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兩、三天後,牧野帶著一個名叫田宮的人一起早早地就來到了阿蓮家。田宮是一家有名的禦用商家的管家,對牧野收養阿蓮也出了不少力。
“真是奇怪啊!像這樣梳了圓發髻,根本看不出來是以前的那個阿蓮。”
長了一臉豆斑的田宮在明亮的燈光下與牧野相對而坐,推杯換盞。
“我說牧野兄,如果梳了島田發髻或是赤熊發髻的話,也許差不了太多,畢竟以前是那個————”
“噓!這裏的阿婆眼神不怎麽好,但耳朵可好使著呢。”牧野嘴上叮囑著田宮,但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沒事兒!她聽見了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說阿蓮,想想過去的事兒,是不是像做了一場夢啊?”
阿蓮逗弄著坐在膝上的小狗,正眼也不瞧田宮。
“因為是牧野兄所托,說什麽我也得兩肋插刀啊。萬一有一天露餡兒了可不得了。我這顆心哪,一直提溜著,直到船進了神戶港才放了下來。”
“哼,這種事對你還不是輕車熟路?又不是第一次——”
“我可不是開玩笑。偷運活人這可是頭一次!”田宮一口喝幹杯中酒,臉上露出鄭重其事的表情。
“總之阿蓮能有今天多虧了你呀!”牧野伸出粗胳膊給田宮的杯裏斟滿了酒。
“不敢不敢,當時我真的是提心吊膽啊。而且船到了玄海時又遇上了大風浪。——阿蓮,你還記得吧?”
“是啊,我當時想自己恐怕得跟船一起沉到海底去呢。”
阿蓮給田宮斟酒,總算搭了腔。不過,說不定那艘船沉了的話比現在更好呢。——她忽然這樣想。
“你能有今天,咱們大家都開心。——不過牧野兄。雖然圓發髻這麽適合阿蓮,你難道不想看看她以前的樣子嗎?”
“看以前的樣子有什麽好的?”
“那倒也是,——提起以前,以前的衣服就沒帶過來一件嗎?”
“豈止一件衣服,連發卡梳子都帶來了。不管我怎麽勸,她也舍不得扔掉——”
牧野隔著長火盆掃了一眼阿蓮。阿蓮好像沒聽到牧野的話,一直注意水壺裏的水是否變涼。
“那就更好了!怎麽樣,阿蓮?哪天你穿上從前的衣服,陪我倆喝酒,好不好?”
“那樣的話,你也會想起以前的情人吧?”
“哼,我那個情人如果長得也像阿蓮這樣標致的話,也值得讓我回想。——”
田宮用筷子撥弄著魔芋粉,麻臉上露出一絲淫笑。
那天晚上,田宮告辭離去後,牧野跟阿蓮說想要辭了陸軍的職務,下海經商。隻要上麵批準,田宮現在就職的那家禦用商人馬上就會給出很高的薪水。
牧野看起來很疲憊,躺在火盆前,抽著田宮帶來的馬尼拉雪茄,說道,“那樣的話,你就不用住在這裏,我再找一個寬敞的地方!”
“隻有我和阿婆兩個人住,這個家就已經足夠大了。”阿蓮正忙著給狗喂殘羹冷炙。
“那樣的話,我也會過來一起住。”
“你不是還有夫人嗎?”
“我老婆?我最近就會跟她分手。”從牧野的語氣和表情來看,這番話不像是信口開河。
“你還是少做點缺德事吧!”
“我管那些呢!我掙的錢,我想怎麽做,誰都管不著!再說了,也不都是我的錯!”牧野露出陰險的眼神,不停地吸著雪茄。阿蓮一臉寂寞的表情,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十
“那條白狗病了!——對了,好像就是田宮大人來那天的第二天病的。”阿蓮的傭人阿婆跟我的友人醫生K描述了當時的情形。
“好像是食物中毒。那條狗一開始每天都待在長火盆前酣睡,後來就開始在榻榻米上跑來跑去,把榻榻米都弄髒了。夫人喜歡那條狗像喜歡自己的孩子似的,特地給它買牛奶喝,給他喝寶丹藥,對它特別上心。這倒也沒什麽,隻不過看著讓人討厭。狗病了以後,夫人就經常跟狗說話。”
“跟狗說話,其實也就是夫人對著狗一直不停地說話,有時甚至深更半夜也能聽到夫人在說話。就好像狗能聽懂夫人的話似的,想想就瘮得慌。有一次,我記得是一個大風天,夫人外出回來,去附近算命先生那裏給生病的狗算命回來,我隔著門板就聽到房間裏麵夫人在說話。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老爺來了呢,從門縫往裏瞧,裏麵隻有夫人一個人。大風吹得烏雲時不時地遮住太陽,夫人把狗抱在懷裏的樣子,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那樣子實在是可怕哦。我活了這麽一把年紀,還從來沒遇見過這麽可怕的事情呢!
“那條狗死的時候,夫人著實可憐,但我心裏可就輕鬆了許多。每次狗拉屎撒尿都得我來收拾,所以狗死了,我特別開心。不光是我,老爺聽說狗死了,也像做了祛邪似的,樂嗬嗬地走了。你問那條狗是怎麽死的?有一天早上,夫人還沒起床,就連我也還沒起床呢,它就倒在鏡子前麵死了,嘴裏還吐著青色的東西。死前病病殃殃的一直趴在長火盆前邊,差不多有半個月吧。”
那天正是藥研堀集市開市的日子,阿蓮在鏡子前麵發現狗死了。就像阿婆說的那樣,屍體平躺在,嘴裏吐著青色的東西。阿蓮也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之前那條狗是生離,這條狗是死別。也許她命裏注定就不能養狗。這讓她內心感到異常的壓抑。
阿蓮坐在那裏,一臉茫然地望著狗的屍體,然後抬起頭看了一眼鏡子。鏡子裏麵映出了她和躺在地上的死狗。她盯著死狗看了半天,忽然就好像頭暈了似的,雙手捂住臉,發出輕輕的驚叫聲。
鏡子裏的狗的原本黑色的鼻子,不知怎麽變成了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