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不要管我

(2013-12-20 17:26:45) 下一個

30)不要管我

         傅愛米醒來時,天已大亮,兩個孩子還在睡,而傅柳生已經戴著帽子坐在床上,摁著計算器,在他的大本子上寫寫算算。昨天晚上傅柳生在煤油燈下就工作了很久,傅愛米催了他好幾次,他才吹燈睡覺。但傅柳生睡著了,傅愛米還是沒能睡著,直到聽見了幾聲雞叫,才昏昏地睡去。

         “出去走走怎麽樣?”傅愛米說,“鄉村的空氣一定很好。”他們昨天傍晚隨秦三娘來到村裏的時候,她就注意到這裏是山區的丘陵地帶,人煙稀少,隔著好遠才能隱約見到一戶人家,放眼看去,到處是坡地和水田。

         “好主意。”傅柳生趕忙合上本子,從床上下來。他也顧不得想愛米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諷刺他把一家人帶到窮鄉僻壤來。

         打開房門,來到敞著兩扇正門的堂屋,見秦三娘正挑了兩桶水從坡下晃悠悠的走上院壩。傅柳生忙跨出門檻,幾步奔到秦三娘跟前,叫了聲“大姐,我來吧。”,伸手去抓扁擔。

         秦三娘低著頭連說:“我挑,我挑。”

         跟在後麵的傅愛米見秦三娘被迫停下來,兩個水桶不住搖擺,蕩出水來,趕緊叫道:“柳生,你擋著路了!”

         傅柳生忙退讓到一旁,秦三娘挑著水走向平房頂端的灶房。傅柳生跟在秦三娘身後說:“大姐,你這麽大年紀還挑水呀?”

         “就是老了嘛,我隻能挑小桶嘍。”秦三娘又道:“你們洗臉嘛,鍋裏有熱水。”

         “我們去走一圈,回來再洗。”傅柳生跟進灶房。秦三娘的孫女小芳正坐在灶膛前燒火,另兩個小的孫女、孫子和小黃狗都圍在膛邊取暖。傅柳生幫著把水桶裏的水倒進水缸,然後說道:“我舅舅說他並不認識我父親,但說我父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大姐,您也好好回憶一下有關我父親的事,有空把知道的都給我講講。”

         “好嘛。”秦三娘點點頭。

         “我父親有墳嗎?”

         秦三娘搖搖頭,然後揮手道:“你們先去吧。快點回來吃早飯。”

         “好。”傅柳生轉身走了。秦三娘跟著來到房門口,又說了句:“田埂窄,走路小心。”

         “我知道。”傅柳生答應著走了。

         秦三娘跨出門檻,從側麵撩起大圍腰,擦了擦手,來到屋簷下靠牆的一張長條凳上坐下。她抬起頭,看到傅柳生夫婦正穿過坡下的一小片竹林,過了竹林,他們一前一後,走上了水田中一條窄窄的潮濕田埂,漸漸地,兩人的身影在晨霧中模糊起來,直到完全消失在白色的霧氣之中。

         “五十五年了。”秦三娘自言自語。她記得,那也是個大霧茫茫的早上,二叔突然騎了匹高頭大馬回來了。家裏人起初的興奮很快被震驚蓋住了,二叔摘下圓盤盤樣子的黑布帽子,腦後沒有了像爺爺和父親那樣的大辮子。二叔對爺爺說了一些話後便跪在地上,不再吭聲,聽憑爺爺咆哮怒罵。爺爺突然飛起一腳把他踢了個筋鬥,二叔在地下一翻身,跪到站在一旁發抖的奶奶跟前,顫聲說道:“懇請母親恕孩兒不孝之罪。”磕了頭,然後站起來對父親說,“馬匹和所載的東西留作家用,二老膝前,煩勞兄嫂代為盡孝。弟當借居飄葉寺,隨時恭候差遣。”說完,走過去,雙手分左右拉開堂屋大門,背對著大家又補充道:“我從此隻是一個做工道士,本名權且不用。”然後走了出去。

         “畜生!”爺爺將一個茶碗在地下摔得粉碎。幾天後,媽媽告訴她,不要對任何人說二叔的事,有人問就說沒見過這個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否則爺爺會冒天大的火。後來,她還真看到幾次,有人來家裏探問二叔的事。一兩年後,村裏的男人也漸漸剪掉辮子,人們開始知道,原來幾年以前就沒有皇帝了。

    自從二叔來過,連續五年,父親每年納一個妾,房宅越闊越大,雇工、傭人也增加不少,但父親除了她一個外,還是沒能再添一兒半女。她出嫁前,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沒過幾年,爺爺就不行了,他死前的那些日子,天天大罵兩個兒子沒給他續香火。父親過世前,到鎮上領養了一個當學徒的十幾歲的孤兒,改名傅德續。母親臨終前才告訴她,要不是在二叔回來前爺爺就給她定了親,那麽憑著二叔帶回的錢財,她完全可以嫁入一個大戶人家。母親在彌留之際還念叨二叔這樣的人物怎麽可以在廟裏委屈終身,但母親說她相信二叔一直在飄葉寺,還囑咐她不要忘記二叔。

    秦三娘抬頭望著飄葉寺的方向,心想,母親讓她不要忘記二叔的囑咐實在是多餘。自從十一歲的時候見了二叔,她就沒有忘記過她有個二叔住在幾十裏外的飄葉寺。甚至在她出嫁的那天,她腦中還多次浮現二叔微蹙的眉頭下一雙黑亮的眼睛,以及那緊閉的輪廓分明的嘴唇,她相信,二叔的眼睛和嘴讓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輕易忘掉。

         她後來也好幾次找機會同家裏人一起去飄葉寺進香,都沒看到二叔的人影,但和母親一樣,她堅信二叔就在飄葉寺,因為是二叔自己說的。土改後,不斷有和尚從飄葉寺跑回村裏安家務農,人們也漸漸地不再燒香拜佛。十年前左右,她聽說飄葉寺已經沒有一個和尚了,她獨自去了一趟,終於見到了寺裏唯一的一個守廟道人。那是一個憔悴的光頭老人,留著長長的花白胡須,穿件破舊但很幹淨的道袍。一見那雙仍然黑亮的眼睛,秦三娘就不由地喊了聲“二叔”。老道人示意淚流滿麵的秦三娘在寺前的石凳上坐下。秦三娘講了家裏的情況,老人隻是點點頭,什麽也沒說。秦三娘也沒問二叔的事情,她隻要知道二叔還健在也就心滿意足了。秦三娘請二叔來家裏住,二叔搖搖頭,說政府定期給他送糧食和用品,讓秦三娘不要再來看他。秦三娘後來又去了幾次,送些吃穿,二叔總是隻說一句話:“你們好好生活,不要管我。”她慢慢地明白了,二叔隻求清靜,別無所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