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四月底櫻花季節過了之後,你會在溫哥華的很多街道上看到開花了的花白蠟樹(flowering ash)。它們的花很特別,細如發絲,淡黃白色的,幾十朵湊在一起,柔柔下垂,如掛在樹上的道士用的佛塵。
我管它們叫“佛塵樹”,佛塵有掃去煩憂的意思,在文學作品中,拂塵是某些人物或創作角色的武器或代表性物品,比如黃初平(即黃大仙),《倚天屠龍記》中的滅絕師太和《神鵰俠侶》中的李莫愁,佛塵時時不離身。李莫愁惡鬥柯大俠時,“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卷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拂塵上的千萬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 ”
我喜歡美好的事物,不相信拂塵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拂塵”花可以掃去塵埃淨化空氣,又掃去你的煩憂,它是溫哥華一道美麗的風景。
歐洲人不知何為佛塵,幾百年前,他們發現了一個現象:隻要用刀子在白蠟樹的樹幹上割一道口,它就會流出甘甜可口的樹液,凝固後成白色的晶體。歐洲人將此樹液與《聖經》中提到的manna 相提並論。於是花白蠟樹又被稱為嗎哪蠟樹(manna ash,學名Fraxinus ornus )。
嗎哪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時,在40年的曠野生活中,上帝賜給他們的神奇食物。嗎哪夜間隨著露水降在營中,有如白霜的小圓物。形狀彷佛芫荽子,又好像珍珠,是白色的。以色列人把嗎哪收起來,或用磨推,或用臼搗,煮在鍋中,又做成餅,滋味好像新油。
天主教徒視嗎哪為"靈魂的糧食",即每天都要讀《聖經》、禱告,作為我們一天力量的來源。
我雖然出生在天主教家庭裏,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長輩們的信仰是躲躲藏藏不能示人的。我的外公外婆從不在孫輩麵前談天主。在我的記憶中,姨婆劉碧玉比較“出格”些,素有“頂風作案”之嫌,她每晚臨睡前將家門關得緊緊的,偷偷領著幾個兒女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裏念經,向天主祈禱。她常常掛在嘴邊一句:"主答應的,一定會給足。"
我四五歲在福州台江達道路的一個大雜院裏第一次見到碧玉姨婆時,她已經是六十幾歲的老太婆了。劉碧玉小小的個子,眼神清澈明亮,洪亮的大嗓門,待人特別熱情。凡是家中來客,她都親自下廚煮點心給客人吃。如果客人拒絕了她的好意,不吃她煮的東西就想離開,她會再三挽留,甚至拽著客人的手提包不讓出門。有時碧玉會急哭了,說來客不給她麵子。她的輩分高,一旦流淚,親朋們抹不開麵子,隻好老老實實坐著將點心吃完。客人臨走時,碧玉姨婆笑咪咪一再囑咐:下次再來啊。
劉碧玉生性好客,禮數周到人情練達,這完全來自於大家族的傳統教育和年輕時商場的曆練。碧玉姨婆和我的外婆華玉是解放前長樂和福州地區響當當的女實業家。
碧玉的一生中有好幾次與天主的十二年之約。
碧玉十幾歲時嫁給長樂金峰鎮的大實業家和地主守忠,夫妻恩愛琴瑟和鳴,無奈守忠三十八歲時得了肺結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國,這是絕症。
碧玉很傷心,夜半時分對天主祈禱:讓我的夫君活到五十歲,上了壽再走。
解放前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短,在福州和長樂一代,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和過了五十歲的男人才算上壽,不是短命之人。
碧玉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給守忠治病。守忠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來。碧玉欣喜萬分,對家人說:"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國解放,土改運動中碧玉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敗落。碧玉一家從長樂倉皇逃出,搬到台江達道路的一所破落的民宅裏,一家幾口擠在一間十二平方米左右的廂房裏安身。
守忠又病了,去醫院做全麵體檢,最後的診斷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四十出頭。
全家上下愁雲慘淡,碧玉含著淚水對孩子們說:“我求過主的,伊噶(福州話,叔叔的意思)上了壽才走。主答應我們的東西,一定會給足,要對伊嘎有信心。"
碧玉年輕時生過的頭兩胎孩子全部夭折,於是按照長樂當地的風俗,之後出生的孩子們管她和守忠叫“嬸嬸叔叔”,認家族的其他長輩為“幹爹幹媽”,以求平安長大。從此,碧玉生養的所有孩子謹遵此習俗,終生喊自己的親生父母“伊嘎伊令”(叔叔嬸嬸的意思)。
自從守忠生重病後,碧玉忙於照顧他,自己也沒有了工作,全家幾乎斷糧了,哪來的錢治病?
碧玉的妹夫一諤趕緊寬慰他們:"我去為你們募捐."
幾十年來,一諤所在的林氏家族為家鄉出錢出力做了不少善事。一諤本人也給人很多恩惠,在長樂老家非常有善緣。那時土改剛剛結束,鎮壓了不少地主,沒收他們的全部田產,但長樂老家的民風還是比較淳樸的。一諤找到了所有的親戚以及他曾經施與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幾乎所有的人都出錢相助。親戚們說,雖然他們的光景不如從前了,親人間的守望相助還是要有的。鄉鄰們說,林家從前的大恩大德他們沒有忘,現在是報恩的時候了。
短短的時間,一諤募集了很多錢。守忠靠著這些資助,動了三次大手術。碧玉全力照顧他和六個未成年的孩子,全家的生活費也來自妹夫一諤的幾次募捐。
轉眼到了58年的春天,守忠五十歲,碧玉對孩子們說:"我做好思想準備了,天主要帶伊嘎走了。一個晚期胃癌患者能撐那麽多年,全靠主的慈悲,我們一定要心懷感激。"
不久守忠過世,碧玉扶著他的靈柩回金峰老家安葬。從老家回來後,碧玉對妹妹華玉說,“我們的媽媽今年也要走了。"
華玉大為震驚,姐姐什麽時候學會算卦了?碧玉趕忙解釋說:"還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嗎?我們的母親突然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叫我們準備後事。我很傷心,苦苦向天主禱告了好幾天,請求他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十二年後,母親就七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也算今生無憾了。我祈禱後的幾天,母親清醒了,病也漸漸好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們。主答應給的,一定給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滿十二年,主要引領著媽媽上天堂了。"
果然,十二年之約再次應驗。碧玉華玉兩姐妹年底埋葬了母親。
守寡後的碧玉在淒風苦雨中將六個孩子培養成人。兒女們每人每天隻有一分菜錢,幾乎頓頓靠一根醬菜或者幾粒黃豆拌飯吃。有時連買鹹菜的錢都沒有,他們隻能用醬油調飯。
1977年的春節,我們全家穿戴整齊去碧玉姨婆家拜年,發現她中風後躺在床上,將近一天了,依然昏迷不醒。碧玉的幾個女兒哭成一團,不斷輕聲喚著“伊令”,碧玉全無反應,看來凶多吉少。
大年初一晚上,碧玉的六個兒女聲淚俱下地向天主祈禱: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
這是一次絕望的禱告,沒想到主顯靈了,碧玉竟然在昏迷多時後清醒過來,慢慢康複了。
碧玉非常珍視這一次的新生。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她要好好地看這個世界。接近古稀之年的她,開始坐著火車到全國各地旅遊,飽覽大好河山。
一天,我的母親鳳鳴對碧玉姨媽說:“大姨,我做了一個夢,我到了天堂,看見你在那兒,穿著一件黑色的繡花罩衫,就是我平時見過你穿的那件。"
碧玉很當真,把那件黑色繡花罩衫洗幹淨收在箱底,再三囑咐家人:她臨死前,必須將這件衣服給她換上,她要穿著它去天堂見天主。
1989年的春節前幾天,碧玉開始平靜地同家人交待後事了。她說:“十二年之約快到了,我要去見天主了。我斷氣前,一定將我送回長樂,我要土葬,和守忠埋在一起。”
按當時的規定,在福州去世的人必須實行火葬,死在長樂鄉下的,則可以選擇土葬。
碧玉預見了即將到來的死亡,卻一點也不傷感,坦然麵對。
碧玉的幾個在福州生活的兒女卻異常緊張,天天盯著老母,生怕她有異樣。碧玉的身子骨還比較硬朗,氣色紅潤聲如洪鍾,根本沒有任何垂死的跡象,兒女們開始懷疑母親嘴裏經常念叨的與天主的十二年之約。
大年初一的上午,碧玉還在和家人大聲講笑。她從容不迫地對子女說:"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約的最後一天,我要走了。"看著她精神矍鑠的樣子,沒有人相信她。
大年初二,好端端的碧玉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陣慌亂,趕忙送她去醫院急診。醫生說碧玉已經是植物人,沒救了。在家人的懇求下,醫生給碧玉插上氧氣瓶,勉強維持著生命。大年初五,碧玉的大兒子一家從江蘇趕來。碧玉的六個子女叫了一輛車,將插著氧氣瓶的母親一路護送著回到長樂金峰。當地的醫生拔下氧氣瓶,碧玉溘然長逝,如她所願,死在長樂,終於可以和夫君守忠土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碧玉家教極嚴,子女們個個善良純孝有出息。大兒子旗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廈大物理係畢業,豪無背景的他靠著自身的努力最終出任江蘇某高校的校長。大女兒秀做醫生,退休前是北京某大醫院的黨委書記。留在福州的幾個子女也有房有車,安安逸逸地過日子。
這些全是旁人羨慕的美好的結局。
近幾年來,我也經常對小兒重複碧玉姨婆的話:"主答應的,一定會給足。"
我已經從碧玉姨婆的十二年之約中見證奇跡了。幾十年的歲月悠悠而過,天主依然每天關心和照料我們,一如數千年前按時降下嗎哪供應他的百姓一樣。每日自省,從神那兒支取信仰的真實力量,世界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一切的遭遇都是最美最用心的安排。就連平日閑著賞花,路邊的花白蠟樹也能讓我翻出一段聖經故事,悟出更深的意義。
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