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
一張粗格的簾子掛在門口,待在房間裏也能看清大街上的情景。去清水寺(譯注:日本京都的清水寺)的人絡繹不絕。有挎著金鼓的和尚,也有穿著壺式旅裝的女子,還有非常少見的黃牛拉的包車。這些都能透過稀疏的門簾網孔看清楚。有的從左邊來,有的從右邊來,看起來像是要進店裏,結果是從店前一晃而過。唯一不變的,就是春日午後的陽光文火煎烤著的大街上的塵土。
一個身穿青衣的武士坐在店裏,悠閑地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事情似的,對店主人陶器匠說道,“去拜觀音的人還是那麽多啊!”
“是的。”陶器匠也許是注意力被打擾了吧,淡淡地回答道。這是一個小眼睛、翻鼻孔,精神矍鑠的老人。從表情和動作上一點也看不出他對武士表露出不滿。身上穿的是麻布短衣,歪戴著紗帽,就像是最近流行的鳥羽僧正(譯注: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的高僧,也是畫家,擅長鳥獸人物畫)的畫卷中的人物。
“我也想去拜一拜呢。最近狀態不佳,日子艱難哪。”
“您說笑呢。”
“是真的。如果能開運的話,我也會信佛的。哪怕是每天拜或是投宿參拜我都願意。如果拜佛能發財,怎麽拜都值得。也就等於跟佛祖做了一筆生意。”
青衣武士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邊舔著嘴唇,一邊在店裏四處張望。——這是一間建在竹林前麵的茅草屋,房間異常狹小,轉身幾乎都能撞到鼻子。與簾子外麵川流不息的人流相對照,屋子裏土紅色的壇子、瓶子在春風的吹拂中靜寂不動,彷佛已經存在了上百年似的。感覺燕子都不會在這間茅草屋的房簷下壘窩。
看老工匠沒有答話,青衣武士又說了起來,“老爺子你活了這把年紀,肯定經過見過各種事兒。觀音娘娘真的能給人帶來好運嗎?”
“應該是吧。以前時不時就會聽到這樣那樣的事兒。”
“什麽樣的事兒啊?”
“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不過您就是聽了,恐怕也不會覺得有意思。”
“你可別這樣說,我多少也是有向佛之心的人。如果真有好運,明天我就去拜——”
“您說的是向佛之心,還是望財之心?”老工匠眼角堆出皺紋笑了,手裏捏著的土變成了壺的形狀,總算可以鬆了一口氣。“像您這個年齡的人恐怕很難理解神佛的意思吧。”
“那倒是。正因為不明白,所以才問老爺子你呀。”
“我想說的是,不單是神佛能否帶來運氣的問題,還有運氣是好運還是厄運的問題。”
“運氣不來的話,怎麽知道是好運還是厄運呢?”
“所以說,像您這個年齡的人很難理解呢。”
“對我來說,別說好運厄運,你說的這番道理我就理解不了。”
太陽漸漸偏西,跟剛才相比,投在大街上的人影也顯得略長了些。兩個頭上頂著木桶的賣東西的女子拖著長長的身影從門前走過。一個人手裏拿著櫻花樹枝,好像是特意折下來想要拿回去家的吧。
“剛剛從門前經過的城西集市上賣麻布的女子就得到過運氣。”
“所以呀,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聽你講這些故事。”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青衣武士一邊用手指拔著下巴的胡子,一邊茫然地望著大街。一片貝殼似的白光映進眼簾,可能是剛才從門前經過的女子手裏的櫻花的反光吧。
“老爺子,講一個聽聽嘛。”青衣武士發出懶散的聲音說道。
“那我就講一個。那還是很久以前的的事情。”老工匠這樣做了開場白,然後就悠然地講了起來。
“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兒了。一個小姑娘去向清水寺的觀音娘娘許願,想要一輩子過得輕鬆些。她剛剛死了母親這個唯一的親人,生活毫無著落,所以就想到去求觀音娘娘。
“她死去的母親原本是白朱神社的巫婆,有一段時間算命特別靈驗,但後來聽說她是狐狸上身,人們就對她避而遠之了。這個巫婆身材高挑,臉上有幾個雀斑,皮膚水靈靈的,跟她的年齡不相稱,那模樣,別說狐狸,就是男人也會動心。、、、、、、”
“你講那個小姑娘,她媽就算了。”
“這才剛剛開頭。——母親死後,小姑娘孤身一人,生活艱難。雖然人又聰明又漂亮,但衣衫襤褸,想去寺院拜佛,又覺得見不得人。”
“哎?她很漂亮嗎?”
“那是。有氣質,人也長得漂亮,在我看來,去哪裏都不遜色。”
“太可惜了!要是現在的人該多好!”
青衣武士用手扯著褪了色的藍布外套的衣袖,十分惋惜地說道。老工匠從鼻孔裏發出輕笑,又緩慢地說了起來。身後竹林裏頻頻傳出黃鶯的叫聲。
“姑娘的母親死後三七那天,她住在寺裏,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來這家寺院參拜的信者當中有一個駝背的和尚,嘴裏反複念誦著陀羅尼經文,特別引人注目。姑娘的眼皮漸漸變得沉重,但那個和尚的誦經聲一直在耳邊纏繞,就像地板下麵的蚯蚓的叫聲似的。——那個聲音於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話語傳到姑娘的耳朵裏,‘在你從這裏回家的路上,會有一個男子跟你說話。你要按照他所說的去做’。
“姑娘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和尚念誦的依然是陀羅尼經文,但不管怎麽用心去聽,還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前方,看到了長明燈昏暗燈光下的觀音娘娘的臉,還是那張她天天膜拜的端莊慈祥的臉。當她望著觀音娘娘的臉時,耳邊又響起了不知是誰的聲音,‘按照那個男子說的去做’。姑娘就認為那一定是觀音娘娘的啟示。“
“哦?”青衣武士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夜深了,姑娘走出寺院,沿著坡道往下走,快到五條大街的時候,果然出現了一個男子,突然從身後抱住了她。這是溫暖的春天的夜晚,黑暗之中看不清男子的臉,更看不清他穿什麽衣服。姑娘想要掙脫,猛一回身,揮出的手碰到了男子嘴邊的胡須。
“問他姓甚名誰,他不回答,問他家住何方,他也不回答,隻是嘴裏反複說著,‘你要按照我說的去做’,連抱帶拖地帶著她一路往北而去。附近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哭喊都無濟於事。”
“後來呢?“
“後來,這個男子把姑娘帶到了八阪寺的塔內,在裏麵過了一夜。——那一夜發生了什麽,就不用老朽明說了吧?“
老工匠又堆起眼角笑了。大街上行人的身影越發地長了。櫻花花瓣在微風中四處飄散,也飄進了這間屋子,在露台板下麵的碎石子間點綴著點點白斑。
“你還挺含蓄的“,青衣武士停頓了一會兒後,繼續拔著下頦的胡須,說道,”這故事就這麽結束了?“
“如果就這麽結束的話,我也沒必要講給您聽了“,老工匠繼續用手擺弄著泥壺,說道,“天亮後,男子對姑娘說道,‘咱倆如此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緣,不如結為夫妻吧?’”
“那姑娘怎麽說?”
“如果沒做那個夢的話,不知會怎樣,但姑娘已經認定這是觀音娘娘的意向,就點頭應允了。二人喝過交杯酒後,男子從身後拿出來十匹花綾,十匹絲絹,說這是見麵禮。——這樣的見麵禮,恐怕您也做不到吧?”
青衣武士幹笑了幾聲,沒有回答。竹林裏也沒有了黃鶯的叫聲。
“過了一會兒,男子說要出去做生意,傍晚回來,讓姑娘在塔裏等他,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男子走後,姑娘感到萬分寂寞。再聰明的人到了這個地步,恐怕也會不知所措吧?她閑著無聊,就朝塔的深處走,仔細一看,驚得她張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您猜怎麽著?地上堆滿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有好幾個皮匣子。姑娘不由得心裏突突亂跳。
“堆了這麽多財寶,毫無疑問,那個人非搶即盜,——姑娘這樣一想,剛才的寂寞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恐懼占據了她的內心,讓她一時片刻也不想待在這裏。若是被官府衙門查到,絕沒有好下場。
“姑娘想到這裏,返身想要從來路退回,去找出口逃跑,就在這時,忽然聽到皮匣子後麵傳來沙啞的叫聲。原本以為塔裏再沒有別人,突然聽到叫聲,嚇得姑娘三魂出竅。她定下神來仔細一看,沙金口袋上坐著一個團成一團的東西,人不像人、海參不像海參。——原來是一個爛眼惺忪、滿臉皺紋、弓腰駝背的六十多歲的老尼姑。她好像對姑娘的情況有所知曉似的,低頭施禮,發出像貓叫似的細聲,說了問候語。
“姑娘一心隻想逃離此地,根本沒心思還禮,但怕老尼姑察覺到自己的逃跑企圖會想辦法阻止,隻好硬著頭皮跪在皮匣子上還了一禮,嘴裏胡亂敷衍。聽老尼姑講,她好像是給那個男子洗衣做飯的下人,但對男子的生意卻絕口不提。這就已經讓姑娘感到可疑的了,再加上老尼姑耳背,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翻來覆去地問,急得姑娘焦頭爛額,差點就哭了出來。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晌午時分。老尼姑聊起了清水寺的櫻花、五條大街新建的大橋,也許是年紀大的關係吧,另外姑娘的答話也毫無生氣,聊著聊著就打起盹兒來。姑娘聽著老尼姑的鼻息,悄悄走到門口,輕輕打開門。外麵靜悄悄地,空無一人。
“姑娘如果就這樣逃出去,也就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但她忽然想起早上拿到的花綾和絲絹,又折回身來取花綾和絲絹,一個不小心腳下碰到了沙金口袋,身子搖搖晃晃地,雙手亂抓,抓到了老尼姑的膝蓋。老尼姑張開眼望著姑娘,愣了一會兒,忽然像發了瘋似地張口咬住姑娘的衣襟,一邊帶著哭腔飛快地叨咕著,大概意思是如果姑娘逃走了,等男子回來自己就慘了。但姑娘也是逃命要緊,哪管老尼姑是死是活。一個想跑,一個不讓,二人就扭打在一起。
“二人又踢又打,還扔沙金口袋,驚動了梁上的老鼠,吱吱地亂叫亂串。老尼姑發了瘋,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了那麽大的力氣,扭打了好一陣子,但畢竟年歲不饒人,最後支撐不住了。姑娘夾著花綾和絲絹,喘著粗氣,從塔口偷偷溜了出來。老尼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後來她聽人說了老尼姑的死屍的樣子,仰麵朝天地倒在昏暗的角落裏,鼻子流了血,頭埋在沙金口袋之間。
“姑娘走出八阪寺,走在房屋林立的大街上,心中惴惴不安。她去了五條大街京極附近的一個熟人家。這家人也是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收了姑娘的一匹絲絹,給她燒了水,又煮了粥,讓她在家裏歇息。姑娘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也鬆了一口氣”,青衣武士從腰間抽出扇子,一邊望著簾外的夕陽,一邊啪嗒啪嗒地扇著扇子。夕陽下,五、六個百姓大聲說笑著從門前走過,影子還留在門前。
“這麽說,就快要有結果了?”
老工匠使勁兒搖了搖頭,說道,“姑娘在這個熟人家待著,忽然聽到大街上一片嘈雜,有人喊著‘快來看啊!快來看啊!’ 還有人罵罵咧咧的。姑娘因為心裏有鬼,忐忑不安,心想是不是那個盜賊來找我算賬來了?或者是官府衙門的捕快找上門來了?——這樣想著,也沒心思喝粥了。”
“那倒是。”
“姑娘從門縫往外偷偷望去,隻見一眾看熱鬧的男女之中,五、六個捕快,跟著一個捕頭,耀武揚威地走著。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地捆著,還用一根繩子拉著走,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帽子也沒戴。看樣子好像是抓住了一個盜賊,正要去他的老窩盤查贓物。
“那個盜賊不是別人,正是昨晚在五條的坡道上抱住自己的那個男子。姑娘看到他,不知為什麽,忽然一下子流出淚來。後來聽她自己說,她倒不是喜歡上了那個男子,而是看到他被捆綁著的樣子,忽然感到自己太可憐,忍不住就哭了。我聽到這些話,也是心裏酸酸的。“
“為什麽?“
“對觀音娘娘許願也要三思啊。“
“老爺子,後來那個姑娘怎麽樣啦?還能維持生活嗎?“
“豈止是維持生活,現在過得好著呢!靠著賣花綾和絲絹,過上了好日子。在這一點上,觀音娘娘倒也沒有爽約。“
“既然如此,雖然遭遇不佳,但結果也還不錯嘛!“
簾外的陽光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成了黃色。耳邊傳來微風吹拂竹林的沙沙聲。路上的行人也變得稀少了。
“殺人也好,做盜賊的老婆也好,有時並不是自己想做,而是不得已才做的。“
青衣武士把扇子重新插回腰間,站起身來。老工匠也已經用清水衝洗自己沾滿泥土的雙手。二人彷佛都對暮色漸濃的夕陽和對方的神情感到不滿,感覺缺少了點什麽。
“不管怎麽說,那個姑娘也算是運氣不錯。“
“您又說笑了。“
“我說的是真的。老爺子你不這麽想嗎?“
“我嗎?我可不想有這種運氣。“
“是嗎?要是我,二話不說,立馬接受。“
“既然如此,那您還是拜佛的好。“
“嗯,從明天開始,我就住到廟裏去!“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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