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次生林地散步時,發現林緣長著五六株毒豆樹(Laburnum)。樹形酷似垂柳,樹冠略窄,綠色的枝條垂下一串串清香四溢的黃花。我站在樹下,貪婪吮吸著奇香,久久不願離去。
記得英國最著名的現代詩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寫過一首《毒豆樹頂》(The Laburnum Top):
毒豆樹頂是沉默的,很安靜
在九月午後黃色的陽光下,
一些葉子正在變黃,所有的種子都落了下來
直到金絲雀來了,帶著抽搐的唧唧喳喳
枝端,急促的,驚愕
如一隻光滑的蜥蜴,她警覺而迅速地
鑽進濃密處,開動機器
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翅膀的震音和顫音 -
整棵樹顫抖著,激動著
這是她家中的引擎
她給它加滿了油,然後跳到枝梢
露出作為識別標誌的臉部陰影
然後帶著神秘婉轉、有如耳語的叫聲
她向無垠的天空自我發射
毒豆樹重歸寧靜
(The Laburnum Top is silent, quite still
in the afternoon yellow September sunlight,
A few leaves yellowing, all its seeds fallen
Till the goldfinch comes, with a twitching chirrup
A suddeness, a startlement,at a branch end
Then sleek as a lizard, and alert and abrupt,
She enters the thickness,and a machine starts up
Of chitterings, and of tremor of wings,and trillings -
The whole tree trembles and thrills
It is the engine of her family.
She stokes it full, then flirts out to a branch-end
Showing her barred face identity mask
Then with eerie delicate whistle-chirrup whisperings
She launches away, towards the infinite
And the laburnum subsides to empty )
作為英國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桂冠詩人,特德.休斯對英國詩壇的特殊貢獻在於創造了一個以動物和植物為核心的詩意世界。他的創作靈感源自森林、樹木、花草、動物、鳥類等,揭示了大自然對人類精神世界的獨特影響。
《毒豆樹頂》中的毒豆象征著生活中的艱辛,樹頂是沉默的,葉子變黃,種子也落下了。金翅雀的出現使樹上突然發出強烈的震顫,在鳥語中有翅膀抽搐和唧唧喳喳的聲音。“鳥的家庭的引擎”寓意著金絲雀為幼雛帶來食物,她是家人的引擎,正在努力付出,為家庭提供營養,就像發動機是機器的主要部分一樣。最後,金絲雀再次以神秘的方式飛往高空,毒豆樹重歸沉默和空虛。
與擅長寫植物詩歌的前代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和D·H·勞倫斯相比,特德.休斯的植物係列詩帶著機敏、野性、剛毅的性質,少了些浪漫情懷,多了陽剛之氣。 盛放在早春的潔白柔美的雪滴花(snowdrop),在他的筆下似乎戴上了鋼盔,“她蒼白的頭重得像金屬”(Her pale head heavy as metal)。雪滴花是夜晚的殘酷星星(brutal star),幫助肉食動物殺死其他動物。暴力不僅遍布動物世界,還滲透到植物世界。特德.休斯還把看似微不足道的薊(thistle)給寫活了,“在牛的粗糙舌頭和人們鋤地的手之下/薊直刺夏日的天空/抵不住藍黑的壓脹劈啪炸開” (Against the rubber tongues of cows and the hoeing hands of men/Thistles spike the summer air/And crackle open under a blue-black pressure)。薊花充滿了生殖能量。 “每一個都是一個複仇的爆發”(Every one a revengeful burst),它們不斷繁殖子孫,動機是打一場持續的戰爭。休斯賦予薊人類的特征和情感,比如報複的能力。在《畫一朵睡蓮》中,睡蓮置身於水麵和水底兩個世界的深處,這兩個世界都很嘈雜,充滿了不安,但她“像一幅畫般/平靜,幾乎沒有一絲顫抖”(can be still /As a painting, trembling hardly at all )。
在特德.休斯的植物係列中,外表最美麗壯觀的當屬毒豆花,又被人們譽為“金鏈花”(golden chains)或“金雨花”(golden rain)。它原生於歐洲中部和南部的高山地區,樹幹細長,直徑很少超過30厘米。葉子是三葉的,有點像三葉草。花朵是典型的豆科花,由五枚明亮的黃色花瓣組成,形似飛舞的蝴蝶。花朵不會產生花蜜,因而對蜜蜂沒有吸引力。一朵朵花從長懸的總狀花序垂下,花序長度從15厘米到30厘米不等。邊材是鵝黃色的,心材是巧克力色的。Laburnum在拉丁語裏是“白色邊材” (white sapwood)的意思。
它分為兩個物種:普通毒豆(common laburnum,學名Laburnum anagyroides)和高山毒豆(alpine laburnum,學名Laburnum alpinum)。兩者的區別在於,普通毒豆的葉子比較小,隻有2-3厘米,花序長10-20厘米,花朵密集。高山毒豆的葉子約4-5厘米長,花序長20-30厘米,但沿著總狀花序稀疏地開花。植物的所有部分都有毒,最毒的是豆莢,故稱“毒豆”。
兩種毒豆樹於16世紀下半葉被引入英國,高山毒豆更適應在氣候條件劣於原生地的蘇格蘭生存,被當地人稱為蘇格蘭毒豆(Scotch laburnum)。人們將普通毒豆和蘇格蘭毒豆雜交,產生出更加優化的沃斯毒豆(Voss laburnum,學名(Laburnum x watereri)。它有一個較窄的表冠,適合種在小花園,花序可達60厘米,款款下垂隨風搖擺,如穿著金黃色舞衣的仙女在翩翩起舞,滿樹耀眼的燦爛。所有的毒豆樹都很適應英國的氣候,茁壯地繁衍生息,很快在野外丘陵地區歸化。
幾個世紀以來,毒豆木材因其硬度和對比色而備受櫥櫃製造商的青睞。毒豆樹枝被切割成圓形或橢圓形片,露出巧克力色的心材和鵝黃色的邊材,用來裝飾櫥櫃表麵。這種風格的家具在17世紀的英國風靡一時,當代的拍賣會上,這些古董家具常常被賣出高價。堅硬、紋理細密、適合高度拋光的毒豆木還可以用來製作水果碗和蛋杯。由毒豆木製成的滑輪和滑塊的使用壽命很長。因為可以準確鑽孔,蘇格蘭風笛上的吊杆經常由毒豆木製成。
外來的毒豆樹已經密切融入英國生活的方方麵麵,司空見慣,難怪特德.休斯將它入了詩。
毒豆也被引入了北美。苗圃裏出售的以沃斯毒豆居多,其次為適應性較強的高山毒豆。沃斯毒豆的花最美,產生的種子莢較少,可以減低兒童中毒的概率。毒豆全身有毒,尤其種子是劇毒的,攝入後一小時,受害者出現口腔灼燒感、惡心、嚴重口渴、腹痛、出汗和頭痛等症狀,在嚴重的情況下死亡。然而,兒童吃大約15至20粒的致命數量的種子是非常罕見的。如果隻吃了一兩個,應該馬上送醫院治療。
我在林緣見到的毒豆全是高山毒豆,應該是隨著種子傳播,在野外歸化的。
我這個生活在溫村的新移民也喜歡植物,寫了一係列觀察劄記。一位評論家曾經說過:植物詩如果隻關注自然世界,而未能將觸須探向詩以外的人性世界,其內容仍是相當貧乏的。
我讚同他的觀點。毒豆令我想起人類的愛情,初見時,體會到的是古詩詞中“萬條垂下綠絲絛”的美感。忽而如夢如幻,忽而真實的觸手可及,難怪古人用垂柳來形容愛情的甜蜜,猜忌的煩惱(如著名的《章台柳》)以及離別時的憂傷。
我打心眼裏感激人類對美的執著追求,不遠萬裏將毒豆引進北美。隻是如此美的花,僅僅因為果實最毒,就以“毒豆”為名,似乎在警示觀花之人:人生苦短,遺恨綿長。愛情是一種慢性砒霜,以如此美妙的花顏出現,讓你心甘情願中毒。毒性滲透到你的心靈,牽腸掛肚。中毒的症狀,一半是癲狂,一半是憂傷。
毒豆花年年在春風中暗香浮動,不斷有人在愛中前赴後繼,期待那一場相遇的美好,和一池心碎的落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