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腿
(譯注:這個小說是芥川龍之介1925年寫的作品)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忍野半三郎,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三菱北京分公司的員工,年齡三十來歲。半三郎從商科大學畢業後,於二月份來到北京。周圍同事和上司對他的評價也很一般,談不上好,但也談不上壞。半三郎就是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如果再加一句評語的話,他的家庭生活也同樣是普普通通。
半三郎於兩年前結婚,妻子名叫常子。很遺憾,二人不是戀愛結婚,是一對老夫婦親戚介紹認識的媒妁結婚。常子不能說是美女,但也不是醜八怪,圓乎乎的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從奉天來北京途中,盡管遭到臥鋪上的蚊子的叮咬襲擊,臉上依然掛著微笑。現在倒不用擔心被蚊子叮咬了,因為XX胡同的公司宿舍裏已經有了兩盒蝙蝠牌的蚊香。
我把半三郎的家庭生活描述得平凡至極,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他經常與常子一起吃飯,聽唱片,看攝影展,——過著跟其他北京分公司員工沒什麽兩樣的生活。但他的生活也無法擺脫命運的支配。一天下午,這個極其平凡的家庭生活在一擊之下變得粉碎。
三菱公司員工忍野半三郎因腦溢血突然死了。
那天下午,半三郎跟往常一樣坐在東單牌樓的辦公室的桌前查找資料。坐在他對麵的同事也沒發現他有什麽異樣。工作告一段落,半三郎嘴裏叼著一根煙,正要擦火柴點煙,突然趴在桌子上死了。死得太突然,也太簡單了。還好,沒人對他的死法說三道四。大家都對活法品頭論足,因此半三郎並沒有因為死得太簡單而遭到非議。不僅如此,公司上司和同事們都對未亡人常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根據同仁醫院院長山井博士的診斷,半三郎的死因是腦溢血。不過,半三郎並不認為自己得了腦溢血,甚至並不認為自己死了。他隻是對自己所在的從未見過的辦公室感到驚訝。——
辦公室的窗簾在陽光下的風中微微擺動。窗外看不見任何東西。辦公室的正中,麵對麵坐著兩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國人,在翻查賬簿。一個人隻有二十來歲,另一個人留著一撮淡黃色的長長的胡須。
二十來歲的那個年輕人在賬簿上寫著字,頭也不抬地向半三郎發話道,“You are Mr. Henry Barrett, aren't you?”
半三郎吃了一驚,盡量保持鎮靜,用北京官話回答道,“我是日本三菱公司的忍野半三郎。”
“什麽?你是日本人?”那個年輕人這才抬起頭來,吃驚地問道。上了年紀的另一個中國人也一邊在帳簿上寫著字,一邊茫然地望著半三郎。
“怎麽辦?好像弄錯了。”
“這可糟糕了!太糟糕了!自辛亥革命以來,還從沒出過錯兒呢。”上了年紀的中國人握著筆的手顫抖著,臉上滿是惱怒的表情,高聲說道,“趕快把他退回去!”
“你叫——忍野,是吧?等一下”,二十來歲的中國人重新翻開賬簿,嘴裏叨咕著。當他合上賬簿時,臉上露出比之前更為驚慌的表情,對上年紀的中國人說道,“不行啊。忍野半三郎三天前就死了。”
“三天前就死了?”
“是的,而且兩條腿都爛了。”
半三郎越發感到驚訝。從這兩個人的問答來看,首先是他自己已經死了,其次是已經死了三天了,第三是雙腿腐爛。簡直是豈有此理?腳依然長在自己身上——他想要動動腳,卻忍不住大聲驚叫起來。這也難怪,穿著白皮鞋和筆挺的白色西褲的他的雙腿順著從窗口吹進來的風斜斜地倒在一邊!他看到這個光景,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摸了摸,雙腿從大腿往下空空如也,就像摸空氣一樣。半三郎一屁股坐倒在地,同時雙腿——其實是兩條褲筒,像癟了的氣球似的堆在了地上。
“別擔心,別擔心。我們會想辦法幫你的”,上年紀的中國人這樣說過後,臉上依然帶著怒色對年輕的部下說道,“這是你的責任。明白嗎?你的責任!必須趕快打報告!那個亨利巴雷特現在在哪兒呢?”
“我剛剛查了,他突然去了漢口。”
“你趕緊給武漢拍電報,把亨利巴雷特的腿調過來。”
“恐怕不行吧?等腿從武漢來了,忍野的全身都得爛了。”
“糟糕,太糟糕了!”上年紀的中國人歎息說道。好像他的胡子又長了一些。“這是你的責任!得趕快打報告。還有沒走的乘客嗎?”
“沒有了,一個小時之前都走了。不過還有一匹馬在這兒。”
“哪兒的馬?”
“德勝門外馬市的馬,剛剛死的。”
“那就把馬腿給他接上!馬腿也比沒腿強。你趕快把馬腿拿來!”
二十來歲的中國人離開桌前,急匆匆走了出去。半三郎越來越感到吃驚。聽他倆剛才的對話,好像是要給他接馬腿。接了馬腿那還了得?他坐在地上,對上年紀的中國人哀求道,“求你了,千萬別給我接馬腿!我最討厭馬了。拜托給我接人腿吧!那個什麽亨利的腿也行,雖然腿毛多些,但畢竟還是人腿,我還能忍受。”
上年紀的中國人低頭望著半三郎,臉上滿是憐憫的表情,頻頻點頭說道,“如果有人腿的話,當然給你接人腿,但現在沒有人腿,——你隻能認命了。馬腿也不錯啊,如果打上馬蹄鐵,走什麽山路都沒問題的。、、、、、、”
這時那個年輕人已經拎著兩條馬腿來到麵前,就像酒店服務生拎著一雙長皮靴。半三郎想要逃跑,但沒有了雙腿,根本站不起來。年輕人來到他身邊,脫掉他的白皮鞋和襪子。
“你不可以這樣的!別給我接馬腿!再說,你們怎麽可以不經我同意就擅自修理我的腿呢?”
就在半三郎大聲叫喊時,年輕人已經把一條馬腿塞進了他的右褲筒裏。馬腿好像長了牙齒似的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腿部。年輕人接下來又把另一條馬腿塞到左褲筒裏,也是瞬間就接上了。
“嗯,這下妥了!”年輕人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不停地搓著雙手。半三郎茫然地望著自己的雙腿。白色西褲的前端露出齊刷刷的兩條粗壯的栗色馬腳。——
半三郎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至少對於之後發生的事情,沒有到此為止的事情記得那麽清楚。他恍惚記得跟那兩個中國人大聲爭吵,又記得像是從陡峭的台階上滾落下去,但都不很確定。總之,他在莫名其妙之中彷徨了好一陣子之後,恢複了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XX胡同的公司宿舍房間裏的棺材裏,而且棺材前麵站著一個年輕的本願寺派的和尚,正在念經。
半三郎死而複活的消息自然成了一大新聞。
《順天時報》刊登出他的大幅照片和長篇文章。按照這篇文章的說法,身穿喪服的常子臉上的笑容比平時更多了。上司和同事們用省下來沒用的香火錢當會費開了一個複活慶祝會。最糟糕的是山井博士,他的信譽可以說是一落千丈,但博士悠然地抽著卷煙,吐著煙圈,巧妙地恢複了自己的名聲。他說這是神秘的超醫學的自然力量讓半三郎起死回生,也就是說他拋棄了醫學的信譽來換取博士自己的名聲。
但半三郎本人出席複活慶祝會時卻悶悶不樂,臉上一點笑模樣都沒有。這當然可以理解,因為自從複活以來,他的腿已經變成了栗色的馬腿,腳趾變成了馬蹄。每當他望著自己的雙腿,內心就湧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的感情。如果被人發現,公司肯定會解雇自己,同事們今後也再不會跟他交往。常子也一樣,——“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譯注: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台詞)常子當然也不例外,不可能接受一個長了馬腿的丈夫。
半三郎這樣想,決心掩蓋自己馬腿的真相。為此他不再穿和服,而且穿上了長皮靴,把家裏的門窗特別是浴室的門窗也關得緊緊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每天焦躁不安。
首先他要避免引起同事們的懷疑。這還算是對他來說相對比較容易的事情,但他在日記裏還是透露出了一些危險狀況。
“七月X日 那個年輕的中國人給我接上的腿真是糟糕,兩條腿都像處於跳蚤窩似的癢得難受。今天在辦公室裏工作,感覺抓心撓肝地發癢。最近這段時間我必須得想辦法消滅跳蚤。、、、、、、
“八月X日 今天去經理那裏談工作,發現經理在談話時不停地打噴嚏,很有可能是我腳上的臭味兒隔著長靴也傳了出來。、、、、、、
“九月X日 控製馬腿簡直比練習馬術還難。今天午休之前臨時有急事,一路小跑地往樓下走。這個時候我的整個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忘了自己已經有了一雙馬腿,不知不覺之間一步跨過了七個台階。、、、、、、
“十月X日 我感覺已經逐漸掌握了對馬腿的控製方法,訣竅在於腰部的用力,但今天卻沒用好。當然了,今天的失敗其實也不全是我的過錯。早上九點左右,我坐人力車去公司。明明是十二錢的車錢,車夫非跟我要二十錢,我不給,他就扯著我,不讓我進公司。我非常惱火,一腳就把車夫踢飛了。車夫飛到空中時的姿勢,就像一個足球。我一下子後悔了,但同時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總之今後動腳時一定要萬分小心才是。、、、、、、“
對同事們隱瞞還相對容易些,要對常子隱瞞可就難上加難了。半三郎在他的日記裏經常悲歎對妻子隱瞞馬腿的痛苦。
“七月X日 我最主要的敵人就是常子。我以需要文化生活為由,把住處唯一的一間日式房間改成了西式房間。這樣的話就不用在常子眼前拖鞋了。常子對於沒有了榻榻米好像感覺很不滿,但沒辦法,我可不敢讓自己光著雙腳在日式房間裏走來走去,哪怕是穿著襪子也不行。、、、、、、
“九月X日 我今天去家具店把雙人床賣了。那張床是在一個美國人舉辦的拍賣會上買的。當時我去參加拍賣會,結束後沿著租界的林蔭道走著回來的。道路兩旁的槐花開得正盛,運河水清澈明媚,但如今——我已經顧不上懷念那些了。昨天夜裏我差一點就踢到了常子的肚子。、、、、、、
“十一月X日 今天我自己把要洗的衣物拿到洗衣店去洗,不是經常去的那家洗衣店,而是東安市場那邊的洗衣店。今後一定要這樣做,因為內褲、襯褲和襪子上總是沾著馬毛。、、、、、、
“十二月X日 襪子很快就磨破了。我需要絞盡腦汁,背著常子省出買襪子的錢。、、、、、、
“二月X日 我睡覺時不脫襯褲、也不脫襪子,而且把腳趾早早地藏進被子裏,不讓常子看見,每晚都膽戰心驚。常子在睡覺前有時就會說,‘你這麽怕冷?在腰部還圍著毛皮?’說不定我的馬腳很快就會露出來了。、、、、、、”
除此之外,半三郎也經曆過很多危機,不勝枚舉。他在日記裏記下了這麽一則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事情。
“二月X日 我下午休息,去了一趟隆福寺的舊書店。書店前麵的陰涼處停著一輛馬車,不是西洋馬車,而是圍著藍色布蓬的中國式馬車。車把式應該是在車上歇著呢。我也沒在意,正要往書店裏走,就在這時,車把式揚起馬鞭,嘴裏發出‘索、索’的聲音。‘索、索’是車把式讓馬往後走時的叫聲。車把式的叫聲還沒落呢,馬車就騰騰騰地往後退去。意想不到的是,這時的我竟然也看著眼前的書店,一步步往後退去。我心中的恐懼、驚愕簡直難以言表。盡管我努力想要往前邁步,但還是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後來車把式喊出一聲‘籲!‘,才算把我解脫了。隨著馬車停下,我也停住了後退的腳步。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些。我剛剛喘了口氣,不自覺地朝馬車望了一眼。那匹拉著馬車的灰毛馬忽然莫名其妙地嘶叫起來。莫名其妙?——不,其實我聽懂了。我從灰毛馬的嘶叫聲中聽出了它的笑聲。不僅僅是馬,我感覺自己的喉嚨中也正要發出嘶鳴。一旦發出嘶鳴,那就萬事皆休了。我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命運正在準備給與半三郎最後一擊。三月末的一個下午,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腳又蹦又跳。為什麽會這樣?要找到這個答案,我們就得查看他的日記,但不幸的是,他的日記已經在他遭到最後一擊的前一天結束了。不過根據前後經過,能夠大體推測出來是怎麽一回事兒。我翻閱了《馬政紀》、《馬記》、《元享療牛馬駝集》、《伯樂相馬經》等書,確信半三郎的腳突然興奮起來,是出於以下原因。——
那天刮起了濃濃的黃沙。黃沙是來自蒙古高原的春風運到北京來的沙塵。根據《順天時報》的報道,當天的黃沙之猛烈,是十幾年來所未見的,“五步之外仰望正陽門,不見門樓“,由此可見那天的黃沙是多麽的凶猛。半三郎的馬腿是從德勝門外的馬市的死馬身上移植過來的。很明顯,那匹死馬是經張家口、錦州來到北京的蒙古高原的庫倫馬。半三郎的馬腿感受到了蒙古高原的氣息,自然會雀躍不已,而且當時又是塞外駿馬為了求愛交尾而縱橫馳騁的時期。半三郎的馬腿耐不住寂寞也是完全可以理解,也確實令人同情。、、、、、、
不管這個解釋是否合理,總之半三郎在公司裏就好像跳舞似的不停地蹦來蹦去,而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經過短短的三條街,竟然接連踩壞了七輛人力車。回到家以後,——據常子回憶說,他像狗似的喘著粗氣,晃悠悠地邁進了客廳,剛一坐下就命令驚訝的妻子去找繩子。常子看到丈夫的樣子,猜想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首先丈夫的表情非常糟糕,不僅如此,穿著長靴的雙腿不停地晃動,感覺像是無法忍受內心的焦躁。常子竟然忘了在臉上掛出常有的微笑,哀求丈夫告訴她要繩子做什麽,但丈夫隻是痛苦地擦著臉上的汗水,反複地說,“快!快!——你再不去就糟了!“
常子沒辦法,隻好找來一把捆箱子的繩子遞給丈夫。隻見丈夫拿起繩子就開始捆綁自己的雙腿。常子看到丈夫這個舉動,心中恐懼萬分,以為丈夫是不是發瘋了。她盯著丈夫,用顫抖的聲音勸丈夫請山井博士來看病,但丈夫全神貫注地用繩子捆著雙腿,搖頭不許。
“那個庸醫懂個屁!他就是個賊!大騙子!你趕緊過來按住我!“
夫妻二人坐在長椅上,緊緊地相互摟抱著。遮天蔽日的黃沙愈演愈烈,窗外已經看不到太陽,隻是飄蕩著一團渾濁的紅色。半三郎的雙腿在這期間片刻也沒有安靜下來,雖然被繩子捆了好幾圈,但依然像是踩著踏板似的動個不停。常子為了安慰鼓勵丈夫,不停地跟他說話。
“你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呀?“
“沒事兒,沒事兒。“
“看你出了這麽多漢!——今年夏天,咱們搬到內地去吧?好不好?咱們好久都沒去內地了。“
“嗯,搬到內地去!去內地生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分鍾、十分鍾、二十分鍾、——時間在二人對話的期間緩步行走著。常子後來對《順天時報》的記者講述了自己當時的心情,說就像是被套上了枷鎖的囚犯。三十分鍾後,枷鎖終於被掙斷了。不過並不是常子所說的枷鎖的斷裂,而是把半三郎束縛在家庭裏的枷鎖的斷裂。映著渾濁的紅色的窗戶好像受到了強風的衝擊,啪啦啪啦地發出聲響,同時半三郎也突然大叫一聲,一下子跳起三尺高。常子看到捆在丈夫雙腿上的繩子斷成了幾截,看到丈夫騰空而起,頓時在長椅上暈了過去。半三郎像是被人追趕著,朝門口飛奔而去。他在門口略作停頓,然後就搖身一晃,發出駿馬嘶鳴般的瘮人的叫聲,衝進籠罩著大地的滾滾黃塵之中,跑得無影無蹤了(譯注:此處頗像《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大戰鬆間三僧後奔下少室山的情景)。、、、、、、
半三郎後來到底怎麽樣了?至今還是個謎。據《順天時報》的記者描述說,當天晚上八點左右,在黃沙籠罩的月色當中,有個沒戴帽子的男子沿著望得見萬裏長城的名勝地八達嶺下的鐵路一路朝北走去,但這則新聞報道也不一定真實。這家報社的另外一個記者報道說,也是晚上八點左右,看到一個沒戴帽子的男子在打濕了黃沙的雨中走在通往排列著石人石馬的十三陵大道上。半三郎從XX胡同的公司宿舍跑出去後,到底去了哪裏,實在是說不清楚。
半三郎的失蹤和他的複活同樣讓人津津樂道。常子、課長、同事們、山井博士、《順天時報》的主編等人都認為他失蹤的原因是發瘋了。當然了,說他發瘋,比說他有一雙馬腿更容易讓人接受。去難存易永遠是天下的真理。代表著這個真理的《順天時報》主編牟多口氏在半三郎失蹤的翌日,大筆一揮,發表了如下評論。——
“三菱公司職員忍野半三郎於昨晚五時十分突然發瘋,不聽常子夫人勸阻,隻身一人離家出走,不知所蹤。據同仁醫院院長山井博士介紹說,忍野氏去年夏天曾患腦溢血,三天不省人事,從此多少有些精神失常。另外,參照常子夫人發現的忍野氏日記,也發現他腦子裏經常有一些奇怪恐懼的念頭。但在此吾人想問的不是忍野氏患了什麽病,而是作為常子夫人的丈夫的忍野氏的責任何在。
“吾國完美無缺的國體建立在家族主義之上。家族主義之下,一家之主的責任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一家之主怎可妄自發瘋?吾人對此疑問的答複是,斷然不可。試想如果天下丈夫都有了發瘋的權利,拋棄家庭於腦後,行吟於道邊,或逍遙於山河,或者在精神病院過著飽食暖衣的幸福生活,那麽享譽世界兩千年來的家族主義就不免土崩瓦解。古人雲,“惡其罪而不惡其人”。吾人故並不欲對忍野氏自身口誅筆伐,但對其輕忽發瘋之罪則必須擊鼓譴責,不隻對忍野氏之罪,對視發瘋禁令於等閑的曆代政府的失策也應替天行道,加以譴責。
“據常子夫人所言,夫人願意至少在XX胡同的公司宿舍裏待上一年,等待忍野氏歸來。吾人對夫人的貞淑寄予深切同情,同時切望賢明的三菱公司當事者能夠體諒夫人的心情,提供方便。、、、、、、”
不過僅僅過了半年,常子夫人就又遇到了無法解釋上述論調的新的事實。那是北京的柳樹、槐樹的樹葉都已泛黃、開始紛紛飄落的十月的一個薄暮。常子坐在客廳的長椅上漫然地追憶往事。她的嘴角已經沒有了往日那永遠的微笑,臉頰也缺失了往日的豐潤。她想起失蹤的丈夫、賣出去的雙人床、臥鋪車裏的蚊子等等,忽然聽到彷佛有人在輕輕地按門鈴。她沒在意,想等下人去門口查看,但很不湊巧,下人不知去了哪裏,一直也沒出現。門鈴又響了一次。常子從長椅上站起身,緩緩地朝門口走去。
朦朧的暮色中,一個沒戴帽子的男子靜靜地站在灑滿了落葉的門前。那人不僅沒戴帽子,還穿了一件滿是灰塵的破爛上衣。常子對這個男子感到害怕,問道,“請問您有何貴幹?”
男子沒有回答,低著頭,頭發很長,遮住了他的臉。常子盯著他,越發地感到恐懼。
“您、您有何貴幹?”
男子終於抬起頭來,說道,“常子,是我。”
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但這句話就像月光,讓男子的身份一下子變得清楚了。常子驚訝地屏住呼吸,半天說不出話來,盯著男子的臉。男子留了胡子,瘦得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望著常子的眼神,正是常子盼望已久的眼神。
“夫君?”
常子叫了一聲,想要撲進丈夫的懷裏,但她剛要邁步,就好像碰到了一塊火炭似的馬上又縮了回來。丈夫那破了的褲腳下露出了毛茸茸、即使在昏暗中也能辨別得出的栗色的馬腿。
“夫君!”
常子對這雙馬腿流露出難以名狀的厭惡感,但知道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再也見不到丈夫了。半三郎悲哀地望著妻子的臉。常子鼓足勇氣再一次想要撲到丈夫的懷裏,但厭惡感再一次壓倒了她的勇氣。
“夫君!”
當她第三次說出這句話時,隻見丈夫已經轉過身去,平靜地走下門前的台階。常子鼓足最後的勇氣,想要追趕丈夫,但還沒等她邁出步,耳邊就響起了嘎嘎的馬蹄聲。常子臉色蒼白,完全失去了呼喚丈夫的勇氣,隻是默默地盯著丈夫的背影,然後就倒在門前的落葉之中,昏了過去。、、、、、、
從此以後,常子就相信了丈夫的日記的真實性,但課長、同事們、山井博士、牟多口氏等人卻無法相信忍野半三郎有一雙馬腿。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常子看到馬腿完全是基於幻覺。我在北京時見過山井博士和牟多口氏,屢次想要揭穿他們的謬論,卻總是遭到他們的嘲笑。後來,——不,最近,小說家岡田三郎也不知從誰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寫信給我說不相信會有馬腿一事。岡田氏還說,如果真是事實的話,“應該是安了馬的前腿,但如果能夠表演西班牙快步那樣的高難動作的話,用前腳踢東西也就算不了什麽了。不過如果不是湯淺少佐騎乘的話,光靠馬腿自身能否表演出華麗的馬術,就不得而知了。”當然了,我對這一點確實也多少有些懷疑,但僅憑這一點就否定半三郎的日記、甚至否定常子的證言,是否有些過於偏激了呢?據我調查,在刊登了半三郎複活的《順天時報》的同一版麵的兩、三段下麵登載著這樣一條新聞:
“美華禁酒會長亨利巴雷特氏在京漢鐵路火車上突然死亡,死時手裏拿著藥罐,懷疑是自殺,但經過分析藥罐裏的液體發現,裏麵裝的是酒。”
(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