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報仇的故事

(2021-08-17 23:53:55) 下一個

報仇的故事

 

開端

    肥後藩(譯注:日本熊本縣)細川家有個名叫田岡甚太夫的武士。他以前是日向藩(譯注:日本宮崎縣)伊藤家的浪人,經過細川家總管內藤三左衛門的推薦,在細川家獲得了一百五十石的俸祿。

    在寬文七年(1667年)春的一次藩內比武時,田岡甚太夫一杆長槍接連打敗了六個武士。藩主細川綱利與一眾家臣一起觀看比武,見甚太夫的槍術如此精湛,還想見識見識他的劍術。甚太夫手拿竹劍又打敗了三名武士。第四名對手是指導藩內年輕武士的新陰流劍術教頭瀨沼兵衛。甚太夫考慮到教頭的麵子,有心相讓。他心裏這樣想,在動作上不知不覺地就顯露出來。瀨沼兵衛察覺到甚太夫的意圖,陡生惡念,當甚太夫故意裝出躲避不及、準備挨一刀的時候,一劍奮力刺向甚太夫的咽喉。甚太夫仰麵朝天摔倒在地,半天也站不起來。藩主本來非常欣賞甚太夫的槍術,但看他劍術敗得如此狼狽,臉色十分不快,一句犒勞的話也沒說。

    甚太夫劍術比武時的敗相成了藩內的笑柄。“甚太夫的劍術那麽差,如果在戰場上折了長槍可怎麽辦?”這些話很快就在藩內傳開了。當然了,這些嘲諷之中也隱含著同僚們的嫉妒和羨慕。向藩主推薦了甚太夫的內藤三左衛門覺得在藩主麵前丟了麵子,叫來甚太夫恨恨說道,“你輸得那麽慘,人家都說我沒眼光。要麽你跟他再比一次,要麽我在主公麵前剖腹自殺!”被人冷嘲熱諷,甚太夫身為武士當然也感覺失了顏麵。他馬上奉了三左衛門的命,向劍術教頭瀨沼兵衛提出比武。

    數日後,二人在藩主麵前再一次展開較量。第一回合,甚太夫擊中了瀨沼兵衛的護手,第二回合瀨沼兵衛打中了甚太夫的護麵,第三回合甚太夫又擊中了瀨沼兵衛的護手。藩主大大讚賞了甚太夫,並加增俸祿五十石。瀨沼兵衛摸著被竹劍打腫了的右腕,悄然退下。

    三、四天後的一個雨天的夜晚,一個名叫加納平太郎的老武士在西岸寺牆外遇刺身亡。平太郎是有著二百石俸祿的藩主近臣,擅長珠算,一生行事謹慎,絕不會遭人嫉恨。第二天,人們發現瀨沼兵衛不見了,漸漸明白了平太郎老人被殺的原因。甚太夫和平太郎雖然年齡相差很大,但身材差不多,而且二人的家紋都是茗荷。估計瀨沼兵衛一來被老人的仆從拎著的照夜路的提燈上的家紋所迷惑,二來被身披蓑衣、手撐雨傘的平太郎的身形所迷惑,把這個老人誤認為是甚太夫而誤殺了他。

    平太郎有個兒子名叫求馬,當年十七歲。求馬按照當時武士的習俗,向藩廳提出為父報仇,與仆從江越喜三郎一起踏上尋找仇人的征途。甚太夫感到平太郎的死與自己有關,也向藩廳提出保護求馬的請求。求馬有一個發過盟誓的結義好友,名叫津崎左近,也提出想要助求馬一臂之力。藩主批準了甚太夫的請求,但不許左近助力。

    求馬過了父親平太郎的初七後,與甚太夫和喜三郎二人一起離開了櫻花飄灑的南國熊本城下。

 

    津崎左近請求助力未果,把自己關在家裏過了兩、三天,想到違背了與求馬一起發過的同生共死的誓言,內心痛苦不堪。由此會被朋友們在背後說三道四,當然也讓他無法釋懷,但更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是,求馬隻有甚太夫一人保護。就在複仇的一行人離開熊本城下的當天夜裏,左近也不向雙親辭行,隻給家裏留下一封信,就偷偷離家出走。

    左近離開國境不久,就追上了求馬一行。當時三人正在山腳下的茶屋歇息。左近先是走到甚太夫跟前,跪在地上反複懇求加入複仇行列。甚太夫一開始不答應,陰沉著臉說道,“這種做法和敝人的武士道不符”,但架不住左近的苦苦哀求,最後他用眼角掃了求馬一眼,趁著喜三郎出麵圓場,就答應了。前額還帶著劉海、像個女子似的弱不禁風的求馬內心渴望左近能同行,臉上滿是期待的神情。左近欣喜若狂,眼裏含著淚水,不停地打躬作揖表示感謝,甚至對喜三郎也頻頻道謝。

    一行四人打聽到瀨沼兵衛的妹夫是廣島藩淺野家的家臣,先經過文字關(譯注:北九州市門司的古稱),然後沿著中國街道來到廣島城下,四處打聽兵衛的消息,後來從經常出入這個家臣家的一個做針線活的女仆那裏探聽到,兵衛來到廣島後,馬上又偷偷離開,去了妹夫的友人所在的伊予鬆山藩(譯注:愛媛縣鬆山市)。一行人又匆匆搭上去伊予的船,於寬文七年的盛夏之時,來到鬆山城下。

    甚太夫等人每天壓低鬥笠,打探瀨沼兵衛的消息,但好像兵衛也是異常小心,輕易不暴露住處。有一次左近發現了一個很像兵衛的行腳僧,但反複追查後確認與兵衛毫無瓜葛。轉眼間秋風吹起,城下街區房屋外塞滿溝壕的綠藻下,水色也變得越來越深。求馬一行人的內心也越來越焦躁。特別是左近,為了尋找兵衛,幾乎不分晝夜地在鬆山城下轉悠。他決心第一個向兵衛決鬥,如果被甚太夫占了先,拋棄父母加入複仇一行的自己作為武士的麵子就丟盡了。他在內心一直揣著這個念頭。

    來到鬆山兩個月後,功夫不負有心人,左近總算打探出了眉目。一天他經過城下附近的海邊時,看到兩個仆從跟著一挺轎子來到海邊,不停地催促船夫弄船過江。船來了,一個武士從轎子當中走出。盡管他壓低了鬥笠,但左近一瞥之間斷定就是瀨沼兵衛。他內心猶豫了一下。此時此刻求馬不在身邊,讓他感到遺憾,但如果此時不殺兵衛,這家夥又不知道會逃到哪裏去。而且如果讓他從海路離開的話,恐怕就更難追查蹤跡了。哪怕孤身一人也要通名決鬥!——左近橫下一條心,揚手丟開鬥笠,拔出大刀飛奔過去,大聲喝道,“瀨沼兵衛!加納求馬義兄津崎左近今天為義弟報仇!”對方依舊壓低鬥笠,神色如常,盯著左近,訓斥道,“瞎了你的眼!認錯人了!”左近愣了一下。隻見武士握著刀柄的手一晃,刀光一閃,大刀衝著左近連肩帶背斜劈下來。左近仰麵倒下,這一瞬間,他從對方壓低的鬥笠下麵看清了瀨沼兵衛的臉。

 

    左近被殺後,剩下的三人繼續尋找瀨沼兵衛,兩年期間從京畿到東海道,幾乎踏遍了各個角落,卻杳無音訊。

    寬文九年的秋天,一行人與遠行的大雁一起第一次踏上江戶的土地。江戶集結了各國的貧富老幼,所以查詢起仇人瀨沼兵衛的消息來可能也會容易很多。他們在神田的一個僻靜之處投宿後,甚太夫扮成走江湖賣藝的浪人,唱著奇怪的曲子,四處悠蕩。求馬扮成一個商人,背著個小木箱走街串巷。喜三郎則去了幕府旗下武士能勢楤右衛門家做了一個拎草鞋的仆從。

    求馬每天都在大街上轉悠。甚太夫用一把破扇子收著錢幣,一處處往人多的地方去,毫無倦色。鬥笠下年輕的求馬臉上掛著一副憔悴的神色,覺得自己報仇無望,即使在走過秋高氣爽的日本橋時,內心也是異常寂寞。

    從築波山吹來的風漸漸變得寒冷起來。求馬得了感冒,有時還發高燒,但他還是堅持每天背著小木箱出門。甚太夫每次看到喜三郎,都會說起對求馬的憐憫,年輕仆從喜三郎的眼裏總是含著淚花,但二人卻沒有意識到求馬內心的寂寞讓他難以安安靜靜地養病。

    時間已是寬文十年的春天。從這時起,求馬開始偷偷地涉足吉原的花柳街。對方是和泉屋的阿楓,一個散茶女郎(譯注:在妓院接客的低級妓女,無權挑選客人。和泉屋是妓院名)。阿楓超出職業範疇,盡心侍奉求馬。求馬也隻有在阿楓那裏才能讓自己落寞的心得到一絲慰藉。

    當人們開始紛紛談論起澀穀盛開的金王櫻花時,求馬感受到阿楓的真心,對她說出了為父報仇之事,沒想到卻從阿楓的口中得知,大約一個月前一個很像求馬所描述的瀨沼兵衛的模樣的武士跟鬆江藩武士一起來過和泉屋。當時阿楓被安排服侍瀨沼兵衛的同伴,所以從麵相到身形都記得很清楚。而且還聽說他最近兩、三天內就會離開江戶去雲州鬆江(譯注:島根縣鬆江市)。求馬知道了仇敵的消息,當然非常開心,但如果去追趕兵衛,就得與阿楓暫時分別——或者此生永別。想到這一點,求馬的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那天他一反常態,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住處後,吐了大量血。

  求馬從第二天開始就臥床不起了,但不知為何,對於約略知道了仇人蹤跡的事兒,他對甚太夫一句不提。甚太夫在不出門的時候,盡心服侍求馬。有一天,甚太夫去日葺屋町的小劇場附近徘徊打探消息,傍晚回到住處時,發現夜燈下的求馬嘴裏咬著遺書,刀尖頂著肚子,已經死了。甚太夫大吃一驚,趕緊打開遺書翻看。隻見上麵寫著仇敵的蹤跡和自殺的緣由。“在下柔弱多病,自問難以實現殺敵報仇的願望、、、、、、” 被鮮血染紅的遺書之中還卷著另一封信。甚太夫慢慢拿起油燈,湊近看著。火苗忽閃忽閃地照著信紙,也映照出甚太夫苦澀的麵孔。

    另一封信是今年春天求馬與阿楓相約來世再會的海誓山盟。

 

    寬文十年的夏天,甚太夫與喜三郎一起來到了雲州鬆江城。二人站在宍道湖的橋上眺望著天空中厚厚的雲層,心中湧起一股悲壯之感。自從離開故鄉熊本,已經在漂泊中度過了四個夏天。

    二人先在京橋一帶的客店裏住下,從第二天開始像以前一樣四處查尋仇人的行蹤。剛剛入秋不久,二人打聽到一個酷似瀨沼兵衛的人寄宿在鬆平家劍術教頭恩地小左衛門的家裏。二人心想,這回定能報仇雪恨,也必須得報仇雪恨。特別是甚太夫,自從打聽到這個消息後,常常按耐不住內心的興奮和怒火。瀨沼兵衛已經不僅是加納平太郎一個人的仇敵,也是津崎左近和加納求馬的仇敵,當然也是這三年間嚐遍了艱難苦恨的甚太夫的仇敵。甚太夫一想到這一點,一反平時沉著冷靜的常態,恨不得馬上衝進恩地家,與兵衛一決勝負。

    但他知道,恩地小左衛門是山陰道赫赫有名的劍客,而且門下弟子眾多。甚太夫按捺住心頭的焦躁,等待著瀨沼兵衛單獨外出的機會,但一直也沒能等到。

    瀨沼兵衛幾乎白天晚上都躲在恩地家不出門。甚太夫所在的客店庭院裏,紫薇花的花謝了,照在石徑上的陽光也漸漸變得柔弱。二人在焦慮中等到了三年前被兵衛殺了個措手不及的左近的忌日。這天晚上,喜三郎去了附近的祥光寺請和尚作佛事。為防萬一,他沒有說左近的俗家姓名,但他在寺院的本堂裏卻意外地發現了寫著左近和平太郎的俗家姓名的牌位。佛事結束後,喜三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了那兩個牌位的事兒。和尚告訴他說,是祥光寺的施主恩地小左衛門家的人立的牌位,每月兩次的忌日必定會來做超度。“今天也是早早就來了。”——和尚這樣補充說道。喜三郎走出寺院,深深感到加納父子和左近的冥冥之靈在暗中保護著自己。

    甚太夫從喜三郎那裏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到上天的保佑,也對至今為止兵衛頻頻出現在祥光寺而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而感到懊惱。“再有八天就是老主人的忌日了。如果能在那天殺敵報仇,那可真是蒼天有眼啊!”——喜三郎這樣說著,結束了這段令人興奮的對話。甚太夫當然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二人一整晚都在燈下追憶左近以及加納父子的往事,卻完全忘了揣測祭奠平太郎和左近的瀨沼兵衛的心情。

    加納平太郎的忌日越來越近了。二人每天都磨刀霍霍,耐心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現在已經不是能不能報仇的問題了。所有一切都集中在那一天的那一刻。甚太夫也想好了報仇後的逃跑路徑。

    終於迎來了這一天的早晨。天還沒亮,二人就點燈穿衣,收拾停當。甚太夫穿著藍底菖蒲模樣的裙褲,黑色長衣,黑色外套,雙肩用細繩勒緊,腰間掛著大小雙刀,長刀是名匠長穀部則所鍛造,短刀出自名匠來國俊之手。喜三郎沒有穿外套,緊身短衣。二人喝了臨行的冷酒,結了房賬,大踏步走出客店。

    路上沒有行人,但二人還是小心翼翼地用鬥笠遮住臉,朝祥光寺門前走去。離開客店走過兩個路口,甚太夫忽然站住腳說道,“等等!剛才結房賬時,店家少給了四文錢。我現在去要回來。”喜三郎恨不得馬上就衝進祥光寺去,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不就是四文錢嗎?不值得回去一趟。”但甚太夫固執己見,說道,“我不是在乎錢,但我甚太夫在與敵人交手之前,竟然算錯了房賬,這話傳出去會丟盡了顏麵。你先走一步,我去去就回。”——甚太夫說罷,返身往回跑去。喜三郎暗暗佩服甚太夫的想法,獨自一人朝祥光寺走去。

    甚太夫很快就折回來,在祥光寺門前與喜三郎匯合了。天上飄著薄雲,朝日朦朧,看樣子要下雨。二人分為兩路,徘徊在泛黃的棗樹葉掩映下的寺院外牆下,等待兵衛的到來。

    一直等到中午時分,兵衛也沒出現。喜三郎等得不耐煩了,就去問寺院看門的僧人,打聽兵衛是否來過。看門僧人的答複也是沒有見到兵衛,不知今天是怎麽了,還沒有來。

    二人耐著性子,一直站在寺院外等著。時間漸漸推移,夜色降臨,棗樹上烏鴉的叫聲在夜空裏寂寞地回蕩。喜三郎沉不住氣了,走近甚太夫說道,“咱們幹脆去恩地家外麵等他吧?”但甚太夫搖搖頭,拒絕了喜三郎的提議。

    又過了一會兒,寺院上空濃厚的雲層裏露出了稀疏的星光。甚太夫身子靠在寺院牆上,耐心地等待兵衛。說不定兵衛為了提防有人報仇,會在夜深人靜之時來寺院。

    初夜的鍾聲響過,接下來二更的鍾聲也響了。二人全身沾滿了露水,但還是沒有離開寺院。

    瀨沼兵衛終於沒有出現。

 

大團圓

    甚太夫二人換了一家客店,繼續跟蹤瀨沼兵衛。又過了四、五天,甚太夫突然在半夜嘔吐起來,吐得非常厲害,又吐又泄。喜三郎擔心的不得了,馬上就想請醫生,但甚太夫怕泄露消息,堅持不許。

    甚太夫臥床不起,靠買來的藥撐著,但還是吐瀉不止。喜三郎實在無法沒辦法,反複勸說甚太夫,終於讓他答應請醫生來診脈。請店家找常來客店看病的醫生。店家馬上派人去請了在附近開業的名叫鬆木蘭袋的醫生。

    蘭袋是名醫向井靈蘭門下弟子,也有著名醫的稱號,而且性情豪爽,嗜酒如命,視金銀如糞土。他常說,“鶴立於世,既能翱翔於天空,也能躑躅於溪流。”他對看病的患者,不論貧富,上至一藩長老,下至路邊乞丐,一視同仁。

    蘭袋給甚太夫把過脈,確診是痢疾。但甚太夫已經病入膏肓,吃了名醫的藥也無濟於事。喜三郎一邊照顧甚太夫,一邊祈禱各路神明保佑他早日痊愈。甚太夫每晚聞著煎藥的味道,內心渴望能夠活下來實現殺敵報仇的願望。

    時間已是深秋。喜三郎去蘭袋家取藥途中,經常看到成群的水鳥從天空中飛過。這一天,他在蘭袋家門口遇到一個也是來取藥的仆從。那人自己介紹說是恩地小左衛門家的人,喜三郎從蘭袋的弟子那裏也確認無誤。等那人離開後,他向蘭袋的弟子說道,“想不到像恩地大人那樣的勇武之士也抗拒不了病魔。”性情溫和的蘭袋的弟子回答道,“病人不是恩地大人,是他家的食客。”

    從此以後,喜三郎每次取藥時,都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打聽瀨沼兵衛的病情,後來打聽出來,兵衛是從加納平太郎的忌日那天開始生病的,而且跟甚太夫一樣,患的也是痢疾,痛苦不堪。這樣看來,那天兵衛沒去祥光寺,定是因為生了病的緣故。甚太夫聽了這個消息,更加難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如果兵衛病死,再怎麽想報仇也無從動手,但如果兵衛活下來,而自己卻死了,這些年的艱難就全部化為泡影。他每晚用牙齒咬著枕頭,內心祈禱自己盡快痊愈,同時也不得不祈禱瀨沼兵衛痊愈。

    但命運對田岡甚太夫實在是刻薄。他的病一日重於一日,從吃了蘭袋的藥算起,還不到十天的工夫,就已經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他在痛苦之中還念念不忘殺敵報仇之事。喜三郎從他的呻吟中常常能聽到八幡大菩薩的詞語。一天夜裏,當喜三郎勸他吃藥時,他雙眼盯著喜三郎,嘴裏發出微弱的聲音,說道,“喜三郎”,然後又過了好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得保住自己這條命!”喜三郎雙手撐地,跪在榻榻米上,深埋著頭無法抬起來。

    第二天,甚太夫忽然想到一事,叫喜三郎去請蘭袋醫生過來。這天蘭袋帶著酒氣來到甚太夫的病榻前。甚太夫看到蘭袋,從病榻上坐起來,痛苦地說道,“多謝先生看病之德,甚太夫沒齒難忘。在下有生之日,有一件事想請先生幫忙,不知先生可否援手?”蘭袋爽快地答應了。甚太夫於是斷斷續續地講起找瀨沼兵衛報仇的前後經過。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但在長時間的敘述時沒有絲毫紊亂。蘭袋緊皺雙眉認真地聽著。甚太夫講到最後,大口喘著氣說道,“在下內心所念,就是兵衛的病情。他還活著嗎?”喜三郎在旁邊已經泣不成聲。蘭袋聽到這裏,也是淚如雨下。他走近甚太夫的身邊,貼在他耳邊說道,“你放心吧。兵衛已於今晨寅時死去。老身當時就在他身邊。”甚太夫的臉上浮出微笑,但同時瘦弱不堪的臉頰上流下了冰冷的淚水。“兵衛——兵衛,你真是好命啊!”——甚太夫露出懊惱的神情,嘴裏輕聲吐出這句話,然後像是要對蘭袋施禮似的,低下了蓬亂的頭,就再也沒有抬起來。、、、、、、

    寬文十年陰曆十月末,喜三郎孤身一人辭別蘭袋醫生,踏上回歸故鄉熊本的路途。背上的行囊之中放著三個口袋,裏麵分別是加納求馬、津崎左近和田岡甚太夫的頭發。

 

後記

    寬文十一年正月,雲州鬆江祥光寺的墓地裏建起了四座石塔。誰也不知道施主是誰,但石塔建成那天的清晨,有人見到兩個僧人模樣的人手拿紅梅花枝,早早地走近了祥光寺的寺門。

    一人是城下名醫鬆木蘭袋,另一人看起來瘦弱不堪,但舉止之中透出凜凜之氣,有著武士的風貌。二人把紅梅花枝放在墓前,然後按順序給四座新石塔澆水。、、、、、、

    後來有人見到在黃檗宗慧林禪師門下有個老僧很像當年祥光寺墓前的病僧。不過除了他的僧名順鶴之外,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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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棒極了!喜歡。
摘星填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二胡一刀' 的評論 :
我覺得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特別有內涵,有餘韻。
二胡一刀 回複 悄悄話 一邊看一邊想這個故事太棒了誰寫的,最後發現是芥川龍之介。
聽鬆雲濤深處 回複 悄悄話 所以有人說美國就是日本的最大仇家,隻是還沒到那一天。
Jiajia28 回複 悄悄話 居然看完了。才知道日本人這麽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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