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別哭，我最愛的人
群星璀璨的英國詩壇上，有兩位早逝的詩人寫下了與迷迭香相關的詩句。他們分別是亨利.懷特（Henry Kirke White ， 1785 – 1806)和約翰.濟慈(John Keats，1795—1821年)。
亨利.懷特出生於一個屠夫家庭，早慧，體弱多病，十幾歲時以敏捷的詩才而受到矚目，並在朋友的資助下上了劍橋大學。21歲時因嚴重的肺結核去世。
他作有一首《致迷迭香草》：(To The Herb Rosemary)
甜香的花！不願綻放於
酷寒的一月前沿
毫無生氣的冬季沙漠上
你飄蕩著的香被浪費！
來吧，你必須做我的花束，
戴在我的額前。
當我纏繞著悲傷的花環，
我要編織一首憂鬱的歌。
美妙的曲調必須很長
死亡的旋律。
（Sweet scented flower! who art wont to bloom
On January's front severe,
And o'er the wintry desert drear
To waft thy waste perfume!
Come, thou shalt form my nosegay now,
And I will bind thee round my brow;
And as I twine the mournful wreath,
I'll weave a melancholy song;
And sweet the strain shall be, and long,
The melody of death.）
來吧，葬禮花！喜歡
和慘白的屍體住在孤獨的墳墓裏
穿越沙漠的陰鬱
散發出腐香。
來吧，按住我的唇，躺在我身邊
在低矮的赤楊樹下，
我們一起睡個好覺，
誰也不敢冒然
打破大理石
如此寧靜與深刻的孤獨感。
（Come, funeral flower! who lovest to dwell
With the pale corse in lonely tomb,
And throw across the desert gloom
A sweet decaying smell.
Come, press my lips, and lie with me
Beneath the lowly alder tree,
And we will sleep a pleasant sleep,
And not a care shall dare intrude
To break the marble solitude,
So peaceful and so deep.）
聽！風神飛過
在林中空洞地呻吟，
隨著陣風遊蕩，
神秘的音樂死亡。
甜美的花！那首狂野的安魂曲屬於我，
警告我去到寂寞的神殿，
逝者的冰冷草地：
我的墳墓將在那孤單的地方，
我躺在那裏，被所有人遺忘，
你香消玉殞於我的骨灰之上。
（And hark! the wind god, as he flies,
Moans hollow in the forest trees,
And sailing on the gusty breeze,
Mysterious music dies.
Sweet flower! that requiem wild is mine,
It warns me to the lonely shrine,
The cold turf altar of the gone:
My grave shall be in yon lone spot,
Where as I lie, by all forgot,
A dying fragrance thou wilt o'er my ashes shed.)
啊，寂寞的葬禮花，你一定有過很多悲傷，隻是我們不知道……
約翰·濟慈的一生非常的短暫，僅僅活了二十五歲。他在青少年時期父母便相繼去世，有三個弟弟（其中一個夭折）和一個妹妹。他出身卑微，才情與雪萊、拜倫等齊名。人們公認，當他二十四歲停筆時，他對詩壇的貢獻已大大超越了同一年齡的喬叟、莎士比亞和彌爾頓。我很喜歡他的敘事詩《聖艾格尼絲的前夜》（The Eve of St. Agnes ），一連讀了好幾遍。
傳說在每年1月21日的聖艾格尼絲節前夕，年輕的姑娘可能會夢見自己未來的丈夫。濟慈在詩歌中是這樣說的：
“他們告訴她，在聖艾格尼絲前夜，
年輕的處女們可能會看見歡樂的景象，
在甜蜜的深夜裏，
從心上人那裏獲得溫柔的崇拜
如果事先做好了儀式。” -
（They told her how, upon St. Agnes’ Eve,
Young virgins might have visions of delight,
And soft adorings from their loves receive
Upon the honey’d middle of the night,
If ceremonies due they did aright.）
在上床睡覺前，單身女性必須完成這些儀式：取一小撮迷迭香和一小撮百裏香，灑上水。將迷迭香放在左鞋中，將百裏香放在右鞋中，再把兩隻鞋子分別放在床的兩側。臨睡前不能吃晚餐，然後脫下所有的衣服上床，在床上必須仰睡，雙手置於枕下，望著天花板，不許向後看。入睡之前必須祈禱：
“聖艾格尼絲，對戀人們好一點
快來減輕我的煩惱。”
（Saint Agnes, that’s to lovers kind
Come ease the trouble of my mind.）
然後，未來的丈夫就會出現在的姑娘夢中，親吻她，並和她一起吃晚餐。
（聖艾格尼絲）
聖艾格尼絲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夠圓少女們的愛情夢呢？傳說她出生於公元291年，是羅馬貴族的一員，在天主教家庭中長大。天主教在當時是異教。 12歲的她出落得美麗動人，前來求婚的人很多，但她發誓為信仰守貞。後被人告發為邪教徒，當局判決她赤身裸體從大街上拖向妓院。她對天禱告，頭發突然長得很長，遮蔽了她的身體。某些男子企圖當街強奸她，一動手眼睛就立刻瞎掉。後來當局改判將她處以火刑，但木柴不能起燃，最後一個軍官拔劍將她斬首，享年13歲。半世紀後羅馬帝國皈依基督教，她被尊為聖女，成為貞節處女的保護神。
也許某些讀者會納悶，為什麽以貞操聞名的處女艾格尼絲有資格預測年輕女孩的未來丈夫呢？某些專家做了這樣的解釋：在當時的羅馬父權文化中，人們是根據性別來界定自己的身份的。如果一個女人不同意做男人的妻子，那麽她可能就是男人的妓女。而艾格尼絲選擇不崇拜自己文化中的神靈，而是在基督教裏由自己來定義自己的身份，她選擇為信仰守貞，“守貞”隻是表達女性自由意誌的一種方式。可能是因為艾格尼絲做出了強大而痛苦的選擇，所以她被賦予超能量，可以賦予他人選擇的權利。
她的故事啟發了許多藝術家，1819年冬天，濟慈以這個傳統節日為背景，用節奏緩慢悠揚的“斯賓塞詩體”，寫下了精彩的敘事長詩《聖艾格尼絲前夜》。這首詩講述了一個中世紀的故事，女主人公馬德琳（Madeline）和男主人公波菲羅（Porphyro）分屬於相互仇視的豪門望族，像朱麗葉和羅密歐一樣。
故事的開頭，城堡裏來了很多客人，瑪德琳卻對熱鬧的聚會沒有什麽興趣，滿腦子想著聖艾格尼絲節的古老習俗。波菲羅偷偷溜進了城堡，遇到了瑪德琳的老保姆安吉拉（Angela），安吉拉告訴他瑪德琳執著於古老的迷信。波菲羅靈機一動，想成全心愛姑娘的願望 – 他可以躲藏在她的臥室裏，並趁她熟睡時出現。在安吉拉的幫助下，他潛入了瑪德琳的睡房，躲在壁櫥裏。
瑪德琳回到房間，執行完必要的儀式後上床睡覺，很快進入甜美的夢境。夢中的波菲羅如此迷人，似乎永生不朽，滿足了她的幻想。她熟睡後，波菲羅從櫥櫃裏出來，走到她的床邊，試圖喚醒她，卻沒有成功。 濟慈是這樣描述的：
“耳語，他的溫暖舒展的胳膊
陷進她的枕頭。她的夢想蒙上了陰影
在昏暗的帷幕旁：-這是午夜的魅力
不可能像冰流那樣融化：
月光下閃閃發亮的銀盤；
有著寬大的金邊並置於地毯上：
看來他永遠也無法移走
愛人眼裏的堅不可摧的咒語；”
（Thus whispering, his warm, unnerved arm
Sank in her pillow. Shaded was her dream
By the dusk curtains:—'twas a midnight charm
Impossible to melt as iced stream:
The lustrous salvers in the moonlight gleam;
Broad golden fringe upon the carpet lies:
It seem'd he never, never could redeem
From such a stedfast spell his lady's eyes; ）
接著，他拿起瑪德琳的琵琶，並靠近她的耳朵彈奏。突然她的眼睛睜大了，朦朧中，“有一個痛苦的變化，幾乎驅逐了/夢中純潔而深邃的祝福“。（there was a painful change, that nigh expell'd / The blisses of her dream so pure and deep.）她眼前的波菲羅如此平凡，與夢中的形象有著巨大的反差，以至於她以為真實版的波菲羅幾乎要死了。瑪德琳想要繼續與夢中魅力四射的心上人相會，在魔法的力量下，這個願望得以實現。波菲羅以無比的熱情進入了她的夢境，他倆在那裏締結了神秘的婚姻。
當夢幻般的狀態結束時，瑪德琳表達了可能被波菲羅拋棄的擔憂，“這是一種欺騙；-/一隻絕望的鴿子，因未修剪的病翼而折墮。”（a deceived thing; — / A dove forlorn and lost with sick unpruned wing.） 波菲羅則敦促她與他一起離開城堡，“醒醒！起床！我的愛人，別怕，/在南部的荒野，我有一個屬於你的家。”（Awake! arise! my love, and fearless be, / For o'er the southern moors I have a home for thee.）
他們偷偷溜出城堡，消失在暴風雨中。那天晚上，男爵和他所有的客人都做了噩夢，安吉拉和那個祈禱的老人死了。
這首詩從頭至尾有著許多精致的細節描述，畫麵感很強，可以拍成一部既緊張又唯美的大片。本人信手拈來以下幾個例子：
“他緊隨其後穿過一條低矮的拱形道路/他的高高的羽毛刷著蜘蛛網”（He follow'd through a lowly arched way, / Brushing the cobwebs with his lofty plume）- 這裏描述的是男主人公隨著乳母去往瑪德琳睡房的情形。
詩人在後麵的詩行裏描述了瑪德琳房間裏的玻璃彩窗細節，美輪美奐：
“有一個三層拱的高高平開窗，
飾有充滿意象的花環雕刻
有水果，鮮花和成束的結草，
並配有古雅的鑲鑽玻璃，
多不勝數的斑斕色彩和顏料，
乃虎蛾紅白相間的翅膀。
在上千個紋章符號中
隱現著朦朧的聖徒像，
屏蔽的孔罩上染著王後和國王的血。”
（A casement high and triple-arch'd there was,
All garlanded with carven imag'ries
Of fruits, and flowers, and bunches of knot-grass,
And diamonded with panes of quaint device,
Innumerable of stains and splendid dyes,
As are the tiger-moth's deep-damask'd wings;
And in the midst, 'mong thousand heraldries,
And twilight saints, and dim emblazonings,
A shielded scutcheon blush'd with blood of queens and kings. ）
兩人私會結為夫妻後，波菲羅鼓勵瑪德琳與他一起私奔，此時窗外刮著暴風，“每扇門邊都有一盞鏈墜燈閃閃爍爍/有著騎士，鷹和獵犬圖像的掛毯/在環繞四周的呼嘯風聲中顫動/長長的地毯被地板上的風掀起。”
（A chain-droop'd lamp was flickering by each door;
The arras, rich with horseman, hawk, and hound,
Flutter'd in the besieging wind's uproar;
And the long carpets rose along the gusty floor. ）
這是一首必須仔細閱讀的詩，所有的細節都烘托出浪漫之愛。一些評論家認為，這首詩代表了濟慈對他的第一個羅曼蒂克經曆的慶祝，是他和範妮·布勞恩（Fanny Brawne）墜入愛河後不久寫成的。
濟慈擅長在詩歌創作中運用對比，起到強烈的美學效果。詩篇一開始，他就寫到了寒冷的氣候，以便最終強調幸福的愛情帶來的愉悅與溫暖。開篇中的老隱修士的貧窮和自我克製，與古堡裏的歡樂氣氛以及年輕的波菲羅為瑪德琳準備的盛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聖艾格尼絲前夜-啊，嚴寒之極！
貓頭鷹，所有的羽毛，是冷的。
野兔在冰凍的草地上顫抖蹣跚，
羊群在毛絨絨的棚子裏靜默無聲：
隱修士的手指是麻木的，當他念誦
他的玫瑰經，當他結霜的呼吸，
像是古老香爐裏的一柱虔誠的香，
似乎正在飄向天堂，卻並未死亡
在他祈禱的時刻，穿過甜美的聖母像。”
（St. Agnes' Eve—Ah, bitter chill it was!
The owl, for all his feathers, was a-cold;
The hare limp'd trembling through the frozen grass,
And silent was the flock in woolly fold:
Numb were the Beadsman's fingers, while he told
His rosary, and while his frosted breath,
Like pious incense from a censer old,
Seem'd taking flight for heaven, without a death,
Past the sweet Virgin's picture, while his prayer he saith. ）
另外，瑪德琳和波菲羅在戀愛中的狀態是不同的，也構成一種對比。女主人公追求精神上的完美，而男主人公則懷著純淨的塵世激情。他冒險闖進古堡去探望女友，並非純粹的想與她撞擊心靈的火花，而是渴望“下跪、撫摸、親吻”：
“大門旁，
月光斜射，站著他，請求
眾聖徒讓他看到瑪德琳，
但在無聊時光的某一刻，
他可以凝視和崇拜所有看不見的事物；
也許開口說話、下跪、撫摸、親吻-現實中這些情況都會發生 ”。
（Beside the portal doors,
Buttress'd from moonlight, stands he, and implores
All saints to give him sight of Madeline,
But for one moment in the tedious hours,
That he might gaze and worship all unseen;
Perchance speak, kneel, touch, kiss—in sooth such things have been. ）
當波菲羅在安吉拉的幫助下躲藏在瑪德琳睡房的壁櫥裏時，近水樓台先得月，想法就更大膽了：
“他躲藏
在壁櫥裏，如此私密
他可以窺探她的美貌，
也許在那晚贏得一個絕世新娘
當傳說中的精靈在被單上放置，
淡淡的魅惑使她昏昏欲睡“。
（ and there hide
Him in a closet, of such privacy
That he might see her beauty unespy'd,
And win perhaps that night a peerless bride,
While legion'd faeries pac'd the coverlet,
And pale enchantment held her sleepy-ey'd. ）
毫不知情的瑪德琳偷偷溜回房間，在月光下祈禱，她虔誠的天性與周圍富麗堂皇的彩窗形成了對比。月光透過彩窗映射在她身上，將她變成了天使：
“平開窗上映著冬日的月光，
將紅色的光暈撒在瑪德琳美麗的胸前，
她跪求上天的恩典與祝福；
玫瑰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銀色十字架上嵌著柔軟的紫水晶，
她的頭發泛著光澤，像聖徒：
她仿如一位初著盛裝的燦爛的天使，
為天堂保存著翅膀：波菲羅幾乎暈眩：
她跪了下來，如此純潔，白璧無瑕”。
（ Full on this casement shone the wintry moon,
And threw warm gules on Madeline's fair breast,
As down she knelt for heaven's grace and boon;
Rose-bloom fell on her hands, together prest,
And on her silver cross soft amethyst,
And on her hair a glory, like a saint:
She seem'd a splendid angel, newly drest,
Save wings, for heaven:—Porphyro grew faint:
She knelt, so pure a thing, so free from mortal taint. ）
在詩歌的後半部，通過“融化”到瑪德琳的夢中（即發生性關係），波菲羅也成為了一個靈性生物。
詩歌以隱修士和安吉拉的死為結尾，與開篇相呼應，但我認為這個結尾有些莫名其妙，似乎草率了些。這也許表明濟慈本人對故事本身並不感興趣，他更在意的是表達戀愛中的激情。據說詩歌的原版很香豔，編輯覺得讀者接受不了赤裸裸的色欲描寫，命濟慈改寫成潔版，才得以發表。
幾百年來，文學評論家們對波菲羅和瑪德琳的人設有著很多爭議。有人認為瑪德琳是個“傻白甜”，自己給自己設了個圈套鑽進去，沉靜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波菲羅似乎沒那麽高尚，利用少女的純真幼稚，並趁著她朦朧的睡意，不太“名譽”地占有了她。瑪德琳領略片刻睡夢中的愛的甜蜜後，不得不逃離那間溫馨的小屋，遭受嚴寒的煎熬。她今後的命運完全係在波菲羅的良心上，太懸了。
隨著西方女權運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讀者注意到了瑪德琳身上的女性意識。這段感情是她自己選擇的，她也不抗拒與男友在婚前發生性關係，最後毅然決然離家出走。“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她是勇敢剛烈的。再說，兩性相吸偷嚐禁果也符合人性，沒必要對他倆上綱上線橫加指責。
濟慈死後，有不少讀者攻擊他的未婚妻範妮，認為平庸的她配不上曠世奇才。我認為這種批評好無聊，兩人之間的感情“幹卿何事”呢？他倆從相識到相戀隻不過短短三年，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一起，靠書信來維持感情。25歲的濟慈孤獨地客死異鄉，他去世後，範妮經常獨自一人在深夜去他們曾經約會的樹林。如果不是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詩人怎會寫出數篇流傳於世的高質量的情詩，給後人帶來無盡的美感呢？
寫到這，我突然想起流行歌手鄭智化的那首《別哭，我最愛的人》：別哭我最愛的人/可知我將不會再醒/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這世界我曾經來過/不要告訴我永恒是什麽/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就用這個歌名做讀書筆記的標題吧，我相信濟慈在彌留之際最想對未婚妻說：“別哭，我最愛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