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喜歡火車,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今天的和諧號,我覺得,1980年代的那種綠皮火車,其實有一種很獨特的魅力,讓人畏懼,又向往,非常有權威,站在站台上送人,或者和送你的人聊天,電鈴一響,就覺得心慌,要趕緊上車,因為火車一旦開動,那可是不會等你的,追著喊師傅也沒用,人家看都看不見你。
送行,火車比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感人。飛機,一進了閘口就看不見了,長途客車,缺少霸氣。火車的站台上送人,從拿行李,到進臥鋪車廂一起坐,到被趕出來,一直到又在站台聊,到火車緩緩啟動,揮手,整個過程,非常複雜和糾結。我想自己的記憶是清楚的:每當火車輕輕一動,站台上送行的人就會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嗬——”
舊式火車在最後出站前,要拉響汽笛,這汽笛聲,也很讓人斷腸。拉汽笛前,總要排氣。有一次,一個特別愛讀書,有點多愁善感的同學,聽了長長的排氣聲,苦笑說,“連火車也在歎氣。” 這句話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這胖乎乎的家夥自殺了。我和另一個朋友,幾年後專門去看了他的父親,他父親說,有一次找巫師和他的靈魂溝通,他的在天之靈說,想要一輛自行車,他父親就用樹枝折了一個自行車,燒給他。
最早對火車的印象,是三四歲時坐過短途悶罐車。悶罐車隻在上方開個小小的方口,記憶中那是冬天,好像好在下雪,我仰著頭,看雪花從方窗口裏飄進來。不對,悶罐車是存在的,但雪花的事,更像是從什麽電影裏看來的。還坐過蒸汽機車頭拉的車,我把頭伸出窗外,回來滿臉的灰。
6歲從四川搬家到貴州,火車要從成都經過重慶到貴陽。經過重慶的時候一定是晚上,因為好像車廂裏的人都知道一定要留意看“重慶的夜景”。那是1980年,中國並沒有多少美麗的夜景,重慶是山城,燈光一定錯落有致,值得一看。
據說,我太喜歡火車,所以,一進臥鋪車廂就大跳大叫,火車一啟動,腦袋就撞在隔板上,從而受到雪上加霜的重創。
對坐火車有更多細節的記憶,是1983年去杭州。火車大概是兩天一夜。長途旅行,在過去總是像過節,一定要買很多簡直吃不完的東西帶上,否則就不叫坐火車。我記得我父親準備了飯盒,裏麵炒好了飯,飯裏混著細細的小魚,其實平時我們並不常這樣吃,可見坐火車是件很好玩的,不同於日常生活的事情。不僅有細魚炒飯,還帶了麵包和蘋果醬,這也不是日常的飲食。在臥鋪車廂裏,有一個很和藹的胖阿姨,那時我讀小學,覺得她是阿姨,現在看,可能就是個20多歲的女青年。她和我們很談得來,可能我當時在看什麽書,就問她,“不倫不類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她想了一下說,“就是不三不四的意思。”
從北京回來的臥鋪裏,車廂裏的大人要我朗讀我看的一本書給他們聽。我就讀起來:草原上住著兩個小朋友,是兩兄弟,一個叫多爾吉,一個叫烏力吉。我一直深深地記著這兩個名字,因為太另類了。
大學的四年,每年要坐三四次火車。一般是坐臥鋪去北京,坐硬座回家,因為硬座票是學校幫訂,且價格是正常硬座的一半,所以雖然不怎麽舒服,也可接受。從北京回貴陽,最初的直快是大約44個小時,夏天又熱又悶,在硬座上憋著,“硬坐”上兩天兩夜,到站已經覺得頭重腳輕。但是好玩的事情也很多。那時的車站熱鬧非凡,有賣開水的,賣各地特色食品的,臨時停車時也有湧上來賣的,據說有的人還沒來得及付錢,車就開走了。有一次,一個同學說,在某個站,居然有人賣一塊錢一隻的燒雞。我們大笑,一塊錢能買到的燒雞是什麽貨色?有的地方,砂鍋飯是隨砂鍋一起送,感覺很別致。畢業的時候,我終於覺得不想忍受夏天的硬座,跑到西單民航售票處,咬牙買了一張有學生折扣的機票。
其實坐火車最有意思是聊天。有一次遇到一個其實是被拐賣的女人,從貴州被賣到河北。不過她似乎過得很好,因為她又把自己的妹妹還是什麽親戚也介紹去了,言談之間,對自己的生活好像很滿意。還有一次遇到一個當兵的。這個小兵有一個很大的愛好是讀《紅樓夢》,他說自己每年都要重讀,還要買不同的版本。後來我想,一個很普通的人,能在某種狀態下獲得絕對的自由,這就是當他偏執地癡迷於某件事情的時候。他常年堅定不移地要穿一件黑色外套,或者他反反複複地閱讀《紅樓夢》,沒有人能夠阻止他,沒有理由能阻止他。這個時候,他是自由的。
每次經過列車廣播室的門,我總會想,列車廣播員一定是世界上最清閑的工作,因為大多數的時候,她的工作都可以由錄音代替。除了說“各位旅客,現在是臨時停車”以外,她應該隻需要按鍵,放音樂,或者放提前錄好的各類信息:“北京,是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廣州,是祖國的南大門”,“各位旅客,經過一夜的旅行,您一定十分疲憊”,又或者“犯罪份子,最怕組織起來的群眾。”那時我想,群眾,難道不是更怕組織起來的犯罪份子嗎?
小時候的印象中,最早的列車飲食,是盛在鋁質飯盒裏,吃完後要收回,後來就被很不環保的白色餐盒取代了。餐車似乎也去過幾次,但後來越來越少,因為火車很擠,要去餐車吃飯,不知要跨過多少坐在地上的身體,雖然說起來,“餐車位於本次列車中部”。菜的質量,自然也不可能期待太高。有一次,我和同伴開玩笑說,他們供應的辣子雞特色是 “油而不膩,辣而不雞。”
對老式列車的廁所的排放方式,我也有過好奇。研究的結果,自然是吃驚和失望。有一次,坐火車去廣州出差,在臥鋪裏遇到高中一個校友,她和她媽媽一起旅行。那時的人出門,總是喜歡把錢縫在內褲或什麽隱秘的地方,好像她媽媽不小心,錢被廁所罪惡的黑洞卷走了。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的媽媽已經無比痛苦地蜷縮在中鋪,我倒是暗想,事發地點鐵路沿線的群眾今天一定歡快得沸騰了。
在火車出站經過很多宿舍,民居的時候,我會幻想,在每一個一晃而過的,亮著燈的窗戶裏,一定都演繹著無數不為人知的人生活劇,而對我們來說,卻毫無意義,正如我們的人生,對他人,或許終究也毫無意義。有時我又想,在兩列車因為臨時停車而尷尬地並列的時候,會不會突然有兩個人,發現原來是多年的好友,或失散的親人---“是你! ”然後兩列火車各奔東西了。然而我責備自己,一定是三流肥皂劇看多了。不過,我那時的確曾經發表過一篇小小的隨筆,關於火車,裏麵有一句: “火車穿行在黑暗的大地上,像一個光亮透明的夢。”
有一次假期結束回校,找了個”師傅“ 帶我上火車,不用買票。他的工作就是常見的,用榔頭到處煞有介事的敲敲車輪的那種。我沒有票,白天和他在休息室坐,他還給我帶飯吃。晚上,他讓我自己去貨車車廂睡覺。貨運車廂的好處就是一個人也沒有,壞處是沒有真正睡覺的地方。我打量四周,發現有幾個好像打巷戰用的沙袋似的貨物比較低,決定在這裏安營紮寨,走近一看,是幾大袋豬飼料。我欣然躺下,和豬飼料度過了兩個還算愉快的夜晚。到了北京,自然不能從正常出口出去,因為沒票。不過沒什麽,師傅熟門熟路,指點我從一個詭異的邊門出去了。
其實還有一次假期結束回學校,或許是1992年夏天,我坐在臥鋪靠窗的座位上,無聊地看著站台,突然看見一張很熟悉的臉。她依然笑魘如花,談笑風生,好像是在送人,又好像是在和送她的人聊天。她完全不知道我會看著她,而從我的角度,就像是在看一幅畫一樣。她是我高中放學路上常遇到的同學,同一年紀但不同班,比我大一歲,有一天,她建議我們去附近大學的草地上坐著聊天,後來每次去那裏聊。後來,她有一次說,她覺得她想給我寫信,我覺得這個念頭很獨特,有點吃驚,因為我們不是每天都見麵嗎。我說,那幹脆我來先寫吧。這些信後來倒積攢了十封左右,慢慢幾乎已經到了1989年那個最躁狂的春天和最迷茫的夏天。記得她在一封信裏說,她的全家人,整天地都非常擔心她的哥哥,因為她的哥哥正在北京體院讀書。然而在1992年的夏天,這一切都過去了,就像年少時候的很多不知如何開始,又不知如何結束的事一樣。我沒有招呼她。
直到2011 年,還坐了一次傳統的特快火車,站台已經徹底清淨了,再也沒有送別,沒有人聲鼎沸,再也不會有淚眼婆娑追著車跑的橋段了,但車廂裏仍然有推著食品車的列車員過來,和若幹年前一樣麵無表情:”啤酒瓜子礦泉水,來,把腿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