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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二)

(2021-07-18 01:30:05) 下一個

    結婚後的前三個月,像所有新婚夫婦一樣,他們生活得很幸福。

    丈夫有點像女性,沉默寡言,但每天下班回家後,吃過晚飯,一定會跟信子一起呆上幾個小時。信子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聊著最近流行的小說或戲曲。在這些聊天當中,時不時地也會參雜進去帶有基督教味道的一般女子大學生所偏好的人生觀。丈夫因為喝了酒,臉頰通紅,把讀了一半的晚報攤在膝上,好奇地聽她講,但從不加入自己的意見。

    他們也幾乎在每個星期天都會去大阪以及近郊的遊樂園玩上一整天。信子每次乘坐火車電車,看到肆無忌憚隨處飲食的關西人都會覺得他們非常庸俗。相比之下,她覺得文靜的丈夫越發的高尚、優雅。穿著端正的丈夫在那些人群中,無論是帽子、西服,還是紅色的長筒皮靴,好像都散發出一種香皂般的清新的氣息。特別是夏天休假期間去京都看舞伎時,與前來茶屋會合的丈夫的同事相比,信子更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驕傲。不過丈夫對那些庸俗的同事卻流露出格外的親熱。

    又過了一段時間,信子想起擱置許久了的文學創作。於是她當丈夫不在家時,常常麵對書桌,寫作一兩個小時。丈夫聽說了,臉上露出親熱的微笑說道,“看來你要當女作家了!”但信子坐在桌前,卻遲遲不能動筆。她常常手托腮幫發呆,靜靜地聽著炎炎夏日中鬆林裏的蟬聲,漫無邊際地遐想。

    從盛夏轉到秋日,有一天,丈夫準備去公司上班,出門之前想要更換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的衣領,但很不湊巧,所有衣領都拿到洗衣店去洗了。丈夫平時特別愛幹淨,臉上露出不快的表情,一邊手拉西褲吊帶,一邊嘴裏嘟囔著,“一天到晚總寫小說可不行啊。”信子默不作聲,眼睛也不抬起,隻是用手輕輕撣去上衣的灰塵。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天,晚飯時,丈夫從晚報上刊登的糧食問題,提起來能不能減少些每月的開支,又說了這樣的話,“你也不能總像一個女學生似的。”信子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在丈夫的衣領上作著刺繡的花飾。沒想到丈夫執拗地喋喋不休地說道,“那個衣領花飾也是,說不定買現成的更劃算呢!”信子越發地不說話了。丈夫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無聊地拿起一本商業雜誌讀了起來。當睡前熄燈時,信子背對著丈夫,低聲說道,“我以後不再寫小說了。”丈夫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信子低聲重複了剛才的那句話,然後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丈夫訓斥了她兩三句,但她的啜泣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不知什麽時候,信子的身子卻伏在了丈夫的身上。、、、、、、

    第二天,二人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恩愛夫妻的狀態。

    之後丈夫有時晚上過了十二點也不回來。好不容易回了家,滿嘴都是酒氣,連外套都自己脫不下來。信子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幫丈夫換衣服。丈夫對此毫不領情,用伸不直的舌頭陰陽怪氣地說道,“今晚我沒在家,你的小說肯定寫了好多頁吧?”完全是一副怨婦的口吻。信子躺在床上,忍不住流下淚來。“照子如果看到這情形,一定會陪著我一起哭吧!照子!照子!我現在唯一思念的就是你。”信子在心中無數次呼喚著妹妹的名字,忍受著丈夫呼吸中的酒氣,幾乎徹夜無眠,不停地翻來覆去。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二人重又和好如初。

    就這樣反反複複,漸漸到了深秋。信子已經很少執筆寫作了。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樣饒有興致地聽她講那些文學趣聞了。他們每天晚上隔著火盆,談些家庭瑣事打發時間。這樣的話題也好像最能引起酒足飯飽後的丈夫的興趣。信子聽著丈夫的談話,時不時地偷窺丈夫的臉色,感覺丈夫很可憐。但丈夫對此毫無察覺,咬著最近長出來的胡須,興高采烈地一邊思考著,一邊說道,“如果再有了孩子的話——”。

    最近在月刊雜誌上時不時地就能看到表哥俊吉的名字。信子在結婚後就好像完全忘了這個人似的,與表哥斷了通信聯係,隻能從妹妹的來信中了解到他的動靜,——比如已經從大學文科畢業,開始創辦了同人雜誌等等。信子也沒有興致了解更多關於他的消息,不過看到他的小說在雜誌上發表,還是對他感到懷念。她翻閱著小說,經常會獨自微笑。俊吉在小說中依舊揮舞著冷笑和詼諧這兩樣武器,就像宮本武藏的雙刀。但不知為什麽,她從那輕快的嘲諷的背後,感覺到表哥以前所沒有的寂寞和一切都無所謂的氣質。而她在產生這種感覺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內疚。

    從此以後,信子對丈夫越發地溫柔起來。丈夫在寒夜中的火盆對麵總能看到妻子那晴朗的微笑。她顯得比以前更年輕,而且經常化妝。她一邊鋪開針線活的陣地,一邊聊起在東京與丈夫舉行婚禮時的情景。丈夫對她的記憶如此細微感到意外,也感到開心。“你竟然連這些事兒都記得。”聽丈夫這樣戲虐地說,信子隻是默默地流露出嫵媚的眼神回望丈夫。但為什麽會記得如此清晰,她自己也常常感到不可思議。

    又過了不久,母親來信說,妹妹已經訂婚了。信中又補充說,俊吉為了迎娶照子,準備在山手圈內或郊外建造新居。她馬上給母親和妹妹寫了長長的祝賀信。“這裏因為脫不開身,實在無法參加婚禮,深感遺憾、、、、、、”寫著寫著,她也不知為什麽,有好幾次都覺得寫不下去。每當這時,她就會抬眼望著窗外的鬆林。鬆樹在初冬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簇簇蒼翠的黑色。

    那天晚上,信子跟丈夫聊起了照子結婚的事。丈夫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擺出一副興奮的表情聽她學著妹妹的口氣說話。她感覺自己其實像是在自言自語。

“差不多該睡了。”——過了兩三個小時,丈夫摸著柔軟的胡須,大模大樣地從火盆前離開。信子還沒決定該給妹妹買什麽賀禮。她用火棍在木灰裏寫著字,忽然抬起頭來說道,“好奇怪啊,我感覺好像又多了一個弟弟似的。”“那是自然,因為你已經有個妹妹了。”——聽丈夫這樣說,她的眼裏露出沉思的表情,默默地不說話。

    照子和俊吉在十二月舉行了婚禮。那天中午之前,天上忽然飄下來片片雪花。信子獨自一人吃過午飯後,感覺嘴裏一直殘留著吃過的魚的味道。“東京是否也下雪了呢?”——她靠在昏暗的客廳裏的火盆上,這樣想著。雪越下越大,嘴裏的魚腥味兒久久無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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