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
秋
信子在女子大學讀書時就是個才女，頗有名氣。大家都毫無疑問地認為她早晚會以作家的身份蜚聲文壇。也有人說，她在讀書期間就已經寫了三百多頁的自傳體小說。但到了要畢業的時候，她才意識到為了把她和她那還沒畢業的妹妹照子辛辛苦苦拉扯到今天的寡母，她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於是，她沒有從事寫作，而是依從世間的一般習俗，開始相親。
她有一個表哥，名叫俊吉，當時在讀大學文科，將來也想成為作家。信子跟這個表哥一直過往密切，再加上二人之間有著文學這個共同話題，相互之間的走動就更頻了。不過，俊吉跟信子不一樣，他對當世流行的托洛斯基毫無敬意，他寫的文章裏充滿了法國文學的那種諷刺和警句。俊吉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時不時會惹得信子大發脾氣。但信子在盛怒之下也能感覺到在俊吉的諷刺和警句之中所含有的令人不可藐視的東西。
她在讀書期間，經常與表哥一起去看展覽會，聽音樂會。不過通常在這種情形下，妹妹照子也會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三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照子有時會跟不上二人的話題，有一種被擱置在門外的感覺。但她好像毫不在意，像小孩子似的盯著路旁櫥窗裏的陽傘或披肩。信子發現自己冷落了妹妹，馬上轉換話題，讓妹妹也能接上話茬，但其實每次都是信子聊著聊著就忽略了妹妹的存在。俊吉呢，對任何事都不在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邁著大步，嘴裏拋出一連串讓人捧腹的諷刺或玩笑話。
無論在誰看來，將來信子肯定會跟她表哥結婚。同窗們都特別羨慕甚至嫉妒信子的未來。特別是不了解俊吉的人（這話聽起來有點滑稽），這種感覺更是明顯。信子一方麵說沒有這回事兒，另一方麵卻在話語中隱隱約約地吐露出這其實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於是不知不覺地，讀書期間的信子和俊吉的身影就好像一對新人的照片一樣印在同窗們的腦海之中。
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大學畢業後，信子卻與就職於大阪的某家商社的、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的青年突然結婚了，而且在婚禮後過兩三天，就與新郎一起去了大阪。據當時在中央車站送行的人說，信子與平時一樣，臉上掛著晴朗的微笑，還時不時地安慰痛哭流涕的妹妹照子。
同窗們都感到不可思議。在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感之中，也夾雜著歡喜和與之前不同意味的嫉妒。有人說相信信子的情感，所有這一切都基於她母親的決定。也有人懷疑信子，說她變心了。但說這些話的人自己心裏都清楚，這些說法其實都不過是他們的猜測而已。之後一段時間，他們時不時地就會鄭重其事地談起這件事，提出自己的疑問。但過了兩個月後，他們就漸漸地忘記了信子，當然也忘了她寫的長篇小說的傳聞。
信子呢，在這期間，在大阪的郊外建立了幸福的新家庭。他們的新家坐落在那一帶最閑靜的鬆林之中。經常不在家的丈夫讓這個二層樓新家的房間裏彌漫著鬆油味、陽光和歡快的沉默。信子在這種靜寂的午後，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意氣消沉。每當此時，她就打開針線箱的抽屜，拿出壓在抽屜下麵的疊起來的桃色信箋來讀。信箋上纖細的文字寫著這樣的內容。
“——知道從今天開始不能與姐姐在一起了，寫這封信時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姐姐，請原諒我吧！在姐姐無私的犧牲麵前，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姐姐為了我才接受了這次的相親。盡管您說不是，但我非常清楚。記得與姐姐一起去帝國劇場看戲的那天晚上，姐姐您問我是不是喜歡俊吉，並說如果喜歡的話，您會想方設法讓我跟俊吉在一起。那時恐怕姐姐就已經讀了我寫給俊吉的信了吧？當我發現那封信不見了的時候，我真的非常痛恨姐姐。（對不起，僅僅因為這件事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向姐姐道歉才是。）所以，那天晚上聽了姐姐的那番親切的言語，我卻感覺是一種嘲諷。我氣憤地沒有給您一個像樣的回答，這件事您肯定不會忘記吧？但過了兩三天後，姐姐突然就定下了婚事。我這時才覺得拚上一死也得請求姐姐的原諒。因為姐姐也喜歡俊吉。（您就是隱瞞也沒用，我非常清楚。）如果不是考慮到我的感受，您肯定會跟俊吉在一起的。但姐姐多次對我說對俊吉毫無感覺，而且最終定下了原本不情願的婚事。我的好姐姐。您還記得嗎？我今天抱著我養的雞來見姐姐，讓這隻雞跟將要去大阪的姐姐打招呼。我想讓我自己養的雞跟我一起向姐姐賠罪。聽我這樣說，毫不知情的母親也哭了。”
“姐姐。明天您就要去大阪了。但無論到什麽時候，請姐姐都不要拋棄我，我也會在每天早上一邊給雞喂食，一邊想起跟姐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會偷偷地流淚。、、、、、、“
信子每次讀著這封充滿少女情感的信，都會潸然淚下。特別是當她回憶起那天在中央車站將要上火車時、偷偷把信遞給她的照子的模樣時，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落寞和傷感。但自己的結婚果然是像妹妹想象的那樣完全犧牲了自己嗎？對此抱有疑問，讓她哭過後的內心更沉重，更痛苦。信子為了跳出這種沉重和痛苦，盡量讓自己沉浸在快樂的傷感之中。
不知不覺之間，射在窗外鬆林的陽光已經變成了泛黃的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