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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巴巴巴——巴!”

(2021-08-13 00:04:52) 下一個

“巴巴巴巴——巴!”

 

    保吉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家店的主人。

    很早以前——或許是從他去海軍學校赴任的那天開始算起吧。他想買盒火柴,走進了這家店。店頭有個小小的櫥窗,櫥窗正中是高掛大將旗的軍艦三笠號的模型,周圍擺放著庫拉索酒壇、可可罐、葡萄幹盒等物品。房簷下掛著紅色的“香煙”字樣的招牌。既然有香煙,肯定也會有火柴的。他眼睛在店內巡視了一圈,說道,“來一盒火柴!”高高的收銀台的後麵坐著一個一隻眼的年輕男子,手裏拿著算盤,臉上滿是無聊的表情。他看了保吉一眼,拋出冷冰冰的話,“不巧火柴賣完了。你把這個拿去吧。”他指的是與香煙配套的一小盒火柴。

    “怎麽好意思白要火柴。那給我拿一盒朝日吧!”

    “這算什麽!無所謂。拿去吧!“

    “還是給我拿一盒朝日吧!“

    “拿去吧!沒關係的——不需要的東西沒必要買。“

    獨眼男子說出來的話非常親切,但聲音和表情卻都是冷冰冰的。保吉不好意思白拿,但也不甘心就這樣從店裏走出來,不得已,他掏出一枚銅板,放在收銀台上。

    “那你給我兩盒小火柴吧。“

    “兩盒三盒都無所謂,盡管拿去!不要錢!“

    正在這時,一個小夥計從門口掛著的金線汽水的廣告簾後麵探出頭來。一張表情朦朧、滿是粉刺的臉。

    “老板,這裏有火柴啊!”

    保吉內心高唱著凱歌,買了一盒大型火柴。價錢是一錢。但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火柴之美。特別是三角形的波浪上漂浮著帆船的商標,放到鏡框裏都不為過。他把火柴放進褲兜裏,心滿意足地走出了店門。、、、、、、

    之後半年期間,保吉每次去學校,往返都會去這家店買東西。現在即使閉著眼睛,腦海裏都能清晰地浮現出這家店的所有細節。鐮倉火腿從房梁上垂下來,有色玻璃在塗了漆的牆壁上映出綠色的陽光。地板上丟著加糖全脂煉乳的廣告。店正麵柱子上的掛鍾下麵是一份大掛曆。店外櫥窗裏的三笠號軍艦、金線汽水的廣告、椅子、電話、自行車,還有蘇格蘭的威士忌、美利堅的葡萄幹、馬尼拉的雪茄、埃及的紙煙、熏製的鯡魚、日式牛肉罐頭,幾乎沒有他記不得的東西。特別是坐在高高的收銀台後麵的店主人的冰冷麵孔更是深刻在腦海裏,抹也抹不掉,簡直是司空見慣,就連他怎麽咳嗽、怎麽指使小夥計,一舉一動都記得清清楚楚。還有客人想買一罐可可,他也會絮絮叨叨地向客人推薦說,“這個比Fry牌子好,這個是荷蘭產的Droste。”記得這麽清楚倒也沒什麽不好,不過確實也挺無聊的。保吉有時來店裏,不知怎麽忽然會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當過老師(他曾有過不到一年的教師經曆)。

    支配萬物的變化之法則於這家店也不例外。一個初夏的早晨,保吉來店裏賣香煙。店內還是跟往常一樣。灑了水的地上依然隨處丟著加糖全脂煉乳的廣告。但收銀台後麵坐著的卻不是獨眼的店主人,而是一個留著西洋發型的女子,年齡大約在十九歲左右,從正麵看象一隻貓,一隻在陽光下眯著眼睛、全身沒有一絲雜毛的白貓。保吉愣了一下,走近收銀台。

    “給拿兩盒朝日。”

    “——好的。”

    女子怯生生地答道。不過她拿出來的不是朝日牌香煙,而是背麵印著旭日旗的三笠牌。保吉看了一眼香煙,又把目光移到女子的臉上,同時想象著女子鼻子下麵的長長的貓須。

    “我要的是朝日。——這不是朝日。”

    “哎呀,真是的。——對不起啊!”

    這隻貓,——不,這個女子的臉一下子紅了。這瞬間的感情變化完全是一個少女的樣子。而且還不是現在這個時代的少女,是最近五、六年早已絕跡的硯友社(譯注:明治時期的複古主義文學結社)風格的少女。保吉一邊在錢包裏找零錢,一邊浮想起《青梅竹馬》(譯注:樋口一葉的短篇小說)、燕子嘴包袱皮、燕子花、兩國(譯注:東京的地名)、鏑木清方(譯注:美人畫的畫家)等等。女子則在收銀台下麵彎著腰搜尋著朝日牌香煙。

    這時獨眼店主從裏間走了出來。他隻看了一眼三笠牌香煙,好像就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兒,依舊苦著一張臉,一下子就從收銀台下麵拿出兩盒朝日牌香煙遞給保吉。不過他的眼神裏帶有那麽一丁點兒的笑意。

    “火柴呢?”女子的眼睛還是像貓似的,彷佛聲音從喉嚨裏滑出來,帶著嫵媚。店主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女子馬上拿起收銀台上的一小盒火柴,然後又一次羞答答地笑了,說道,“真對不住您!”

    也沒什麽對不住的,隻不過要的是朝日,卻拿出了三笠。保吉看看店主,又看看女子,不知不覺地自己也笑了。

    以後不管什麽時候來店裏,保吉都能看到女子坐在收銀台的後麵。不過現在不像當初那樣梳著西洋發型,而是盤著頭,紮著紅頭繩。對顧客的態度依然還是很靦腆,而且經常出錯兒,另外還動不動就臉紅,一點也看不出老板娘的影子。保吉對她漸漸有了好感,但也不是迷戀,隻是對她那怯生生的舉止產生了一種淡淡的懷念。

    盛夏裏一天炎熱的下午,保吉從學校回來,走進店裏想要買可可。女子今天也是坐在收銀台後麵,好像在讀《講壇俱樂部》之類的雜誌。保吉問那個臉上長滿了粉刺的小夥計有沒有Van Houten牌可可。

    小夥計拿出Fry牌可可遞給保吉,說道,“今天就隻有這一種了。”保吉看了看店內,看見在水果罐頭堆裏有一盒印著西洋尼姑的商標的Droste牌可可。

    “那裏不是有一盒Droste嗎?”

    小夥計朝著我看的方向望了一眼,漠然答道,“嗯,那也是可可。”

    “那就是說不是隻有這個牌子吧?”

    “嗯,不過那個牌子隻有那一盒。——是吧,老板娘?”

    保吉轉過臉來。微微眯著眼睛的女子臉上掛著美麗的綠色。這倒不奇怪,因為午後的陽光照在牆上的有色玻璃上,反光到了女子的臉上。女子把雜誌夾在腋下,依舊怯生生地答道,“哦,可能隻有那一盒吧?”

    保吉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Fry牌子的可可有時裏麵會生蟲子。——”其實他根本沒喝過有蟲子的可可,不過此時若不說點什麽,就無法確認到底有沒有Van Houten。“而且蟲子的個兒還不小呢!就像小手指頭這麽大,、、、、、、”

    女子露出驚訝的表情,從收銀台後麵探出身子,對小夥計說道,“你看看那邊還有沒有Van Houten?那邊的、後麵的架子上。”

    “這裏有的也都是紅色的Fry。”

    “那這裏呢?”

    女子穿上木屐,帶著焦急的表情走近貨架旁查找。發著呆的小夥計沒辦法,也隻好在罐頭堆裏東張西望。保吉點著一根煙,一邊琢磨著如何給他們施加壓力,一邊說道,“喝了生蟲子的可可,孩子肚子疼。(他在避暑地租的房子裏一個人住。)不光是孩子。老婆也慘了。(他根本就沒老婆。)還是小心點好啊!、、、、、、“

    保吉說著說著,突然住嘴了。他看見女子用前襟擦著手,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望著他說道,“但您看起來不像有家室的樣子。“她顯得局促不安,嘴角露出勉強的微笑。特別讓人感到滑稽的是鼻尖冒著汗。這個女子就像是含羞草,隻要給她一定的刺激,她就會如自己希望的那樣作出反應。刺激她也很簡單,隻要盯著她看就好,或者碰碰她的手指。女子受到刺激後,肯定會接受保吉的暗示。接受了暗示後會怎樣,還不得而知。如果她不反感的話,——不行,養一隻貓倒是可以,但若是把靈魂賣給像貓一樣的女子就得慎重考慮了。保吉把上了身的惡魔和快抽完了的香煙一起扔了出去。被扔出去的惡魔翻了個身鑽進了小夥計的鼻孔裏。小夥計一縮脖子,緊接著就打了個打噴嚏。

    “實在沒有就算了吧。給我一盒Droste。”保吉臉上露出苦笑,從褲兜裏掏出零錢。

    之後他也時不時地與這個女子有著類似的交談。但除了感到幸福之外,再也沒有惡魔上身的感覺,甚至有一次他忽然感覺仿佛天使降臨了。

    一個深秋的下午,保吉去店裏買煙,順便借用電話。店主人在陽光明媚的店前修理自行車,不停地按著打氣筒。小夥計好像也出門辦事去了。女子依舊坐在收銀台前,在整理東西。店裏的這種情景什麽時候看都很舒心,充滿著荷蘭風俗畫裏的那種靜謐的幸福感。保吉站在女子的身後,把話筒對著耳朵,想起自己珍藏的彼得德霍赫(譯注:荷蘭畫家)的一幅畫的照片。

    電話半天也接不通,而且電話接線員反複問過“電話號碼是多少?”後就默不作聲了。保吉一連撥了好幾次,但話筒在他耳邊隻是一直不停地發出嘟嘟的聲音。他已經顧不上想彼得德霍赫了,從上衣兜裏拿出Spargo的《社會主義入門》一書。電話機旁剛好有一個蓋子傾斜的木箱,就像個讀書台。他把書攤開在箱子上,眼睛盯著書上的字,手則不停地用力地撥打電話。這也是他對付態度強硬的接線員的一招。有一次他往銀座尾張町打電話時,也是一邊撥打電話一邊讀書,最後竟然把一整篇《佐橋甚五郎》(譯注:森鷗外的短篇小說)讀完了。今天他也是抱定了主意。接線員不出來,他就不停地撥打。

    跟接線員吵了半天,最後總算打完了電話,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鍾。保吉轉過身來,想要跟女子道謝,但身後沒人。女子不知什麽時候跑去了店門口,在跟店主人聊天呢。店主人還在修自行車。保吉正要朝他們走過去,忽然停下了腳步。

    女子背對著他,這樣問店主人,“哎,我說,剛才有個客人問蕨菜咖啡。有蕨菜咖啡嗎?”

    “蕨菜咖啡?”店主人對妻子說話也像跟顧客說話一樣,冷冰冰的。“你聽錯了吧?是不是糙米咖啡?”

    “糙米咖啡?哦,就是用糙米做的咖啡吧。——我就覺得奇怪嘛。蕨菜不是蔬菜店裏才有的嗎?”

    (譯注:日語中蕨菜的發音是zenmai,糙米的發音是genmai。)

    保吉望著二人的背影,又有了天使降臨的感覺。天使在掛著火腿的天井下飛來飛去,祝福著對此毫無察覺的二人,不過對熏製鯡魚的味道有點受不了,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保吉忽然想起忘了買熏製鯡魚。他看著眼前掛著的一排排露出幹枯形骸的鯡魚,高聲叫道,“喂,給我一條鯡魚!”

    女子忽然轉過身來。這時她剛剛意識到蕨菜在蔬菜店裏才有,而且肯定也想到自己的話被人聽到了,抬起眼時,貓一樣的臉眼看著就變得羞紅起來。保吉不止一次看到過她臉紅,但從沒見過像今天這樣滿臉通紅。

    “哦,鯡魚嗎?”她小聲問道。

    “嗯,鯡魚。”保吉一反常態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從那以後,大約過了兩個月吧,也就是第二年正月左右,再也看不到女子的身影了,不知她去了哪裏。而且不隻是消失了三、五天。無論何時去店裏,就隻看到獨眼的店主人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古老的火爐前。保吉總感到缺了點什麽,想象著女子不再出現的各種原因,但也不好意思去問店主人“你妻子呢?”而且他不管是對店主人還是她那靦腆的妻子都隻除了“給我拿個什麽東西”以外,就連打招呼問候的話都沒說過。

    寒冷的冬日裏,偶爾也有一兩天暖和的時候,但依然見不到那個女子。店主人的周圍飄蕩著一種荒涼的氣氛。保吉漸漸地也就忘了女子的存在了。、、、、、、

    二月末的一天晚上,學校舉行的英語演講會結束後,保吉沐浴著溫暖的南風,漫無目的地從店前經過。店內點著燈,洋酒壇以及罐頭之類在燈光下格外顯眼,這倒也沒什麽新奇之處。他忽然注意到店前有個女子,雙手抱著一個嬰兒,嘴裏說著些什麽。保吉借著從店裏射到街道上的燈光,忽然認出這個年輕的母親是誰了。

    “巴巴巴巴——巴!”

    女子在店前走來走去,不停地逗著嬰兒。她在舉起嬰兒時偶然看到了保吉的目光。保吉馬上想象出她那局促不安的表情,還有夜色也掩飾不住的羞紅的臉色。但女子非常冷靜,眼裏帶著平靜的微笑,臉上也沒有露出嬌羞。不僅如此,在這意外的瞬間後,她把目光投向高舉著的嬰兒,在人前毫無羞澀地重複著,“巴巴巴巴——巴!”

    保吉從女子身旁走過,不自覺地笑了。女子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女子”了,而是一個有擔當的好母親,一個為了孩子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的可怕的“母親”。從女子的角度來看,這個變化得到多大的祝福都不過分,但一個小姑娘似的新妻變成了一個無所畏懼的母親,、、、、、、保吉一邊走,一邊茫然地仰望著天空。微微的南風中,一輪春夜的圓月泛出淡白色的光暈。、、、、、、

                                                  (原作者: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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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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