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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

(2007-12-01 01:33:25) 下一個

我的外婆

       唐夫

          漫思如雲
          往昔似飄
          依稀看到外婆
          還在淩空微笑

    我外婆的名字家喻戶曉,在中國稍微多讀幾本書的人,對這名字不會陌生。真不知道是歪打正著呢,還是靈感,外婆農家出身,而她的父輩能與曹雪芹想到一塊,真賈語村也。最奇怪的是,外婆的性格潑辣,幹練,除了不識字,可比那紅樓巾幗過無不及,你也許知道我說的是誰--王熙鳳――了!為此,我們都“取笑”過外婆,可她除了茫然,還似懂非懂的解釋並兼帶罵聲:哪個生來會給自己取名喲!你們這些背濕(倒黴)砍腦殼的猴兒,拿外婆不懂字墨來說.....嗦。

               第一章 離別外婆

    當我剛寫題目,眼前就有了外婆的形象:滿頭霜雪,月亮背脊,星星目光,佝僂步伐,搖搖擺擺在歲月年輪邊緣。外婆老了,黑黃幹枯的皺紋堆滿麵容,語無倫次的嘮叨充滿口舌,闌珊搖曳的身影攪亂目光,渾聵,癲東(‘糊塗’),目中無人是外婆最後近乎失明的特征:漸漸的瘦弱矮小,我看不出任何美麗的痕跡。但看年青時的母親照片和現年半百的妹妹仍然漂亮。這麽說,外婆曾是窈窕迷人,豐滿標致。那媒人撮合的年代,英俊而躊躇誌滿的外公不會有不滿意的對象。

    歲月呀,也可以營造萬物,可以摧毀一切,誰都躲不過厄運。

    出國前,我住在市中區忙生意,與外婆一江之隔,往來僅路程需兩小時,那時公車擁塞,輪渡搖曳,再加蹬陡坡,穿深巷,踩踏爛路,扭來橫去,耗時費神不少。那貧民窟密集的彈子石地區,依山在而下斜麵,錯落的房舍像混亂的顏料圖塊,黑白灰花,新舊老陳,躪亂堆積,歪斜扭曲。外婆的屋(我們曾住)從1959年夏由一公裏外的森昌泰街――叫搬運站的單位把這幾十人家――強製遷移到一片墳地傍邊,座落在一條之字上坡路邊的幾米高的陡坎上,麵對野戰軍醫院,被臨時取名安全村,後來叫衛國路,翻來覆去幾次。遷移時我們露天居住,不但受損受害分文不給,還偷工減料縮麵積。為此,外婆咒罵終身,那年頭“索賠”這詞匯還在天外。這舊屋是竹絲捆綁南竹為柱,蔑塊粘抹泥灰作牆,後來我們改建為磚房,因財力所限建得不理想。

    每次見到外婆難以言訴,她幾乎無法直立,掂掂行步,摸模索索,癲癲巍巍,語無倫次,周而複始,動則罵人。稀疏的白發下一雙灰蒙蒙小眼睛,幾乎不識任何人,而又最清楚我們的模樣特征。她總要提到死。關於後事,她想入土,那是她的另一住處,在地裏她可以休息依附。火葬不但灰燼,而且痛。在鄰裏間,她與同齡老太閑吹,勸別人不要燒;埋最好。死活是陰陽之隔,除了身子不能動,體溫沒有,啥都知道。“實在不行嘛,一定要停我三天喲,等死過心了才燒喲,我怕痛!不然,我變鬼都要來抓你們,養些沒得孝心的後人耶!”這是最後外婆看鄰居同齡個個先她而去,無不焚燒,無可奈何的托囑,她用威脅來自慰。外婆總信有另外的世界,還記得無數的鬼神故事,那是她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人的老,就象深秋裏悲淒的樹葉,象蒸發幹裂而歎惜的潤土,象雨打風吹後搖曳的枯藤。外婆一年比一年衰弱,一次比一次迷幻。最後,她終於咽下那口氣,在一個靜靜的夜晚,脫離了這個――曾經令她活躍,希望,激奮,留戀,淡漠,絕望了八十五個春秋的――世界。外婆走了,永遠走了,走向我再也無法找到的世界,再也無法讓我牽著她的手才能站立,才能仰看的外婆,曾像樹藤纏著枝杆,我扭著她頑皮嬉鬧。

    那時我在南美玻利維亞,那是她最後的日子,我糊塗到對外婆不辭而別。到南美數月後,第六感官告訴我,外婆要行將就火(木、已不可能)了。那一陣我天天想她,一封又一封信對妻子強調,去為外婆洗整,護理。甚至憂心如焚。我在天的這頭,她在地的那邊,外婆還在那髒爛的黑屋,在舊床上呻吟,那幾天猛然意識到她冥冥的心神脫離了形體,在太空中找到我,告訴我:她不行了,她要走了。外婆、就象一株幹枯的老樹,頹然倒下,成為一撮骨灰。三個朝代災難,一個比一個混蛋,一個比一個沉重,一個比一個猙獰,終於把外婆擊潰摧毀。不然的話,外婆現在都活著,我深信。一九九零年秋,我經曆叢叢,終於來到芬蘭,當時無法回國。與此同時,外婆跨入另一個世界。是壽終正寢?無論誰活到她的年齡,可以這麽解釋。

    和外婆一起的歲月,她是燭光,照耀我們走過黑暗歲月,最後外婆灰燼。每想到外婆我會自愧而又無奈,那複雜的思緒在內心發酵,而今終於膨脹爆發。

                  第二章 精明外婆

    從醒事起我就隨外婆,一根長長的索帶在外婆胸前背後纏繞,她背著我煮飯,洗衣,喂豬,種地。清晨,外婆給我穿衣,夜晚依外婆睡覺,到我會走,會跑,又輪到弟弟,妹妹,弟弟,六年之間連續將臨,一個個象果子從外婆懷裏,背上,滾下:蹦、跳、溜、跑。又象一棵棵種子,飽受外婆的培植,長大,有了各自的窩,各自的苗。曾經弟弟為雇傭的奶媽自告奮勇帶回家去養育,卻克扣食糖,多用水灌,最後奄奄一息;妹妹也是得了病危通知,瘦若筋藤,生命垂危,都是外婆精心護理得活。如果吃多了嗝食,外婆將我們赤裸裸的擺在她的膝上,一手手,捏拿輕微,上下搓磨。我們患驚瘋(一種幼兒抽搐症),外婆用自己炮製的藥酒麻繩,點燃燒穴位;我們感冒,外婆來刮痧,季節變換需飲的湯藥,外婆給我們熬製。好多次患疾,都是她手到病除,民間的很多單方治療土法,外婆倒背如流,真是家中扁鵲,室內華佗。這醫術是她到處打聽,默默牢記,揣摩,實踐觀察而獲,外婆的知識像聚寶盆。我們的頭被外婆像南瓜似的刨得溜光,無傷秋毫,我們的鞋是外婆一針一線納底製作,我們的衣服是外婆挑燈裁剪換新。外婆像個藝術大師,把我們精心“創作”。

    外婆做事幹練,潑辣,個性強。我才醒事的時候,中華民族象個打累醉拳的瘋子,得以片刻殘延的寧靜和瞬間間歇。五十年代中葉竟然有了吃飽飯的幾年日子。那時外婆約接近五旬,頭發青黑,身板硬朗,一雙小腳,搖曳如雲,走路快,做事塊,說話快,思路更快。外婆承擔全部家務,擔水,挑煤,縫補漿洗,吃用,以及挖種屋後的一片土地。她喂兩口肥豬,一群雞,鴨,鵝,把一家九口人(外公和父母以及舅舅與四姊妹)的生活弄得舒適周全。那時重慶市南岸區還沒有電燈。我依然記得外婆在朦朦的油燈下,不用眼鏡,一雙靈巧的手飛針走線,絞柔麻繩,搓捏線團,給我們做布娃娃,溫牛奶,那無窮的家務事,被外婆風卷殘雲似的,拂來蕩去,她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揭開缸蓋看水蓄量,走進廚房查鹽米,煤是否得挑,油是否有餘,一個龐大的家,給外婆整理得有條不紊。外婆種的紅薯又大又嫩,包穀熟了,煮一大鍋,香噴噴,熱騰騰,大家啃得歡暢,客人來了招待之後又是贈送;外婆養的豬又肥又重,做香腸,熏臘肉,油葷不缺。外婆做的鹹菜,美味可口,一年四季,幾乎天天上桌。無論榨菜,泡菜,豆腐乳,蘿卜線(一種四川家居鹹菜),那正宗的味道,也是我們童年的口福。親戚前來,外婆殺一隻鵝,母親病後,外婆宰一隻雞,那知趣的鴨子,在外婆的養育下,創造了多少鹽蛋,是我們早上的稀飯調味。每到我的生日,外婆悄悄煮一個雞蛋,要我偷偷吃下,說長得快,象雞蛋一滾一年。可能弟妹們也同樣如此,這事隻有長大了才笑話當年,心照不宣而又但說不妨。那時我們圍住外婆一步不離,凡有鄰居老太或外婆的熟人看到我們幾個胖壯的孫子,紛紛誇口不迭,那幾句羨慕話啊,那可把外婆樂的,眼睛都笑成月彎。

                                  
              第三章 淚灑外婆

    說到外婆的生平,必然涉及到父親,用基督觀念來看,稍微過分的說:外婆是天使,父親是撒旦,禍起蕭牆,鬥在室內。寬厚與狹隘摩肩,仁慈共凶殘接踵。一個釘子,一個眼,吵鬧打罵成了我童年交響曲;外婆勤奮辛勞,父親懶惰刻薄;外婆持家儉省,父親自私任性。哎!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人人不乏隱私的罪。我把這些寫出來,非為“嘩眾取寵”。擴大的看,這是中國社會成員分子,充斥華夏群體人文部分。

    盧梭寫他的“懺悔錄”,說要把自己當成模子打碎讓讀者看,那倒是發自內心的箴言。他的哥哥就忍受不了父親的虐待而早年出逃,為取得媽媽的遺產父親表現也那麽自私,可比較我的父親,那也好得無與倫比。貝多芬小時候挨父親毒打,那不近情理的很揍,差點將他的天賦窒息。弟弟不久前還說趣話:呀!當年我們這家啊,和文革絲絲入扣,老漢就是毛澤東。笑談中,不免深諳苦澀三昧。看國內的法製報刊登資料,虐待子女的父親,將子女變賣,唆使幹壞事,害死親子的事時有發生。我實寫出來,意為天下父親“克己複禮”。

    小時我們姊妹一塊玩耍自如,無論多麽活潑天真,隻要父親回家,立即鴉雀無聲,坐立不安,膽戰心驚,盼顧維恐,象沸騰的熱水進了冰櫃。那恐怖氣氛隨父親的身影,迷漫籠罩全家。父親三十來歲,身材高大,年輕力壯,脾氣暴躁。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是長子不愛也罷,反而成了父親眼裏的“收租院劉文采”,這可不是假打。玄妙的是,他發明了黃筋棍出好人的訣竅:隻要我帶好頭,足以讓弟妹亦步亦趨(見賢思齊嘛)。父親認為打出來的孩子才十分乖巧如意,打字當頭,打是最愛,嚴父嘛,就得嚴打,似有黨風。我在劫難逃了,到人間和醒事即挨打中度日〔據外婆揭發,嬰兒哭鬧也巴掌不乏,好在那時他不“賞臉”,隻需屁股青綠。不然,父親的巴掌萬一把我的腦袋掃為180度回不轉來,今天的寫作就得看反光鏡啦〕。幼年的我,往往雞毛蒜皮大事,要被父親視為星戰,無限擴大,簡直是“家中右派,台海風雲”,內部矛盾,外部教育,絕不手軟心慈。“就象樹秧秧,要扳正,才長得撐陡(筆直)。”那是他打過之後的思想路線教育。直到今天我沒有殘廢,真是天數。

    那時候我的衣服髒了挨打,玩石頭挨打,玩水挨打,高坎邊耍挨打,耍火柴挨打,左也是打,右也是打,僅次於打的,是跪搓衣板,罰站,算從輕發落。上學以後,回家晚了挨打,老師通知家長挨打,字寫不好挨打,成績不好挨打。注定了挨打命運的我,居然長大了經受警察的鐵棍打,遊街的繩索紮,醫生的手術錯開,汽車的當頭撞,還真成了鐵骨鋼筋。幾次特大的病症,我曆經不衰,恢複神速,歸根結底,我有“童子功”也。前次回國全家聚談說往事,弟妹提到大哥(我)當年挨打,聽得父親樂嗬嗬的補充:“嗨,有次我還是用腳踩他的頭,手拿蔑塊呢…….!”那樣豪舉讓我想起市場上賣泥鰍黃鱔的免得滑脫,就用根鐵針直穿頭部定上木板,黃鱔動彈不得,頭部以下渾身亂擺倒是。
                       
    記得父親急躁時隨手而至,重巴掌,輕聒聒(guo音平,重慶人打人的方法,是將手握成拳狀,中指節彎曲如釘突出,敲來頭皮發麻,痛入腦髓,頭骨幾乎下凹。)循循善誘用篾塊。一聲令下,我得乖乖的去拿出“家法”,象太監進獻國寶,然後自己把褲兒脫光,爬在長條凳上,露出白翻翻的屁股,隻等雨點般的篾塊飛馳,鑽心的“洗禮”。

    “你自己說,今天挨幾下,說………!”父親的話由輕至重,最後一字鏗鏘有力,嘎然而止,五內“氣貫長虹”。我心裏發毛,盤算說少要加倍,坦白多了劃不來,估計該挨十下,隻說五,可能得來十五,二十下,手板腫成“現代化”,屁股怕挨板凳。在父親急躁時,幹脆一耳光閃電般扇來,讓我天昏地暗,方向不辯。

    這時候外婆會出來奮不顧身,怒叱父親,維護著我。於是,地動山搖般的爭吵,狠毒的語言此起彼伏。“咯老子的,打自己的娃兒,你來幹涉啥子?!”父親綠眉綠眼,滿臉怒氣,凶如門神。外婆不甘示弱:“耶!你狗老子呀,給你媽倒回去重做過。沒得家教嘛,讓狗教嘛………你要打就打死,莫打得半殘廢……哪有這樣打娃兒的………”,父親毛發倒立,幾乎想連外婆一起打。外婆的氣力不敵,但鋒利語言,能罵人倒立。這下矛盾就接踵而至,一個年青力壯,脾氣暴躁,一個輩分在上,能說會道。罵架,父親不是外婆對手:打架,又是犯上作亂,父親咬牙切齒,拳頭出水,忍了又忍。甚至也有打我的時候失手打著外婆,外公看不過去了,會幹涉兩句,但平常他總是默默無聲,當這倆婆婿天生火性,說也枉然。

    母親從來膽小怕事,不敢開腔。殘廢舅舅在旁邊不得做聲,弟弟妹妹嚇得發抖,躲得遠遠萎縮。剩下外婆孤軍作戰,以弱對強,以老對壯,舍己為孫。我現在寫出父親的荒唐來,可能讀者都不相信,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前不久芬蘭一位三十六歲的年青母親,因為一點債務問題,一下想不通,就用安眠藥放在飲料裏,給39歲的丈夫和兩個――六歲和九歲――乖巧的男孩飲下,趁他們熟睡之後,就一槍打一個,最後自殺。父親和外婆矛盾最劇烈的時候,他就有過這壯誌未酬的念頭,揚言那幾天倒是把外婆嚇得不做聲,但她忍耐有限,不久又是戰爭爆發。可憐外婆,為我而戰,孤膽英雄。每當父親“教育”我時,外婆總不許父親壯誌“得逞”,有時候篾塊甚至要飛到外婆身上。由此而使外婆和父親結下深仇大恨。那是外婆對我常念的經:“為你麽,我是又挨打,又受氣,眼淚流成了河了都不得幹淨。”“外強中幹”的外婆在無人時,經常悄悄拭淚,不慎將眼睛弄傷,長了一種叫翳子(眼目中塊點)的東西,四處求醫,經年治愈。我每見外婆哭泣,心裏卻暗暗發誓,將來長大了要好好報答,外婆對我恩情可不是春輝可以比擬。有一次我對媽媽說:“要是爸爸死了,我們就好了。”駭得媽媽目瞪口呆,堵住我的嘴巴。(同樣的哭泣是很多年後,我坐牢三年回來,住外婆家,她嘮叨:“說你被抓了嘛,說你當反革命,不判十五年就是無期徒刑,外婆麽,睡著了都哭醒,枕頭都濕…..。” 我無法解釋,她是外婆。)

    這樣一來,好端端的家庭被弄得風雨飄搖。當父親不在時候,外婆獨自流淚,默默細訴,想到女兒〔我的媽媽〕又生性顫弱,自己沒有兒子(唯一的舅舅殘廢),寄人籬下,痛苦難禁,外公沒有好工作,掙的錢和媽媽的收入用來維持全家不夠,而父親的工資遲遲不亮相,外婆多次催促,又是矛盾。父親嗜財如命,分文必較。往往為幾分錢,可以把算盤響得稀裏嘩啦,曲高和寡,非要外婆把油,鹽,柴,米,菜支出的每分每文用途詳細匯報。父親的質問,追究,高聲喧嘩,結果是外婆一氣之下,用語足以使父親離開地球,父親的嗓門撼天震地,外婆的碎語字字如箭,引來鄰居,路人,孩子。哎呀!那門前看稀奇,看鬧熱幾乎塞滿街頭。我們把恐怖當成五味,驚嚇作為七情。最是每當我們生病,外婆急急抱去醫院,而藥費卻被父親賴皮拖拉成“三角債”。外婆為全家幹活分文沒有不說,有時候外婆想不起具體數目,而花費又與支出不對數,父親反複追問,氣得外婆又是罵聲迭起。回想我的父親,我簡直覺得無法理解。這狀況持續到在我十幾歲開始持家,父親仍然“惡習”不改,我又象外婆那樣催他,直到今天依然如舊。我看高爾基的外祖父遠遠不能比擬。

    可憐的外婆天天在家做事,從早到晚,沒有空閑,反而處處受製。父親是茶房酒館常客,在家沒做過一次飯,掃一次地,洗一件衣。除了工作,就是坐茶館吹牛,打牌,下棋,周末釣魚。外婆在家把飯菜做好,擺上桌,然後差我跑去通知,他卻在棋局殺得難分難解,全家看到桌上飯菜降溫,還不敢動筷子。父親在家烏煙瘴氣,戰火紛飛。家、最後在吵鬧中肢解,十來歲的我們隔離外婆,咫尺天涯。

    為操持這個大家庭,外婆如苦如澀,忍辱負屈。五十年代中期,中國就業空間大,集體企業,合作企業紛紛成立,外婆有多次機會獲得工作和穩定的社會地位,以及獲得可能的退休保障。可為了我們的成長,一次又一次熟人的邀請,朋友的推薦都被她推辭,撫育我們是她認為天經地義的責任。


              第四章 困擾外婆

    一次氣急敗壞之後的外婆,憤然離家走出,幫別人做女傭,父母清早必須出門工作,家中隻有五歲的我和三歲的弟弟,一歲半的妹妹,外公在外地修路,周末才能回來。冷冷清清的家裏沒有了外婆,我們六神無主,餓了,弟弟妹妹望著我,我望著高桌子,矮凳子,空碗,冷灶。情急之下,想起平常外婆做飯那麽仔細,有點朦朧領會。生煤燒火我不會,燒柴火還曉得。我把水一瓢瓢舀進齊頭高的鍋裏,從米缸裏撮幾碗米倒進去,也不知道多少,再將柴堆進灶孔,我還沒有灶台高,就搭凳掂足在煙囪半腰凸處拿下火柴擦燃(外婆總怕火柴出事,放得高高),弟弟妹妹不知所措,就見我象耍魔術般的弄來折去,他們在旁邊靜觀默想。我不斷塞進柴灶木塊和外婆割的枯草,玉米稈等,都堆在灶旁邊。隻要一點火星濺出來,家裏都是木製品,木板牆,木樓,整整一條街都是木房,如果燒起熊熊烈火,(直到今天我想起那鏡頭膽顫。)我們三姊妹不慎被火化倒是小事,那條街,整個地區,幾萬戶人家,弄得不好,重慶迎接解放的“九.二火災”。我那樣的玩星星之火僅幾歲。謝天謝地,居然弄好平生第一鍋稀飯,我再抓出泡菜和弟妹(那時候還沒有最小弟)三人就這樣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第三天怎麽辦,我記不起了。可能媽媽怕出事,請假回來。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堪下去,父親才去懇求外婆回家,態度改變為黑五類模樣。外婆一聽憂心如焚,立即辭退工作,家中得以暫時平靜。不久又是: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

    最是刻骨銘心的災荒年,舉國恐慌,很多家庭都因此破裂,幾乎家家分食,人人開夥,各自為陣,全是泥菩薩過河。我們已經從森昌泰街搬遷到衛國路,本來矛盾重重的家,當然分道揚鑣,各持炊具,“內定”為我和小弟弟,納入父親的“北朝鮮”,外婆和媽媽以及弟妹外公舅舅為“南韓”,無形的三八線,我們連做難民的機會都沒有。倒黴的又是我了,所有的家務我得承擔,挑水,做飯,後來更是洗全家的衣服。父親本不理事,再加下棋釣魚,甚至忘記我們在家等候開鍋做飯。有次中午放學回來,家裏沒有吃的,我餓躺在條凳上,一手拉著桌邊橫欄,睡著不動,直到下午該上學時間,外婆見我還不走,就問我怎麽回事,我說沒有吃飯,動都不想動。外婆一聽就難過了,趕忙做碗鹹菜湯,讓我吃了才有精神出門。可外婆也是經常都餓著的呀。想來那次可能是父親專心棋藝(他在那七八千人的大工廠裏名氣不小)或釣魚出門,也可能是我自己把該留下的飯票吃了,一度在學校食堂搭夥,飯票印字相同,孩子沒有自持力,隻圖眼前飽肚皮,今天吃了明天的,這周吃了下周的。

    那是毛澤東去蘇聯之後,蔑視億萬生命。弄出了人吃人(前不久BBC有采訪記錄報道,取材於當事人的直接口述易子而食)的社會。為吃,母親還找了些泥丸,加點麵粉煮來吃,野草根,樹藤杆,什麽辦法都想。那樣的東西我吃了無法解便,母親用指頭來摳,一個個的元子出來,和吃進去的模樣差不多。肚皮下沉,腸胃空曠,特別難受。稍後毛澤東滾蛋,劉少奇當權,提出全麵開荒種地,見縫插針,才讓人有一線生機(可憐的舅舅已經餓死)。外婆去住家的對麵39軍(後來的185)醫院邊沿高坡開墾荒地,無人幹涉。就這樣,全靠外婆種菜蔬包穀紅薯,讓我們度過好多次危機。

    母親和外婆迫不得已把婚嫁金飾物品全部變賣,為買點高級餅餅(這詞匯隻有50歲左右的大陸中國人知道),聰明的政府那時候慈得象基督山伯爵給銀行家吃雞,也提供高價餐館,為求一飽之慰,情願為一頓飯付出一月工薪的平民鋌而走險,吃了找死。今天中國仍然有這樣的價格餐食,迥然不同的是現在是吃花樣,而那時逼人就範,傾家尋食,無不極其。父親也帶我去吃過這樣的餐食,一頓消耗是他半月工資,他說是變賣了珍貴的魚杆魚線,算罕見的恩德。縱觀世界,失職的父親不少,連美國總統克林頓都深有體會,芬蘭酗酒的破家不乏。但民主國家有社會保障,生存容易。而我,要不是外婆,也許早就不在人間。而今,外婆舍我們而去,父親仍然健在。我每次回國,見父親仍然對母親那樣,想起過去便“舊仇新恨”,象火柴與擦皮,一觸即燃。說是說,長大以後,特別是我做生意,對父母照顧依然。直到今天,也許父親認為是他的篾塊之勞。


                     第五章 紙燭那天

    2002年的清明,我們掃墓去,在距離重慶不到一百公裏,那長長的一段高速公路之後,是崎嶇山路,很折騰車輛。好天氣的日子,陽光把褚色的山區,梯田,小樹和依房的竹林抹得笑吟吟的醒目,一排排被耕牛犁起的泥塊,扭扭捏捏,象黑黝黝的皺皮老蟒蛇,半沉半露,睡得正香。依稀農舍錯落在山凹,不規則的磚瓦建築殘舊淩亂,還殘留在秦皇漢武時代,有些怕反而不如。幾間小屋半藏山溝或斜依半坡,象兒童的積木淩亂揮撒沙盤,新建的房舍,怪異的磚塊和建著藝術無緣,城市的豪華與山村像黑白分明的線條那麽大的差異,比較蘇杭江南沿海,這裏可為地獄永久居住廣告,仍然凋殘破敗,偶爾可見枯藤,老樹,小橋,流水,人家,可憐的昏鴉早化作野味,潤土無聲。要老馬還在,天淨沙元曲還能寫?妄想!

    一輛黑色奧迪100型轎車,一會衝弛,一會爬行,一會昂首,一會翹臀,在浩瀚的藍天下,象疾疾的小蟲,移動在丘陵表麵。朦朧上空,太陽很不情願的羞澀後雲,汙染嚴重的商標把四川盆地弄成怪胎。那盤山土公路,凹凸機耕道,新開墾待整平的路基,幾乎要把這不甘落後的黑蟲掀個四腳朝天。幸好朋友借我的車不錯,無論多麽陡峭的坡度,迂回的彎道,總是有力登進,哪怕有的地段將底盤擦得嘎嘎直響。(幸好我愛玩車,那幾天前,一個開出租的玄吹,說這世界恐怕隻有重慶駕馭員算“座山雕”了。“一怒之下”對他說了我在美國開車,在倫敦市裏,在巴黎環城,由挪威北極巔峰直下德國柏林。幾句話就把他眼珠弄大。離開中國十年,我照樣在重慶最亂公路(特別是兩路口的交叉)上“橫衝直撞”,而且我沒國內駕照,無100%把握,哼!)這車的方向盤遠不如我的芬蘭雪鐵龍。隨車的弟妹和母親一行四人,在彎曲迂回的道上,我一邊行駛,一邊不時注意路邊農民詢問。弟妹們幾年前來過,這些道路新修,二十年前我送過外婆來看外公的墳墓。這裏山勢回旋,地角逶迤,現屬重慶遠郊,在這淩亂狹窄的陡坡路,我不得不把車擋排到最低,才遙遙擺擺,轟轟慢爬。

    這車寬敞,內外具黑,表裏如一,旁座是弟弟長江,個子比我高,也快半百,他精神旺建,滿目青發,說笑幽默是他從擅長。後排座是滿頭霜雪的母親和比最小弟(他那次沒去)長兩歲的妹妹惠蘭。母親七十七歲,退休多年,老人小麻將生涯(輸十元者免費繼續)使身體變得微微發胖,精神仍然矍鑠,大家談說外婆外公生前身後,以及送葬過程,讓我耳邊好像回旋著外婆的嘮叨:“我死了舍(拖尾),要給我燒錢紙喲,你們這些猴兒要是沒得孝心麽,不給我燒錢來嘛,變鬼都要來抓你們,聽到沒有哇!”外婆咯咯的笑,嘻嘻的話語,眼睛眯成一線,有點歪斜的口裏說出,給了我們毛樣指示。“可以呀,你的銀行折子要撿(‘藏’)好喲,掉了舍,沒得錢用,我們不曉得喲!你莫去討口哈。”弟弟和外婆說話從來這樣二不掛五(‘吊兒郎當’)。“掉了呀,那我就給你們投夢來,再給我寄,不給的話,還是要抓你們。”外婆又樂嗬嗬的笑,“抓”音拖得又重又長。那佝僂的背脊給我心中一絲悲憐。唉!外婆啊,你為什麽要老?她明明知道我們會“寄錢用不完的”。想到此,我向後扭頭問:“上墳的紙燭陰鈔等帶夠了嗎?”隆隆的車聲不甘落後的鳴叫,路邊景物移換,妹妹接過話題:“哼,大哥,那還用你愁!清明節裏到處都有賣的,一會在場口街邊停一下買齊就是。”想想也是,現在已經不是批“四舊”年代,能掙錢的活,無處不為,的確又回“四舊”了。說著,果然見到前麵路邊有攤,一應俱全的上墳物品。

    經問訊,鄰近的村民都知道丘姓家氏,很容易就找到這院落。外公的兩位侄輩也一大家子人戶,那是外公的妹妹――姑婆――曾經的家,她也逝世多年。那天表叔們高興而意外,都七十來歲了,依然健朗,皺紋的額在微笑中加深。隨即我們把弟妹家裏搜集的衣物和另外買的禮品糖酒等送與,由他們自己分贈。走屋後百米的田坎,再上幾十米山坡,墓地墓碑突兀而顯。之前我委托過表叔修砌的墳土看起來也儉樸完善,照鄉村風俗,青石雕刻的墓碑中央是外公外婆的姓氏名稱,旁邊是母親和我們兄弟姊妹的排列。墳墓高約一米半,麵積大概六七米平方。

    睹物思情,我們默然哀悼,點燃紙燭,嫋嫋青煙,母親先對墓碑跪下磕頭,喃喃而語。隨後我依然踏上原地,當二位老人健在:“外公外婆,我們都來看望你們二位老人家啦。您們在生時候,沒得到我們的報答,不孝的子孫隻有在今天來給你們匯點錢,望你們不象活著的年頭那麽困苦。您們還有什麽困難,給我們投夢來。我難得回來一次,隻有遙祝您們二位老人好好安息。我永遠記得你們一生辛辛苦苦養育之恩。”接下來是弟弟:“外公外婆,大哥都把我們的話說了,今天就給你們匯款來,收到之後自己好好用呀,不夠又給我們投夢,就再給你多匯點。”他那口吻一如當年說笑。妹妹說外婆,我們來啦,喉嚨已經聲咽,淚珠不由滾滾欲滴。

    此時此刻,我看著墓碑,泥土下麵覆蓋著二位老人骨灰,那曾是有血有肉,是有神有質的外公外婆,與我們共同幾十個年頭的不同歲月,好像還是清晰如昨,這下陰陽兩茫,讓飛馳的時光帶到無邊無際。唉!時光哦,殘忍的時光,要把所有的親情隔離。無限的感概,隨著點燃的紙燭冒著青煙,冉冉上升,迷離的思緒仿佛看到外婆外公起來了,就像他們曾經由床鋪摩索:流逝的情景又回來。溫厚的外公,陽光雨露般的外婆,看我們的蹦蹦跳跳,眼簾笑成了月亮。
   
                              第六章 小足外婆

    外婆生於大清政府快下崗時的重慶上橋,現屬沙坪壩區,1905年還山清水秀的田野農莊,哪裏還有半點影子。這些年修來挖去,灰塵不歇,高樓鱗次櫛比,良田被水泥覆蓋囊括。上橋那時為重慶遠郊,距離僅僅市中區20公裏左右。外婆生前常嘮叨要回去看看,可哪裏還有她當年痕跡啊,我們對她哄了又哄,口不說,但心想不見的好,沒有遂老人之願,至今不安。

今天我55歲了,出生那年外婆才46歲,比我現在年青得多啊。從醒事起,就依偎在外婆膝前,天天夜晚看她揭開綁腿,一圈圈的環繞腳杆,從小腿開始,雙手交接布頭,象牽動一條捆地球的長藤,好久好久的解,外婆的腳拇趾和四趾彎在足底已退化成小小的顆粒,那趾骨彎曲,皮膚白細,腳背高高,腳心深陷,活生生的三角。我不由一個又一個的問,為什麽,又為什麽?

    “為了嫁人呀,姑娘家家的,不纏足嫁不掉呢!”
    “嫁什麽人呀?”
    “問你外公去嘛,嗬嗬!”外婆笑起來,眼睛還迷成半徑。
    “為什麽要問外公呀?又不是外公纏的。”
    “嗨,背濕(說笑口吻指‘倒黴’)的猴兒,你要大了才曉得,你是個兒嘛,要是個女(舍),在我們那年生,有你好受的。”外婆又嘮叨起:“那時候呀,才五歲呢,就開始綁上了。誰敢不纏,哭都不許,大人把你(指她自己)提在院子中間,一歇(陣)篾塊摻得你囉囉旋,飯都沒得吃呢。哪象現在喲!還是孫中山才解救了婦女嘛。”

    不知外婆從哪裏聽說。其實,宋朝人民政府就不強求裹足,明朝中央領導需要姑娘服務員,一經錄用就命令解除裹足。寫“鏡花緣”的李汝珍詼諧萬端,用那個男人林之洋來品嚐這滋味:“隻覺得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大叫坑死俺了!”那挖苦是令我忍俊不止而又苦笑。聽外婆淡淡而說,想每個小女孩曆經這樣折騰終身,真絕滅人性也。說來說去,還是那個亡國之君唐後主李煜的“宮娥意境”,竟然鑄金蓮台,令宮女舞蹈其上,而後民間趨之若鶩,這家夥豈有不客死它鄉之理。明末四川軍委書記張獻忠同誌還把女人小腳收集來堆“娥嵋”觀賞,那愛妃一句話說漏嘴,山尖插上的小足就用她的來點綴。看有關資料記載,對女人小腳之愛,從前甚至在山西大同,專辦女人小腳展覽慶祝大會,用來特別炫耀。那是每年農曆六月初六的“靚腳會”。每逢這樣的隆重節日,臭男人們趨之若鶩,個個張大嘴巴,鼓圓眼珠,色迷迷死盯著出台的小女子在高凳上脫鞋懸蹺小腳展示,尤比現在裸奔或選美。就連康總書記熙同誌解放全中國,下達中央文件嚴禁裹足都無法執行,可見這頑習,如何深得民心。要說真的解放,還得歸功於美國人民,見中國女留學生小足搖曳在繁華鬧市,那體會是慘不忍睹,痛心嗜肺,傳教士在中國大聲疾呼,奔走啟蒙宣傳,屢屢爭告解除,最後才將這搖搖欲墜,風吹荷葉的連根拔出。想來,中國男人啊,用混蛋二字恩賜也不夠分量。

    早在康梁變法之際,廣東率先放足,可四川內地愚頑落後,晚了十多年才實施,外婆出生在那時,未得近水樓台。為此,八十五個春秋的早起貪黑,三寸小足承受挑水擔煤重壓,每到夜晚,看外婆揭開捆綁清洗,真是所有中國漢族的罪過。 還記得小時候流行的兒歌:“老太婆,尖尖腳,汽車來了跑不脫……”每當我這樣跟唱,總要被外婆吵:“跑不脫嘛,我拿篾塊來,看跑不跑得脫。”說罷她又嗬嗬笑,硬朗的外婆那時候還不是彎背,那麽樂觀,忍耐無限的外婆幽默開朗,話語快利,而她那麽小就被活活綁成殘廢。每當外婆的裹腳的長布條用舊了,她就揉成一團塞進柴火裏,凝思著看布條化成灰,煙霧從灶孔鳧鳧飄出來,好像要小足歲月帶走。


                  第七章 災難叢叢

    煙霧還在飄,濃烈的煙霧在外婆外公的墳前,爆竹聲把我驚回,往事就像眼前的鳧鳧煙燎。妹妹和媽媽以及弟弟等我們大家都在墳前為老人焚燒紙錢,那一迭迭的“巨款”裏還印有外幣,人們設想的靈界和眼前的社會一模一樣啊。天!曾看過部美國影片(The Ghost),那個年青老板與女友在街頭被“摯友”借手殺害,隨之而靈魂在世周遊尋仇為善,諸多趣事,給我極深的印象。要真有個靈界倒好。遺憾隻有夢境給過“一枕黃粱”。想象力多麽神奇啊!讓我心裏永有外婆和外公,讓我享受童年,少年,中年的情景,雖不能與之共享,也能述說於觥籌交錯之間,描寫於九天九地之內。曾經三毛就在香港找人“搭橋”,見到她的外婆,而荷西蒙朧不顯,是否靈界也需簽證呢?

   “把那些火炮拿過來,大哥。”弟弟的話語輕輕,表叔將打火機陶出來,妹妹在旁添加鞭炮,媽媽碎碎叨叨念及往事。隨即又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引起旁邊竹林嘩嘩。聽著這震耳欲聾的聲音,想到外婆生前曾多次講訴那國難當頭年代,那九死一生的時候的彈雨橫飛。

    二戰的日寇血染武漢宜昌,便開始了在五年裏不斷輪番轟炸重慶(1943年才被美國戰機護衛),一日數次,幾日不息,平民百姓如熱鍋螞蟻,深水昆蟲。外婆在罪惡滔天的飛蝗下,開花崩裂的彈片中,被波濤洶湧卷起,再覆蓋千堆雪裏,與死神擦肩而過。

    那是個晴朗的上午,外婆從南岸乘坐小劃子――舢板似的木船――人進城辦事回來,那年頭沒有輪渡。她小足搖曳在朝天門碼頭附近的路上,正趕乘在小船上,突然警報四起,淒厲長空,滿城驚恐,老幼奔跑,首尾不顧。附近已沒有防空洞可躲,爭擠上船的人超載如危,日機由宜昌過萬縣一瞬間到重慶上空,氣勢洶洶,黑幕沉沉,一大片幾十架(曆史記載最多一天六十餘架)直抵重慶,死神降臨,呼嘯頭頂,俯衝投彈,城內山嘣地裂,火光衝天,煙霧繚繞,震耳欲聾。乘船人驚恐萬狀,梢翁慌了手足,疾疾逃劃對麵,幾架飛機俯衝追擊炸彈,將長江波濤旋起翻天巨浪,水柱揎江,滿船人驚愕,惶然失措,一顆炸彈將水浪推來覆去,船舷頭尾亂旋,人群搖擺,突然,再一顆炸彈鄰近衝起水潮如山,嘩然揎翻小船,被水浪衝翻的乘客拋向空中,跌落水裏。說時遲,那時快,外婆當時被擠在船中,昏頭昏腦不知所以,突然隻覺船體一個大翻身,滿船人聲慘叫四散,象灑開的豆子。外婆急中生智,隨手抓住坐板(幸好是活動木板),朝天一旋就跌進水下,幸好她抓牢木板不放,嗆了幾口水,才冒出水麵,見周圍的人頭個個的下沉,外婆夾緊木板,半沉半浮,看著浩瀚的兩岸山峰推移,順江隨波。而其它船隻想疾疾劃走,個個逃命,對頻臨死亡的外婆,置若罔顧,誰也不與援手(唉,中國人!)。那匯合的嘉陵長江,亂波衝擊,澎湃蕩漾,激流洶湧,抓著一線生機的外婆沉浮生死,拚命掙紮,連呼天喊地的力量都沒有,那時刻,那瞬間,一個不會遊泳的小足女人,隻有頭顱露出水麵,在龐大的長江,寬闊的水麵,外婆的緊張和渺茫,無可奈何的絕望,真不是我現在的文字可以描述。幸好日寇鬼眼盡望山城,顧不得江心的外婆,她才漂流到十幾裏外的下遊,那片山崖不是轟炸區域,日本飛機拖著累累血漬揚長而去。正當外婆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四顧無措的時候,一個打魚船悠悠岸邊劃出,漁家見遠遠一個黑點,劃近一看,原來是我外婆在水麵,哎呀,還活著!於是趕忙把半昏半醒的外婆救上(要是今天的大陸中國人,得先講價,)。當時外婆已經無法呼喊,再一會必死無疑。幸好那時她才三十多歲,體力尚佳,竟如此大難不死。“嗨!你才想不到呢,我回來家裏人都在吃飯,還說我去城裏才一會就回來,是到那個水坑達了跟鬥(摔跤)回來換衣服。不說莫,還不顯得我是死過一頭(次)的人啦。”外婆居然邊說邊笑,聽得我心驚膽顫,暗想,天不滅外婆,不然,我怎麽辦?

    去年(2004)四月日本律師團一行專程來重慶為二戰飛機轟炸死難者致哀!較場口十八梯防空洞被炸蹋之後,人為驚惶擁塞填滿洞口,空氣阻絕,死亡三千多人(具體數字,永遠是迷)。要是外婆還在,她要聽說啊,會飛起小足,前去滔滔不絕控訴。也是二戰間,外婆的大弟弟被抓壯丁抗日,音訊了無,死於戰火,一分錢的撫恤金都沒有,同樣,外公的一個弟弟也這麽無影無蹤,生命的消失竟是墨水在紙上劃掉名字而已。國民黨的地方軍閥,也是混蛋透頂,就象百年前的中國戰俘被沙俄抓來芬蘭,在冰天雪地裏修建戰壕(其中一段就在我的窗前,曾經我撰文描述,可惜文稿丟失)對抗德國,中國政府再也不做聲,如此身死異鄉,烏呼!

    再說,除了國難,內亂之災也顰臨外婆。在那匪盜橫行年代,一次外公從外地匯錢回來,外婆到郵局去取款,不想被棒老二(重慶人過去稱呼‘劫賊’)在取款處盯視,而後跟蹤,走到無人的小巷,這匪徒拿出刀指著外婆立即拿錢,不然即死。銀元全部被搶,外婆跌跌愴愴回家,抱著媽媽痛哭一場。那時候交通不便,郵寄不暢,外公很久才寄一次錢,很久之後才知道被搶,外婆當時的苦難誰解。

                            
                尾聲

              隨輕輕腳步
              泥土點點
              混同夢廊的外婆
              留在山坳那邊
                                  
    末了,弟弟對著墳墓,還是曾經的口吻:“我們走啦,你們好好的過吧,差錢,就投夢喲。”說罷,大家緩緩回神,又走在這迂回曲折的山巒。此時此刻,我突然有種感應,似曾還攙扶著外婆,衰老身影壓在尖尖的小足上,搖曳在這田邊小道,她看著外公的墓,指指點點:“喜啦,以後啊,你就像我來看外公這樣看我哈?背濕的猴兒,把你們盤(養)大,我們就該去啦。” 那天的印象,耳傍還響著爆竹,香蠟,紙燭和漫漫的飄煙…….。

    外婆逝世於1990年九月十七日。正好,百年壽辰的外婆,在人間度過八十五個春秋:從小纏足,痛苦終身,二戰被日本飛機炸翻沉江,九死一生;再被土匪搶劫,險些橫刀血飛,被父親蠻橫對待,幾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為我們貢獻一生。到老被寂寞獨居纏綿,在外公去世之後的八年,外婆日子每況愈下……。

    我再沒有機會報答最親最愛的外婆,隻停留在記憶的光點也會隨我走出歲月,她唯一能“得到的”,是我這乏味的文字和無聲的祈禱。隻有飄渺的雲,還知道我從外婆懷裏走出,直到她的癲癲巍巍。

    而今的外婆呢:您現在哪裏?……!

    2004/9/11――初稿 2006-2-13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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