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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苦的幸福

(2020-01-04 18:20:39) 下一個

父親去世前的兩年,需要每星期自己在家注射藥液,以補充血液內的蛋白。重病將近十年的他早已老眼昏花,雙手止不住地發抖,拿起針顫巍巍的,心裏又害怕,不敢往自己的肚皮上紮。

給父親紮針成了我的份內事,因為我是全家公認的打針技術最嫻熟的, 這完全得益於我的痛苦的懷孕經曆。

我這位高齡孕婦在兩次懷孕期間都得了妊娠糖尿病,每天早晚必須自行注射胰島素。一開始我在肚皮上紮針,待胎兒越來越大肚皮越撐越薄時,醫生建議我在大腿上紮針。細細的針頭看似恐怖,紮進肉裏卻一點也不疼。紮的次數多了,我的手法快狠準,套用古文《賣油翁》裏的一句,“無他,唯手熟爾”。

剛開始紮針時,老公還在一旁陪著,我掀開一截衣服,露出鼓鼓的肚皮和半截大腿,皮膚上無數個紅紅的針點。老公見狀,麵色慘白心如刀割,後來我再紮針,他幹脆把自己鎖在房間,不敢看了。

所幸的是孩子出生後,我的血糖恢複正常,但非常時期練就的純熟的紮針技術在父親病重時用上了。

每次給父親注射完藥劑,我們會坐在一起閑聊一會兒家常,母親有時也加入我們的對話。有一回,我們母女倆爭論已故的外婆和姨婆哪個更俊俏。我出生時,她們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老女人,臉上有了不少皺紋,但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小時候我覺得外婆的臉部線條更柔和,大概是成天笑眯眯的緣故,姨婆臉上的法令紋比較深,看起來比較剛毅。我喜歡愛笑的女人,覺得外婆漂亮。母親卻說:“姨婆年輕時好俊好能幹,是家族裏公認的最聰明的女人。”

外婆和姨婆是含著金匙出生的民國大家閨秀,卻不嬌生慣養,十幾歲時已經開始在福州商界嶄露頭角,勤奮刻苦,是一對非常優秀的女企業家。

後來家族敗落,兩位貴族小姐拖家帶口的,從福州鄉下來到城裏。外婆一家在福州鼓樓區落腳,姨婆家在台江區安頓下來。兩家人各自擠在十幾平方米的破屋裏,一住就是幾十年。姨婆四十幾歲守寡,在淒風苦雨裏帶大了六個性情純孝的孩子。

盡管生活艱難,偶爾還斷炊,姨婆卻一直保持著樂觀的精神。每晚臨睡前她領著兒女們向天主祈禱,一遍遍對他們說:“記住,主答應的,一定給足。”

某一年閩江下遊發生特大洪災,洪水湧進福州,先是淹了台江區,緊接著,鼓樓區的民房也未能幸免,一樓全進了水,地麵積水有一米多高。外公外婆領著三個兒女躲進了二樓的閣子間。外婆突然想起還有一些日常用品沒拿,趕緊爬下窄窄的樓梯,鑽進樓梯口的空水缸裏,試圖借著水缸的浮力漂到廚房裏取東西。突然間,一股洪流衝破大門湧了進來,將外婆連人帶水缸朝門外卷走了。外婆不諳水性,嚇得哇哇大叫。我的母親才十幾歲,又不會遊水,兩個年紀更小的舅舅嚇得在二樓哭成一團。姐弟三人手忙腳亂的, 拿著長竹竿拚命往外鉤,總算夠著水缸,將外婆拉了回來。

洪水過後滿目瘡痍,緊挨著閩江的台江區損失最為慘重。姨婆顧不上收拾家裏的爛攤子,跑來鼓樓區看妹妹,發現妹妹的雨靴爛爛的,鞋底裂了好幾道口,雙腳在寒冷的雨水裏泡得又紅又腫。姨婆心疼不已,一路哭著回了家,從飯錢裏摳出三元錢給妹妹買了一雙雨靴送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姨婆一家,不知要半饑半餓多少頓才能填平這三塊錢的缺口。

如果說相濡以沫是一種幸福,我們家族從來不缺一起吃苦、患難與共的真情。

自從定居溫哥華後,我一直見到一種一米多高的枝幹緊湊的綠色小灌木,五片掌狀葉酷似嬰兒的小手掌,花期很長,從四月一直開到十月。花形似梅,多為黃色,燦若碎金。白色花品種也很常見,如晶瑩剔透的白雪綴滿枝頭。偶有粉色花,如清晨一抹淡淡的霞光。

溫村的許多人都見過此花,卻叫不出名字。我去苗圃購花時,無意間發現小灌木的英文名為 Potentilla fruticosa,也就是金露梅。我也趕時髦買了一株。

金露梅是一種分布於亞洲、歐洲、北美的粗健灌木,在藏區,普遍認為的真正的格桑花是金露梅。

在藏族眼裏,一般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可以稱為“格桑梅朵”,有關“格桑梅朵”到底是什麽花的爭議也頗多。從植物學特征上,翠菊、波斯菊、金露梅、狼毒花、高山杜鵑、雪蓮等都可以稱為格桑梅朵。但普遍的看法是金露梅才是真正的格桑花。它美麗堅強,廣泛分布於北半球亞寒帶至北溫帶的高山地區,極其耐寒,可以忍受零下50℃的低溫,因此在西伯利亞乃至北極地區都有其倩影。它可以作為一種飼料,駱駝最喜食,同時又被藏民廣泛用作建築材料,填充在屋簷下或門窗上下。藏民還用其枯葉泡茶。

金露梅寂靜地生長在人跡罕至的荒原,它是高原上的報春花,花蕾初綻,獨步早春。待其它植物剛剛露出生機,它已是花滿枝頭,笑意盈盈了。秋天百花凋零,獨有金露梅傲然挺立迎風怒放。它有梅的姿色和風骨,品性高潔,不媚俗,不隨波逐流,碎金萬點,無愧於“金露梅”這個美名。開著白色花的同種灌木,又被稱為銀露梅。

來自高山的金露梅在北美被人工引進庭院,很適合種在花圃邊上或作為圍籬,滿足了凡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幻想。幻想中的幸福和愛情總是十全十美的,而在現實生活裏,愛和幸福是痛並快樂著的。尤其到了現在,人與人之間愈發缺乏耐性和容忍,一起吃苦的幸福到底可以走多遠?

我們常常高估了對愛的把握,愛就是想她、愛他、嫁他、娶她……童話故事寫到王子娶了公主或灰姑娘,便嘎然而止。就像一首歌裏唱到的:我們越來越愛回憶了/是不是因為不敢期待未來呢/你說世界好像天天在傾塌著/隻能彎腰低頭把夢越做越小了……

代表幸福的金露梅和銀露梅卻以它們的生長規律告訴你: 金光閃亮銀星燦爛的表象下,是廣闊心靈間更深刻的碰撞,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幸福之花撲鼻香。

就算有些事煩惱無助,至少我們有一起吃苦的幸福,每一次當愛走到絕路,往事一幕幕會將我們摟住……

如今父親也離開了我們,我和妹妹成了家中的頂梁柱。我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姨婆生前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主答應的,一定給足”,時不時說給兒子們聽。

我種的那株金露梅年年繁花不斷,一遍一遍重複著古老而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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