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滿浪人
京都近郊九條村裏住著一個養鴿子的閑人,姓俵,名一八郎,年齡三十四、五歲,正是壯年時期,原本跟萬吉一樣,是大阪府的捕快,七年前因為一樁冤案被免職,賦閑在家,有了一個馴養鴿子的喜好,常常把鴿子遠遠放出,再召回來。如今他馴養的鴿子已經可以飛到京都的比睿山、飾磨(譯注:現在兵庫縣姬路市))的海邊以及更遠的丹波(譯注:現在京都、大阪和兵庫縣交界處)一帶。最近他的鴿子就像自己的分身一樣,帶著書信飛到好友萬吉以及自己的妹妹阿鈴身邊。
他妹妹阿鈴是個美女,潛入安治川河岸的蜂須賀阿波太守的下藩邸做事。兄妹之間經常利用信鴿傳遞消息,從未被人發現過。
“老爺,阿鈴小姐來信了!”家仆東助老人手背上托著信鴿,站在露台板邊朝俵一八郎的書房張望。
“哦,終於來信了?”一八郎馬上接過信鴿,解開係在鴿子腳上的蝴蝶結,取下書信,讓鴿子飛回鴿籠,回到桌前,鋪開皺巴巴的雁皮紙,讀了一遍後,興奮地對老人說道:“東助,阿波太守最近要回國,阿鈴也會隨隊去德島城,進入藩侯內府做事。”
“是嗎?那可好了!不過那樣的話,咱們的信鴿就得往返於鳴門海峽了。”
“那個距離根本不在話下!怎麽樣,東助?能想到使用信鴿,而且如此自由自在地操縱信鴿,恐怕除了我一八郎,再無別人了吧?”一八郎忍不住又打開話匣子,像往常一樣開始吹噓起來。
東助已經聽過無數遍一八郎的自吹自擂了,嘿嘿一笑,說道:“可惜小人早已得知原由,並不覺得那麽神奇。”
“什麽?你知道原由,從哪裏聽到的?”
“小的之前去過天滿的常木大人府上,聽常木大人說過,最早使用信鴿的是唐朝的張九齡,並非老爺您。”
“是嗎?常木大人那樣說過嗎?”
“是的。據說舊書《八閩通誌》以及《還家抄》等書上都有記載的。”
“哈哈!好啦好啦,你別說了!”
“每次都聽老爺您誇誇其談,就忍不住請教了常木大人,……”主仆二人開懷大笑。正在此時,一位女客來訪。東助出門一看,原來是萬吉之妻阿吉。阿吉帶著一臉憂心忡忡的神色,走到一八郎的身前坐下。
“阿吉,何事如此煩心?”
阿吉施禮過後,開口說道:“常木大人,是這樣的,算上今天,我家萬吉已有五天沒回家了。最近並沒聽說有什麽公幹,我擔心他出事了。”
一八郎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訓斥道:“你這是瞎擔心!捕快從來都是神出鬼沒,行蹤不定的。隻不過四、五天沒回家,你就擔心起來。你這妒心太強,萬吉的十手會生鏽的!”但當他聽阿吉一直講下去後,漸漸地覺得有些不妙。
有人在京橋路口拾到刻著萬吉名字的十手捕具,在那前一天的晚上,又有人在土筆屋客店看到了萬吉。阿吉還打聽到萬吉去跟蹤一個從江戶來的住客。那位名叫唐草銀五郎的客人已近離開客店去了多度津,其他事情就無從得知了。綜合以上情形,阿吉覺得萬吉怕是攤上麻煩事了。
“嗯——”一八郎的臉色也變得鄭重起來。“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回家等好消息吧!”送走阿吉後,一八郎趕緊從鴿籠裏挑了一隻信鴿揣在懷裏,走過灑滿初夏陽光的綠油油的田野,沿著梨樹林蔭道,朝異人墓高崗走去。
一八郎站在異人墓的高崗上,一邊擦汗,一邊遠眺四方。湛藍的大海、淡路島的遠影,如夢如幻。近處立著河口的航標,清風吹拂中,住吉道上搖曳著各色陽傘。
一八郎手一揚,信鴿展翅飛去。他凝目遠眺,隻見信鴿一開始筆直地飛向城樓方向,中途畫了個弧線,折而向南,朝住吉村方向飛去。
忽然,從異人墓的陰影處傳出說話聲,“啊,信鴿!——莫非是俵兄?”一八郎轉身看去,隻見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頭戴寬格鬥笠、身披黑色披風的神采飛揚的武士從陰影裏站起身來。
“啊,常木大人!”
“俵兄還是那麽熱心放鴿啊!”戴鬥笠的人微笑說道。
一八郎眼睛望著遠處的信鴿,口中說道:“大人,我擔心萬吉有難。”
“哦,是嗎?……” 頭戴鬥笠的武士名叫常木鴻山,原本是大阪府天滿組捕頭,七年前與俵一八郎同被免職。以後二人互幫互助,秘密調查一件大事。
二人被免職的原因是寶曆(譯注:江戶時代的年號)之變。八年前在京都發生了一件大事,竹內禮部大臣的密謀泄露,十七家公卿被罷免,竹內禮部大臣被流放,所有門生都被斷罪。當時天滿組常木鴻山和俵一八郎在此案件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二人過於執著的想法惹下了禍端。常木鴻山的想法是,“這件事肯定還有更深的黑幕!倒幕這樣大的事情僅靠幾個長袖的神學者和柔弱的公卿能成什麽氣候?他們不過是傀儡而已,肯定背後有人出謀劃策!”
“背後謀劃此事的,恐怕是某國的大名諸侯。應該是西國諸侯。一有風吹草動,西國諸侯就會相機而起。島津?還是毛利?也說不定會是意想不到的藩國……”常木鴻山和俵一八郎,包括萬吉為弄清事件的背後黑幕絞盡腦汁,四處打探。
二十五萬石的阿波太守蜂須賀重喜雖然年輕,但英邁有氣質,內心抱有勤王思想,勉勵家中武士研學習武,之前曾秘密邀請竹內禮部大臣去阿波國議事,在阿波國境內打造戰船,日夜練兵。
鴻山確信,“黑幕就在瀨戶內海的對岸。阿波國一直有很多謎團,財力豐厚,兵力充足,而且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一旦以淡路島為立足之地,進攻大阪,占領京都,與西國大名諸侯遙相呼應,極難對應。絕不可掉以輕心!”他馬上寫下意見書提交給大阪城總兵酒井大人。
但沒想到,巡撫、總兵、知府誰都對此意見書不屑一顧,反而嘲笑鴻山異想天開,其實他們都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阿波國不可能是黑幕,阿波侯被賜姓鬆平,代代從將軍的名字中拜領一字作為自己的名字,再忠誠不過了。”
“越是如此就越是可疑!”鴻山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是因為阿波國實力強大,所以將軍家也不得不加以籠絡。”他不顧周圍的反對,派俵一八郎繼續探察。但還沒等開始有所行動,二人就被免職了。
“那兩個家夥太狂妄了!為了揚名,簡直成了瘋子!”周圍人對他倆百般嘲諷。但鴻山和一八郎堅持自己的信念,之後的七年間,千萬百計想要打探阿波國的內情。
他倆盯上了捕快萬吉。
萬吉因為當時的行為不明顯,沒有被免職,現在依然在東大阪知府衙門做事。隻要打探到有關阿波國的消息,馬上就通報給鴻山和一八郎,現在可以說二人忠實的手足。
聽到萬吉行蹤不明,常木鴻山驚愕不已。一八郎放出信鴿,想要借助信鴿查出萬吉的蹤跡。常木鴻山說道:“我也想想辦法”,忽然好像想起什麽,朝異人墓的陰影處走去,隨後領出一個人來。此人的裝扮有些不倫不類,既不像武士,也不像醫者。他一直在異人墓的陰影處抄寫墓碑上的荷蘭文字,描畫墳墓的形狀。聽鴻山講了事情的經過後,他走到一八郎身邊說道:“在下江戶平賀源內,願效微薄之力。尊兄的信鴿頗有趣,在下還是頭一次見到。”三人從異人墓的高崗走下,朝著信鴿飛去的方向跟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