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幻燈
“給這盞燈點上火,”
玩具店老板用黃色火柴給金屬燈具點著火,然後打開幻燈機後麵的門,把燈具輕輕地放了進去。七歲的保吉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地盯著弓身在桌前的店老板——頭發從左邊整齊地分開、臉色蒼白的店老板——的雙手。時間大約是下午三點左右。透過玩具店的窗戶可以看到炎熱陽光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但店內,特別是淩亂地堆著各種空箱的店角落,給人一種黃昏時分的感覺。保吉每次來這裏都會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但現在麵對幻燈以及給他操作幻燈機的店老板,他早已忘記了各種感覺,甚至忘記了站在自己身後的父親。
“把燈放進去後,那邊就出現了一輪月亮,——”
店老板站直身子,手指著對麵的白牆,對保吉說,嚴格來說,是對保吉身後的父親說。幻燈在牆上映出一個直徑三尺的光圈,柔和的泛著黃色的光圈,看起來跟月亮差不多,但在光圈裏能清楚地看到白牆上的蜘蛛網和灰塵。
“把畫片插到這裏來,”
隻聽到哢的一聲,光圈就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圖像。保吉被機器散發出來的金屬熱氣刺激著好奇心,緊盯著那個模糊的圖像,也不知道是風景還是人物。隻能影影約約地看見像是肥皂泡一樣的淡淡的色彩。不僅顏色像,映到白牆上的整個圖像就像是一個大大的肥皂泡,好像夢中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昏暗光亮中的肥皂泡。
“隻要把鏡片的焦點調好,就是前麵的這個鏡片,那團模糊的圖像就會像現在這樣變得清清楚楚了。”
店老板又彎下腰去,同時眼看著肥皂泡漸漸地清晰起來,變成了一幅風景畫。不是日本的風景,是河川兩岸房屋林立的西洋風景畫。感覺時間應該是傍晚。一輪彎月在右手邊房屋的上空發出淡淡的月光。月亮、房屋以及各家窗前的薔薇花在水麵上映出倒影,一切都顯得那麽寂靜。空無一人,甚至連一隻海鷗都沒有。隻有河水在橋下直直地流淌著。
“這是意大利威尼斯的風景。”
三十年後,但丁讓保吉了解到了威尼斯的魅力,但當時的保吉對這些房屋以及河水隻有一種無所憑依的孤寂感。他喜歡的風景是塗了紅色的觀音堂前飛著無數鴿子的淺草,或者是高高的鍾表台下行走著鐵道馬車的銀座。與那些風景相比,這些房屋、河水充滿了寂寞。沒有鐵道馬車沒關係,看不到鴿子也沒關係,至少橋上能跑一列火車,——保吉正這樣想著,忽然看到一個紮著頭繩的小女孩從右邊的一個窗戶裏探出頭來。具體是哪個窗戶,已經不記得了。可以確定的是月亮下麵的窗戶。小女孩探出頭來,然後把臉朝這邊轉了過來,臉上露出十分可愛的笑容,但那隻是一兩秒之間的事情。等保吉眨眨眼,還想再仔細看時,好像小女孩已經把頭縮了回去,那個窗戶也和別的窗戶一樣掛著窗簾,顯得毫無生氣。……
“看明白怎麽玩了吧?”
父親的聲音把保吉一下子拖回到了現實世界。父親叼著卷煙,站在身後,臉上露出無聊的表情。玩具店外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潮不息。梳著齊整的分頭的店老板就好像牛刀小試後的魔術師一樣,蒼白的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保吉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這個幻燈機搬回家。……
當天晚上,保吉和父親一起在塗了蠟的布上映出了威尼斯的風景。天空中的彎月、河川兩岸的房屋、家家戶戶的薔薇花以及泛著青光的水中的倒影,——這些都跟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樣,但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卻沒有出現。所有的窗戶都掛著窗簾,隱藏著窗簾後麵的各家的秘密。保吉實在等不及了,對檢查燈具狀況的父親說道,
“那個小女孩怎麽不出來呢?”
“小女孩?哪兒有小女孩?”
父親看起來完全搞不懂保吉在說什麽。
“她隻是從窗戶裏探出頭來了。”
“什麽時候?”
“白天在玩具店的白牆上我看到了。”
“白天?我怎麽沒看到?”
“確實有啊!我看到了啊!”
“淨瞎說!”
父親把手放到保吉的額頭測了測溫度,然後突然大聲說道,
“這回看什麽呢?”
但保吉彷佛沒聽到似的,緊盯著威尼斯的風景看。水麵上倒映著家家戶戶的窗戶和窗簾,一切都是那麽寧靜,但說不定什麽時候,不知從那個窗戶裏就會探出那個係著紅頭繩的小女孩的頭來。——保吉這樣想,那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同時又感到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既興奮又傷感的情感。那幅風景畫裏一閃而過的小女孩是超自然現象呢?還是這個少年產生的一種幻覺呢?保吉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即便是三十年後的今天,每當保吉身心疲憊時就會想起那個再也不出現的威尼斯的少女,就像是回想多年未見的初戀的情人。
(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