，不過金庸的這個杜撰沒有什麽科學道理。一不小心曼陀羅中毒，和其他藥物中毒的處理手法差不多，包括催吐、洗胃、導瀉、靜脈輸液、利尿以加速毒物排瀉等。
我尚未在溫哥華見到有人栽植草本曼陀羅，本地人似乎更鍾愛木曼陀羅（Brugmansia）。木曼陀羅乃高約2米的小喬木，與草本曼陀羅是近親，原產於美洲的熱帶和亞熱帶地區，每朵巨型豔麗喇叭花有二十幾厘米長，垂掛在枝條上，越是逼近黃昏，花香愈發濃烈。溫哥華處於北溫帶，為了讓木本曼陀羅順利過冬，每到霜凍前，必須用鋤頭細心地將木本曼陀羅從地裏挖出，移栽至大盆，再挪進室內。
（木曼陀羅）
有人說，木曼陀羅花是“天使的喇叭”（Angel's trumpets），草本曼陀羅則是“魔鬼的喇叭”（devil's trumpet)。可是朋友啊，千萬別被這天使的美譽給忽悠了。木曼陀羅有著同樣複雜的出身，一旦相思成癮，那毒，便滲入五俯六髒，腐蝕心靈，吞沒思想。沉溺於愛欲中的人明知花有毒，卻讓它盛開在思念的原野，從此痛楚一生。
與小說大開大合的情節不同，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和幸福往往瑣碎、真實和平凡。曾經哭泣的心，會在大雨滂沱後更加堅強，山盟海誓如果不能轉化為平淡的親情，就會被時光的河流洗涮得蒼白無力。如果把愛情擺在自由（精神和財務上的自由）、家庭和事業之後，我們的生活是否會更接地氣呢？
（洋曼陀羅）
我不要充滿欲望的曼陀羅，隻要愛人親手烹飪的一碗紅燒肉和一個電話問候。充滿人間煙火味的關心，勝過無數不切實際的甜言蜜語。
別了，曼陀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