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上火車前,鳳鳴心潮起伏。福州的醫生早就警告過她,即使去了上海,也有死在手術台上的危險性。她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鳳鳴給瑟琴姑母寫了一封長信,算是了結平生最後一個心願。她在信裏寫到:幾天前是姑媽的生日,阿祖(閩南話,曾祖父母的意思)將廈門的小輩們聚在一起吃太平麵。阿祖說姑媽是在世菩薩,我們全家的大恩人。可全家隻有我一個人沒有見過姑媽的麵。現在我快要死了,隻有一個願望:見姑媽和姑父一麵,當麵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可是山長水遠,我的願望不知今生能否實現。
鳳鳴寄出這封信時,僅是想表示感激而已,沒有特別的奢望,也知道姑父姑母幾乎沒有回鄉的可能性。事實擺在那兒,四少已經74歲了,姑媽六十幾歲,當時的交通條件差,耄耋老人從南洋大老遠回到福建實屬不易。自1951年四少和瑟琴離開廈門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幼小的晶晶當然不能完全體會母親的愁腸百結,她被鳳鳴扔在碧玉姨婆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用手去擦鼻涕,把臉都抹花了。姨婆和三個未出嫁的表姨拚命討好她,陪著笑臉,表姨們給她喂飯梳頭,又抱又哄,總算把她安定下來。
當天晚上,晶晶和三個表姨擠在一起睡。姨婆住在一個破舊的大雜院裏。大雜院原本也氣派過的,至少有三進,院中有水井,兩旁的廂房依稀可見當年精美的雕飾。到了七十年代,十幾戶人家擠在一個大院裏,雜物到處亂放,石階上長滿青苔,走道裏擺著飯桌和長板凳,一片邋遢頹敗的景象。
碧玉姨婆隻有一間房,約莫十二三平方米,房間裏擺著一張很大的雙層床,幾乎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姨婆一個人睡在下鋪,三個未出嫁的女兒擠在上鋪,最小的兒子沒地方睡,隻能去隔壁的一個更小的房間(據說是姨婆另外租的)打地鋪。除了那張大床,姨婆的房間裏還擺了一個老式的櫥櫃和一張小小的書桌,再也沒有空間放其它家具了。他們隻好把飯桌擺在門外的走道裏,將廚房搭建在五六米開外的公共大廳裏。
晶晶和三個表姨擠在上鋪一起睡,她被表姨們夾在中間,四個人合蓋一床大被子。她翻身不得,又悶又熱,半夜三更被尿憋醒了,又不好意思起身去馬桶方便(其實是因為雙人床太高,晶晶不敢黑燈瞎火地爬下去)。就這樣一夜憋著尿,似睡非睡,終於折騰到白天起床了。
她在姨婆家呆了兩三天,白天無所事事,或發呆,或哭著要媽媽。和幾個表姨擠在一張大床上睡了兩個晚上,騰挪不得,說不出的難受。終於,可凡和可誠兩個舅舅從沙縣趕回福州,將她接走了。
三人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夜半時分在沙縣下了車。舅舅們帶著晶晶坐在破舊的候車室裏休息,等著天亮坐長途汽車回鄉下。候車室不大,擺著幾排長椅,隻有他們三個人坐在那裏。室外漆黑一片,大風不停地刮。盡管舅舅給晶晶加穿了一件小花棉襖,她還是凍得睡意盡消。兩個舅舅不停小聲交談著,沒有理會晶晶。晶晶百無聊賴,一個人就著候車室的方格子水泥地玩起了城裏孩子流行的“跳格子”遊戲。
天剛蒙蒙亮,可誠背起晶晶,可凡提著行李,一行人出了沙縣車站,向左拐,走了兩裏路,到了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也是殘舊不堪,車廂裏臭烘烘的,一股濃重的汽油味。汽車在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上慢慢地繞啊繞,晶晶將頭探出車窗,看到狹窄的山道邊便是陡峭的懸崖。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司機一個閃失,車子就要滑下萬丈深淵。而且在紅土盤山公路繞行的滋味並不好受,汽車剛拐了幾個彎,晶晶的頭就開始暈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吐得七葷八素。
好容易下了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可誠舅舅馬上牽著晶晶的手說:“走吧,再走幾裏山路,就見到外公外婆了。”
晶晶打起精神, 腳步飛快地在狹長的山區小道上走著。誰知走了大老遠,滿眼依舊是紅色的山丘和肆意生長的荒草,不見人煙。晶晶的腳步越來越慢,全身疲憊,到最後是靠著兩個舅舅輪流背她走一段,再放下她讓她自己走一段,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杜坑村。
從村口沿著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向東走三四百米,是一條清淺的小河,河麵約三米寬,一段兩米多寬的木橋橫在小河上。走過木橋,晶晶看到了十米開外的坐落在山腳下的一座舊式大宅院,外牆塗著紅色和黃色的泥巴,大門被拆掉了,人們可以從兩米多高的門洞直接走進大宅。
將近四十年後,晶晶才從百度上得知這座老宅叫文鬥堂,是解放前三明大地主胡嘉會的住房。文鬥堂建於1904年,上下三進,二進三進是主房,為抬梁式構架,兩邊有廂房,占地麵積3畝,建築麵積1960平方米。文鬥堂原本也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1975年晶晶第一次來老宅時,這裏早已破爛不堪,大多數廂房的采光並不好,屋內很暗,屋外擺放著柴火,農具和雜物等等,比城裏大雜院的生活條件差多了。
可凡和可誠領著晶晶走到文鬥堂的第三進,上了幾節台階,來到西邊廂房前的一個小院落。院子裏站著兩個老人,正笑咪咪地看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在木質走道上跑來跑去。晶晶認出了那個禿頭大肚的老人是他的外公,那麽,站在外公身邊的那個頭發灰白的女人肯定是外婆了。
外婆見到可凡一行人,喜笑顏開。她指著奔跑的小女孩對晶晶說:“晶晶,她是你伊妹林林。”
自兩年前林林被抱到鄉下後,在城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晶晶幾乎忘記了自己有這個妹妹。眼前的妹妹胖乎乎的,紮著兩根小辮,臉上一派天真浪漫,太可愛太迷人了。晶晶的心裏泛起一股暖流:啊,這就是我最親愛的妹妹啊。我一定要好好愛她,保護她,把最好的東西全給她。
她跑上前迎著妹妹,一把將她揉進懷中,嘴裏不停地說:“妹啊,叫我伊姐。”
林林根本不認識這個從天而降的姐姐,晶晶的熱情嚇住了她,她哇的哭了,努力掙脫姐姐的懷抱。
晶晶的眼圈一紅,深深的挫敗感。
很多年後,晶晶還記得第一次進文鬥堂的這一幕,那股從心頭油然而生的姐妹親情以及對妹妹舍身忘我的愛,會不會是麗珠大姨從天堂裏傳遞給她的呢?
是的,一定是的,晶晶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