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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悲傷化成生命的馨香

(2021-08-02 15:31:18) 下一個

我做房貸經理的頭幾年,溫哥華的房市異常火爆。我每天的生活和工作軌跡基本是這樣的:一大早開車送兩個兒子去溫哥華西區的私校,然後沿著Granville 街駛往華人聚居的列治文市見客戶。下午返回溫西接兩個兒子放學,再順著西41街開回本拿比的家中。

愛花如癡的我,在駕駛過程中隻需靠眼角的餘光就能敏銳地認出路邊的各種花樹。三四月的櫻花季,我在Granville 街一側忽然發現了一株毛泡桐樹(princess tree, 英文俗名公主樹,學名Paulownia tomentosa)。樹很高,一大簇一大簇的漏鬥形淺紫花聚成錐形或圓筒形,掛在光禿禿的樹稍,瀑布般傾瀉下來。

(泡桐)

原產於中國的毛泡桐在溫哥華不常見,為此我特地將車子停在路邊,走至樹下仔細端詳。清晨八九點鍾的晨光裏時有一層薄霧,泡桐花若隱若現,吐出若有似無的香。我看不清那些高枝上的花,隻好又等上半個月,待到花兒如展翅的蝴蝶紛紛落地時,才能近距離一睹芳容。泡桐花約四五厘米長,有著五片唇形花瓣,上唇兩瓣下唇三瓣,內麵有兩條黃色的縱褶和無數深紫色的斑點。花形酷似溫哥華常見的草本花卉毛地黃(foxglove, 俗名狐狸手套),因而又被北美人稱為“毛地黃樹”(foxglove tree)。

 

十九世紀毛泡桐被引入北美時,幾乎所有的園藝師都讚它是一種令人驚歎的快速生長的遮陰樹,耐旱,耐汙染,每年春天盛開著薰衣草色的花朵,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空氣中還氤氳著一股香草的芬芳。可是它長得太快了,一年內可長高四五米,一棵樹每年可產生2百多萬粒種子,成為入侵性很強的外來物種。美國南方的很多苗圃開始禁售毛泡桐,加拿大雖然沒有這樣的限製,不過本地居民栽植泡桐的熱情似乎不高。在溫哥華如此罕見的花樹竟讓我撞見了,也算是生活賜予的一種小確幸吧。

每天下午順著西41街返家時,中途會經過一個很大的墓園。墓園四周環繞著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柏樹籬笆,遠遠地就能瞥見園子裏高高的花樹。大果山茱萸(cornus mas)二月開花,滿樹的微小黃花有點蠟梅的韻味,三四月份則是各種櫻花爭奇鬥豔的季節。待到六月下旬,許多花樹進入了結果期,墓園正中央一株高大挺拔的花樹傲然綻放。樹冠格外茂盛,樹上長滿枝椏,團團白花如雪架在樹上,將樹稍壓的很低。

 

除了開粉色花的合歡,我之前幾乎從未注意到溫哥華還有如此美的夏天開白花的大樹。於是趁著工作空檔,特地驅車來到了墓園。園子裏靜悄悄的,空氣裏混著一股花的暗香撲麵而來。我被花香牽引著,走到那棵大樹下,靠近低垂的花枝時,才發現那花並不是純白色的。漏鬥形的花朵內有著兩個黃色的條紋和無數紫色的斑點。那花形,那二三十多花聚成的狹圓錐形花序,無不讓我想起春天開花的泡桐。隻不過此樹是先葉後花的,單從這一點,我就判斷它與先花後葉的泡桐並非同屬。此樹的心形葉很大,約有20厘米長15厘米寬,葉片疊著葉片,遮住了炎炎的夏日。

我在樹下站了約半小時,微風輕拂,不斷地將花香送進我的鼻孔裏。我心裏產生了一股莫名的衝動,想踏著月光再來賞一次花。彼時,月亮的清輝灑在花瓣上,分外輕盈皎潔,花

兒、風兒與月兒等自然萬物放佛都通了人性,卻選擇默默不語 — 這是我喜歡的一種清幽之美。

我曾留意到加拿大的一種現象:公路邊和公園裏的某些樹下會擺著一塊小銅牌,上麵刻著一個人名,有時還刻著生卒日期。牌子旁邊放著一束鮮花或幹花。某個朋友告訴我,刻在銅牌上的名字十有八九是在這樹附近喪生於車禍的死者。我始終不能確認他的說法是否有道理,不過我知道那些樹下是不能撒骨灰的,不符合古早的關於樹葬的定義。但加拿大的西人喜歡靠近樹的墓地,不少墓園裏綠樹成蔭,想找一塊樹邊的墓地不是很難。墓地裏可以放棺木,也可以選擇放骨灰並且不立碑 – 可否把後一種做法看成新形式的“樹葬”呢?也許百年之後,我也隻想回到原始生命的來源,在墓地上留一片開花的小樹林。

 

之所以想到樹葬,是因為那陣子父親纏綿病榻,母親開始張羅買墓地的事。她喜歡土葬,墓地的價格幾年來漲了幾倍,她打算早一點把墓地買下來。我向她推薦了西41街上的那個種著許多花樹的墓園,還特地告訴她,園子中央有一株將近二十米高的冠蓋如傘的樹,夏花如毛泡桐一樣的美麗芬芳,是一塊風水寶地。

母親沒有采納我的建議,最終在本拿比買了一塊墓地,那一帶的墓園正在分期開發,前兩三期已經竣工了。她說:“那兒朝陽,地勢空曠,離家隻有三分鍾的路程,方便你們以後來拜祭。”

父親是三年前的六月中旬走的,我們把他的棺木運到本拿比的墓園下葬時,我發現園子裏盡是綠色的草皮,卻不見大樹。我心中略感遺憾,想起了位於西41街的墓園裏的那棵與毛泡桐很相似的樹,此時正值花期了吧,那一簇簇漏鬥小花將老成的樹態襯得秀美,仿佛是一次生命的複活。父親的墓地旁要是有一株這樣的樹多好,紫斑點的白色花襯托著一樹翠綠,浮香一路到天涯,慢慢地釋懷了女兒的哀慟。

父親的葬禮結束後,瘋狂了好多年的溫哥華房市突然進入了一個冷靜期,交易量大減,我的休閑時間一下子多了。沉浸在喪父之痛的我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憂鬱之中,於是謹遵醫囑,每天頂著大太陽在戶外散步好幾個小時,以積極的生活狀態來調整心情。有一回我順著捷運鐵軌線往新西敏市的方向走,走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到一處寂靜的花團錦簇的住宅區,竟然在一條人行道上撞見了五六株和西區墓園裏一模一樣的樹。萬朵素雅的白花如蝴蝶齊聚枝頭,風一吹,便作出展翅欲飛狀,此起彼落,香味一陣濃過一陣。我驚歎了一聲,感念於生命中這種不期而遇的美麗,從此每隔三兩天就來此地觀花。眼見著花兒一朵朵落下,然後結出一根根綠色的類似豆莢的果實,“豆莢”竟然長到了幾十厘米長。淺黃色的秋葉於十月底落光了之後,已經變成棕色的豆莢依然掛在梢頭。

我去翻閱本地的園藝花木圖鑒,終於找到了此樹的真名“Catalpa”(梓樹),北美有兩個原生品種:北梓(Northern Catalpa, 學名Catalpa speciosa)和南梓(Southern Catalpa, 學名Catalpa bigenoides)。美國梓樹是春天最遲發芽的花樹之一,在溫哥華,梓樹通常五月底才開始長嫩葉。北梓和南梓在外形上極其相似,北梓更加耐寒一些,樹形更高,花期略早,花朵更大,豆莢更長。南梓的花朵略小,但花序上的花朵數量多於北梓。最好的分辨方法是把葉子揉碎了,散發出難聞的臭味的是南梓,沒有臭味的是北梓。根據豆莢的形狀,北美人給北梓取俗名為“雪茄樹”(cigar tree),給南梓的俗名是“印第安豆樹”(Indian Bean)。不過豆莢和花朵均不可食,隻能藥用。據說天蛾(sphinx moth)幼蟲以美國梓樹的葉子為食,此幼蟲是最佳的魚餌,美國南部的某些釣魚發燒友特地在院前栽梓樹以獲取魚餌。

(雜交的紫梓)

 

北美的梓木抗腐性較強,適合做枕木、電線杆和籬笆樁,北梓的材質優於南梓。它們的“豆莢”在春天爆裂,種子隨風飄散,一旦紮根,便能忍受大幹旱,是一種入侵性很強的原生樹。園藝師們對梓樹愛恨交加,一般將它們置於公園和大型物業區的空曠處,給予足夠的生長空間。他們還將美國南梓與中國的黃花梓(yellow catalpa,學名Catalpa ovata)雜交,培養出了樹形較小、花色更為鮮豔的紫梓(Purple Catalpa,學名Catalpa x erubescens 'Purpurea'),幼葉紫色,成熟的青綠色葉子又寬又大,花與葉均美。甚至還出現了不育品種,花友們不必擔心秋冬季節滿樹惱人的豆莢了。

(雜交的紫梓)

 

我把夏天開花的美梓看成了父親留給我的精神樹,每到父親的祭日,梓花兒便開滿了枝,挨挨擠擠,殷情地對著我笑,教會我如何將悲傷化成生命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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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南小鹿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采薇兒' 的評論 : 謝謝,我家離那裏很近
采薇兒 回複 悄悄話 新西敏McBride夾 Eighth Ave路口附近也有一棵泡桐樹,你可以留心一下
樂學樂遊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跟著你一起感受花香和親情
南小鹿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文以止戈' 的評論 : 謝謝支持
文以止戈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圖片,情感,都那麽美。跟讀你的文章好久啦,很喜歡,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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