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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2007-12-01 01:32:34) 下一個

我的外公

     序

外公 我依偎您的肩膀看
人生的藍圖
是一片陸離班駁
而又偏頗模糊

走過多少春秋
你那巍巍的慈愛如故
將人生的遇合傳授
讓我的筆如柳樹

    外公去另一世界,一晃二十多個年頭。

    回憶的思念如微微清風,看不見,摸不著,總能感覺。這感覺是那麽細膩,幽然,虛幻。在夢裏清流漣漪,在聚談中觥籌交錯,在筆下滔滔不絕。外公象色彩豐富的雲霓:清晰而幽深,閃爍時斑斕,飄逸中迷漫。他那清瞿的身形,和善的麵目,平常外貌,充實內涵,在驚濤駭浪的歲月,視之泰然,處之若素,默之若神。在中國曆史動蕩的年代,外公走一條自己的路:不露聲色,不言是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恬靜曆程85歲載。比較蔣介石的模樣,外公麵容略為瘦窄,特別是年青的時候真象。

    我最初的記憶在外公背上,左搖右擺,顛瀾起伏,進退迂回。聽外公兒歌哼哼:“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嘎公嘎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大哥不來二哥來,來了一齊都………幺台。”唱時在接近尾字拖長,再幹脆停頓。先說‘嘎’發陰平聲,意指外公外婆。後則指肉,發入聲。‘幺台’’意指完畢。到人間第一幕,獨與外公親密

初見外公

    1951年的重慶南岸人口並不密集,相間田園,古老街道,破舊黑牆,依稀留有迷幻日本飛機轟炸的色澤。把時光倒流,外公那年是我而今的歲月,幼小的我看著外公儉樸便裝,鬆樹軀幹,高大秉正。外公很慈祥,從不責打孫子,話語輕之而微,甜而膩,兼有笑容;外婆則不然,蔑塊時有惠顧,孩子嘛。在外公的背上,天空雲色隨著外公的步伐而旋轉,我的童稚心扉感覺平靜安適。最是隨外公背著出門擔桶,他那“潲水賣錢!”的呼聲沿街,挨家挨戶那門前的潲桶,給外公將清水側流,便三分兩分“潲主”討還價格。然後外公身子下彎,我頭朝下,他起身,我複位,外公象巨大的車輪,把世界翻來覆去。當收滿一擔回家,放下擔子,就是外婆一年裏喂兩頭豬的細活。

    這時候的外公舒展肢體,拍打衣服,清水潦手,挪挪條凳,依然輕輕戴上眼鏡,左右擺放精巧的繪圖工具,圓規,鋼尺,各種筆墨。外公還是背著我,彎腰查閱觀賞他自己的作品。我從外公的肩胛頸項邊斜望:一大本本畫冊,圖樣,密集坐標,飛禽走獸,山水雲色。有些頁麵圖畫還未完畢,記得外公說過,這樣的畫冊來自英國。那封麵顏色灰綠,裏麵紙頁有細密的坐標線,紙張光滑厚膩,長約五十公分,寬四十公分吧,厚達一寸左右。每頁邊上有一張幾寸的樣布條,當時的我惑然不覺。那樣布條來自英國,德國,美國。那冊也是外公在他風華正茂時期保存著自己的“國寶”。珍惜之情,幾乎透過心胸,觸感到我的肢體。

風雲世事

    外公姓李名鬆林,四川江津人。一次我翻閱戶口,冊頁上注原名李德懷。我“啊!……?”的一聲。他笑說:“那是按照出生的字輩取名,就象你是堂字輩,你弟弟名堂貴,你伯伯的兒子叫堂雲,堂智,一見便知有血緣關係,隻是遠近而已,象樹丫與樹枝,來自根源。算命先生說我的五行缺木,便以鬆林補足。”“哦!”了一聲,我才懂得。後來見彭德懷遭遇,我慶幸外公姓李。兩年前我偶爾見到份成都晚報,有篇論及唐玄宗之後子嗣後輩在四川的蹤跡,撰文者係李氏德字輩最後一人,文章追溯到唐朝安綠山事變,玄宗入川之後留一子成都為“人民的勤務員”,由此衍續後代,列有譜記。李家宗族僅有成都江津兩支脈。那年我回國去江津為外公外婆掃墓,問及鄉親,回答當地僅有這一李家字輩,由此可見,我的外公應屬其後。但外公直到去世都沒說此事,害怕麽?可能。當然,一千多年過去了,無所謂聊聊。前幾年我捉筆執文,想到自己母親姓李,唐人固然,海外嘛,華人本性,說自豪還數李唐,而非嚴打之後的元朝,屠城而興的清廷。夫則不必當關。我本姓胡,十代之前在湖北永州麻城,張獻忠在四川徹底大搞根據地,據說那時都要繩捆索綁。父親一生趣味茶館酒店象棋撲克魚杆,我們當為反麵人物。看中國近代,姓胡的經商從政名聲在外,除開江青曾經有意作戲侮辱不說。但我仍然願隨母姓,以此筆名。

    外公家貧,世代務農。在上世紀初,他的母親(重慶哩稱外祖祖)被推薦來重慶南岸稅務局長家洗衣做飯,以忠厚老實為人,受大家敬重。那時外公進城探母,年僅9歲,因聰敏伶俐,為局長喜愛,說這孩子可造就,便保送他進到清末洋務運動時李鴻章主辦的“勸工局”屬下技校(好象詹天佑也屬此局培養之後留學美國而成中華驕子),由政府出資,免費住讀。外公學紡織專業,提花工藝花樣設計,那飛禽走獸,花鳥水天,五彩七色,繽紛在目,引得了外公的身心灌注,學業精深,為一校首屈。業畢派往南京蘇杭上海等地觀摩交流幾年,其間也結識不少中共梟雄,一如鄧小平,周恩來等。“他們去法國留洋,叫我一塊走,當時我看重技術,就不那麽願意,更舍不得自己學業。而且有了你外婆嘛。當然,都是國家拿錢,想走就可以走的。那時候啊,當工人需要政府勸說,所以才創立了勸工局這麽個機構,老百姓還是喜歡有土有地就種實惠,沒有的情願租賃,那個去做工喲,才不自由呐。”外公默默的回憶往事,深邃的目光,複雜的麵容表情,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他那朝氣勃勃,雄心報國為家之情。他齟齟抽著葉子煙,一燃一熄,嘴唇不時凹凸,看著年華就象那浮浮煙霧繚繞,再一揮,又還不時摑一下煙杆。“如果去了,也會和他們一樣。哎!幹革命呀,總要死人,折騰國家民眾,哪點好嘛。所以我考慮之後,打消了念頭。我同學們去的再無音訊,石沉大海,嘿,真的去了哇,說不定還沒有你們呢?”外公叭一口葉子煙,釋開皺紋笑笑說道成年舊事,輕輕的話語,將中國戰火硝煙化解於平靜的目光之中。那是我出牢獄之後,才第一次聽到外公對時政看法。沉默寡言的老人,從來不說這些的。他還清楚明晰說到南岸頭號大員外孫家花園的地主孫淑轅(音)庇護劉伯承經過。如數家珍,簡直就象他親自辦理此事,劉伯承和孫的對話,以及劉鄧軍隊來川,孫得到劉的信告訴外公他隻有拋棄家產,連重慶都不能居住,麵含淚珠的慘景,讓外公說得含蓄深長。末了他還告誡我,這些話不能外說。孫是我外公摯友,他們年青時候彼此親近交往,外公為孫的結局(可能難逃1951年的“三一三”全國抓捕屠殺)萬分痛惜。

    一次我去伯伯家,聽他說外公經曆的口氣,簡直象文革裏人說毛澤東:“嘿!你的外公啊,不得了的人喲,莫看他現在是悶不做聲的老頭。他年青時候,重慶城渝北南三岸(老人說重慶總體就這麽言喻)的人,沒有不認識的,威名遠揚喲。他不但設計提花技術第一,為人兼和,行俠仗義,有口皆碑,地方上有扯皮事,隻要你的外公出麵,嗑不平的都嗑得平。”伯伯說到外公那麽讚美的激動,使我萬分意外,而我眼目中外公僅僅會唱“黃絲螞螞”,收豬潲,看圖冊而已。從外婆口裏我知道外公曾經是南岸袍哥會裏的重要人物。“你外公嗨(陰平聲,指在社會團體裏結拜)了嘛,那陣子那個不來求我們喲。”外婆的口氣,除了敬重外公,含有社會份量。媽媽還說過一件存年舊事,那是外婆在家做事,不經意從樓上潑水窗外,正好淋灑到一位過路豪紳,本來可道歉了之,可外婆性格從不饒人,倒給人家一陣怪罵,真是無理取鬧,險些弄出大亂子,驚動地方,似有“炸平廬山”之勢。誰知由我外公出麵,在茶館輕輕一席話語而解。可見外公之社會聲譽影響。要是碰上象楊森那類人,這家夥待他的老婆,一槍就斃了,兩槍就把外麵的幹掉。在我中年時節,外公還告訴我一件震驚事情。他青年時曾一度接近共產思想,被楊諳公(楊尚昆之兄)叫去重慶七星崗城門打槍壩(外公不說我還不知道這地名)參加集會聽宣傳。“我們都年青,那陣子叫鬧共產,哪象今天,不就幾個人攛起來,說說吹吹。我去了不還不到一會兒,就聽得槍響,子彈就在我耳朵邊飛來飛去,嗡嗡直叫,楊諳公當場就給打死。”那是1928年3月三十一日,已記載共黨史裏,重慶城裏七星崗通遠門為楊諳公修的紀念物:拳頭塑雕,當然,是楊尚昆主席時候,重慶市委所塑。

    聽我的伯伯講述,在抗戰爆發之前,外公的事業風華正茂,賓客如雲,中國工業蒸蒸日上,各行興旺,民意高昂,重慶的紡織提花行業商家老板,紛紛登門聘請外公設計圖案,製作排版。我的爺爺伯伯和父親也屬此行,購有機器設備紡線織紗,最知行家名聲。“你外公呀,一般小老板都不敢請他,倒不是他拗(重慶話意‘擺’)架子,是他當年在重慶的技術首屈一指,大商家老板都等著,請他一天鋼洋(銀元)好幾十,你說厲害不。”在中國的二十年代,一塊銀元可養活一家人,一個教授的月薪,如胡適才兩百多銀元。遺憾日寇侵華,重創中國工業,從此破敗凋殘,一蹶不振,外公居然失業了。那時候他不但要養活自己一家,還要負擔外婆一家以及其弟弟的學業,再加江津農村親屬群等,眾多人口,全是外公負擔。戰爭爆發,外公投資於鋼鐵,也捐獻國家抗戰,本當漸漸起勢,突然原子彈恩賜日本,抗戰勝利之後,鋼鐵竟然在那時供過於求,廢品了。外公頻臨絕境,從此家道中落。四川的紡織業又因戰畢外遷,本省的也消失亦盡,無法恢複原氣,根本沒有產業起步。外公在惑然中就舉國“解放””了,也是幸事,不然,他恐怕不得天年。外公的事業都在抗戰之前,因他性格平和,名聲享譽時,沒有結怨豎敵,要不,外公非算“劣紳”,也屬該“推翻”的階級成員,如他那些被槍斃的朋友。

    去年回國,家宴中回憶外公生平,我們姊妹交口稱頌,唯有父親憤然:“嘿!你們都說外公好,他年青的時候抽大煙你們知道不?!”甚至他還振振有辭:“你們不曉得,解放初,政府組織征詢地方人才,各自報到專長特技。那時百廢待興,大搞建設,用人之際。你們外公就是不去,畏懼再三,那有如此技術不露,情願失業在家都要得。這是不是太迂腐?”父親說得激昂,大手揮舞,臉色紅漲,喝酒興頭,77歲仍然精神百倍,一雙有神的眼睛自以為洞察萬物,言語中不失譏諷。言下之意,外公本當大展鴻圖,卻自甘落後,萎縮做人,豈非明智。

    弟妹們無言答辯,唯我一想覺得不對。與父親唱對台戲是我的舊習:“…..不過,二十年代的中國富豪人家,抽大煙的普遍,這並不奇怪。張學良行伍,昏然指揮萬馬千軍,鴉片煙癮發還從馬上摔下來。他的幾萬人馬攻打涿州傅作義幾千人,數月不克,成了驚世奇文。外公自己掌握抽煙,也非傾家蕩產,並無大過。當境遇不善,他就立即戒掉。至於去向政府說毛遂,弄得不好‘引頸’自縊,那年頭明一套,暗一套,他的師兄弟,學徒遍布各界,多是社會上流人物,難免和國民黨或者地方豪紳軍閥有染,這樣自薦吃不了兜著走,那年頭說老實話的幾個有好下場。地方官僚要是知道他的曆史,再一一外調(在毛共時候,用“外調”整人,搞黑材料迫害致死的千千萬萬),誰要說錯一句,無中生有,搞不好我們都是黑五類家屬”。

    說到此,我想起小時隨外公上街,見一白發老翁,麵容慈愛和祥,銀須美髯在胸,似有道骨仙風神韻,他們想見彼此神色激動,但僅僅相互點頭,外公對我說:“這是你大外公,問聲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靦腆的問詢。但過後奇怪:“他怎麽從不來我們家呢?和你這麽好。”外公搖搖頭說:“現在不同了,各有各的事嘛,將來你大了會明白。”童心納悶不解,也瞬間忘卻。記得這位美髯公來我家(就那麽一次),媽媽高興極了,非常熱情,伯伯前伯伯後的稱呼,是從來沒有過的興奮,我覺得奇怪。媽媽很想留他吃飯,可他隻有三言兩語就匆匆辭別。隨之聽媽媽碎碎叨叨念及童年舊事,說是大外公與外公是結拜弟兄,也姓李,鼎鼎人物,當年與外公何等親密無間,凡生日節假禮尚往來頻繁,兩家情同己出。媽媽又說,哎呀,現在,多少人都不敢往來了,立場嘛,思想的,都怕連累一趴拉(重慶話指一大群)。可見“解放”之後的外公和大外公等特別謹慎,隱忍不露,政局更變,獨善其身。後來聞知大外公去世,我見外公在家默然籲唏長久,難言緬懷,舊事之隱。記憶中外公的弟子全川,而外公待人之厚道,終身無敵,竟然沒有一人聯係。說來,還是怕字當頭。外公另一結拜兄弟姓李纓,舊軍人,解放之後隱忍不露終身,我在“初戀”文裏有祥述。

    1953年重慶南岸修築公路,征集社會閑散人員,外公為生計加入築路工人隊伍,每日肩挑背抬,鋼釺鐵鏨,揮汗如雨,從技師到收潲水然後做愚公,住工棚,下野力(重慶話指幹笨重活的),默默無聲,無所求索,無所抱怨,隨遇而安。那時候隻有周末見外公回來,我好高興,環繞老人叫來叫去,守著外公蹦蹦跳跳,看他在昏燈下偶爾看看自己的作品:標本,畫冊。有時候他還拿出自己的工具標尺,畫規,比比劃劃,聚精會神測試圖樣,一如常勝將軍在擺弄沙盤,決定戰役。那深邃的目光,與桌麵的圖畫交映,一隻隻虎熊龍魚,花鳥草蟲,一張張的,百花爭豔,鳳凰開屏,仿佛也看著外公,怒放爭豔。我看著他手筆揮動,從細微的坐標線,到外公麵容密布的皺紋,尤似年青英俊的外公,在學校裏與同學們切磋技藝,在工廠裏與老板商論產品,在滾滾流動的市場中,人們喜笑顏開欣賞著外公的心血凝結的繽紛色彩,妝扮著姑娘的笑靨,小夥的神情。門樓的點綴,客廳的鋪張。可惜那些工具,竟然被我在1958年大煉鋼鐵的玄吹中,被老師下達每個學生必須繳納的“廢鐵”任務時候,交給學校拿去煉成廢渣。當外公第二天找工具時候,突然發現工具盒空了,問我之後,他竟然覺得好笑。同樣的事發生在我拿了父親的幾本舊俠書,撕破折紙條玩耍,因此而重疊蔑塊傷疤,至今都看起來還意味深長。畢竟是外公,對人待事那麽無故加之而不怒,驟然臨之而不驚。後來外公越來越不摸他的作品了。唯有的消遣是將草紙(重慶人叫的一種淡黃紙,也即手紙)裁得整齊劃一,迭好,一張張在手裏搓成小紙筒。那時候叫紙煤子,點火之後可以慢慢暗紅燃燒,需要的時候就用口一吹,便燃成明火點煙或者生爐。那年頭家家必備。外公抽葉子煙,紙煤當然需要。他坐在桌邊聚精會神,我跪在凳子上才夠平齊。看外公青筋的手掌動態,一張張紙卷筒,搓圓,再一根根排列整齊劃一,一道道的工序,外公一絲不苟,仔細深入,一如他在設計研究什麽複雜技術。不懂事的我問這問那,外公總是慢言細語,循循善誘,微微的笑容,細膩入微的解釋,潤育著童心的花朵。有的時候,外公整理葉子煙,用口含水噴霧,讓煙葉微潤,再攤開,撕去筋絡,剪取中間葉麵做外層包裹,擰粹邊葉做芯,輕輕的搓齊,一根根自製的短短雪茄,擺成陣勢,裝入煙盒。於是,每天的叭嗒,叭嗒,再與自己的標本為伴消遣時光。

暮年青春

    印象中的外公,好像永遠都是那樣安詳,和善。他清瞿的麵容,蚯蚓般皺紋,淺白的胡喳。要是中國沒有進口馬列,沒有動亂,沒有毛澤東,沒有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運動,外公絕不會潦倒終身。直到1959年,重慶南岸針織廠設立提花工藝織品,準備投注設備,處心積慮,正要派人去上海江浙邀請技師,不想為外公的徒弟聞知。對其廠長說:“嗨!此等高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李鬆林老師曾經獨掌重慶提花行業,名聲全川,遍布江南,過去上海江浙的都來找他,你們還去那裏?!”這一說,廠裏驚聞,立即登門求賢。那時候外公已經年過六十好幾,餘熱尤存,正在漫卷圖書喜欲狂中,可突然來了毛澤東造就的舉國災難(就是有人至今都信畝產能夠160萬斤的時候),各行各業歇馬,該上項目停止。從此中國西南再沒有人諳此行業,直到今天四川的絲綢隻能原料外流,針織品提花隻有去江南加工。盡管如此,工廠依然留下外公,就暫時安排他幹傳達室收納信件報刊等清閑活,希望東山再起,重新投資項目,誰知不了了之。竟讓外公78歲才退休。一個簡單工種的工人,留任到如此年齡,工廠對外公仍然依依不舍。吉斯尼大全可上也。記得那時候的外公的獎狀年連。憑他的踏實專一,幹事兢兢業業,深具學者風尚,可惜時不他待。

    想不倒外公的事跡,被我在茶館裏聞知。父親最愛閑坐如此館舍,小學時候,星期天我偶爾也坐在父親身傍,喝兩口苦澀的沱茶,聽長輩們在茶壺茶碗間談古論今。一次,父親獨坐,見兩同齡人進來,叫茶之後,閑話人事,遼闊無邊,隨之說到自己的工廠人事,一人問:“你說我們廠裏,你看哪個人最好?”另一人回答:“喲,這還用問,這廠裏與事無爭,與人無怨的,就是李老師,李鬆林老師了。他哪個都沒有得罪過,始終如一,誰都不能比他的涵養。我硬是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那人巴掌一拍打桌邊,神色振奮:“對了,就是他,這位老頭來廠之後,不但沒有任何口角言語,連重話都沒得一句,巴巴實實的糯米老頭。“我的父親一聽連忙說:”啊哈!你二位說的就是我的老丈人呀。“弄得別人不好意思,但也另眼看他。其實,我父親和外公性格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我心裏說他是糊炭推磨(走一方黑一方),可能我也是吧,所以要坐牢呢。

    “你呀,從小就遷翻(意指‘調皮’)得很。那年背你去看病呢,你還居然跑回來老(重慶口語總愛有這尾音),把我駭得安逸(意‘厲害’),就知道你長大了會惹麻煩。”在外公微笑的晚景中說到我的童年。一次犯病,我在外公背上搖搖唱唱前往職工醫院,那裏麵人群聚集,排隊掛號,拿藥交費,熙熙攘攘,外公放我在旁邊的條椅上。他看著我就掏錢去應付櫃台窗口。誰知他才轉眼,我就翻下椅子“不辭而別”。從醫院回家途徑街道,那一段岔路彎拐,上坡下坎,就是成人走過也不可能牢記,我怎麽東遊西逛就回家裏的,至今都是迷。外婆見了我還嘮叨:外公怎麽讓你自己回來的呀。也許就在後麵,她想。可那陣子外公正急得團轉,四處詢問,輾轉搜尋。當我在門前和鄰居孩子忘乎所以玩耍時,才看到萬般無奈的外公,焦急不安,失神茫然,萎靡走來,他突然見到我:“哇!你……!”外公疾步過來,蹲下就抓著我的雙臂:搖啊搖,笑啊笑,把人間的所有喜悅都盈滿麵容。要知道在中國偷孩子時有發生(直到今天),特別是男孩。賣掉的,取了內髒偷渡邊境裝毒品的,無不見聞。前不久回國在成都聽說一高幹孩子被保姆弄走,取了腎髒再賣給人販子做江湖膝蓋,最後公安局的查到孩子在街頭,已經麵目全非,背後長長的刀痕,腰間裏麵空空的差一個腎,那高幹都不敢認,就讓這孩子不了了之,依然給丐幫貢獻餘熱。可見外公當時心態,何等痛苦,也許是平生最大的一次打擊,那瞬間,真要他的命啊(寫到此,外公那瞬間的麵容又出現在我眼前)。就那一下,決定了我可以浪跡天涯,決定了我能在此時此刻,悠悠萬事,緬懷外公。有幸與老人晚年一塊,伴隨他回憶,這樣的親情感,珍貴的天倫之樂,人生不多的。

豁達大度

    “人生都有遇合,啥事都不可強求。”坐在靠椅上的外公理著煙葉,微笑的麵容,慢慢的口氣對我說:“比如你和長江(大弟,是外婆失誤將他的字輩名字取錯)比較,你的波折就大,他從小讀書,當知青,參軍,進廠都是一帆風順,不象你。如果你的遇合好,是有發展的。”這“遇合”是外公的哲學,萬事萬物,有遇而合,自有規律,不可竅取,不可強求,隨遇而安吧。由此心態,外公沒有煩愁苦惱,在生命長河裏無論顛覆如何,泰然處之,獨善其身,慰其心,逸其誌,臨危不驚,驟然不怒。外公這樣流露他的看法,那是最後的歲月。1979年底我才從牢獄出來,回到南岸和外公外婆的那間經年修修補補的破舊的瓦房,小小的四間木板屋,泥巴糊牆,幾乎四壁來風。大雨是大漏,小雨中小漏,雨停時依然滴答。和外公外婆共同居住(弟弟因我被連累從部隊轉業回來也住一塊),我幾經尋求生計,就投入在照相行業。老人沒有嫌棄我這牢獄出來的犯人,被人瞧不起的社會殘渣餘孽,外公象龐大的港灣,讓浪跡的孫子回來停靠,整息。那時連父親對我隻有鄙視,非但不爭氣,弄得這輩子完了,再無進取可能。而外公看破紅塵的說:僅僅是遇合而已。外婆那時候也七十多歲,倆老人成天除了做點簡單家務,生火弄飯外公還要修修補補家中破爛,空餘他們就對坐玩戳牌(一種寬寸許,長略巴掌那麽樣的老式紙牌),每在夜裏睡眠之前,相互聊聊舊事,說去世的親友,失蹤的,幸存的,某某什麽時候死的,某某那年那月在哪裏發生何事,碎碎叨叨,輕言輕語。很遺憾,那話題是一部地方清民演義史啊,可我忙於生計,夜晚洗印照片,校對信封裝存待寄,沒有想到記下來,上多麽寶貴在資料啊。

    那時他退休在家已經幾年,靠微薄的退休金和外婆維生。我所掙的錢都投入破房從新建設上,加之自己也有了女兒,一時無力讓老人生活盡善盡美,真遺憾。看到外公老啦,我怕他寂寞,擠出錢為他買台收音機聽聽新聞時事和音樂,以那旋鈕的轉動,給外公消除空寂的時辰。晚上外公去街道電視放映室裏,一次繳納五分錢到十點左右關閉。凡我有空就去接他回來,夜色深濃,外公步幅交接,尤顯明顯蒼老,我們一路聊天,我攙扶著老人回來。漸漸的,外公眼目昏花,八十多歲的老人做事仍然心智明朗,有條不紊,生於貧賤,富於中年,落得貧賤,但他的個子越來越小,更瘦,從精神旺健的步伐到癲癲巍巍 。每當那樣的時候,我對外公油然升起敬意,想到我的小時候,外公的背上,外公的歌謠。最讓外公欣慰的是,他說我和弟妹都不象我的父親性格。

    父親與外婆不睦,兩人個性辛辣,四川話叫一個釘子一個眼,意指一碰就要幹戰,那經常爭吵的鏡頭,成了鄰居觀看熱鬧的好戲。在中國當年的貧民區,這樣的事件經常發生。視之泰然,各自風鬥,在毛加四(人邦)時代是唯一合法的真感情。而我們家又因父親怪僻而特別顯著,外婆利刃似的口才天下獨絕(嗬嗬,子敬說我刀子嘴)。奇怪的是,每有“內戰”,父親氣壯如牛,雷霆大發,聲音火爆,外婆碎碎叨叨,運詞帶韻,順口溜挖苦加降順(意指‘譏諷’)言語辛辣,而外公竟然然默默無聲,也不說誰的對錯。奇怪啊,要是我的話,早就對女婿(我的父親)發作了,明明每次都是我的父親不對。斤斤計較,吝嗇不堪,對長輩不禮貌。我而今也做了二十多年女婿,可從來沒和嶽母說過重話,總是尊敬有加,我真為父親害羞。鬧到最後,於1963年父親別處租房,突然舉家“移民”,把外公外婆扔下不顧。這一殺手鐧至今想起痛切心肺。那時候我11歲,弟弟9歲,妹妹接近8歲,小弟6歲。外婆擦淚不止,妹妹哭得呼天叫地,拉著外婆死活不離開。為此,父親無奈之下,才讓妹妹留居外婆家,我們好羨慕她。那一大動蕩,把外婆眼睛幾乎哭瞎,紅腫好久。她可是把我們一個個帶大,看我們呼叫前後,唯一的樂趣呀,天天都活躍在二位老人身邊,說笑逗樂,給他們好多安慰。我舍不得外公外婆,簡直連上學都差點逃課。從那以後,隻要有空,我就跑去(那其實就是我們的家啊)幫助挑水,劈柴,挑煤,孩子的心靈,隻感覺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舒服,親情依偎,動物也然。我童年的災難,沒有比離開外公外婆更讓我嗜心。不能天天見到老人,總是心裏憂憂。幸好外公外婆竟然健康,給我們很少的醫療牽掛,記憶中的外公一生幾乎沒有病痛,從來沒有住院治療的曆史。他那悠悠的步伐,平靜的心態,無憂無慮的活著,走向不饒人的歲月。

晚年永別

    1982年春,85歲的外公終於病倒,經診斷為老年人常患的前列腺炎,雙管齊下的還有肺穿孔。外公的身體突然非常虛弱下來,倒床不語,忍受疾病折磨。我們抬他住進185野戰軍區醫院,那是我說過的國民黨軍官學校,與家門僅一條公路之隔斜對門。為此,我扔下所有事務,終日守護外公,看著輸液點滴,喂他軟稠的稀飯,偶爾也買點牛奶,那年頭要嬰兒號票才能購得,可能是妹夫設法弄到。中國醫院(高幹除外)從來待病人隻給藥物和量體溫,餘事由家屬護理全日,我們弟妹等輪流值班,用涼椅靠在外公病床,他骨瘦如柴的身體躺在床上已經顯得很小,起床去廁所也需扶持。最先同病房的看到還讚揚我們,外公微笑含首,細語聲聲,說不枉待這幾個外孫。最後,外公完全不能離開床了,靜靜的躺著,沒有一點聲息,隻有他獨自的回憶在眼眶裏旋轉。我們盡了最大努力,全家兄弟姊妹(父母都來過)累得精疲力竭,最後的結論:“已經回天無力了”,醫生攤開手,那表情不說也然。為此,外公被病魔折騰整整三個月,回來就無聲無息,隻有外婆偶然說他在憶舊,外公的生命象一股溪流,先是滔滔不絕,奔放奮發,然後涓涓細流,直到徹底幹枯。

    外公火葬之後,根據他的遺願,葉落歸根,葬於江津縣龍門區的故土。近幾年我回國三次,兩次為外公外婆(八年後外婆去世合葬)掃墓,寄托哀思,煙火炮竹,伴著對外公生前的動態,思舊往事,最大追悔是外公那一箱作品,發黃的紙頁,標本,不慎在整理舊房中,為弟妹認為是百年廢物而焚毀。可惜啊,那是中國近代工業起步的最原始的寶貴資料,外公畢生精力獨愛,價值連城的重要篇章,曆史博物館裏珍品。嗚呼!痛惜!我等不肖子孫,糊塗之極!

    外公外婆生有九子,僅有我的母親和一位舅舅幸存,有的病夭,有的摔折。獨子舅舅八九歲時候身染癲癇殘疾,一手內彎,一足短曲,他和我共同生涯十一年,餓死在他那36歲的1962年,中國最苦難的地獄日子。要是無疾健在,應有子孫家庭。舅舅去世的第二天我上學時戴著黑紗,莫名的憂鬱使我睡在課桌,老師來到輕輕搖醒我,他說凡學生家人去世,學校給與三天喪假,我可以回去。就那天,外公可能內心痛苦而更覺寂寥,隻是淡淡的說:“那好,你不讀書,就跟我出去辦點事。”我們走到長江岸邊輪渡,乘船去江北,然後翻山越嶺,在很偏僻的農村人家,我們看到一口用薄薄的木板釘做的棺木。討價還價之後,外公用手仔細撫摸,看看上下內外,附了六十元人民幣,這幾乎是他兩月的工資,農民拿著現錢,用竹杠拗上棺木,保持肩膀平衡,帶領我們從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到江邊,那裏有隻小木船和船公,棺木占據了小船中間所有空位,外公站在船頭,我坐在船舷,江水伸手可及,另一頭是梢翁,隨著汨汨的流動,小船順嘉陵江劃入長江,那煙波浩淼,天地一色,陰鬱雲暗,兩岸山峰,黑簇推移,江流漫漫。那年外公六十二歲,他站在船頭,我坐在棺木邊的船舷上,聽著嘩嘩水聲,梢翁船後搖漿,水紋緩緩,寬闊長江,寧靜清流,我看外公遙望天空,神情愴然,獨子先去,他輕輕的謂然長歎:“他日我終,恐怕連這樣的棺木也不得入土。”聽罷,我頓時覺得陰戚風冷,船漿拍打出水聲空闊,但在我的童靈心目,外公是會永生的。誰知不幸言中,在他們的晚年,外婆早準備好的厚厚棺木,在家擺放了快二十年,最後被迫賣給遠郊農民,那是城市已有規定不許埋葬,隻能火化。特別在外婆去世,老人硬是不合眼,還是妹妹前去哭訴苦衷而閉。嗚呼,人間無神,陰間有鬼。

    江津舊地有外公一三妹,我們叫三姑婆,嫁在丘姓人家,至今一大族人,也讓外公葉落歸根那裏。我對他們感激不盡,給錢他們不要,說土地埋自家人應該,忠厚之義,鄉間尤存,也是外公外婆厚道所以。

    外公生於四川江津縣,9歲到重慶南岸彈子石地區,因洋務派運動振興中國而得以成才,中年奔波中國各地,抗戰息業,“解放”後居社會底層,任勞任怨,一塵不染,高風亮節。外公給我的潛移默化,給我的生命啟示,給我的自信和自豪,使我曆經萬險千難,踏破四海風雲,悠然北極,因為外公,我懂了做人堅韌不息,就象外公靜靜的瞰視他的畫冊,對待他的生命。而今,換為我的文字,我也戴上眼鏡,靜靜的書寫。

    外公住過的房屋――而今被弟弟出租給進城的農家居住――還在那更加貧民景象的密集住宅中成舊不堪,每回去,我都要經過那裏去看看,懷念我的外公,那裏有過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影,他給我的愛,一如流逝的風雲,在我的眼裏依稀倒流在時光的往昔。

    在重慶南岸彈子石地區,三十年代是熱鬧的水碼頭,巍巍群山連綿峻拔挺峭,順山勢而下的石梯緩延入江,廣博浩瀚的長江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從清流到渾濁,從靜靜漫流到咆哮呼嘯,帶走多少英雄。而今尤憶:那依山臨江的街市,竹樓,木房,古香古色的情調,藍天白雲下的樹林和蔥鬱的斑斕早已消失;禍亂的時代將重慶城市變得紛繁淩臒,曆次運動浩劫已經更變了山川的清秀,人情的純真。取而代之的霧氣灰塵迷漫上空,南岸彈子石成為垃圾和廢墟的狼藉地帶,狹窄的街道,混亂的建設,滿地的雜物,積厚的塵埃,隨車往來如妖風四起。肮髒的人流,鬼迷心竅的麵容,唯財是貪的神情,已經徹底淘汰了中華民族的純真。

    天!那就是巴山蜀水,那就是天府之國,那就是有過桀敖不屈的巴曼子將軍,有過至今名聲寰宇的李冰父子,有過東漢建立世界最早的共和福利製度的張魯?!有過成才的江油李白,避難的草堂杜甫,豪放的東坡,空夢的鄒容…….。具往矣,外公靜靜的來到人間,踏過他們的足跡,悄悄的離開,完成了他聖潔的一生:無憾,無怨,無敵,無殤。我知道生命中有人類,就有這樣的親情,無論怎麽千差萬別,人應該有良知,本質。人類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象流逝的水,飄逸的雲,無影之後又無蹤。靈性和精神會不會永存在太空或另一世界?我不知道!

    但我還是祈望有另外的機遇,仍然在外公背上,聽他的最美的歌謠:“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嘎公嘎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

外公 您走了
帶走最美的歌謠而去
您那飄渺的身影
已化為浪濤般記憶
每當靜靜想你的時候
我會再次閱讀在此……

    2004/8/29 淩晨30分畢 2007/9/19 補寫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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