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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

(2024-01-02 00:49:28) 下一個

  大學生中村穿著薄外套,走在通往博物館二樓的昏暗的樓梯上。樓梯盡頭的左邊是爬蟲類標本室。中村在進入標本室之前,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金表。時針還沒指向兩點。(看來自己不會遲到。)他這樣想著,一方麵感到欣慰,但同時好像又有一種失落感。

  標本室裏靜悄悄的,守衛也不在,房間裏彌漫著一股陰冷的、淡淡的防蟲劑的味道。中村環顧了室內一周之後,深吸一口氣,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然後走到一麵大大的玻璃櫃前站住。櫃子裏一棵粗粗的枯木上盤著一條南洋大蛇。這個標本室是去年夏天以後他與三重子定好的約會地點。倒不是他倆有一種病態的愛好,隻是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才選擇了這個地點。公園、咖啡店、劇場這些地方都會讓謹小慎微的他倆感到困惑。特別是對於剛剛成人的三重子來說,更不僅僅是困惑這麽簡單了。他倆會感到無數人的視線都盯在自己後背上,覺得渾身不自在。在這間標本室裏,除了剝了蛇或蜥蜴,根本沒有別人。偶爾遇到守衛或來看標本的人,最多也不過隻是看他倆數秒而已。

  今天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手表的指針也剛剛指到了兩點。(今天也不會讓她等上十分鍾以上的。)中村一邊這樣想,一邊眺望著爬蟲類的標本。但他的內心感覺不到絲毫的雀躍,感覺更像是在履行一種義務。難道他也跟其他所有男人一樣對三重子感到厭倦了嗎?厭倦應該是麵對單調的東西才會產生的感覺吧?今天的三重子絕對不是昨天的三重子。昨天的三重子——那個在山手線電車裏跟他交換眼神的三重子是一個清純的女學生。而當初跟他一起去井之頭公園的三重子也帶著一種輕柔的怯生生的表情。

  中村又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兩點過五分了。他猶豫了一下後,朝隔壁的鳥類標本室走去。金絲鳥、錦雞鳥、蜂雀、——大大小小的鳥類標本隔著玻璃窗盯著他看。三重子也好像這些鳥一樣失去了靈魂美,隻剩下了形骸。他還清楚地記得,上次約會時,三重子一直在嚼著口香糖。上上次約會時,她一直哼著西洋歌曲。特別讓他吃驚的是一個月前約會時,三重子鬧騰了半天後,竟然把枕頭當足球踢。

  手表的指針指向了兩點十五分。中村一邊輕輕歎氣,一邊回到爬蟲類標本室。但三重子還是沒露麵。他忽然變得輕鬆起來,仔細觀察起眼前的大蜥蜴來。這條大蜥蜴自明治年間到現在,嘴裏一直叼著小蛇。但他可不會一直等下去。他決定等手表指針指到兩點半後,就立馬走出博物館。櫻花雖然還沒開花,但兩大師前指向雲天的樹枝上已經點綴著紅紅的蓓蕾。在這樣的公園裏散步要比跟三重子一起出門幸福不知多少倍呢!

  兩點二十分!(隻要再等十分鍾就夠了。)他按捺著內心想要離開的衝動,在標本室裏轉來轉去。失去了熱帶森林的蜥蜴和蛇的標本散發著一種失落感。也許這也是一種象征吧。象征著他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失去了熱情的戀愛。他對三重子是忠誠的,但三重子在半年之間已經變成了一個幾乎讓他完全不認識了的不良少女。他失去熱情完全是三重子的責任,至少也是理想幻滅的結果,而絕不是厭倦的結果。

  時針剛好指到兩點半。中村正要走出標本室,但還沒走到門口,就又轉過身來。也許三重子馬上就會來到這裏。如果自己現在走的話,可能對三重子有點太殘忍了。太殘忍?——不,不是殘忍。他不是因為同情三重子而煩惱,而是為自己的義務感而煩惱。這種義務感讓他寧願再等十分鍾。三重子肯定不會來了。不管等還是不等,他注定會獨自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爬蟲類標本室依舊是靜悄悄的,守衛還是沒有露麵,房間裏依舊彌漫著陰冷的、淡淡的防蟲劑的味道。中村漸漸地對自己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三重子自然是個不良少女,但自己的戀愛情感好像並沒有完全冷卻。不然他也不會在博物館裏呆這麽久。即便是失去了熱情,但欲望肯定還存在。欲望?——不是欲望。他現在仔細想想,確信自己還在愛著三重子。當三重子用腳踢枕頭時,他注意到了她那伸得筆直的潔白的美腿。特別是當時她的笑聲是那麽的迷人。他不由得回憶起三重子的笑聲。

  兩點四十分。

  兩點四十五分。

  三點。

  三點五分。

  三點十分時,中村離開了毫無生氣的標本室,一邊感受著薄外套下麵的陣陣寒意,一邊沿著彷佛傍晚時光的昏暗的石階往下走去。

 

  當天晚上,中村在某個咖啡廳的角落裏跟朋友聊天。這位朋友名叫堀川,是一名有著小說家夢想的大學生。他倆喝著紅茶,討論著汽車造型的價值以及塞納的經濟學理論。討論累了後,中村點著一支煙,像是談論他人似的談起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說完後好像很無聊似的又加了一句,“我真夠傻的!”

  堀川冷笑說道,“說自己傻的是真傻!”然後像朗讀似的講了起來。“你走之後,爬蟲類標本室裏冷冷清清。這時——好像也沒過多久,也就是三點十五分的樣子吧,一個白淨的女學生走了進來。守衛依舊沒露麵。女學生在蜥蜴和蛇的標本環繞之中靜靜佇立。那裏光線原本就很暗,越來越昏暗,馬上就到了要閉館的時間了。但女學生一直站在那裏。——如果情節這樣發展的話就是小說了。不過這樣的小說就不貼心了。對三重子來說還好,對你來說就不怎麽好了。”

  中村嘿嘿地笑出聲來,“三重子最近胖了。”

  “比你還胖?”

  “你別扯了!我有一百斤呢。三重子大概有六十斤吧。”

 

  十年過去了。中村好像在三井物產的柏林分公司工作。三重子好像也早已結婚。小說家堀川保吉在某個婦女雜誌的新年期刊的封麵上偶然看到了三重子。她坐在大鋼琴的後麵,身邊圍著三個孩子,看起來笑得很幸福。三重子的容貌跟十年前相比幾乎沒什麽變化,體重也一樣。說起體重,保吉有些不確定。體重也許重了三十斤吧?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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