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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順: 淡淡的舊事

(2015-08-13 07:08:11) 下一個

放假了,又翻起讀過好幾遍的戴明賢先生的回憶散文集《一個人的安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此次重讀的感悟卻變深了。戴明賢先生於我,算是父執,童年時候的印象,他溫文爾雅,總戴著頂鴨舌帽。這麽多年過去,在書的封麵內頁,他的照片上仍然戴著鴨舌帽。2009年夏天見到他,他即題簽《一個人的安順》贈我,連同一本自己的書法作品集。他的書法,在貴州是大名鼎鼎的。記得小時家裏的書中,有一冊戴明賢的散文集《殘荷》,應是取自“留得殘荷聽雨聲”,我讀中學時讀之,極為喜歡。那時中學課本裏記得有張潔的一篇《挖薺菜》,也很不錯,但我自少年時代讀了戴先生的《殘荷》,發現其中也寫很類似的經曆,就始終認定,戴先生寫得更好。

關於安順這座城市,它是戴明賢先生的故鄉,我雖然去過多次,卻從來不甚喜歡,這自然是我的偏見。貴州的城市裏,遵義的老城,都勻,銅仁都讓我覺得別很有情致,更不必說鎮遠那樣的古鎮,或許是因為安順所缺的是一條河,因為河總是會讓一個小城靈氣陡增。但是安順對於戴明賢先生的意義畢竟是不一樣的,不僅因為他生長在這“黔之腹,滇之喉”的商貿重鎮,經曆和體驗和一般過客絕對不同,更因為正如這本書裏詳細地描摩下來的,安順濃縮了一個逝去的時代,特別是抗戰時期的大後方。使我感到有點新奇的是,戴明賢先生自敘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也已披攬過一些文化人類學的著作,對於把一個小城作為某種獨特的文化生態記錄下來,是有自己進行文體和學科探索的自覺的。北大錢理群先生作為外地人,因為時代的陰差陽錯,曾在安順師專教書十多年,對於安順肯定也有別樣的情懷,因此他不僅鼓動了這本書的寫作,還似乎促成了它在人文社的出版,並為之作序。

戴明賢先生生於1935年,抗戰勝利的1945年尚是十歲孩童,因此書中的視角是兒童的,這也使記敘變得更富童趣,讓我一邊讀一邊想到小時候非常愛讀的《城南舊事》。讀這本書,還發現了很多過去不知道的故事,的確是可以當做史料來看,但比一般史料真切而生動。本書有一個重要的貢獻,就是把考察沿海學生和民眾流亡生活的角度轉到本地人身上。抗戰時期,大量難民自沿海地區湧入西南,很多人滯留安順,被稱為“下江人”。戴明賢先生說得好,所謂下江,大概是沿用了重慶人的說法,因為對在高原山地生活的貴州人來說,並沒有“下江”這個概念。“下江”人對於內地小城安順的衝擊是非常大的。書中描述,這些難民帶來了吃飯各付各的“AA製”,讓安順人嗤之以鼻,嘲曰:“新生活,各開各”,看了讓人一笑,而這裏的方言之韻腳,要用貴州話念才有味。“下江人”思想開明,男女在安順街頭挽臂而行,讓當地人“公然做側目而視狀”。但是,“下江人”畢竟給內地小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鮮空氣,他們開辦師範教育,職業大專,演話劇,開音樂會,辦畫展,把小城變得五光十色。因此,抗戰勝利以後,他們的返鄉使得安順一時間沉寂下來。

書中寫下的很多記憶自然都和戰爭,軍事有關。一件重要史實是關於抗日名將戴安瀾的。戴安瀾將軍1942年5月26日在緬甸殉國。一般隻知道他後來安葬在廣西,戴明賢先生的回憶中,卻描述了遺體經雲南赴貴陽途徑安順的“悲壯肅穆”的“路祭”: “集隊的學生,公務員和自發的市民,從西門到東關夾道肅立,路兩側擺了許多祭桌奠帷,香煙繚繞。戴師長靈柩緩緩過處,兩邊響起痛哭啜泣之聲。”他和學校同學一起,列隊幾小時,望著靈車來去。 戴明賢先生的童年記憶中,看到過美軍的車隊綿延向西,朝滇緬公路行進。抗戰勝利後來華的美軍,則經常有胡作非為的事見諸當地報紙,例如持酒擁妓,甚至醉後在鬧市和妓女公然宣淫,醉臥貴陽街頭的美軍士兵“車馬行人為之繞道而行,警察都不敢驚動他。”另外,美軍士兵還經常把分配的後勤物資私自倒賣換錢,比如駱駝牌香煙,軍毯,呢大衣,夾克,蚊帳等。不過,戴明賢先生的筆觸對他們倒也並不過分刻薄,隻說,“美國兵隻是些活潑輕浮的小夥子”。1944年冬,日軍進攻黔南獨山,安順人發現下江難民的命運似乎馬上要降臨自己頭上,一時謠言滿天飛,再讀到戴明賢先生寫自己家如何往貴州西部織金搬遷,不禁想到過去讀巴金的《寒夜》,也對書中描述的因日軍進攻獨山造成的恐懼和悲觀氣氛印象很深。

抗戰中的“抓壯丁”後來成為很著名的話劇和電影,在戴明賢先生的筆下,一個兒童也能看到當時征兵的弊端和窘態:“我幾次看見新兵過街。有軍裝列隊的(那軍裝很舊,皺皺巴巴);更多是一群衣衫襤褸的莊稼人,膀子被繩子串成一串,魚貫而行”。新兵吃的是紅黑色,發黴難聞的米,更像是糠,連他們離開駐紮的學校後留下的糞便,都仍是和糠一樣。和日軍作戰過的傷兵很快成為讓市民談虎色變的“一大公害”,因為他們經常故意“蓄意尋釁,宣泄憤懣”,而根本原因是官兵待遇在後方有天壤之別。有的軍官並未受傷,領取的撫恤倒比傷殘的士兵為高,更能坐擁三妻四妾。兵們沒有辦法,也就隻能拿比他們更弱小的老百姓出氣了。當地警察的形象也頗有意思,因為他們的地位非常低下,也隻能靠欺辱弱者來獲取心理平衡。但警察的體質一般很差,因此“連強悍一點的女攤主也敢同警察廝打”。讀來最好笑的是,警察的製服竟然沒有顏色,遇到節慶,大會後遊行或歡迎上司的場合,才臨時把製服“用黃泥巴水煮染”,一旦突下大雨,“警察們的製服不斷變臉,由一色而斑駁…黃水順著手腳流淌”…“這個場麵被市民們笑談了很久。”

我讀初中時候,在學校裏學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高中參加合唱比賽,唱過氣勢磅礴的《黃河船夫曲》“…我們看見了河岸/我們登上了河岸/心啊安一安/氣啊喘一喘/回頭來/再和那黃河怒濤/決一死戰!決一死戰!決一死戰!決一死戰!”,讀《一個人的安順》,才知道那時還流行很多很受青年學生歡迎的“軟性”抗戰歌曲,頗有後來鄧麗君歌曲的風韻,如《江南之戀》:“……啊江南,夢樣的溫存,露樣的嬌香,水樣的柔情,雲樣的迷惘……”;有《夜夜夢江南》“……小樓上的人影,正遙望著點點歸帆……”,還有一首《淡淡的三月天》“……今年,村家小姑娘,走在下溪畔,杜鵑花了謝了又開呀,記起了戰場上的情郎……”可以想象,這些“哀而不傷”,婉約而不頹廢,把個人情感和家國興亡融為一體的歌曲,對流亡者內心的觸碰會是多麽強烈。

書中有一些細節是讀者可能不曾知道的。戴明賢先生寫道: “一九三五年紅軍長征過黔北,看到連挑夫腳力都靠鴉片提神服役,不由得大為駭異。解放戰爭期間,安順人穀正倫主黔政,又正式開放煙禁,小城外的菜地穀田,開遍了妖豔無比的罌粟花,煙農用小竹藍提著‘洋煙菜’即罌粟嫩葉尖進城賣給市民吃火鍋。又香又嫩又脆,下火鍋比筒蒿菜還好吃。”就我的淺陋見聞,隻知道當代無良商家以罌粟殼使火鍋食客上癮,絕對想不到,罌粟嫩葉還真的會好吃,而且“比筒蒿菜還好吃”。有一些關於文化和語言碰撞的故事則頗令人發笑。書中寫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安順人看無聲電影,片中放到一個男士在女士家做客,女士端上菜來,男士嚐了以後點頭微笑。字幕出現:“燒得很好”,卻引起滿堂哄笑,因為貴州人隻說“炒菜”,不說“燒菜”,而西南方言又無卷舌音,因此調皮的觀眾們會自然讀成,而且故意曲解為:“騷得很好”。

戴明賢先生用白描手法記述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偶而讓人想到汪曾祺的散文,但似乎更多一重曆史和命運的悲愴感。在各種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幾位“女先生”,而她們的故事,也多多少少折射了時代的變遷和中國女性的命運。先生寫到,他小時就讀的私立安順“三一學校”,是由一群矢誌獻身教育的年輕女子在外受教後回鄉發起,由安順商界集資興辦。校長和教導主任都是天主教徒,終身未嫁,但學校卻沒有絲毫的宗教色彩。他回憶起胡校長在放學儀式上突見有戰機低飛,無從辨別是日軍飛機還是盟軍飛機的時候,鎮定自若,不向天空看一眼,因而小學生們雖然驚呼,隊形卻不散亂。胡校長病逝是孑然一身,送葬者卻上萬。另有一名才華出眾的黃老師,也是終身未嫁,到了五十年代初,她對推行蘇聯教學法提了些意見,在受到批判後竟憤然辭職,賦閑在家幾十年,從此隻靠胞弟接濟度過餘生。就在這種情形下,當文革後期,戴明賢先生一次從貴陽返安順,貿然闖入黃老師獨居的家中時,居然看見“她正坐在那兒讀一本木版大字的《後漢書》。”敲字到此,真歎服能在如此亂世裏獨處一方淨土的奇女子。如今世人因為章詒和的文字,才漸知康同壁羅儀鳳母女的貴族精神,但她們畢竟有著顯赫的家世背景,很多人更熱衷於終日拿林徽因的情事來嚼舌根,然後把“名媛”,“才女”的帽子甩得滿天亂飛以至於貶值得形同罵人。在我看來,康同壁羅儀鳳是可敬的,然而像黃老師這樣不靠父輩的名望,更不靠在男人圈子裏周旋求寵,真正單憑一己的內在力量對抗整個時代的女子,不論如何寂寂無名,才值得更多的尊敬。

談到安順,難免是要講到吃的。戴明賢先生在寫安順小吃時,竟然說,“我第一次去成都,久慕其小吃之名,遍嚐一通,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生於川而長於黔,兩地都認同,各有所棄取,也頗好美食,細思戴明賢先生的比較,結合自身經驗,不得不說是深以為然的。隻能說,有時“名氣”真是未必可靠,隻是一旦形成,就很難令世人改變定見而已。先生記述他的母親讓他去吃一家很著名的麵館,歸來大讚,被母親告知,人家的高湯不但用雞燉,還要下新鮮雞血“緊過”再撈出,湯才又清又鮮。隻是安順美食中唯有一物,雖蒙戴先生盛讚,卻不為我所喜:此即所謂小鴨沒孵出來的“寡蛋”,把蛋煮熟,剝出蛋白蛋黃及鴨胚胎,炸後煎炒。我過去去安順時,來自安順的同事就點此菜來吃,樂此不疲,盡管我一向喜歡嚐試新食物,但對此堅拒動筷,因為此菜被我看做天下第一變態。

目前美國曆史學界對中國的研究,早已深入到內地各省。關於現代史上的湖南,四川,雲南都有專著問世,而有關貴州的研究主要仍集中在古代史,地方與中央政府的關係,少數民族等議題,對貴州在近現代中國史的作用仍然關注不夠。《一個人的安順》中娓娓道來,講到安順最有名的“一門三中委”:穀正倫,穀正綱,穀正鼎,描述“穀正倫留花白大八字胡,戴銅盆帽,拄根大手杖,完全是電影中民國將領的形象”,詳述對作者父子兩代均有影響的貴州現代史上名人,“瘦削,矮小,雙目深陷而神光湛湛的”學者,書法家吳曉耕。文革期間,戴明賢先生從吳曉耕學七古詩,並為吳曉耕和貴州書法大家陳恒安傳遞相互贈詩,吳曉耕和陳恒安見麵並不多言,隻談點“淡淡的舊事”。吳先生還曾特地叮囑戴先生,做詩的事萬不可與別人說。寫至此,戴明賢先生一直衝淡平和的敘事竟也不免加入慨歎:“可憐那時的中國人!”今日的讀者若細品, 自可體味出一種力量,即便在一個舉國若狂,批判鬥爭的年代裏,邊遠如貴州,也有文人在沉默中堅守。吳曉耕的老師為任可澄,曾當選為民元參議院議員。1915年,任可澄曾以個人名義向袁世凱發電報,阻止其稱帝,後名列蔡鍔,唐繼堯的討袁宣言中。

自然,戴明賢先生從小醉心於文學,書畫,以至終生以此為業為樂,至少部分是因為優越的家庭環境和從小大量的閱讀,觀影,觀劇,與當地名流交遊的體驗所熏陶。書中記述,他的父親是安順有名望的富商,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經營著自己的集團公司和商鋪,曾考察上海,香港,廣州,然後開始接受西服,在安順建西式住宅,騎英國三槍牌自行車,玩蔡司相機,家裏設暗室,還讚許女兒辦家庭劇團,他的母親還專門從貴陽購買美國製“勝歌(singer)”縫紉機。不過,戴老前輩不僅自奉甚儉,還曾借車隊商運的機會,護送過阮愛國(即越南領導人胡誌明的本名)返越。戴明賢先生承認,這段史實自己並未聽父親講過,是後來在文史資料上看到的。我想,這些不太為人所知的當地人的往事,對於深入了解抗戰時期大後方的曆史也是會有極大幫助的。可想而知,抗戰大後方物質的困窘,民眾的艱辛,流亡學生的營養不良和病弱,生活在這樣富裕和體麵的家庭裏的獨生兒子是不太能感受得到的,書中也的確沒有關於貧苦的記載。不僅如此,用現代的術語來說,這樣的家族是有頗多“象征資本”的。這是一種他人沒有的幸運,但不是罪過,或許,正是這種長期積累的底氣,才能讓人有貧賤不能移的誌趣。

最後讓我感興趣的,是戴明賢先生在後記裏對虛構和非虛構兩種文體的反思。他本是寫小說和劇本的作家,後來卻覺得,假如把故鄉安順的人物事跡按慣常的“小說”作法處理,人和事很容易“失去了鮮活的個性,掉進了類型化模式裏,一切都似曾相識”,而按筆記體寫成“散文筆調的文化誌;或是文化誌性質的散文”,卻似乎更為自然和得心應手。我想,或許人在年少時經曆不多,往往喜歡讀小說來彌補和擴展想象,而到了一定年齡,閱世既深,所見日廣,看見現實生活中太多讓人瞠目結舌的活劇,可能會越來越覺得,與其虛構小說,不如以類似小說的文筆來記錄現實生活中的各種真實故事。真人真事之奇譎,生動和豐滿,未必遜於小說,寫人物又不必落入固定的類型化程式--他引了高爾基的話說:“小說裏的人總不如生活中的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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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把幾篇文章給國內一個編輯朋友,這篇不是第一篇,他卻“忍不住”先發,在他給我的郵件裏,寫了下麵一段話。話雖短,卻是我未曾料到的故事,但也足以讓我明白,他受到了某種觸動,而這種觸動,不單是因為個人家事,更是因為整個民族在二十世紀的複雜命運,以及和家事之間的糾纏:

安順,有印象。我六歲時隨父母到晴隆銻礦廠探監,當時祖父與四祖母在此勞改。祖父1952年被俘,1978年才特赦。祖父後來對我說,他對得起民族,對得起劉門祖宗。他中央大學畢業後,投筆從戎,38年與中正先生在河南信陽雞公山地下掩體,指揮武漢保衛戰。這一段家事,以後有機會麵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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