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吳剛砍的是什麽桂樹
傳說廣寒宮的月桂高五百丈，吳剛因學仙術違規被罰在那裏砍桂，每砍一斧，桂樹的創傷就會立即愈合，因此吳剛常年在月宮砍桂而始終砍不倒樹。
大多數中國人都認為吳剛砍的是木樨科的桂花樹（Osmanthus fragrans）。宋朝的楊萬裏作有一首《月桂》：“不是人間種，移從月裏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
桂花樹有好多種，除了中秋前後開花的金桂、銀桂、丹桂，還有每年多次開花的四季桂、月月桂等。毛主席也作詩“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桂花酒就是選用秋季盛開之金桂為原料，配以優質米酒陳釀而成。
近年來不斷有專家挑戰這個說法，認為吳剛在月宮裏砍的是中國肉桂（Cinnamomum cassia），分布於廣西、廣東、福建、雲南等低緯度中低海拔山區。這種樟屬的樹木天生就是被砍的，其各部位可分別用於醫藥，樹皮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桂皮，為傳統中藥材，也作調味品。
（從其他網站下載的肉桂樹和肉桂圖片）
收割肉桂的方式是這樣的：先砍下生長了3年的嫩枝，然後縱向切成兩三塊。去除外層樹皮，待樹皮幹燥後，內樹皮蜷縮成薄片管狀物，長約10厘米，直徑1厘米左右。肉桂樹的萌發能力很強，隻要不傷及根係，很快就會有新的枝幹蓬勃而出。一棵肉桂樹可以被采收樹皮四五十年，樹皮厚，耐砍，生存能力也強，廣寒宮裏的那棵桂樹應該是肉桂。如果是桂花樹，吳剛一斧頭將它砍倒，很難再生了。
我很讚同這個觀點。恰逢新冠疫情肆掠，在家上班的我業務量大減，正好可以靜下心來閱讀歐洲經典名著，於是順帶研究了在油墨裏飄香的肉桂。
肉桂是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香料之一，最早的記錄出現在公元2800年前的中國和公元2000年前的埃及。肉桂油是出色的防腐劑，是古埃及人製作木乃伊必要的防腐材料之一。進口到埃及的肉桂來自錫蘭，學名Cinnamomum verum，又叫true cinnamon tree （真肉桂樹）或 Ceylon cinnamon （錫蘭肉桂）。埃及人還用它來焚香，並作為貴重的禮物送給他人。
錫蘭的肉桂、印度的胡椒、印尼的肉豆蔻和丁香是歐洲人眼裏最重要的香料。當時的歐洲人沒有先進的技術給肉類保鮮，必須靠各種香料把肉類醃起來保存。另外，製作各種肉食、蜜餞以及釀酒都需要大量的香料。香料葉廣泛應用在宗教活動和醫藥中。香料貴過黃金，是財富的象征，也是社交活動的重要禮品。
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學作品的英文版裏，肉桂有時被譯成“cinnamon”，有時譯為“cassia” 。“Cinnamon”一詞是從古希臘語kínnamon演化而來的，“cassia”（或Kasia, Casia）一詞最初源自希伯來語。
Cassia一詞最早出現在古希臘最著名的女詩人莎孚（Sappho ，約公元前630年－公元前570年）的一首關於安德洛瑪刻（Andromakhe ）與 赫克托爾（Hektror）婚禮的詩歌中，而今隻餘殘篇：
“塞浦路斯...
先驅來了...
伊達歐斯. ...快速的信使
...
以及亞洲其他地區……不朽的聲名。
赫克托爾和他的隨從們從神聖的底比斯
帶來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女子，從帕路奇亞
美麗的安德洛瑪刻坐著船穿越
鹽海（即死海）。還有很多金手鐲和紫色
熏香衣服，彩繪玩具，
無數銀杯和象牙。
他將一切告知。親愛的父親立刻起身。
消息傳遍了整個城鎮，朋友皆知。
然後，伊洛斯的兒子們駕著精致的
騾車，一群有著勻稱
腳踝的婦人和少女爬了上來
分別是普裏阿摩斯的女兒們...
年輕士兵們牽著馬拉戰車
...無比風采
...騎兵們
...
...喜歡神
...一起聖潔
出發...去伊利俄斯（注：特洛伊的別稱）
長笛和琪塔拉琴優美的聲音混合
還有響板敲擊發出的尖銳聲，然後少女們
唱了一首聖歌，悅耳的歌聲
直衝雲霄...
道路上到處都是
碗和杯子...
沒藥、肉桂和乳香混合著。
所有的老婦都大聲喊叫
所有的男人們都高唱一首動聽的歌
呼喚潘神和遙遠的豎琴神，
他們在為赫克托耳和安德洛瑪刻唱讚美詩
喜歡眾神”
（Kypros ...
herald came...
Idaos... swift messenger
...
and of the rest of Asia... imperishable fame.
Hektor and his men are bringing a glancing girl
from holy Thebe and from onflowing Plakia—
delicate Andromache on ships over the salt
sea. And many gold bracelets and purple
perfumed clothes, painted toys,
and silver cups innumerable and ivory.
so he spoke. And at once the dear father rose up.
And news went through the wide town to friends.
Then sons of Ilos led mules beneath
fine-running carts and up climbed a whole crowd
of women and maidens with tapering ankles,
but separately the daughters of Priam...
and young men led horses under chariots
... in great style
... charioteers
...
... like to gods
... holy all together
set out ... for Ilios
and sweetflowing flute and kithara were mingled
with the clip of castanets and piercingly then the maidens
sang a holy song and straight up the air went
amazing sound...
and everywhere in the roads was...
bowls and cups...
myrrh and cassia and frankincense were mingled.
And all the elder women shouted aloud
and all the men cried out a lovely song
calling on Paon farshooting god of the lyre,
and they were singing a hymn for Hektor and Andromache
like to the gods）
詩歌中的赫克托爾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參加特洛伊戰爭的一個凡人英雄。他是特洛伊國王普裏阿摩斯的長子，帕裏斯的哥哥，特洛伊第一勇士，特洛伊戰爭中特洛伊方的統帥。最後和希臘聯軍第一勇士阿喀琉斯決鬥，因眾神的裁決和宿命死在對方手裏。安德洛瑪刻是底比斯國王厄提昂之女，溫柔善良，勇敢聰慧。他倆本是一對連神仙都嫉妒的眷侶，大敵當前，赫克托爾明知那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卻為了部落和親人們慷慨赴死。國家覆滅，他的兒子被推下城牆摔死，妻子被俘淪為最下賤的奴隸，還被仇人之子霸占，生下三個兒子 — 英雄收獲的是如此悲慘的結局。安德洛瑪刻被剪掉了美麗的長發，赤著腳，忍受著巨大的屈辱。這位曾經高貴的女人不願接受如此卑賤的地位，在勞作的時候用長袍遮住頭和腳。後來她嫁給了赫克托爾的弟弟赫勒諾斯（預言家），赫勒諾斯成為厄皮魯斯的國王，兩人生了一個兒子，並將厄皮魯斯建設成了“小特洛伊”。在羅馬神話裏，幸存的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羅馬人的始祖）於前往意大利的途中在厄皮魯斯見到了安德洛瑪刻。赫勒諾斯死後，安德洛瑪刻又隨兒子返回故鄉小亞細亞，在那裏安度晚年。
女詩人莎孚細致地描繪了奢靡浮華的王室婚禮，一些在今人眼裏並不算稀奇的東西，如紫色香熏衣服、末藥、肉桂、乳香等，可是古代的稀世珍寶。古代製造紫色染料的工藝成本昂貴，希臘人采用尿液、海水和取自染色骨螺囊中的墨汁，經過數道複雜的工序才能製成紫色染料。骨螺是從深海裏打撈的，一隻骨螺隻能提供幾滴未經稀釋的汁液，因此成本不菲。紫色衣物不容易褪色，反複洗滌晾曬後更加鮮豔亮麗，所以在古代紫色是權力、聲望和財富的象征，隻有王公貴族才穿得起。婚禮中大量使用的沒藥、肉桂和乳香是腓尼基人從東方輾轉運來的，考慮到當時的運輸條件和國際貿易的複雜性，這些香料簡直貴如黃金。
婚禮的場麵很熱鬧，幾乎全城的百姓都來圍觀。長笛和琪塔拉琴（一種類似豎琴的樂器）優美的聲音混合著，還有響板敲擊發出的尖銳聲，大夥兒又唱又叫，“呼喚潘神和遙遠的豎琴神（即阿波羅）”。作者在這裏引用了古希臘神話 — 吹笛子的牧神潘（Pan，或 Pano）曾經大膽地向司掌文藝的阿波羅挑戰。阿波羅擅長演奏豎琴,美妙的琴音舉世無雙。
笛子與琪塔拉琴在婚禮現場合奏，不就是兩位大神在共襄盛舉嗎？
我還特別注意到古希臘人在描述美女時，喜歡讚揚她們的腳踝，如詩中的“women and maidens with tapering ankles” （有著勻稱腳踝的婦人與少女）。創作於公元前六、七世紀的《荷馬詩頌》（Homeric Hymn，）裏的《致得墨忒耳》（Hymn to Demeter ）的開場白為：“我開始歌唱有著美麗頭發的聖潔女神得墨忒耳，還有她的那個被冥王抓走的有著纖細腳踝的女兒珀耳塞福涅。”
（I begin to sing of Demeter, the holy goddess with the beautiful hair.And her daughter Persephone too. The one with the delicate ankles, whom Hadês seized.）
似乎勻稱纖細的腳踝是美麗的重要特征之一。此外，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繪畫和雕塑中的所有的帥哥和美女們都擁有一雙“希臘腳”，即第2根腳趾比其他的腳趾長。很多人猜測希臘腳在希臘人群中比較普遍，但專家們認為這與古希臘人的審美觀念有關。古希臘人很早就發現了“黃金分割”的幾何美感，並將這個概念用於雅典衛城的部分設計上。擁有希臘腳型的人大多四肢修長，古希臘人認為這代表了一種美感。這種審美習慣沒有什麽科學依據，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不是希臘腳就是埃及腳（大拇趾比其他4根腳趾長），兩者比例差不多，隻有極小比例為羅馬腳，即5根腳趾長度都差不多，沒有特別凸出的腳趾，看起來就像正方形一樣。擁有希臘腳（又稱莫頓趾，Morten’s toe）的人群的足前部的穩定性較差，上年紀後容易產生背痛、腰痛，骨盆不正等。
赫克托爾的婚禮中出現那麽多腳踝勻稱的美女，還有寶船、香車、銀杯、象牙、華裳、香料、音樂、聖歌和熱鬧的圍觀人群，可是為什麽啊，莎孚的描寫並沒有讓我心馳神往，反而激起了莫名的悲傷？是否因為我早就知道了這對相貌和品格幾乎完美的愛侶即將麵對的悲慘人生？
據《伊利亞特》第24卷記述：赫克托爾死後，他的父親普裏阿摩斯（Priam）來到阿喀琉斯的軍中，動之以情，求阿喀琉斯歸還兒子的屍體。阿喀琉斯想起自己垂老的父親，動了惻隱之心，對普裏阿摩斯說：“您確實是不幸的，你的心承受了那麽多悲傷。當然，您的意誌如鐵，竟敢獨自來到我們的船上，麵對那個殺死了您眾多寶貴兒子的人？來吧，坐在這兒，盡管我們都痛苦，還是把悲傷掩埋了吧，因為悲慟中隻有冰冷的慰藉。眾神操縱著可憐的凡人們的命運：我們生活在悲傷中，而他們卻無憂無慮。宙斯的宮殿中有兩個甕罐，裏麵裝著他賜予凡人的經曆，一個裝著祝福，另一個填滿不幸。收到了兩者混合的凡人在生活中有喜有悲，但是隻收到雷霆之神（指宙斯）從不幸的甕罐裏送出的禮物的人不為世間所容，在大地上絕望地流浪，不被神靈和凡人尊重。看看諸神是如何將榮耀的禮物送給我父親的吧，從他出生那刻起，他的財富超過了其他人，統治著默米東王國。他雖然隻是一個凡人，卻娶了女神為妻。然而神依然把厄運帶給了他，沒有一大堆王子，隻有一個注定要英年早逝的兒子。我照顧不了他，因為我身在特洛伊，遠離故土，給您和您的孩子們帶來了災難。而您，老人家，聽說您曾經很幸福，從馬卡爾統治的萊斯博斯島到弗裏吉亞上遊，再到無邊無際的赫勒斯滂（即今天的達達尼爾海峽），沒有人不曉得您的財富和兒子們。但自從天上的眾神將這場慘烈的戰爭降臨到您的頭上，一切變成了戰鬥和屠殺。忍忍吧，不要讓您的心永遠的悲傷下去，為兒子哀傷將無濟於事，雖然生活會給你帶來其他的悲傷，你沒法讓他複活。”
（ ‘You are indeed unfortunate, and your heart has endured much sorrow. Surely, though, there is iron in your spirit, daring to come alone to our ships, and face the man who slew so many of your noble sons? Come, sit here, and we will shut away our sorrows, despite our grief, since there is but cold comfort in lament. The gods have spun the thread of fate for wretched mortals: we live in sorrow, while they are free from care. Two urns stand in Zeus’ palace containing the experiences he grants mortals, one holds blessings, the other ills. Those who receive a mixture of the two meet with good and ill, but those whom the Thunderer only serves from the jar of ills becomes an outcast, driven over the face of the earth by despair, a wanderer honoured neither by gods nor men. See how the gods showered glorious gifts on my father Peleus, from the moment of his birth, wealth and possessions beyond other men, kingship of the Myrmidons, and though but a mortal man, a goddess for a wife. Yet some god brought evil even to him, no crowd of princes, but an only son doomed to an untimely end. He receives no care from me, since I sit here in the land of Troy, far from my own country, bringing harm to you and your children. And you, my aged lord, they say you once were happy, renowned for your wealth and your sons, in all the lands, from the isle of Lesbos, where Macar reigned, through upper Phrygia to the boundless Hellespont. But from the moment that the heavenly gods brought this wretched war upon you, all has turned to battle and slaughter. Endure, let your heart not grieve forever, Sorrowing for your son will achieve nothing, you’ll not bring him back to life, though life will bring you other sorrows.’ ）
荷馬通過阿喀琉斯之口道出了古希臘人的命運觀與神觀：悲慘的命運都是神賜的，悲傷徒勞無用。盡管如此，人類還是要前赴後繼，曆經千辛萬險，為自己尋找和創造一個美好的家園。所以參加特洛伊戰爭的英雄們大多回不了自己的家鄉，他們接受命運的挑戰，一路前行，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奇跡，史詩般的故事傳唱千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