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
大約過了一刻時分,阿綱穿著粗布木棉和服,頭發稍稍蓬鬆,一副尋常百姓家女子的模樣,手裏拿著寫著“走井”兩字的團扇,悠閑地朝大津方向走去。
兩個轎夫抬著一個空轎,從後麵走近,叫道:“大姐,去哪裏?坐轎走吧?”
阿綱揮動團扇,頭也不回地繼續走著。
“大姐,大姐,坐轎嗎?”
“去,別煩我!”
“您坐上轎子就不煩了。不等太陽落山就能走過矢走渡口,在草津過夜了。您穿著木屐呱嗒呱嗒地走,今晚也到不了大津的!”
“不用你操心!”
“我這是為你著想,怎麽不知好歹呢!”
“你的好意,我可多謝了!你要真是為我著想,就一直把我拉到江戶的日本橋如何?”
“沒問題呀!隻要您肯出路費住宿費,別說江戶,就是奧州也不在話下!”
“是嗎?不過可有一點。”
“您說。”
“我可不出錢。”
“什麽?”
“我身無一文,你若是願意拉,我就賞臉坐。”
阿綱一邊說一邊走,腳步絲毫不停。兩個轎夫聽到這裏勃然大怒,把空轎往地上一放,拉開架勢,衝上來要揍阿綱,口中叫道:“好你個臭女子,竟敢消遣你爺爺!”
眼看著轎夫手就要碰到阿綱,突然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隨即隻見兩個轎夫的身子被提了起來,轉了兩個圈子,摔倒在地。
“還不快滾!再囉嗦要你們的命!”
轎夫抬頭一看,隻見眼前站著一個魁梧漢子,身穿黑色麻布寬衣,腰插茶色刀鞘的大小雙刀,雖是夏天,頭上戴宗十郎頭巾,遮住了臉,隻露出兩隻眼睛,充滿了殺氣。
阿綱扭頭看去,口中說道:“呀,這不是十夜大人嗎?”說著走了過來。
兩個轎夫見情形不妙,對著十夜孫兵衛打躬作揖,謝了不殺之恩,正要跑開,被阿綱叫住。阿綱笑嘻嘻地說道:“大路上行人各色各樣,你們在惦記別人錢袋之前,最好先看好自己的錢袋吧!”說著從懷裏掏出轎夫的錢袋,砰的一聲,扔到兩個轎夫的腳下。“這點小錢,看在你們辛苦出力的份上,就還給你們。今後可要老實做事,不要恃強淩弱!”
轎夫這才發現錢袋已不在身邊,對阿綱的神偷妙手不禁心生畏懼,更怕十夜孫兵衛殺人,拾起錢袋,撒腿就跑。
阿綱望著兩個轎夫的背影,嘿嘿一笑,忽然發現孫兵衛的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千手觀音竟連轎夫都不放過”,孫兵衛奸笑說道。
“我不過是看他們太囂張了,想稍作懲戒而已。十夜大人,怎麽這麽巧,竟然在此地相遇?”
“哈哈,對你來說是偶遇,對我來說可算是踏破鐵鞋了。住吉村一別之後,我可是一直在尋你。”十夜孫兵衛一雙賊眼直勾勾地盯著阿綱,臉上露出淫邪的奸笑。
千手觀音阿綱和十夜孫兵衛並肩走在林蔭道上。陽光時不時地透過樹葉灑在二人的背上,顯得陰晴不定。
“如此說來,住吉村一別之後,你一直在找我?”
“趁此機會,我也想去江戶闖闖。”
“那也不錯啊。”
“不過我在江戶人生地不熟,想在阿綱小姐家借宿一段時間。”
“小事一樁。回到江戶,我多少也該盡些地主之誼,請放寬心。”
“如此多謝啦!”
“十夜大人肯賞光來寒舍,阿綱求之不得呀。”阿綱露出雪白的牙齒,滿麵笑意,一雙秀目流露出嫵媚的神色,惹得孫兵衛神魂顛倒,呼吸都變得急促了。他內心想道:“今日阿綱的神情與往日大不一樣。她的笑臉、她的眼神,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情意綿綿。女子到了這個年齡,難免懷春。如此看來,這番我要走桃花運了!”孫兵衛腦海裏浮想聯翩,勾劃出今晚客店中的情景。阿綱婷婷嫋嫋地走著,纖纖素手偶爾飄擺出去,觸及到孫兵衛的手臂,每一次都讓孫兵衛像觸電一樣,內心一陣陣顫抖。他真想一把抓住阿綱的小手,把她抱在懷裏,但想萬一惹得阿綱不開心,破壞了一場浪漫情愛,就太可惜了,還是慢慢來吧。反正此去江戶路途遙遠,有的是時間,要讓阿綱心甘情願地奉獻出自己的身體,那才美妙。孫兵衛強壓住內心的欲望,與阿綱並肩走著。
忽然一陣風吹來,吹開了阿綱和服的下擺,露出雪白的小腿,又惹得孫兵衛一陣頭暈目眩。
“咦?看這樣子,要下雨了。”阿綱眼望天空,自言自語道。“糟糕,還沒到大津呢。”
“天公不作美,還是早點投宿為好。”孫兵衛情不自禁地說道。
“前麵是追分吧?”
“嗯,反正也不急在一時。啊,這雨說下就下起來了!”眼看著豆大的雨點隨著大風斜斜地打在身上,二人慌忙地跑起來。忽然,一個鬥笠從後麵隨風飛來,落在阿綱的腳下。阿綱扭頭看去,見一個碎格單衣、深藍色綁腿的男子正彎腰去撿鬥笠。阿綱覺得那男子的身影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那人瞥了一眼阿綱和她身旁的孫兵衛,頭也不抬地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追分市鎮的郊外,一處僻靜的客店裏,雨水從房簷上如瀑布般傾斜而下,在地麵上濺起片片水花。時不時地閃電劃過夜空,隨之而來的霹靂雷聲震得屋頂一陣抖動。阿綱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像是進入了夢鄉。隔著一道拉門的對麵房間裏,被阿綱灌醉了的孫兵衛發出鼾聲,睡得跟死豬一樣。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依然被陰雲籠罩。看湖水的顏色以及比睿山頂的陰雲形狀,若不再下一場雨,很難放晴。時刻已接近晌午,但客店門口靜悄悄的,似乎無人急著出門趕路。
一個男子站在客店門口,叫道:“店家,有人嗎?”
客店女仆來到門口,見此人上身是碎格單衣,下身是深藍色綁腿,頭上鬥笠壓得低低的,看不清麵目。“客官您可是要住店?”
“我急著趕路,不住店。不過想要傳話給這裏的客人。昨天大雨瓢潑時,一個戴著宗十郎頭巾的武士和一個年輕女子可是住在此處?”
“是住在此處。”
“請你把這個交給這個女子,並跟她說,昨日我在走井茶屋撿到這個,估計是她的東西,就順便來還給她。”男子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牌,遞給女仆。“接下來的話更重要,請務必傳到。撿到這張紙牌的人曾受過她的救命之恩,萬分感激,日後自當報答。”
“即是如此,待奴婢把這位女客官叫來吧?”
“那倒不必。朋友還在等我,此刻見麵不便。剛才那番話請務必帶到。”說罷轉身飄然離去。
女仆拿著紙牌走到阿綱的房間門前,輕聲說道:“阿綱小姐,打攪您了。”聽到阿綱的答應後,拉開門走進房間,這是連在一起的裏外兩個房間,外間裏,十夜孫兵衛還在昏昏沉睡,臉上依舊套著頭巾,露出來的眉眼四周的臉色蒼白,看樣子昨晚喝得太多了。
女仆麵露惶恐,問道:“客官還在休息嗎?”
阿綱隔著門板,從裏間答道:“沒有,早就起了”,說罷拉開門板。阿綱早已穿著停當,打扮齊整,而且化好了妝。
“您這位同伴睡得真香,好像還沒吃早飯吧?”
“別叫醒他。讓他睡吧。他昨晚身體有點不舒服,折騰到很晚才睡,看此情形,睡到傍晚就能恢複過來,不用擔心。”
“好的。對了,阿綱小姐,剛才一個路人送來這個,說是給您的……”,女仆說罷轉述了一遍剛才的那個男子的傳話,把那張荷蘭紙牌遞給阿綱。
“咦?那人是誰呢?”這張荷蘭紙牌估計是在走井茶屋那裏拾到的,這個男子大老遠的隻為送張紙牌過來,而且知道是我阿綱的東西,倒是夠神奇的。聽女仆的轉述,那人似乎對自己並無惡意,不僅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對自己千恩萬謝似的。
女仆站直身子,準備退出房間,問道:“請問阿綱小姐,您還有何吩咐?”
“嗯,我隨便問問,這附近有沒有虛無僧寺?”
“虛無僧寺?不清楚。”
“昨晚我似乎聽到有人吹笛,你知道哪裏有吹笛子的嗎?”
“哦,最近幾天,關明神神社的山腳下,時雨堂裏有人吹笛子。”
“關明神的山腳下?時雨堂?是嗎?謝謝你了。”女仆退出後,阿綱閉上眼睛,回憶著昨晚聽到的夾在雨聲中的有些淒涼的笛聲。
忽然,躺在地上的孫兵衛嘴裏發出哼聲,隨即翻了個身。阿綱吃了一驚,身子靠在牆上,神情緊張地盯著孫兵衛。
時雨堂,頗有詩意的名字,讓阿綱忍不住心向往之。哪怕是從牆外遠遠地望一眼,聽聽他的聲音也好。想到這裏,阿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十夜孫兵衛依舊發出鼾聲,睡得天昏地暗。
阿綱朝關明神方向走著,忽然對自己的心情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我這是怎麽了?至今為止,我阿綱紮在男人堆裏也毫不在意,豪遊之際遇到戲子、男妓也毫不動心。怎麽就忘不了那笛聲呢?真是鬼使神差!”內心對自己的心情深感怪異,但腳下一步不停地朝時雨堂方向走著。
世上吹笛子的高手無數,宗長流的高手也很多,昨晚聽到的笛聲也未必就是那個虛無僧的。世上也有無數虛無僧。但那略帶淒涼的纏綿曲調跟那晚在川長魚店二樓聽到的笛聲極為相似,曲子也是那晚聽到的宗長流的“千山飛鳥”。
那晚在川長魚店喝酒時,阿綱聽到隔壁的阿波武士竊竊私語、匆匆下樓的聲音,接著聽到院子裏的刀劍撞擊聲、叱吒叫罵聲,倚著二樓欄杆往下望去,看到那個虛無僧如白鷺般站在那裏,手持竹笛,英俊瀟灑,神色飛揚,不禁心中一動,緊接著看到與他對峙的武士高大魁梧,刀法嫻熟,生怕虛無僧吃虧,忍不住拿起盤子朝那個武士砸了過去,但馬上就後悔了。
當時那虛無僧的氣定神閑的姿勢,即便是外行人也該知道是武功高手。阿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得到家了的蠢事,每當想起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天夜晚,月色皎潔,阿綱倚著二樓欄杆看似賞月,其實全神貫注地聽著虛無僧清爽的低語,彷佛置身於夢境,神不守舍,完全陷入了情網。
之前的阿綱討厭愛戀,嘴上不說,也從不去想。她在內心自語道:“我在那個明月夜肯定是患病了。”那一晚患的病日漸加重。從那以後,她不止一次去過立慶河岸的茶屋,想要聽到那悲涼的笛聲,想要看到那俊俏的身影,但卻難償所願。京都、伏見的數百兩金銀的豪遊看似瀟灑,但那一晚的病卻仿佛侵入了骨髓,極難痊愈。
阿綱從沉思中回過神兒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關明神神社的石階上,石階兩旁有墨綠色的竹林和柏樹林,林中發出淙淙的流水聲。“應該就是這裏吧?此時若能聽到昨晚的笛聲就好了。”忽然,耳邊傳來女子的哭泣聲。阿綱凝神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靠在樹上悲悲切切地哭泣著。女子哭了一會兒,站直身子,心煩意躁地走來走去,四處張望,然後走到一棵老柏樹下,忽然解開腰帶,向上拋去,腰帶掛在一根粗樹枝上。
“啊,不好!”阿綱跳下石階,朝女子所在的林中飛步跑去,腳被蔓草絆住,摔了兩跤,總算及時趕到,一把抱住正要上吊尋死的女子,口中叫道:“不可!不可!”兩人一起摔倒在地。那女子大聲地哭了起來,淚如雨下,哭到後來,嗓子沙啞,已經哭不出聲,隻能看見後背如波浪般起伏,不停地哽咽。
阿綱鬆了一口氣,盯住對方說道:“好險啊!再遲一步,就不可收拾了。看你的樣子,這麽年輕,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情?能跟我說說嗎?”
女子聲音沙啞地說道:“也沒什麽,就讓我在這兒哭一會兒吧。”
“如此說來,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嘍。”
“對不住了。”
“沒什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問。誰都有埋在心裏的事情,被人追問肯定會很難受的。可是,你我都這麽年輕,正是花繁葉茂的好時候,幹嘛急著要去鬼門關呢?”
“多謝搭救!”
“好啦,好啦!你也哭了半天了,心情也平靜下來了吧?那就趕快回家吧?”阿綱說著伸出手搭在對方的肩上,低下頭朝被頭發遮住的女子的臉龐望去,忽然心中一驚。這不是川長魚店的幺娜嗎?
阿綱滿臉疑惑的表情,看著幺娜。突然身後傳來叫喊聲,打破了暗夜的靜寂。
“主人,幺娜小姐在這裏!找到了!找到了!”
四五個人從樹叢中跑了過來,他們是追分的大津畫師室井半齋和他的夥計。
半齋看到眼前的樣子,頓時明白了,一邊從樹枝上解下衣帶,一邊怒氣衝衝地說道:“你這是要尋死嗎?真是糊塗透頂!糊塗透頂啊!”他轉臉對阿綱說道:“多謝這位小姐搭救,多虧了你,才保住她一條性命。她是我大阪親戚家的女兒來這裏玩的。她得了吐血的病,從那以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性格也變得怪怪的。今天也是,突然就跑了出來,我等了好半天也不見她回來,就帶著人出來找了。你救了她,我們真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半齋一邊打躬作揖地向阿綱表達謝意,一邊跟夥計們連哄帶騙地把哭哭啼啼的幺娜背了出去。
阿綱望著一行人在林間小道上漸漸遠去的身影,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麽標致的女子……,真是可憐!恐怕她不僅是因為生了病而痛苦,說不定和我一樣,也得了相思病呢。”
就在這時,忽然耳邊傳來夢幻般的、如鷓鴣哀啼似的曲調悲切寂寥的竹笛聲。笛聲在靜寂的樹林中飄散開來,彌漫在阿綱的四周。阿綱凝神靜聽,確定正是那讓她朝思暮想、神魂顛倒的宗長流的“千山飛鳥”。阿綱的迷戀、幺娜的癡狂,都是由此曲調引起。兩個女子的魂魄被這如泣如訴的笛聲所纏繞,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