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明的丈夫
記得有一次上野博物館舉辦關於明治初期的社會文明的展覽會。一個陰鬱的下午,我在展覽會的各個展廳轉悠著,當最後來到陳列著當時的版畫的最後一個展廳時,看到一位紳士站在玻璃窗前眺望著擺在裏麵的幾張古色蒼然的銅版畫。那位紳士身材筆挺,頭上戴著洋氣的博勒帽(譯注:圓頂禮帽)。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四、五天前我在一個會場經人介紹認識的本多子爵。我因為剛剛認識他,而且早就聽說他不喜交際,不知道此時此刻該不該上前去打招呼。正在猶豫之際,本多子爵好像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緩緩回過頭來,看到是我,掩映在半白的胡子裏的嘴唇露出微微的笑意,舉手微微抬起帽子,輕輕地發出“喲”的一聲,微微躬身。我頓時感到一絲心寬,默不作聲地鄭重低頭深施一禮,放輕腳步走到子爵的身邊。
本多子爵在壯年時一定非常俊美,如今雖已遲暮,但瘦削的臉頰上依然鐫刻著昔日的風采,而且他的臉上帶有一種貴族階層罕有的、發自內心的愁苦之相。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子爵全身裹著一身黑禮服,隻有鑲著一顆大大的珍珠的領帶夾散發出慵懶的光亮。
“你看這張銅版畫如何?畫的應該是築地洋人居留地吧?構圖十分巧妙,而且明暗對比恰到好處。”
子爵一邊輕聲評論著,一邊抬起手中細細的銀色手杖指著玻璃窗裏的畫。我點頭稱是。如烏雲般翻滾的波濤洶湧的東京灣、飄揚著各種旗幟的蒸汽船、闊步街頭的西洋男女、以及枝杈伸到洋房上空的濃密的鬆樹——從景色取舍到描繪手法都體現出明治初期以來所特有的和洋折衷的協調之美。這種協調後來從我們的藝術之中永遠地消失了,也從我們生活的東京消失了。我又點了點頭,說自己不僅對這幅築地洋人居留地圖作為銅版畫感興趣,同時對繪著牡丹和唐獅子圖的人力車、擺放著藝妓照片的櫥窗等標誌著文明開化的那個時代越發地感到懷念。子爵臉上掛著微笑,聽我說完這些話,靜靜地離開玻璃窗前,緩步走到旁邊的大蘇芳年(譯注:幕末時期到明治中期的浮世繪畫家)的浮世繪畫的麵前。
“你再看芳年的畫。這是身穿洋裝的菊五郎和銀杏發髻的半四郎(譯注:菊五郎和半四郎都是有名的歌舞伎演員,半四郎是男扮女裝,相當於京劇的旦角)在月下借酒消愁的場景。看到這幅畫,那個也不知是江戶還是東京、分不清晝夜的時代更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我聽說本多子爵雖然最近討厭交際,但以前作為留洋歸國的才子,無論在政界還是民間都享有極大的名望。今天在這人影稀疏的陣列室裏,環顧四周擺放在玻璃窗裏的那個時代的版畫,聽到子爵的感慨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同時又有些反感,等他說完後,想要把話題轉到浮世繪畫的曆史上來,但子爵用手杖指著一幅幅芳年的浮世繪畫,繼續低聲說道,
“當我看到這些版畫,三、四十年前的那個時代就仿佛昨天一樣,彷佛現在翻開報紙就能看到關於鹿鳴館舞會的報道。不瞞你說,自從我走進這間陳列室,我就感覺那個時代的人都活了過來,雖然我看不見,但感覺他們就在我身旁走來走去。——這些幽靈還時不時地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講述過去的事情——這種奇怪的念頭怎麽都揮不去趕不走。特別是剛才那幅畫裏穿著洋裝的菊五郎像極了我的一個朋友。我站在那幅畫前,心頭湧起非常強烈的懷舊感,恨不得對他傾訴衷腸。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可否聽我講講那位朋友的事兒?“
本多子爵在說這番話時,也許是考慮到我的感受,特意避開我的眼睛,語氣也顯得有些忐忑。我想起來之前我與子爵剛認識時、介紹子爵給我的那位朋友對子爵說過的話,“此人是小說家,如果您有什麽有趣的故事,不妨講給他聽。“不過即使沒有朋友的那番話,此時的我也已經於不知不覺之間受到了子爵懷古詠歎的感染,恨不得馬上與子爵二人駕著馬車,在彌漫著往昔氣息的迷霧之中的、洋房林立的繁華街道上奔馳。於是我興奮地點頭催促道,”請您快告訴我!“
“那咱們去那兒坐下聊吧。“
陳列室的正中有一條長椅,我跟著子爵走過去,一起坐了下來。室內已經空無一人。四周的玻璃窗裏靜悄悄地掛著古色蒼然的銅版畫和浮世繪。子爵用手杖拄著下頦,環顧著充滿了子爵自身“記憶“的陳列室,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看著我,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的那位朋友名叫三浦直樹,是我在從法蘭西留學回國的船上偶然認識的,年齡跟我一樣大,當年二十五歲,就像芳年畫中的菊五郎一樣,皮膚白淨、細長臉、長發中分,完全是一副集明治初期文明於一身的紳士模樣。在漫長的航海途中,我倆越聊越投緣,回國後也相互走訪,一周都沒間斷過,真可以說是親密無間。
“三浦的父親是下穀一帶的大地主,在他去法蘭西後不久,父母雙雙病故,他又是獨苗,繼承了全部財產,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在第X銀行掛了個職位,除此之外就隻是盡情享受了。回國後不久,他在從父母那代就一直居住的兩國百本杭附近的宅院裏新建了敞亮的西洋風格的書齋,過著奢華的生活。
“我這樣講著,就好像在看一幅幅銅版畫似的,那個房間的樣子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法式窗的外麵是隅田川,白色天井的四周邊緣鑲著金線,房間裏擺放著紅色的摩洛哥皮的長短椅子,牆上掛著拿破侖一世的肖像畫,黑檀的雕花書櫃、鑲嵌了鏡子的大理石的暖爐、暖爐上麵是他父親喜愛的鬆樹盆栽——所有這些都給人一種既古老又清新的感覺,還帶著濕漉漉的毛刺,呈現出那個時代的特征。用另外一種形容來說,就像是沒有調準音調的樂器,發出的音調怪怪的。三浦總是坐在拿破侖一世的畫像下,穿著結城棉外套,讀著雨果的《東方詩集》,完全就是掛在那裏的銅版畫的感覺。有時他還會用好奇的眼神望著窗外江麵上飄動的白帆。
“三浦雖然生活奢侈,但卻不像同齡的那些年輕人那樣好色,他從不去新橋或柳橋等花柳街,隻是每天把自己關在書齋裏讀書,不像銀行家,更像是早早就退隱江湖的智者。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他蒲柳般的體質不允許他放浪形骸,另一個原因則是他的性情與當時的唯物主義風潮截然相反,有著極強的理想主義傾向,更樂於享受孤獨。三浦稱得上是一個模範的開明紳士,隻是他的理想主義的性情讓他多少顯示出不同於那個時代的色彩,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上一個時代的政治夢想家。
“記得有一次我倆去看神風連之亂(譯注:明治初年熊本地區發生的反抗明治政府的動亂)的狂言劇,看到大野鐵平(譯注:神風連的首領)自殺落幕後,三浦突然轉過臉看著我,表情認真地問道,‘你同情他們嗎?’我本是留洋回來的,那時對所有舊習都非常厭惡,就十分冷淡地答道,‘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們。政府已經公布了廢刀令,他們還要發起暴動,就是自取滅亡’三浦不服地搖頭說道,‘他們的主張也許是錯的,但他們為了自己的主張視死如歸的態度絕對值得同情、甚至敬佩!’我就笑著反問他道,‘那你也會像他們那樣為了實現讓明治時代回到以前的神代這種孩子般的夢想而不惜拋棄自己的生命嗎?’他依然帶著十分認真的表情,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即便是孩子般的夢想,為夢想而死,雖死無憾。’我以為他當時的這番話隻是一時興起,並沒有太在意,但現在想來,感覺他的這番話裏已經隱約顯露出後年傷心命運的陰影。這些話等我說到後麵時你自然會理解的。
“三浦無論對什麽事情都持有這種單純、質樸的態度,對婚姻問題也是如此,說‘我不會考慮沒有愛情的婚姻’,不管別人用什麽樣的好條件來提親,他都毫不猶豫地予以拒絕。而且他的愛情也與一般的戀愛不同,即使偶爾有他心儀的女子出現,他也會說出‘我的內心還有不純淨之處’之類的話,還是無法走到結婚的地步。這在旁觀者看來實在是可惜,有時我也會忍不住向他建議說,‘像你這樣毫不藏私地檢點自己內心的話,就連普通的衣食住行都無法實現。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找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但三浦根本不聽,反倒露出憐憫的神情望著我說道,‘我要想隨便對付的話,也不會到今天還是單身。’朋友們可以默不作聲,他的親戚們可就著急了,原本體弱多病的三浦萬一突然有個三長兩短,這一支的血脈就斷了,勸他哪怕是納妾也好,但三浦更是聽不進去。不僅不聽,他還對納妾這一說法極為反感,冷笑著對我說道,‘現在都是文明社會了,怎麽在日本還有人公然主張納妾?’所以在回國後的兩、三年期間,他每天都與拿破侖一世為伴,靜坐讀書。我們這些朋友誰也預想不到他什麽時候才能實現他所謂的‘有愛情的婚姻’
“後來我因公事去韓國京城(譯注:韓國首都漢城的日本殖民地時代的名稱)赴任,到那裏後還不到一個月,就意外地收到了三浦寄來的結婚通知。我當時的驚訝,你應該也能想象得到吧?在驚訝的同時,我也不禁為他終於找到了真愛而感到欣慰。通知的文麵非常簡單,隻說與某位商人的女兒藤井勝美已經訂了婚,後來又收到他寄來的信,才知道了來龍去脈。有一天,三浦散步時順道去了柳島的荻寺,在那裏遇到了常去他家的古董商與藤井父女,於是大家一起在寺內遊玩,不知不覺之間就對勝美小姐產生了愛慕之情,而且對方也對三浦有意。那個時節的荻寺,仁王門還是稻草蓋頂,門口立著有名的鬆尾芭蕉的詩句‘行色逍遙細雨靜,荻花漉漉伴秋聲‘,是個風雅的去處,也是適合才子佳人偶遇的絕佳舞台。不過外出時總是西裝革履、以文明紳士自居的三浦的一見鍾情的戲劇化情節讓我忍俊不止,由此也可以推測這個婚約的媒人一定是那位古董商了。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中秋時節舉行了婚禮。夫婦之間恩愛齊眉,那是不用說的了,我對三浦實在是覺得好笑,同時也感到嫉妒。那麽冷靜的學者風範的三浦在婚後告知近況的心中洋溢著快活的氣息,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當時他寫給我的信,現在還在身邊,每次讀這些信,眼前就彷佛浮現出他那幸福的笑容。他像小孩子一樣用歡快的筆致認真地描寫日常生活的點滴瑣事。今年種牽牛花失敗了、給上野的孤兒院捐贈了衣物、梅雨季節一大半的書籍都發黴了、雇的車夫得了破傷風、去都座看了西洋魔術表演、藏前(譯注:東京的地名)發生了火災——不勝枚舉,而其中最讓他開心的事兒好像是他請畫家五姓田芳梅給愛妻畫了一幅肖像畫。那幅肖像畫取代了拿破侖一世,掛在書齋的牆壁上,我後來自然也看到了。畫的是束發的勝美夫人站在鏡前的側麵模樣,穿著鑲金線的黑色上衣,手裏拿著一束薔薇花。現在雖然能看到那幅畫,卻再也看不到那個快樂的三浦了。、、、、、、”
本多子爵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半天沒有說話。我聽得入了神兒,緊張地盯著子爵,心想也許當子爵從韓國京城回來時,三浦已經故去。子爵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局促不安的表情,緩緩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我這樣說,倒不是說在我離開日本的這段時間裏他成了故人,隻是當我一年以後重新回到日本時,三浦已經變得沉穩,顯得比以前更加陰鬱了。他特地到新橋車站來迎接我。我握著他的手,看到闊別已久的他的麵孔時,就已經隱約感覺到這一點。說是感覺到他的陰鬱也許不太恰當,應該說是對他那過於冷靜的態度感到不安。我剛看到他的臉,就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麽啦?你身體不舒服嗎?’他反倒對我的不安表示驚訝,並說他和他的妻子都很健康。聽他這樣說,我也就釋然了。也是,僅僅一年的時間裏,再怎麽‘為愛結了婚’,性情也不會突然發生變化吧?我笑著解釋道,‘也許是光線的關係,讓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吧。’等我確信已經不能一笑了之時——發現在他憂鬱的假麵下隱藏著的煩悶時,已經是兩、三個月以後的事情了。在這裏有必要回過頭來,介紹一下他的妻子。
“我一開始見到他的妻子是在我從京城回來不久、受邀去他那位於江邊的府邸拜訪、並被留下吃晚飯的時候。他妻子跟他年齡相仿,也許是長得比較小巧的關係吧,在誰看起來都會覺得比他要小兩、三歲似的。濃濃的眉毛、氣色鮮活的圓臉,那天晚上腰間係著古代神鳥圖案的真絲腰帶,借用當時的話說,顯得非常高級,但與我想象當中的三浦的愛情對象有些不大吻合。到底哪裏不吻合,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不過自從我這次開始見到三浦時起,現實偏離我自己的預想已不止一次,這次我也隻是在心裏稍微想了一下而已,還是從內心深處為他的結婚感到高興。不僅如此,在明亮的洋燈光環的圍繞下與三浦夫婦共進晚餐時,勝美夫人煥發出來的才氣讓我深感敬佩。她在交談時的表現完全可以用‘對答如流’這個成語來形容。我一本正經地說道,‘像夫人這樣的才女真應該出生在法蘭西!’三浦抿著酒,也從旁插嘴道,‘你看看,我不也總是這麽說嗎?’話語中帶著一絲嘲諷的口氣,聽起來感到有些刺耳,但也許是我多心了。而勝美夫人望著丈夫的眼神裏那種幽怨的表情也超出了嫵媚的範疇,不過也可能是我想歪了。總之我從這兩句短短的問答裏彷佛看到了二人性格的衝突,就像一道瞬間的閃電劃過。現在回想起來,那也是我目睹三浦一生悲劇的最初的開幕的瞬間。不過當時這念頭也隻是在腦海裏一掠而過,接下來就是歡飲如初了。那天晚上喝得非常盡興,從三浦府邸告辭出來時,醉醺醺的我坐在人力車上,感受著從隅田川江麵吹來的微風,從內心裏祝福三浦成功獲得‘有愛情的婚姻’。
“一個月後(這一個月內我也經常與三浦夫婦來往)的某一天,我應朋友之約去新富座看歌舞伎《阿傳假名書》(譯注:根據當時的女子殺人被斬首的真事創作的歌舞伎),偶然看到了坐在對麵包廂裏的勝美夫人。那個時候我去看戲時都要帶著望遠鏡。圓形玻璃中,火紅的毛氈襯托出勝美夫人美麗的身影。她頭上插著薔薇花,穿著暗色上衣,顯得白白的雙下頦格外嬌嫩。在我看到她的同時,她也注意到了我,拋過來嫵媚的眼神輕輕點頭打了個招呼。我也趕忙放下望遠鏡,點頭回禮,可不知為什麽,她忽然露出慌張的表情,又對我躬身施禮,明顯地比剛才的點頭禮鄭重得多。我這才意識到她第一次的點頭禮不是送給我的,忍不住環顧四周,尋找她打招呼的對象,發現隔壁包廂裏坐著一個身穿華麗格子西裝的年輕男子,而且感覺他也在尋找勝美夫人鞠躬行禮的對象。那人嘴裏叼著味道很濃的香煙,直勾勾地朝我這邊看來,我倆的視線碰了個正著。我看到對方淺黑的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馬上轉過臉,重新拿起望遠鏡,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望著對麵的包廂,看到勝美夫人的旁邊還坐著一個女子。也許你聽說過聲名顯赫的女權論者楢山這個人吧?她是楢山的夫人,也極力主張男女同權,緋聞不斷。那位楢山夫人披著黑色外套,戴著鑲金邊兒的眼鏡,就像一個保護者似的與勝美夫人並排坐著。看到這個情景,我的心中不由得湧出一種不吉利的預感。那位女權論者瘦削的臉上塗了薄妝,雙手擺弄著衣襟,朝我這邊拋出脈脈含情的眼神——應該說朝隔壁包廂裏的格子西裝的男子拋出媚眼。在這整場戲裏,我注意勝美夫人、楢山夫人和格子西裝男子遠遠超過了看舞台上的菊五郎和左團次,處於嘈雜的戲詞和櫻花枝的世界之中,對自己內心不由自主地聯想出來的與戲劇情節毫無關聯的令人忌諱的色彩感到痛苦。當中場休幕時,看到對麵包廂裏那兩位夫人離座退出,我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感到全身輕鬆了很多。二人離去後,隔壁那個格子西裝的男子還在那裏吞雲吐霧,還時不時地朝我這邊望上兩眼,三人之中少了二人之後,我對隔壁的黑臉好像也不那麽在意了。
“這麽聽起來好像我這個人想法怪怪的,但不知為什麽我對那個年輕的黑臉男子特別反感,感覺我與那個男子之間從一開始就有敵意似的。後來不到一個月,三浦在他臨江的書齋裏向我介紹那個男子時,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感到渾身不自在。三浦介紹說,他是妻子的表弟,當時在XX紡織公司就職,很有才幹,年紀輕輕就得到了重用。不錯,坐在一起邊抽煙邊喝茶閑聊時,我很快就感受到了他的才氣,但才氣如何並不能改變我對他的好惡。既然他是勝美夫人的表弟,我也就盡量保持理性,哪怕是演戲裝樣子,努力與他進行交流,但每當我的努力接近成功時,他必定會端起茶杯喝茶,而且還發出聲音,或是隨意地把煙灰彈到桌子上,或是為自己的幽默大聲發笑,總之是會做出什麽令人不快的事情,重新喚起我的反感,所以當他說要去參加公司的宴會而告辭離開時,我忍不住站起身來,把麵朝大江的法式窗戶完全打開,想要一掃房間裏惡俗的空氣。三浦則像往常一樣坐在手持薔薇花的勝美夫人的肖像下麵,用帶有勸誡口吻的聲音說道,‘看起來你好像挺討厭他的。‘我回答道,‘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沒法喜歡上他。這樣的人竟然是你夫人的表弟,實在是不可思議。’三浦問道,‘不可思議——怎麽講?’我說,‘感覺他們完全是不同的人種。’三浦望著窗外籠罩著暮色的江麵,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說道,‘咱們去釣魚吧?’我對於遠離勝美夫人表弟的話題當然感到開心,趕緊興奮地回答道,‘好啊!我對釣魚可比對外交有自信’。三浦也露出微笑說道,‘比外交有自信?那我呢,——嗯,可能比愛情更有自信吧。’我說,‘那就是說,你能捕獲超過你夫人的東西了?’三浦說,‘要是那樣的話,你恐怕更得羨慕死了。’我從三浦的話音裏聽到了一種針紮般的刺耳的感覺,但他依然凝望著窗外的水色,暮色下的表情冷靜如常。我問他道,‘那咱們什麽時候去釣魚呢?’三浦說道,‘看你方便,什麽時候都可以。’我說,‘那我定下時間後給你寫信。’說罷我從紅色摩洛哥皮椅上緩緩站起身,與三浦默默地握手告別,獨自一人悄悄走出充滿了神秘暮色的書齋,來到更加昏暗的走廊。這時我忽然發現黑暗之中有個人影靜靜地佇立在門口,彷佛在偷聽書齋裏的對話。那個人影看到我,快步走過來,發出嬌豔的聲音說道,‘哎呀,這就要走了嗎?’我深吸一口氣,冷冷地望了一眼頭上插著薔薇花的勝美夫人,默默地點頭施禮,急匆匆地朝大門口走去。當時我內心極度混亂,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當人力車從兩國橋上經過時,我嘴裏一直不停地嘀咕著‘達利拉’(譯注:歌劇《參孫和達利拉》中的美女,以美人計迷惑希伯來大力神參孫)的名字。
“從那以後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三浦憂鬱的麵容之下隱藏著秘密。當然,這個秘密在我的心中一下子就打下了令人忌諱的通奸的烙印。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作為理想家的三浦為什麽不果斷離婚呢?莫非是有通奸的懷疑,但沒拿到證據?還是雖然有證據,但深愛著勝美夫人,對離婚猶豫不決?我就這樣胡思亂想,竟然忘了與他相約釣魚的事兒,半個月之間有時也會寫信給他,但對以前頻頻造訪的江邊府邸卻不再踏進一步了。半個月後,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於是就想到實踐釣魚的前約,同時利用與三浦見麵的機會向他提出自己的疑問。
“有一天,我還是跟朋友去中村座看戲回來,與號稱珍竹林主人的曙光報社老資格記者一道,頂著從傍晚開始下起的毛毛雨,去柳橋的居酒屋生稻喝一杯。我等坐在居酒屋的二樓,聽著遠處飄來的讓人聯想到昔日江戶風情的三弦琴的琴聲,推杯換盞。過了一會兒,稱得上是開明通俗小說家的珍竹林主人忽然來了興致,趁著酒勁兒,詼諧瀟灑地聊起了那位楢山夫人的醜聞。據說她之前在神戶給洋人當小妾,還曾經包養過三遊亭圓曉(譯注:滑稽戲演員),最風光時手上戴了六枚金戒指,但從兩、三年前開始欠了一屁股債,幾乎每天都是過著拆東牆補西牆的生活——還有其他很多行為不雅的內幕,但其中最讓我感到不快的是聽說有個年輕的闊太太成了楢山夫人的跟屁蟲,而且這個闊太太有時跟楢山夫人這個女權論者一起在水神一帶與男子鬼混。我聽到這裏,眼前頓時浮現出三浦那鬱鬱寡歡的麵容,麵對喧囂的酒桌提不起一點興致。還好,我的朋友馬上發現了我的神情不對,巧妙地把話題轉到與楢山夫人毫不相幹的方向去,我總算定下心來,盡量裝出笑臉,注意不要破壞酒桌的氣氛。那天晚上我可真是不走運,被女權論者的緋聞弄得垂頭喪氣,跟朋友一起告辭離開,在居酒屋門口正準備上人力車時,一輛雙位人力車在雨中疾奔而來,車棚上雨點四處飛濺。就在我的一隻腳踏上人力車的同時,一個人從那輛還沒停穩的車上跳了下來。我一眼認出那人,趕緊把身子躲進車裏。當車夫抬起車把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內心的亢奮,低聲嘟囔了一句,‘就是那家夥!’那家夥身穿格子西服,臉色微黑,不是別人,正是三浦夫人的表弟。當載著我的人力車迎著雨飛奔在燈火繁雜的廣小路上時,我想象著那輛雙位人力車裏的另一個乘客,內心產生出極度的不安。那另一個人會是楢山夫人呢,還是頭上插著薔薇花的勝美夫人呢?我被這種疑惑所困擾,同時又對害怕看到真相而倉皇躲進車裏的自己感到氣惱。那另一人到底是誰,就成了一個謎團,至今也沒有答案。“
本多子爵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方大的真絲手帕,輕輕擤了擤鼻子,又環顧了已經籠罩著暮色的陳列室一周,靜靜地繼續說道,
“不管怎麽說,珍竹林主人所說的那些事對三浦來說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我第二天就給三浦寫信,告訴他自己方便去釣魚的日子。三浦也馬上回信給我,約定於十六日的傍晚乘船去江裏,既可釣魚,還能賞月。我對此當然毫無異議,馬上回信同意,到了那天,按照約定來到柳橋的船塢,與三浦匯合後,月亮還沒升起,就乘坐豬牙船駛進了大江。
“那個時候夕陽下的大江即便比不上往昔的風流,但也還像浮世繪畫一樣美。兩國橋的欄杆像塗了一層黑墨,在蕩漾著中秋微明的夕陽光下,形成長長的一字黑影。橋上車馬若隱若現,來來往往的提燈川流不息,像鬼火似的遊離著點點紅色。三浦問道,‘你看這景色如何?’我回答道,‘嗯,如此美景在西洋是絕對看不到的。’三浦又說道,‘那麽就景色而言,有些許舊弊也無所謂了吧?’我說,‘嗯,僅就景色而言,確實如此。’三浦說道,‘不過我最近對所謂的開明感到厭煩。’我說道,‘刻薄刁鑽的梅裏美(譯注:法國作家)看到舊德川幕府外交官在武科瓦爾(譯注:克羅地亞的地名)大街上走,對身邊的大仲馬(譯注:法國作家)還是誰說過這樣的話‘喂,是誰把日本人用那麽長的大刀綁起來了?’你要是再不注意的話,也會變成梅裏美毒舌下的犧牲品的。‘三浦說道,‘我倒是聽說過這麽個故事。一個名叫何如璋(譯注:清朝第一人駐日公使)的中國人住在橫濱的客店裏,看到日本人穿的睡衣,大發感慨道‘這是我國古代的睡衣啊,此國竟有夏周之遺風!’所以說對舊弊也不能一概加以排斥。’說著說著,不知不覺之間江麵已經變成黑沉沉的一片,放眼望去,船早已離開兩國橋,正要從黑色的首尾鬆(譯注:江戶名勝之一)旁邊駛過。我想盡快把話題轉到勝美夫人身上,就接住三浦的話尾,發出試探的問句,‘你喜歡舊弊,可那位開明的夫人又如何呢?’三浦好像沒聽到我的問話似的,眼睛一直望著竹倉町方向的天空,過了好一會兒,盯著我的臉,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幹幹脆脆地說道,‘管她又如何呢。我一周前已經跟她離婚了。’我對他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有些狼狽,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了船舷,發出尖細的聲音問道,‘這麽說,你也知道了?’三浦的聲音依然十分平靜,一板一眼地反問道,‘這麽說,你什麽都知道了?’我回答說,‘是不是什麽都知道,我不清楚,我隻聽說了你夫人和楢山夫人的事兒。’三浦問道,‘那你知道她和她表弟的關係嗎?’我回答道,‘這個我也多少有些懷疑。’三浦說道,‘那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問道,‘可是,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她們有那層關係的呢?’三浦答道,‘你說的是她和她表弟嗎?結婚後三個月吧?——就是我請五姓田芳梅給我妻子畫肖像之前。’我對他的這個回答更加感到意外,這一點你也能想象得到吧?我問他道,‘你為什麽一直默認她這樣做呢?’三浦答道,‘不是默認,是我讚成她這樣做的。’這是我第三次感到意外了,我茫然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應對才是。三浦從容不迫地說道,‘我當然不是讚成她和她表弟現在的這種關係,我讚成的是我想象中的她倆的關係。你還記得我曾經主張‘有愛情的婚姻’吧?那不是我為了滿足自己的自私欲望而提出的主張,是我把愛情置於一切之上的結果。所以結婚後發覺我跟她之間的愛情並不純潔之時,我一方麵對自己的輕率感到後悔,另一方麵對不得不與我同居的妻子感到憐憫。你也知道,我原本就體弱多病,再加上雖然我愛妻子,但妻子並不愛我。也許是我所主張的愛情觀太貧瘠,無法激起對方的熱情吧?所以如果妻子和她的表弟之間的愛情比我跟她之間的愛情更純潔的話,我情願為了這青梅竹馬的二人做出犧牲。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麽我所主張的愛情高於一切的觀念也就蕩然無存了。實際上這也是我想在書房裏掛上妻子的肖像畫的目的,如果到了那一步的話,那幅肖像畫就算是妻子的替身了。’三浦的眼神重又拋向江岸的夜空。夜空仿佛垂下一大片黑幕,遮住了江岸上的房屋。月亮被烏雲遮擋,沒有絲毫要出現的意思。我點著一根煙後問道,‘然後呢?’三浦說道,‘但不久我發現,妻子的表弟的愛情並不純潔。說的露骨些,那家夥與楢山夫人之間也有情事。至於我是怎麽發現的,我想你也不願意聽,我現在當然也更不想說了。總之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倆密會時被我撞見了。我隻能告訴你這麽多。’我把煙灰彈到船舷外,在心裏描繪出那個雨夜裏居酒屋生稻門前的情景。三浦繼續清朗地說道,‘這是對我的第一個打擊。我失去了讚同她二人關係的一半的理由,所以也就無法像以前一樣用善意的眼神來觀察她倆的情事。這大約是你剛從朝鮮回來時的事兒。那個時候的我每天絞盡腦汁,隻想著如何把妻子從她表弟身邊分開。那家夥的愛情是虛偽的,但妻子的愛情肯定是純潔的——我這樣想,同時為了妻子自身的幸福著想,相信有必要插手她二人的關係。但她倆——至少我妻子感覺到了我的意圖,以為我之前毫不知曉她二人的關係,現在才發現,插手她二人的關係是出於嫉妒。從那以後,她對我開始了充滿敵意的監視。不僅對我,有時對你說不定也像對我一樣充滿了戒心。’我說‘聽你這麽說,我想起來有時你夫人站在門外偷聽我跟你在書房的談話。’三浦說道,‘是吧?那個女人能做出那種事兒來!’我倆默不做聲地眺望著黑暗的江麵。此時我倆乘坐的豬牙船穿過禦廄橋下,正在靠近駒形的林蔭道。三浦發出低沉的聲音說道,‘那時我還堅信妻子是誠實的,所以對於我倆之間溝通不暢這一點——豈止是溝通不暢,簡直是讓她懷恨在心——我感到異常苦悶。自從我去新橋迎接你,直到今天,我一直在與在這種苦悶中掙紮。但就在一周之前,由於下人的疏忽,本應該送到妻子手裏的郵件卻放到了我的桌上。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妻子的表弟,結果拆開一看,竟然是別人寫給妻子的情書。換句話說,妻子對她表弟的愛情也不是純潔的。這第二個打擊的力道大大超出第一個打擊,把我的理想擊得粉碎。但同時我感覺自己的責任也一下子輕了許多,有一種悲哀的寬慰。’三浦說完這番話時,大江對岸的房屋上空現出一輪火紅的大大的十六夜的圓月。我剛才看到芳年的浮世繪畫,從穿著洋裝的菊五郎聯想到三浦,就是因為那輪紅月像極了戲裏的月亮。皮膚白淨、細長臉、長發中分的三浦望著漸漸升起的月亮,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臉上掛著寂寞的微笑,輕聲說道,‘你以前曾嘲諷說,神風連拚死抗爭的目的不過是孩子般的夢想。那在你看來,我的結婚生活也差不多——’我打斷他的話尾說道,‘是的,也不過是孩子般的夢想。但今天我等所追求的開明,在百年後看來,也不過是孩子般的夢想吧?’“
本多子爵說到這裏時,陳列室的職員走過來告訴我倆說閉館的時間到了。子爵和我緩緩站起身來,再一次環顧了四周的浮世繪畫和銅版畫,靜靜地走出昏暗的陳列館。這一刻,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我倆就像從玻璃窗裏漂蕩出來的往昔的幽靈。
(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