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全家在半開放式的廚房裏點著煤油燈一起吃飯,大人們注意到了晶晶和林林截然不同的性格。
晶晶比較呆,不愛笑,目光是直的,對周圍發生的事不敏感。華玉做了晶晶愛吃的菜,擺在她眼前,晶晶吃著吃著,稍不留神,菜盤被一旁的可誠偷偷挪走藏了起來。可誠想看看晶晶什麽反應,誰知晶晶一轉頭,發現愛吃的菜消失了,也不吭聲,照舊埋頭吃飯。
林林成天笑咪咪的,看似好脾氣,其實並不好惹。她目光伶俐兼耳聽八方,可誠跟她開同樣的玩笑,趁她不注意去偷偷收她的菜盤,林林馬上察覺了,雙眼死死盯著可誠,示意他收手。
可誠喜歡林林,他覺得林林和她是同類。可凡最愛晶晶,因為晶晶性格像他。可凡和可誠的氣質與脾性迥異,簡直不像一個母親生的。
可誠十六歲時跟著父母下放到杜坑村,一副嫩頭青的長相,性格頑劣,愛搞惡作劇。他嫌家裏的老貓“喵喵”叫著煩人,弄來了一包安眠藥拌在貓飯裏。老貓在廚房的角落裏一連睡了三天三夜,華玉一度認為貓死了,認真一瞧,呼吸還在。仔細盤問下,可誠終於承認是他幹的。
閣子間的窗邊掛著鳥籠,裏麵養著遙遙辛辛苦苦抓來討好晶晶的八哥鳥。可誠每天被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煩透了,拿了一小節海帶,塞進鳥嘴裏。鳥的喉嚨被海帶卡著,發不出聲,也吃不了東西。這種異常的狀況持續了幾天,鳳鳴正在納悶八哥鳥是不是生病了,鳥忽然死了,身後是一節帶著血的海帶,臨死前從肛門裏排出來的。鳳鳴見了心疼不已,知道是可誠幹的,破口大罵他好幾天。
除了性情頑劣,可誠還很暴躁,一點就著。鳳鳴曾經和晶晶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可誠正在學木工活的時候,同村的幾個從福州來的知青認為生產隊長平時偏袒農民,對知青有失公允,和隊長吵了起來。本來最初的吵架是沒有可誠的份的,但可誠血氣方剛,喜歡為老鄉打抱不平。他也接著跑去找隊長理論,雙方言辭激烈幾乎打了起來。可誠盛怒之下,跑回木工房抄起一把斧頭,直奔隊長家,一陣亂揮亂砍,村長家的家具頃刻間裂成碎片。可誠闖了大禍,一諤尷尬萬分,連忙到隊長家賠禮道歉又賠錢,一諤素來人緣不錯,對方看在他的麵上,總算平息了怒氣。
和人吵架動輒用斧子亂砍的可誠,碰到晶晶淘氣犯錯誤,不是耐心說教,而是將她拎到半空中,朝她的屁股劈劈啪啪摔幾巴掌。
晶晶清清楚楚記得這樣兩件事。夾在文鬥堂第二進和第三進之間的炮樓旁的空地上擺著一個木製的碾米機。家裏平常吃的米是自己種的。可凡和可誠將收割好的稻穀放進麻袋存著。米吃完時,可誠將麻袋裏的稻穀倒進碾米機的槽裏,用手使勁晃動木製的轉軸,不一會兒,金色的碎穀殼從左邊的出口飛了出去,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米則從下邊的漏鬥裏流了出來,落在了米袋裏。
晶晶看著可誠舅舅用了幾次碾米機,覺得非常好玩,也想自己試試。她從家裏偷了小半袋稻穀,趁大人午睡時跑到炮樓旁邊,學著可誠的樣子將穀子倒在碾米機的槽裏。她用右手順時針方向晃動木製的轉軸時,怪事發生了:白花花的大米從左邊的口噴射到半空中,紛紛落了一地,和地上的塵土混在一起,髒了不能吃了。而碎了的穀殼則從漏鬥流進了事先擺好的米袋子裏。
晶晶嚇傻了:她白白浪費了小半袋米。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她正在發呆時,小小的身子忽然被一隻大手拽了起來,舉到了半空。還來不及尖叫,晶晶的屁股就被重重地拍了幾巴掌,接著是可誠的吼聲:“你這個壞仔(福州話),手真賤。”
平時隻有母親才這樣狠狠地打她,晶晶沒想到小舅舅下手也這麽狠,非常委屈。但這次確實是她做錯了,她回到家,不敢告訴外公外婆挨打的事。
到了炎熱的夏天,水稻開始成熟,田裏用水多了,村民們將一節節的竹管從山頭的水源引向田間,一諤家的廚房斷水了。可誠必須拎著水桶出了文鬥堂,順著田埂走幾百米,到村子東頭的水井邊打水。晶晶和老黃的女兒梅梅跟著可誠一起去了幾次。
晶晶覺得熟門熟路了,再次去打水時跑在前麵帶路。原本要走梯田的第二級田埂的,晶晶跑過了頭,踩著第三級的田埂往前走。梅梅剛說了一句:“晶晶,你走錯了”,隻聽撲通一聲,晶晶一個趔趄栽進水田裏,泥水濺了一身。
可誠一把拽起晶晶,嘴裏罵罵咧咧的,將她一路拖回家。華玉和鳳鳴趕緊為晶晶洗頭洗澡,可誠在一旁火上澆油:“小女孩太不像話了,懲罰她,不讓她出門。”
梳洗幹淨的晶晶穿著花背心和三角褲,被鳳鳴關進了二樓的閣子間。鳳鳴說找不到多餘的幹淨裙子,晶晶要麽向米丹和汗撐學習,穿著三角褲跑出去玩(兩個胡姓女孩比晶晶略大些,好像還穿著開襠褲在文鬥堂到處跑,比起她們,晶晶穿三角褲出門保守多了),要麽乖乖在房裏呆著等裙子晾幹了再出去。
鳳鳴和可誠是一個戰線的,堅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晶晶怕醜,隻好穿著三角褲躲在閣子間,趴在窗口發了半天的呆。心有不甘的她開始翻箱倒櫃,終於在媽媽的一堆衣物中找到了她的另一條花裙子。喜出望外的她套上裙子,又冒著烈日出門玩去了。鳳鳴和華玉笑她是“關不住的野孩子”。
晶晶知道可誠小舅舅是愛她的,充滿創意的他用木頭和竹子給她做了好幾樣小玩具,羨煞旁人。可是他控製不了情緒,發起脾氣很嚇人。這點和鳳鳴很像。姐弟倆的性格修養與父母相差甚遠。生活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們的性格如此扭曲呢?晶晶百思不得其解。
可誠打晶晶的次數多了,晶晶心生怨恨,也想趁機報複一下。
一天,晶晶拿著可誠用杉木做給她的“洪常青”大刀和文鬥堂的幾個孩子一起玩。晶晶在爸爸單位的辦公室裏看到牆壁上的一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劇照,非常喜歡英姿勃發的黨代表洪常青。她將洪常青大刀的樣子描述給可誠舅舅聽。可誠的悟性很高,跑到胡兆柳家隔壁的木工房,找了一截木頭,刨光,半天的功夫做了一柄洪常青大刀,和劇照上的幾乎一模一樣。晶晶掄著大刀和小朋友玩打仗遊戲,她是手上唯一有“武器”的,感到威風凜凜。
鳳鳴對可誠說:“大刀的刀頭太利了,晶晶會傷著人,有空處理一下,弄鈍一些。”
可誠心不在焉地答應了,卻什麽也沒做,不把姐姐的提醒放在心上。
媽媽的話卻讓晶晶開了竅,她終於找到對付可誠的辦法。一天晶晶又在院子裏和小朋友玩瘋了,可誠衝過來打她。晶晶掄起洪常青大刀,朝可誠的胳膊捅去。可誠的胳膊被劃出一條口,流了血,“唉喲”叫了一聲。他一把從晶晶手上奪過大刀,跑進木工房,將刀頭改鈍了。
晶晶有一種報複後的快感。
可誠從此再也沒有打過晶晶,大概也知道這個外甥女潑辣,不是好惹的吧。
十年後,可誠娶妻,有了自己的兒子,對兒子也很粗暴,動輒打罵。晶晶覺得自己的小表弟很可憐。她反對一切以愛的名義進行的棍棒教育。
與可誠相反,大舅可凡是晶晶見過的最老實最好脾氣的男人。可凡生得很好看,濃眉大眼,清秀的臉龐,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不愛說話,從不發脾氣,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短暫的三十五年人生從未有暴跳如雷的時候。可凡總是那麽溫和,不發出輕浮的微笑,他是冬日裏的一抹陽光,溫度正好,走到哪裏,就默默地將熱量傳到哪裏。接受熱量的人一開始並沒有覺察,待他英年早逝後,暮然回首,才發現他留在人們心頭的餘溫,足以支撐著每個思念他的人度過寒冷的冬天。
個頭矮矮的晶晶常常讓可凡大舅蹲下,這樣她可以摟著大舅的脖子,撫弄他濃密的黑發。可凡憨憨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雙手抱著晶晶,一句話也不說。
從某種程度上,可凡影響了晶晶日後的擇偶觀。她喜歡可凡這樣的暖男,喜歡暖男的溫柔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