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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門秘笈(八)

(2024-05-25 22:50:51) 下一個

情愫暗生

  川長魚店的幺娜有些魂不守舍了。

  第二天一早,三挺轎子從川長魚店的後門出來,不知去向。病人多市、唐草銀五郎和法月弦之丞也都從店裏消失了。

  最近數日,幺娜靠在衣櫃上像是被黃鼠狼勾去了魂兒似的,眼神迷茫。“弦之丞,弦之丞!這個名字怎麽像是刻在我心上了?隻不過在家裏一起見過一麵而已,怎麽就放不下了呢?……”

  曾經知曉了情事的幺娜壓抑在內心許久的情緒一下子被激發起來,一發而不可收拾。“我從未感到過如此寂寞。他離去後的這個家簡直就像是一座墳場。”幺娜輕輕咳嗽數聲,瘦削的香肩顫抖著,衣櫃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幺娜掏出菊紋紙,掩住嘴,然後放下紙,一雙秀目緊盯著上麵滲出的桃紅色的唾液——癆病的血。“我注定是薄命之人,在有生之年一定要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對,現在就去大津(譯注:日本滋賀縣大津)!”

  幺娜站起身來,正要出門,又猶豫起來,心想:“家中夥計好不容易把弦之丞等三人送出大阪,安排到隱秘之處。我若是一去,把蜂須賀家的武士引來就糟糕了。但若是從此不見弦之丞,我又怎麽受得了呢!”幺娜焦躁不安,彷佛一個被見不到的絲線操縱著自己的心魂。“唉,這可如何是好?叫我如何是好?”她在梳妝台前坐下,飛快地梳了梳秀發,在臉上塗上脂粉,內心已經決定非去大津不可,定要見上法月弦之丞一麵。

  莫非美男子的魅力竟然勝過美女的誘惑?那天夜晚,川長魚店的一場激戰,引出了年輕的虛無僧。俊俏的身姿,美妙的笛聲,竟然同時迷住了兩個女子。

  幺娜的老母手裏端著一碗紅色的液體走進屋,責備幺娜道:“幺娜,你今天也忘了喝了!”

  幺娜對母親毫不理睬,坐在化妝鏡前仔細地塗著胭脂,眼裏流露出執拗的神情。

  “幺娜,你可不能不喝啊!”

  “女兒今天不想喝!”幺娜也不回頭,冷冰冰地說道。

  “你可不能這樣任性!不愛惜的身體怎麽行?快,快把它喝下!聽話啊!”幺娜母親端著那碗紅色液體,恨不得一下子灌進幺娜的嘴裏。那是烏龜血,據說對癆病有效,幺娜母親特意讓店裏夥計擠出來的,每天都給幺娜喝。

  “不喝,不喝!今天我看著它就煩。”

  “你這孩子,都這麽大了,怎麽還像個小姑娘似的任性?”

  “女兒今天就是不想喝嘛!”

  “你就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

  “嗯,我已經不在乎了。”

  “胡說!竟說傻話!”幺娜母親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這時,店夥計由造探頭說道:“大小姐,有人想要見您。”

  “是誰?”

  “就是前幾天來過這裏的蜂須賀家的森啟之助大人。今天他是一個人來的,現在坐在二樓的客房裏等著您呢。”

 

  一股濃鬱的熏香味道飄進了房間,幺娜婷婷嫋嫋地走進房間,說道:“森大人今天怎麽有空一個人過來?”蜂須賀家的船官可是魚店的貴客,幺娜強忍著內心的討厭之念,露出歡顏。

  森啟之助已經等得焦躁不安,急匆匆叫道:“幺娜小姐,快來!坐到跟前來!”

  “森大人,您前幾天可受苦了。”

  森啟之助沒想到那天被虛無僧丟到池塘裏的醜態都讓幺娜看到了,不由得腋下流出汗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趕緊轉過話題說道:“幺娜小姐今天打扮得如此豔麗,是要出門嗎?”

  幺娜聽他如此發問,順勢答道:“是呀,有急事正要出門。森大人,您今日登臨,所為何事呀?”

  森啟之助探出身子,盯著幺娜的臉,低聲問道:“聽說那天夜裏的虛無僧和另外兩個江戶男子已經離開,莫非被你藏到別處了?”

  幺娜吃了一驚,馬上接口道:“沒有的事!”自己正要去那裏,被森啟之助如此一問,不自禁地臉上露出惶惶不安的表情。

  森啟之助柔聲說道:“沒有最好!我這也是公事公辦,不想深究……”,說著忽然抓住幺娜的手,拉到自己身前。“我還有一事想跟你商量,這才是今天我來的目的。幺娜,你願意跟我一起去阿波嗎?”

  “咦?去阿波?”

  “嗯,阿波可是個好地方!渭津城四麵環海,白牆紅瓦,山巒起伏,四季如春,鶯歌鳥語,花紅柳綠,美極了!”森啟之助一邊說,一邊伸出手,繞過香肩摸到了幺娜的胸前,像是要感受幺娜內心的鼓動。阿波曾是幺娜向往的國度。若是在遇見弦之丞之前,聽森啟之助如此說,她毫不猶豫就會答應下來。

  “怎麽樣?幺娜?跟我走吧?自從第一次來店裏,我就夢想著有一天帶你去阿波,挑一個山好水好的去處,蓋一座你喜歡的房子,讓你享盡榮華富貴。”

  “可是森大人,阿波國不是嚴禁別國人進入嗎?”

  “這倒不假,但隻要你答應,我會想方設法帶你去!”

  “想方設法?陸地、海上都是重重關卡,怎麽進去呢?”

  “不怕!我是船官,自會有辦法讓你過關。還有兩個月,九月初主公就要回國了。”

  “可是,我害怕。”

  “沒啥可怕的!隻需如此這般……”,森啟之助不管幺娜如何掙紮,緊緊摟住她,把臉貼近幺娜耳邊,小聲說著,但如今這些話已經絲毫引不起幺娜的興趣了。

  “啊,有人來了!森大人,請您把手拿開!”

  “你答應了?”

  “您容我仔細想想……”

  “還有什麽好想的?幺娜,在你內心,不也一直期待有這一天嗎?”

  “啊!啊!森大人,請您鬆手!我喘不過氣來!”幺娜用力掰開森啟之助的手,匆匆站起,顧不得拾起掉在地上的發簪,慌慌張張地跑出門去,叫了停在路口的轎子,對轎夫說道:“轎夫,快拉我去大津的追分,多少錢都給你!”說罷掀起簾子鑽進轎裏,隨著轎子的晃動感到輕微的眩暈,對粘在身上的森啟之助的男子氣息感到陣陣惡心。

  “這個轎夫怎麽如此之慢!真急人!——弦之丞大人!弦之丞大人!”幺娜一心隻想著法月弦之丞,絲毫沒注意到森啟之助的手下早已發現了自己,悄悄跟在轎子的後麵,一路追蹤下來。

 

  大津追分位於東海道和京都大阪的岔路口,商鋪眾多,南來北往人流不斷,但幺娜乘轎來到這裏時已是深夜時分,大街上行人稀少,店鋪都已打烊,昏暗的街道上隻有零零星星的燈火。

  走過雜貨店、陶瓷店,旁邊立著一麵木板,上麵貼著一幅小鬼念佛的大津畫。再往前是一座大門,門上掛著吊鍾和撞木。門內是大津畫的賣店,店主室井半齋是大津畫的畫師,也是幺娜的叔父。

  “叔叔,請恕侄女深夜冒昧前來,打攪您了!”幺娜也不敲門,拉開門走進店內。室井半齋還未休息,正在燈下繪畫,聽到拉門聲,抬起眼,推上龜甲鏡框的眼鏡,吃驚地說道:“這不是幺娜嗎?這麽晚你一個人來的?”

  幺娜“嗯”了一聲,低著頭走近半齋,低聲說道:“我忽然有點擔心,就跑來了。”

  “擔心什麽?”

  “前兩天不是拜托叔叔照顧那三個客人嗎?我怕蜂須賀家的人知道他們來了這裏。”

  “你淨瞎操心!”

  “受了傷的多市的狀況如何,著實讓人擔心啊!”

  “所以你就特地趕來了?”半齋聽著侄女帶著嬌氣的話語,也沒多想,嗬嗬笑著又戴上眼鏡,繼續在已經畫好線條的大津畫上塗著紅黃的顏色。

  “叔叔,他們還在店裏嗎?”

  “你不是跟我說,要把他們藏起來等病人養好傷嗎?這裏是三岔口,人多眼雜,我把他們安排到關明神神社下的時雨堂了。堂主最近有事出門,剛好空著,我就借來讓他們住在那裏。”

  “叔叔,讓您費心了!多市的傷好些了嗎?”

  “我找大夫看過,也抓了藥。那個名叫銀五郎的人照顧病人非常仔細,已經好了許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幺娜眼睛望著牆上掛著的金泥佛畫,手裏擺弄著衣襟,臉上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叔叔,那個虛無僧還跟他們在一起嗎?”

  “嗯,好像在一起呢。”半齋手撚畫筆,正在畫著小鬼的頭部。

  “那我去看看他們。”

  “你明天再去!現在太晚,神社那裏一片漆黑的,不安全。”

  “我熟悉時雨堂那裏,您不用擔心!”幺娜說著就走出門去。半齋趕緊追出來喊道:“喂,喂,幺娜!你可得回來這裏睡覺啊!”

  “知道了!”

 

  幺娜急匆匆穿過追分街道,走到逢阪山山坡上的關明神神社,再沿著石階從另一方下去。逢阪山的森林如惡魔一般猙獰恐怖,陣陣風聲聽起來也如同鬼魅的叫喊,但此時此刻幺娜卻絲毫不覺得害怕,更不知疲憊。她循著兩盞長夜燈的方向,跨過小溪,走進林間小道,忽然耳邊傳來從時雨堂方向飄來的悠揚的竹笛聲。這竹笛曲節奏輕緩,曲聲醇厚,聽起來讓人神情安寧。

  一曲吹後,隻聽一人說道:“銀五郎,看樣子多市睡著了。”正是讓幺娜魂牽夢繞的法月弦之丞的聲音。

 

  銀五郎答道:“大人的笛聲真是神奇,多市睡得真香。”

  透過樹葉,可以清楚地看到時雨堂裏的樣子。房間裏掛著蚊帳,蚊帳外,一身白衣的弦之丞和銀五郎相對而坐,身旁點著熏蚊子的艾草。

  弦之丞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刻?”銀五郎望著夜空答道:“該是深夜四時了吧?您看那邊山上有盞燈,可能是關明神神社的燈光吧?除此之外一片黑暗,就是我這個粗人也不由得有了旅途寂寞之感。”

  “你是何時離開的江戶?”

  “差不多一個月前,剛入梅雨季節的時候出來的。到了大阪後,屢經波折,非但沒去成阿波,多市還身受重傷,路銀也被偷了。看來這趟出行不吉利啊!”

  “那你今後作何打算啊?”

  “啊,弦之丞大人,說到這裏……”銀五郎麵色凝重,聲音也低沉下來。

  躲在竹林裏的幺娜隻因一縷情絲係在弦之丞的身上,急匆匆從大阪飛奔而來,但羞怯之心讓她無法露麵,而此時見二人談起了機密事,更沒有勇氣去驚動二人,壓抑著內心的鼓動,雙手抱肩蹲在地上。隻聽銀五郎壓低聲音說道:“正在走投無路之時,遇到大人您,這不正是天意嗎?我相信,一定是甲賀世阿彌大人讓我等在此與您相遇。而且此次闖阿波,對在下來說擔子太重。還請大人您施以援手!”

  “我能有什麽本事?”

  “不然!依在下看來,要撐起行將倒下的駿河台的喬木甲賀家,非大人您莫屬!最可憐的就是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的千繪小姐……。弦之丞大人,您不覺得千繪小姐太可憐了嗎?”

  “……”弦之丞無言以對,緊閉雙眼,嘴唇微微顫抖,像是內心在苦苦掙紮。

  “大人,您難道就真的忘得了千繪小姐嗎?想到小姐的處境,就是我這個粗野之人也忍不住流淚……”。銀五郎雙拳緊握,眼中含淚,把臉扭了開去。“可憐的千繪小姐隻有一人可以依靠,那人卻在前年躲進了虛無僧寺,狠心丟下了千繪小姐……。說實話,那時我內心恨得咬牙切齒。曾幾何時立下海誓山盟,一旦遇到世間磨難,就躲進寺院,甚至遠離江戶。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大戶武家的少當家太沒骨氣,太不像個男子漢!我在內心不知罵了多少遍。”

  “你就這麽恨我嗎?”

  “是的!還有我那給千繪小姐做了乳娘的妹妹也說,若是早知大人您是這麽無情無義之人,當初真不該為你倆穿針引線,後悔之極!我和妹妹暫且不說,隻說被你拋棄的千繪小姐每天的悲傷哀歎。我越想就越覺得千繪小姐可憐,大人您罪孽深重!”

弦之丞臉色蒼白,雙唇緊閉,全身凝固得像一座冰山。

千繪小姐?千繪小姐?這個名字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地戳向樹林裏幺娜的胸口。她幻想的愛戀情景頓時迷惘起來,罩上了厚厚的陰影。

 

看到弦之丞不發一言,銀五郎的語調越發地變得激昂,“還不止這些!還有人垂涎於千繪小姐的美貌和甲賀家的財寶,一直糾纏著小姐。此人我就是不說,大人您也應該心裏有數吧?他就是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旅川周馬那個家夥!”

“旅川周馬?”弦之丞聽到這個名字,嘴裏重複了一遍,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像是回憶起了過去。

“正是大人您的情敵旅川周馬趁您離開江戶,千萬百計地算計千繪小姐。”

“他還沒死心嗎?”

“他怎麽會死心?現在反倒變本加厲,想要明搶暗奪,不僅要搶走小姐,還要霸占甲賀家的財寶,簡直就是一個衣冠禽獸!”

“嗯,那個周馬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我隻是一介瓦匠,根本無法與他抗衡,但看到千繪小姐的悲慘處境,無法袖手旁觀,就想去偷渡阿波國,拿著千繪小姐的書信,尋訪世阿彌大人的蹤跡。若是有幸見到世阿彌大人,甲賀家就會重現光明!所以我就離開江戶,來到了大阪。”

“佩服!你一直都是豪氣幹雲!相比之下,我膽小如鼠,隻能躲在僧衣裏,實在是沒臉見人。”

  “您過獎了。不過此次闖阿波,實是非同小可,並非說去就去得了的。恐怕還沒渡過鳴門海峽,我的一條命就交待了。我的性命丟了不打緊,隻可惜千繪小姐躲不過尚未逢春就已枯萎的命運。若是我命喪鳴門,弦之丞大人,還望您能轉回江戶,助千繪小姐一臂之力。我銀五郎在此懇求您了!”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您還猶豫什麽?千繪小姐鍾情於您,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了。您隻要出現在小姐麵前,小姐定會欣喜若狂。弦之丞大人,我銀五郎求您了,回到千繪小姐的身邊,守護她,讓她不受欺淩!”

  如此真摯的話語似乎依然沒有打動對方,弦之丞依然麵無表情,不發一語,但這番話卻讓蹲在樹林裏的幺娜大吃一驚。

  “弦之丞大人別有戀情!與那個千繪小姐早已情根深種!……”幺娜燃燒在心頭的愛戀的烈焰被迎頭潑下了一盆涼水。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像要掉進萬丈深淵,趕緊伸手抓住了身旁的青竹。搖曳不停的竹葉上啪啦啪啦地濺上了幺娜的淚水。

  就在這時,離幺娜不遠處,竹影晃動,一個黑衣人飛奔而出,倏忽之間就消失在暗夜之中。

 

  過了一會兒,幺娜恢複了意識,發現眼前提燈晃動,身邊圍著很多人,其中有自己的叔父半齋、有川長魚店的夥計,還有銀五郎和法月弦之丞,大家都在輕聲談論著。

  又過了一會兒,幺娜被抬上門板,跟著提燈,漸漸遠離了時雨堂,朝著追分市鎮上走去。

  “啊!我身上都是血!莫非剛才摔倒時吐了血?”幺娜的身子在門板上搖晃著,眼睛望著星空,手上黏糊糊的,像是血液。她傷心地想:“我這戀情是萬難實現了!弦之丞大人別有鍾情的女子。即便沒有,他已經看到了我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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