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喬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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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史上的恥辱

(2014-07-22 19:47:49) 下一個

最近在網上看到溫江大夫的回憶文章,深有感觸。在政府當局竭力掩蓋和篡改曆史,中國知識分子選擇集體性失憶的時候,溫江大夫的文章勇敢地衝破了禁錮發出了追索曆史真像的呼聲。現在很多六十後,七十後對文革毫無所知,甚至還有人為禍國殘民的江青鳴不平。還有一些從事文史研究的高等學校教師和學者否認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場人類曆史上最嚴重的大饑荒。發生在中國的臭名昭著的計劃生育運動至今仍然是禁忌話題。我親眼見證了中國學習蘇聯提倡婦女多生多育,做英雄母親,到強製性計劃生育的過程。現在全世界都麵臨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中國人口老齡化的問題將更嚴重,解決起來也更棘手。我向各位推薦這篇文章,讓我們牢記中國醫學史上,也是世界醫學史上的這個恥辱。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希望有關當局也能開放言路,總結曆史校訓,把今後的人口工作做好。



生死劫:我的計劃生育運動經曆

 

溫江

 

中國近幾十年來做事情時尚以搞”運動”的方式進行,大至國家建設,如大煉鋼鐵,人民公社(又稱公社化,農民俗稱“食堂化”),小至環境衛生,如消滅蒼蠅蚊子(”除四害”),以至領導幹部選拔(”提幹”),打擊淫穢賣淫(”掃黃”),發展民主黨派成員,生幾個娃兒,都是以轟轟烈烈,不循常規,突擊猛幹,”一年抓幾次”的”運動”方式進行。此固有”集中兵力打殲滅戰”,快見成效的優點,也有閑時不理會,忙時胡亂抓,不計成本,得不償失,隻求政績,急中出錯的弊病。最大的惡果甚至可壞到使”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可見搞運動並非總是見效。把計劃生育稱為運動,是因其規模大小和慘烈程度,絕不遜於我黨曆史上任何一次運動,而且是一個被忽略了的大運動。別的事或可以”運動”應付,這計劃生育,添丁養口,事關人命的大事,卻一定行不通。一意孤行,運動下去,勢必怨聲載道,慘不忍睹。以老溫所見證的經曆,可謂矚目驚心,人性滅絕。用當今流行的話說,或有點”反人類罪”的嫌疑。

 

本人不幸, 剛好被迫直接卷入了此計劃生育運動,而且正好是卷進我國規模最大,措施最嚴厲,效果最巨大的一次。當時應是70年末期,時屬文革後期,四人幫剛倒台,正處於撥亂反正,百廢俱興,英明領袖與總設計師你上我下,交替為政的時期。老溫剛好醫學院畢業,分到縣人民醫院報到。時任衛生局秦局長是南下軍隊衛生員出身,對管理知識分子經驗較多。他在局裏分派會上公開講,”大學生,知識分子,是能做些事的滴。但最大的毛病,就是愛翹尾巴(所謂“到瓜(傻)不精”,自以為是,不服領導的官方俗語)。但對此我正好有高招,就是分配下來時先不分派工作,直接送到萬家煤礦(本地知名勞改煤礦)勞動一年。不表現好不收回來,保證以後回來規規矩矩,聽說服貼,決不敢翹尾巴”。當然,出於對”文革”後縣上第一次分到的醫學院畢業生的照顧,此局長還是刀下留情,沒有送我上山挖煤,隻把我派到鄉下一個公社醫院當一年縣衛生局醫療隊長,另有兩位縣衛校醫士班新畢業的小姑娘陳姑娘,史姑娘一起派下來作醫療隊成員。下下基層,僅相當於“上山下鄉”,吃點苦頭,受點”再教育”而已。確實比去萬家煤礦挖煤好了不少。當然,此公社醫院也非同一般公社醫院,是省衛生廳重點扶持要點,有省上出資新建的27張病床的住院部和正規手術室,其環境設備已明顯優於全縣其他公社醫院。但醫院醫生全是中醫和衛生員,沒有一個受過正規醫學訓練的西醫醫生。辦好此省重點醫院,倘若有些成績,縣上也會有點光彩。

 

眾所周知,文革後期,由於領導們忙於搶班奪權,以至政令不行,民不聊生,計劃生育工作幾乎無人問津。加之城市人口無所事事,”造人運動”得以複興。和全國相似,四川省人口出生率當年已從文革初期國家規定的1.0%上升到2.7%,走到了全國前列。不知是當時哪位中央領導的指示,當年夏天,要撥亂反正,落實計劃生育政策。突然下令,要各地在年底以前,要把人口出生率從3%左右下降到1%以下。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不與上級領導保持一致,必然要麵臨行政處分,乃至丟官掉爵。政令既出,從省,市,縣,區都馬上派有黨委書記專職負責,責任到人,定時完成。此事聽起來不難,不就是個指標嗎,才變1.7%嘛,當年反右運動的指標多大呀,那可是要抓人口5%的右派。當時把不聽話的人多多加上去,帽子戴上,不也就成了嗎?可這減少1.7%的人口出生率的確就不大容易了。除了已經生下的可加以罰款,猛坐“學習班”外,那還沒出世的新人口,多數是已經做在肚子裏的了,那都是一條一條的命呀。全國不說了,光四川省的一億多人口,全省今年就必須少生近兩百萬新生命出來。要在5個月內達標,不滅人消胎是絕對做不到的。

 

幾十年的搞運動的經驗,加上文革的新鮮演練,各級領導可謂雷厲風行。宣傳先行,行動到位,全國層層動員,各級把關(後來知道,此運動不光是涉及醫療及黨政係統,公安局,派出所,武裝部,民兵連都有安排)。上級一聲令下,馬上就貫徹到最底層的生產隊一級。城市情況我沒參與,不得詳情,或許會比鄉下文明一點。我直接參與的農村,是由省,市,縣,公社大辦計生引產學習班,落實方法,設備,人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領導主要是”指拇發電”(農民諷刺幹部”光說不做”的代名詞),主要執行人員,還是基層社區及公社醫院醫療人員,當然就包括我們。兩個醫療隊的小姑娘馬上到縣上參加了兩周學習班,主要是刮宮和注射雷佛魯爾及水囊引產技術。雷佛魯爾本是一種黃色的消毒藥,注入子宮腔,發現可以刺激子宮收縮,導致人工流產。水囊引產技術是把水囊插入子宮,再注水壓迫子宮收縮,導致人工流產。3月孕以前孕婦一律用器械刮宮流產,4至8月孕孕婦一律用雷佛魯爾或水囊引產。我由於是男性醫生,男醫生農村地區做人工流產還不易被接受,所以負責內科體檢,醫療技術把關,負責每位孕婦的身體檢查工作,沒有直接動手親自操作人工流產手術。

當時,每個生產大隊有民兵連,每個生產隊也設有專管婦女事宜的婦女隊長,(生產隊相當於”公社化”前舊體製的村一級,一般不超過幾十戶或100來人,每5到10個生產隊合稱為一個生產大隊,又稱“管區”)。公社的高音喇叭,直接連線到每一個生產隊。每天幾次高聲廣播新的計劃生育政策。街上也貼起了宣傳計劃生育的大標語和宣傳資料。為詳查婦女的懷孕情況,由毫無醫療知識,但剛從縣上培訓回來的的生產隊婦女隊長給每位婦女作婦科體檢。大肚子不說了,證據確鑿,其他婦女一律強行作婦科檢查。也就是用手指伸入陰道作陰道腹壁雙合診,以了解有無子宮增大。有孕而無生育指標者,一律強行送公社作人工流產。以後數月當中,每隔14天,所有育齡婦女都要由婦女隊長重新再作婦科雙合診,以把新的妊娠一律消滅在萌芽之中。由於運動來勢凶猛,不少孕婦不得不外出避難,走親串友,遠走他鄉,以圖保住現有妊娠,時稱“超生遊擊隊”。不過當時對她們的政策,可不是象中央電視台表演的那麽妙趣橫生,也遠比現今 ”城管”,”強拆”人員對老百姓更加強硬,凶狠,當時那可都是按當年對待 ”國民黨反動派”,或”現行反革命” ,殺人犯一樣對待的。

 

 公社醫院就建在公社所在的鄉鎮上。高音喇叭就在大門外。聲音如雷貫耳。自運動開始以來,醫院大院就大門緊閉。一把大鎖,與外界隔絕。進出大門完全由土改時入黨的老中醫,現醫院的陳術端陳院長親自控製。27張病床中的25張全部劃作計劃生育任務專用。高潮時還要在會議室加床。手術室隻作人流手術。非急診住院病人一律不再收住院。縣醫療隊全職作計生工作。頭幾天住院婦女全是由生產隊派人送來。幾天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多數是由武裝民兵押送進來。以後有好幾次是用解放牌大卡車,超生婦女被五花大綁捆在車上,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站在身後。先在街上遊街,高音喇叭廣播罪婦名字,生產隊住址,逃逸旅程,再押入醫院,立即執行。與當時“嚴打”或“鎮反”時槍決犯人方式並無異樣。大有文革中唱的“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的勢頭。按說計劃生育,隻是政策,尚不是刑法。“運動”一來,就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以稱之為“運動”。對膽敢公然違反我黨政策的威懾效果,不言而喻。人性何在?法律何在?思其原因,唯一可以聯係起的因緣動機,與其說是對上級的服從,不如說是各級官員為保自己烏紗帽,或是視為升官晉爵的一次機會的一己私利更為準確。人性泯滅,可見一斑。

醫院內部,也是哭聲震天,罵聲不絕。罵天,罵地,罵先人,罵醫生打的墮胎藥不靈,罵肚子痛而死胎不落地。隻差沒罵政府,沒罵官員 (高壓之下,多半也不敢)。但心中之氣,一定是衝著政府,官員而來的。早期孕婦多已作人工流產後回家,住院婦女多係晚期孕婦,7,8個月乃至9月孕的孕婦占一半以上。胎兒多已成熟,又多係曆經艱難都不會流產的超健康胎兒,對引產措施也異常抵抗,多數打藥後好多天乃至一周都不流產。孕婦們就在院子裏邊跳邊罵,試圖把胎兒罵出來,跳出來,以早日結束苦難,回家與家人團聚。8月孕以後的胎兒,在肚子裏麵喝了黃色毒藥也不一定毒得死,流產出生後半數是活胎兒。他(她)們的生命力極強,對氧氣的需求也似乎不高。各種想象得出的處死辦法,都似乎不大奏效 (。。。,。。。此處必須省略200字!)  。水桶裏尒(mi 4)了幾個鍾頭,仍有擠眉眨眼,無閉眼斷氣之象,叫作惡者十分難辦。此情此景,真是分秒不能回想。親手殺害人類同胞,祖國未來,實在是永遠罪不可赦。可憐醫療隊的兩個小姑娘,二十不到,尚未耍朋友(四川話談戀愛的代名稱),就一人被迫拖下幾十條命債。不知她們如今作何回想。小姑娘們是執行者,可以被她們自己的良心和別人的手指所指責。可更應指責和鞭笞的,不是那些指示她們執行的良心喪盡,人性滅絕的幕後”指拇發電”的各級官員嗎?

 

所有這些已經或準備滅掉的生命,都存在會議室的5,6個有蓋塑料水桶裏,由醫院廚師周孃晚上拿出醫院,埋在附近的田邊地角。由於數額頗大,這幾月少說也有百十條生命終止在這個院子裏,周孃常常要走好久夜路,才能覓到一個不重複的地方。周孃在醫院做飯,工資很低,大約一月就二十幾元。她為人善良,也不願做協助殺人的傷天害理之事。好歹許她3元一胎,等於幾乎多拿一年工資,方把事情辦好 (相當於現今政府訂購波音或空客的戰術)。由於地點相對集中,周孃半夜鬼鬼祟祟,不可能走得很遠,也不可能挖得很深。若幹年後,一定會有人在附近不斷發現或找到這些冤魂野骨。既然人間地界容不得他們,但願他(她)們或能夠有幸免受人間之苦,提前在天上樂享天年。

 

這期間還有一些插曲,值得一提。某日下麵大隊民兵押送來一晚期孕婦,似至少有8月孕以上,小醫士史姑娘沒聽到胎心,疑是死胎。不過觀其腹部偏大,肚臍突出,臉色不佳。老溫體檢發現不是妊娠,而是腹水。此地寄生蟲或肝炎肝硬化導致腹水的常有發生,所以此例病人被我們特赦放出醫院,囑其到其他醫院就診,免去她“人流”之苦。不過後來專區”計生簡報”有報道,鄰近崇州縣發生婦女因肝硬化腹水打雷佛魯爾後肝昏迷致死的案例。成了冤死之鬼。我們也算運氣,百忙之中,還未攤上此等醜聞。

 

忙亂中也發生過一場虛驚。由於本公社計劃生育執行有力,成績斐然。當然也有各種計劃生育不人道的”謠言”外流。一些消息後來傳到我所讀醫學院婦產科權威楊式之主任耳裏。她是省計生委成員之一,立即驅車攜助手前來谘詢。當年沒有私車,能坐小車的都不是等閑之輩。陳院長當然不能不讓她進來。半個鍾頭之後,東看西看,該主任突然勃然大怒,說,”這哪叫計劃生育,你們簡直是殺人!”,說要去省府控告我們殺人罪。不過,下午她又專門回來,灰頭土臉,對我們說:”你們自重吧,我管不了,也不管了”。殺人罪,誰不怕呀。倘若今後政策有變(我黨政策素有”初一,十五月亮”的多變美名),發令領導可以因”犯錯誤” 被貶到“政協” 去當常委,執行者可要麵臨被“敲沙罐”的(四川話槍斃,砍腦殼的代名詞)。陳院長和我們緊張了一天的氣氛這才緩了下來。楊教授是我國為數不多的拿過美國醫學博士學位的共產黨員,是省醫學界說一不二,叱吒風雲的權威專家。她去省上見到了什麽人,我們不得而知,但能讓她封口的人,地位一定不低。若今後這次計劃生育運動被定位是不可歌功頌德的醜事,此人一定是可以夠得上”黑手”級的人物。

 

時年年底,省上宣布人口出生率勝利下降到上峰指標。突擊5個月,四川省人口出生率超額成功,降到0.7%。也就是說,當年四川一省一億多人口,足足少生了兩百萬以上。以四川占全國人口10%估算,那當年全國的冤魂應在千萬以上。真是應了”一將成名萬骨枯”的名言。這少生的人口與“計劃“毫無關聯,多數是人為夭折,即當年本來必然出生的能哭會笑的嬰兒。我們所在公社有一萬把人口,這少生的百十口數額,多數由我們參與執行。這些受害者和家屬被強上菜板,任人宰割,強製墮胎的經曆雖短暫,但身心痛苦必將伴隨她們今後的整個人生。他們雖是農人,是占我國人口80%以上的缺乏發言權的農民兄弟,但他們也是人,是和我們一樣能說會笑的普通人。具諷刺意味的是 ,他們正是我們官書上號稱的 ”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的中堅力量”,用最動人的官方語言, 她們是我們的 ”階級兄弟”!可就是她們身上的某一塊肉被認為是“多餘的”,她們就不得不享受了以往隻有 ”國民黨殘渣餘孽”,”地富反壞右”,”大叛徒,大特務,大工賊” 們才能享受的全部經曆與痛苦。真可謂人性泯滅,情何以堪 。說人性,在這裏已經是太奢侈;講人權,在這裏已經是太沉重。

 

   

 

如今30幾年已經過去。由於國家嚴格的計生政策,我國人口出生率長年保持在1%左右。已在世人口與後來人口的博弈,總是暫時以前者的勝利而告終。被無情強製墮胎,引產的父母們被迫以非人方式為國家發展做出了犧牲。他們的慘痛與悲哀,旁人很難完全理解。他們被強權剝奪本人及後代的基本人權的慘痛事實,不可以以任何光輝的理由加以辯解。如今,運動式計劃生育已不會,也不大可能再實行下去了。我隻希望今後少搞運動,多做踏實事情。但願這種害人害己的運動離我們更遠,最好永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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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吃肉的胖子 回複 悄悄話 剛讀完"夾邊溝記事",讀的艱澀,讀的痛苦悲涼;心情沒平複,周末晚上又看到這篇殘殺未出生孩子的,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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