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長魚店
近江口音的蚊帳商的叫賣聲、慵懶的三弦琴聲漸漸停歇,立慶河畔各色店鋪掩映在楊柳蔭中,青樓胭脂色的燈籠下,酥胸半裸的女子手中揮動著羽毛扇一邊納涼,一邊向路上行人拋去媚眼。
河中船上飄出深沉悲涼的竹笛聲。
“由造是怎麽啦?到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還是不見蹤影……”幺娜焦躁不安地自言自語道。
這一帶店鋪中青樓居多,四處飄蕩著脂粉香氣。此處是一家河魚料理店,店名叫川長。川長店家的獨生女幺娜倚靠著窗邊欄杆吹著涼風,嘴裏嘀咕著:“這麽久了,也該有消息來了。”一個行人經過川長魚店,聽到幺娜的自言自語聲,轉身說道:“咦?這不是幺娜小姐嗎?這時間在這裏是在等人嗎?”
“是啊,已經等了半天了!”
“是嗎?這麽熱的天兒,也夠小姐您受的了!”
衣裳靚麗的春香樓的浮萍端著放了濕毛巾的銅盆,婷婷嫋嫋地走來,在幺娜身邊坐下。
幺娜問道:“你這是剛洗澡回來?瞧你打扮得這麽漂亮,給誰看呀?”
“哎喲,瞧你說的。不管怎麽說,我也還是有一個半個悅己者吧?”
“那倒是,這一帶誰不知道你阿萍和十夜孫兵衛大人如膠似漆呀!這說起來,最近有一陣子沒見到孫兵衛大人了。”
“別提了,前些天我跟他去郊遊,路上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子後,那家夥態度一下子就變了。男人真不是東西!幺娜小姐你也要多留神啊!”
“我嘛,這輩子也不會遇上那樣的人的……”幺娜雖然是說的玩笑話,但語調陰沉,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悲戚戚的。低沉悲涼的竹笛聲忽隱忽現地傳到耳邊,越發增添了幺娜的憂鬱。
浮萍看著幺娜晶瑩剔透的雪白的臉頰和瘦削的腰身,內心有些後悔說了剛才那番話。
川長魚店的獨生女幺娜身材苗條、容顏嬌媚,絕對是一個美人,可惜得了癆病。半年前嫁給德川幕府家臣的兒子,就因為癆病被休,如今賦閑在家,無事可做。年齡已有二十四、五了,正是成熟得嬌豔欲滴的年齡,蒼白的臉頰透出紅暈,雖是一種病態,卻顯得淒美絕倫。
“幺娜小姐的這種病,更是碰不得男人”,曾經有人開玩笑說過這樣的話,讓幺娜異常苦悶。她時不時就會想起這句話來。浮萍也隱約聽說過這件事,想盡量避開這樣的話題,但話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就順勢問道:“幺娜小姐在等誰呢?”
“我在等由造。四天前我讓他去辦一件大事,到現在還沒回來,真讓人生氣……”
“哦,是那個由造啊?”那是店裏夥計,跟愛戀毫不相幹的人了。“由造去哪裏了?”
“前幾天捉鰻魚的在河裏救了一個外鄉人,現在正在店裏廂房睡著呢。”
“我也聽廚子說了,聽說是被刀砍傷,又泡了水,傷勢挺重的。”
“可不是嘛。不過,那人不愧是江戶來的,嘴上要強得很,說是身有要事,求我一定想辦法把他家主人找到叫來,甚至在夢中都苦苦哀求呢。”
“唉,聽著真是可憐!那人的主人是什麽人呢?”
“名叫唐草銀五郎,去了多度津。所以我讓由造去找他了,到今天這個時候也差不多該找到帶回來了……”幺娜一邊說話,一邊不經意地朝日本橋方向張望,忽然發現三挺轎子急匆匆朝這邊走來。
“總算回來了!”幺娜不由得離開欄杆,站起身來。隻見轎子來到店前停下,轎簾打開,從裏麵走出三個人來,卻沒有由造。
三人都是武士裝束,腰插佩刀。兩個身著武官服裝的是阿波國蜂須賀家的船官九鬼彌助和森啟之助,另一個上穿深藍外套、下穿深藍裙褲,腰間懸掛黑色刀鞘的大小雙刀,一副劍客打扮,目光炯炯,是阿波國的原士天堂一角。這三人都是川長魚店的常客,卻不是幺娜左等右等的由造。幺娜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卻勉強露出笑臉,口中說道:“三位客官請進。”帶著三人來到二樓通風的房間,擺上酒壺菜肴,留在房間裏作陪,時不時地抿上一口酒。
“幺娜小姐什麽時候都是那麽漂亮,不由得讓人心動啊!”
“您說笑了”,別人的讚美像錐子一樣紮得病身的幺娜心疼。
“我等要離開大阪一段時間,就見不著幺娜小姐了,所以今天是特地來辭行的。來來來,再喝一杯!”
“哦?這麽說,三位是要回國了?”
“正是。隨我家主公一起渡海回國。如有可能,我還真想帶幺娜小姐一起回國呢……”
“真的嗎?我可是一直期盼著這一天呢!”
“哈哈,你可別當真!你知道,阿波國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阿波國以外之人一律不得入內。這可是明文禁令,誰敢違抗?再說了,檢查極嚴的渡船碼頭,憑你是誰都不能帶過去。”
“以前商人、巡禮信者可以自由出入阿波國的呀。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自由了?”
“主公得到阿波國封地已有七八年了。阿波國水陸二十七關卡,現在越來越嚴了。”
“到底是為了什麽呀?”
“主公到底怎麽想的,我等可不清楚。不過京都以西的各國當中,禁止別國人出入的也不止阿波一國。”
“這樣說來,若是有愛慕之人在阿波,隻能像清姬(譯注:日本古代傳說中的女子)那樣變成一條蛇遊過鳴門海峽了?”
“哈哈,這一點倒不用擔心!當今世上還沒有像清姬那樣執著的女子呢!”
“那可不一定!”幺娜手中搖晃著紅色團扇,認真說道,“我要是愛慕一個人,別說是鳴門海峽,天涯海角都不怕!變成蛇也好,變成夜叉也好,我都心甘情願!”
“哎呦呦,太可怕了!幺娜小姐愛慕的是森大人呢,還是天堂大人?還是說,是我九鬼彌助?”
“嗬嗬,都不是。我隻是打個比方——”
眾人哄然大笑,但幺娜一臉鄭重的表情。天堂一角靠著欄杆,也不插嘴說話,豎著耳朵聽著外麵的聲音。
另外二人笑過後也漸漸安靜下來,端起酒杯抿著冷酒。忽然聽到清澈如流水的竹笛聲飄了過來。
“這曲子什麽時候聽起來都不錯”,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側耳傾聽的天堂一角自言自語道:“曲子是京都寄竹派宗長和尚的笛曲。吹笛子的估計是虛無僧(譯注:靠吹笛子募捐的帶發修行的和尚。不剃度,半僧半俗的打扮)。”
“啊,果然是虛無僧——”,幺娜也靠著欄杆向樓下望去,“看樣子還很年輕,吹得那麽專注,怎麽沒人理會呢?”
“我來施舍一點吧!”森啟之助從懷中掏出幾粒碎銀子,站起身走到窗邊。
“森大人,且慢,讓我包起來吧!”幺娜拿起菊花紙遞給啟之助,已經有些醉意的啟之助搖頭說道:“給一個叫花子錢,沒必要那麽講究!”順手向樓下投去,口中叫道:“虛無僧,給你錢了!”
虛無僧停了吹笛,對落在肩上和鬥笠上的碎銀毫不理會,站起身正要離去。
這時,忽然兩挺轎子停在店前,一挺轎子中一個男子衝出,高聲叫道:“小姐,我回來了!”正是走了四五天的由造。
幺娜從二樓探出頭來問道:“是由造嗎?”
“是我,小姐!我把唐草老板請來了!”
“是嗎?挺快呀!你等著,我這就下樓!”幺娜忘了客人,也忘了虛無僧,騰騰騰地一路小跑奔下樓來。
“啊,疼!疼!”幾乎被繃帶纏了大半個身子的病人由於渾身傷痛,時不時發出呻吟,在榻榻米上掙紮著。
三個身影、一前兩後急匆匆地走在院子裏的石路上,後麵兩人一人是川長魚店的夥計由造,另一人就是剛剛下了轎子的唐草銀五郎。走在前麵的幺娜上露台板進了廂房。這廂房四周都是水池,水池中養著各種魚蝦。不遠處的廚房裏,鍋勺的碰撞聲、油水下鍋聲等嘈雜聲陣陣傳來。
“唐草老板,請這邊來!”
“打攪了!”唐草銀五郎摘下腰間短刀,撩開衣襟,走進房間,鼻子裏聞到濃濃的藥味。來此之前,他已經聽由造講了事情的經過,但當他看到滿身傷痕的多市時,眼角還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多市被十夜孫兵衛砍了兩刀後,跳到河裏,被川長打魚人救上來後一直在這裏養傷,現在還是昏迷不醒。
幺娜輕輕搖晃著多市的手,說道:“多市!你還在睡著嗎?疼不疼?你夢裏都在念叨的唐草老板來了,你看!”
“咦,我家主人來了?”多市用力睜開眼睛,想要坐起,被銀五郎按住。
“多市,你醒了?是我,銀五郎!”
“啊,主人!”多市拉住銀五郎的手,抬眼望著他,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出來。
“你別動,老老實實地躺著!我已經回來了,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主人,我的傷恐怕是沒救了。我這條命丟了也沒什麽,隻是擔心主人您先去了多度津,不知道我成了這個樣子,等不到我,耽誤了大事……”
“你是說千繪小姐的信嗎?”
“正是!您不用管我,自己回一趟江戶,跟千繪小姐講清楚,再帶別的夥計去阿波吧?”
銀五郎厲聲叫道:“不許胡說!你怎麽這麽沒出息!我就是看中了你的血性,才帶你出來的,而且這次還是關乎甲賀家存亡的大事。”
“多謝您看得起我!我也舍不得這條命,不過恐怕真的是不行了。”
“養病靠的是意誌,你一定要堅強!我倆這次出門不同以往。去阿波國無論海路還是陸路都是難關重重,而且還要打探生死不明的世阿禰的下落。除了你,別人我不放心。”
“主人,我明白了!我一定養好傷,即使死也要死在阿波的土地上!”多市緊閉雙眼,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但臉色鐵青,滿臉滿身都滲出汗水。幺娜在旁邊看著,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拿出汗巾給多市擦汗後,遞給由造,說道:“你把汗巾用冷水浸過後拿來。”
由造應聲站起,正要從露台板走下,隻見窗邊青桐樹葉搖晃,一個身影轉瞬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