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舊時光－從福州到沙縣（二）

我們在外公外婆簡陋的鄉下小屋裏住了半個月，日子過得很愜意。外公外婆天天早起，外公在戶外做自創的早操鍛煉身體，外婆升火給全家做早飯。一對老夫婦用福州話在房裏房外開玩笑，一問一答。多年後，我讀過很多名人對下放那段日子的回憶，往往是苦澀中夾雜著無奈絕望。看不開的，或者沉屍湖底，或者懸梁自盡。把苦難的日子過得如此甘之如飴，我隻見到外公外婆兩人。他們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相處時甜蜜嬉笑的情景深深感染了我，使我在二十多年後隻身移民加拿大，來到當地的教堂，聽了無數遍牧師的傳道後，終於明白了什麽是天主教精神。

半個月後，媽媽要帶著我回福州上幼兒園了。進山的路還是沒有完全修好，長途客車開不進來。媽媽隻好帶著我走到鄉下的墟集上，攔了一輛剛剛卸下一車石灰的肮髒的卡車，求司機帶我們一段，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趕回沙縣火車站坐火車回福州。

司機答應了，但不讓我們坐他的副駕駛位，而是吩咐我們站在還有很多石灰粉末的敞開的後鬥。媽媽脫下隨身的外套，將我的頭蒙起來，囑咐我一路閉著眼，不要讓揚起的石灰飄到眼睛裏。她的頭上，隻搭了一條毛巾。我緊閉雙眼，在卡車的一路顛簸中，暈車病又犯了，一路昏昏沉沉地，幸好沒吐。

卡車把我們扔到了半路。我掀開蒙在頭上的媽媽的外套，發現媽媽的頭發和全身都沾滿了石灰，非常狼狽。她讓我在路邊坐著，跑到附近的小攤上買了個花卷，用幹淨的手卷包了，拿給我當午飯。而她因為暈車，一點胃口也沒有。我看著香香的花卷，也一口都不想吃，怕翻江倒海的胃接受不了食物的刺激。我們母女倆餓著肚子，一直走到了沙縣火車站。

媽媽那時的身體很弱。我五歲時她和爸爸去了上海，做了切除惡性腫瘤的大手術，所有的醫生都認為她活不長了，讓她在家等死。媽媽很倔，一到寒暑假就不肯好好在家呆著，帶著有嚴重暈車毛病的我，一路上乘火車換汽車，一邊暈一邊吐，再走長長的山路去看外公外婆，和他們小住一段。直到我上了小學，外公外婆也平反帶著兩個知青舅舅回城，這段從福州到沙縣的旅程才宣告結束。因為媽媽的堅持，我和她的家人建立了親密的關係，母親的家族文化和信仰，終於也被我們兩個姐妹繼承了。

幾年前，有了兩個可愛的兒子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也遺傳了母親的這股倔勁。即使工作再忙，我都堅持著帶兩個兒子去課外補習和參加各種課外活動，外出旅行，親力親為。大寶剛剛開始學溜冰時，一周兩堂課，我正好跳槽到另一家銀行做房貸經理，必須學習新係統，又逢樓市火爆，房貸業務不斷，見完客戶回來已是半夜三更，還要一大清早趕到客戶下榻的旅館讓他簽名趕貸款文件。老公也忙，他說，不如大寶的溜冰課暫停一段。我不肯，帶著大寶趕場，終於撐不住，一年感冒六次，還是咬牙死頂著。小寶每晚臨睡前，我總要放下手頭的工作，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向上帝祈禱，聽著他每天說一遍：上帝啊，我是你的Special Gift.保佑我們全家一切都好。 I love you, Father。

似乎隻有這樣，我才能感到自己正在和兒子建立一種親密的關係，可以慢慢地引導他們接近我母親的家族文化，視天主教為終生信仰。

大寶五歲時，母親帶著他去市中心逛商場，大寶走累了，開始抱怨，母親連忙對他說：“大寶不許嬌氣，要向媽媽學習。當年和你一般大的時候，你媽媽就和我一起去鄉下看外婆了。她暈車，吐了一路，還要走十幾裏甚至幾十裏的山路。你媽媽可是一聲都不吭，不叫苦叫累的，從小就很堅強啊。”

母親拿我做例子教育大寶，很讓我感動。她隻記得我的好，記得我和她相濡以沫的那段舊時光。其實在成長的過程中，眼窩淺淺的我不知多少次哭斷肝腸了。堅強的心從來都不是完整的，而是在碎成一段段裂片後，又重新拾起，用更強的意誌力粘合而成。多年後，驚覺接縫的地方，生長著以淚水和沙粒為材質的閃亮珍珠。

[鴿哨]

"堅強的心從來都不是完整的，而是在碎成一段段裂片後，又重新拾起，用更強的意誌力粘合而成。多年後，驚覺接縫的地方，生長著以淚水和沙粒為材質的閃亮珍珠。",寫的真好。

[天天如此1954]

看到地名我感到很親切。我是從福州到三明工作的，星期天經常和同學騎自行車從三明到沙縣玩，午飯吃街邊小吃。當時的沙縣小吃非常正宗，我們隻吃拌麵和餛飩，拌麵用芝麻醬、蔥花、好醬油調拌，餛飩的餡用鮮豬肉不斷捶打而成，咬下去會彈牙，味道非常鮮美，至今還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